近来,赵跃的行为艺术在网上讨论的很热烈,在这个作品实施之前乙妍就和我讲过,后来我又在她的博客上看到这个作品的实施过程,并在电话中和乙妍有过较长时间的讨论。一直想把我的看法写出来,但近来频频出差,没有来得及成文。现在总算抽出时间来谈点我的意见了。
赵跃的行为艺术《格子》引出了许多话题:行为何以成为艺术、自我伤害的意义何在、对行为艺术是否可以作道德评判、血腥与暴力:行为的极端方式值得提倡吗,以及赵跃的行为与女性主义的关系等等。这些被引出的话题虽然不少是老话题,但仅这些被引出的话题而言,就足以说明赵跃的作品所受到的关注非同一般,说明她的作品在观众中所引起的触动和反响也非同一般。因为她的作品大大超出了观众的审美限域,所以被排拒、被斥责、被嘲讽都在正常范围。
首先我想说的是,赵跃在自己脸上动刀这个看似情绪化的行为,不是出于一时的冲动,而是经过深思熟虑后实施的艺术方案,是在理性的监控下有步骤地完成的一个行为艺术作品。确认这一点是重要的,因为我们必须首先将一个严肃而有计划的艺术行为和那些情绪化的、不理智的生活行为区分开来,才能确认这个行为的属性、意义和价值。
行为艺术是观念艺术,作为艺术的行为,其价值不在行为本身,而在于它必需有明确的精神指向。如果其行为的动机不是为传达某一观念或生存体验,不能达于观念的完成,而只是出于生理—心理的需要或实用的目的,那么,无论什么惊心动魄的行为,都与艺术无关。因此,所有借用或列举生活行为来贬损艺术行为的人,都表现出对行为艺术的起码无知。
那么接下来的问题便是:她为什么要选择用刀片在自己的脸上完成这件作品?
问题就在于,如果她是用刮刀在画布上完成她的作品,所有的疑惑、追问、由此引出的话题都不存在,所有的关注、同情、反对、斥责、赞扬也不会存在。这使我想到1989年“中国现代艺术大展”上的“枪击”事件:肖鲁面对自己的装置作品《电话亭》开枪所引发的一系列事件:现场骚动、下令停展、追捕“肇事者”、追查枪的来源,连续数天构成新闻热点,直至这件作品成为这个大展的标志性作品。
肖鲁还只是面对自己的“作品”开枪,赵跃则是直接在自己的“脸”上开刀,作为手段的行为,其极端性只有过之而无不及。而手段的极端性也是行为艺术的一个显著特征。我们可以设想,赵跃的行为如果缺少了这种“极端性”(比如她也可以用非暴力的红色油彩非常写实地在脸上画出血痕),也就失去了作品触目惊心的效果和触动人心的可能性。因为艺术家很清楚,这把刀不仅是划在自己的脸上,也必需是痛在观众的心上。“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她要使自己的作品具有力度和深度,这是作为行为艺术家的她不得不作出的选择。
但手段的极端性还不是问题的全部,更不是问题的核心。核心是为什么要在“脸”上开刀?
我们可以在两个层面上解读其涵义:
一是广义的“脸”,“脸”在此不只是生理的,更是心理的、伦理的、道德的,它一个人的人格标志,也是作为一个人的全部价值所在。在这个意义上,“脸”的涵义是“脸面”、“面子”,是人的尊严的象征。俗话说:“人活脸,树活皮,墙活一层泥”。正是出于这样一种观念,“不要脸”成了中国人最难听的骂人话。一个人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就会“丢面子”、“没面子”、“没脸见人”。因此,一个人为了维护这张“脸”,为了成为一个“有面子”的人,为了道貌岸然地活着,就会不惜一切代价去维护它,无论私下从事多么卑鄙的勾当,都不能不要这张“脸”。人的全部伪善都为的是用来保全这张“脸”。
现在,赵跃就是面对这样一张极具象征性的“脸”开刀,开刀的全部意义和价值显现得一清二楚。
二,具体而言,赵跃面对的还是一张年轻女性的脸。如果说,“脸”对男人而言主要是人格的道德的标志,那么,对女人而言,“脸”更是审美的标志。“女为悦己者容”,女性更在乎这张作为生理的和具有美学意义的脸。有一个统计数说,一个女人一年用在脸上的化妆品重达3公斤。我怀疑这个夸大的数字,但它可以说明,作为一个女人,多么重视这张脸的审美价值。出于审美的或者说“悦己者”的需要,她们甚至也不惜动刀,但那是为了整容和美容!为了取悦于观看它的人,当然也是为了让自己增加自信。在这个意义上,女人的“脸”又成为人类审美的核心和禁忌。赵跃的行为真够狠,狠就狠在她将刀刃直指这个审美的禁区,她要破坏它,将“美”毁灭给人看!用暴力手段将一张美的面孔血腥化。这无疑是对男权社会的挑战,以此来对抗作为一个女人长期处在“被看”、“被赏”的客体地位。据她的好友乙妍说,她原来很漂亮的,近几年既不化妆,也不留长发。可见,生活中的她,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对抗性地消弱了自己的性别身份。因此可以说,这个层面上,赵跃的作品是极端女性主义的。她在行为过程中不是被动地承受生理的疼痛,她体验到的也不只是痛感,更有从痛感转化而来的快感。因为她在自己脸上的划切,不是为了体验疼痛,而是为了表达一个观念:对女性生命美艳的蔑视!正是这一观念的达成使她心满意足,使她在痛感中品尝到挑战的快感。
还想谈的一个问题是,如何看待赵跃的这个行为作品艺术价值?
我一点不怀疑这件作品所具有的深刻的社会批判意识和批判的力度。但如何给它作艺术定位我却有些犹豫。因为她的行为方式不是为她所原创。法国著名的女性主义艺术家吉娜佩恩(Gina Pane)早在70年代初已经使用刮胡刀片在手上和脸上划切伤口(如她的《伤口理论》和《热奶》见附图)。所以,当乙妍对我说她的一个朋友(赵跃)要做类似作品时,我曾极力反对,觉得这样的重复没有意义。叫她劝说自己的朋友放弃这个计划。但当赵跃全然不顾这样的艺术史事实而执意要做这个作品时,特别是看了这个作品在实施过程中的一些照片之后,我改变了自己的看法:她无意重复历史也无意创造历史,她执意要做这个作品,不怕别人说三道四,不怕误解,也不要同情,一定是受到内在需要的驱使,我们没有理由说她是在模仿,如果没有一种强大的内在精神的支持,是无法从容地完成这个作品的。仅此一点,也足以赢得我们对这位年轻的艺术家的尊重。她的作品《格子》也必将在中国当代艺术史中占有一页位置。
赵跃的《格子》已经不期然地诞生,无论我们对它取何种态度,都无法消解它的真实存在,特别是在中国当代艺术日益被市场所侵蚀的情境中,它的价值和意义会更加凸显出来。
2007、6、30 于北京京北上苑
(实习编辑:关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