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祥林
一个旋转多变又异彩纷呈的时代正包围着我们,激活着我们的神经又给我们带来不尽的乐趣。这个时代,古典和现代,东方和西方,精英和大众,高雅和通俗,严肃和流行,诸如此类,汇成前所未有的多声部话语重奏,为我们勾画出一道充满活力的文化风景线。此时此刻,注目东方文化舞台,审视戏曲脸谱这民族艺术之美,我们别有心动。
放眼世界,“全球化”浪潮正向我们扑面而来,当不甘落后的我们以积极姿态参与其中时,面对凭借经济优势向四面八方进击的西方世界以及“普世化”的西方文化,如何在本土立场上站稳脚跟,如何守护民族自信和文化自尊,如何警惕西方中心主义,对于东方世界,特别是对于东方发展中国家来说,就显得格外重要。记得波兰美学家奥索夫斯基(1897—1963)在其所著《美学基础》中曾经指出,由于文化背景的差异,一个欧洲观众,当其面对来自东方戏曲舞台上的脸谱化角色和虚拟化表演时,往往会“产生一种幼稚和怪诞的感觉”。究其缘由,盖在西方传统写实的戏剧文化给其观众所造就的“前理解”不同,文化隔膜以及相关知识缺乏造成了他们对东方艺术的自以为是的误读。
然而,人类需要沟通,隔阂终将打破。随着东方文化的再度崛起,随着东西方文化的互动,古老的戏曲脸谱渐渐激起了西方明识之士的兴趣,一个凝聚着东方智慧的图形化符号世界打开了他们的眼界,刷新着他们的审美感觉。我们不会忘记美国戏剧家大师尤金·奥尼尔谈论戏剧面具的一段话,他说:“面具本身就是戏剧性的”,它有着无可辩驳的审美表现力,若“使用得恰到好处,它比任何演员可能作出的面部表情更微妙、更富于想象力、更耐人寻味,更充满戏剧性。那些怀疑它的人尽可以研究一下日本能剧中的面具、中国戏剧中的脸谱和非洲的原始面具!”(《关于面具的备忘录》)1987年秋,一位川剧艺术家应邀赴巴黎传艺授课,开篇就讲的是行当与脸谱,竟让异邦人听得如痴如醉……从东方民族文化和古典艺术土壤中产生的脸谱,跨洋越海,在现代意义上赢得了西方人的认同与共鸣。
一张脸谱,就是一个艺术化的人物角色。戏曲是场上扮演的艺术,顾名思义,脸谱作为图案化的性格装扮和艺术化的心象示现,就是演员为扮演角色而进行面部化装的一种谱式。人物不同,角色有别,与之相应的面部勾画也就多姿多彩、形态万千。生、旦、净、末、丑,赤、橙、青、蓝、紫,活跃的线条,强烈的色彩,离奇的构图,夸张的造型,具象又抽象,直观又神秘,充满着戏剧性张力,散发出审美的魅力。这脸谱,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贩夫樵子,男女老少,无不可用,三教九流,随类赋彩。这脸谱,基于生活更高于生活,是长期以来“优伶和看客共同逐渐议定的”(鲁迅语),是约定俗成的程式化审美符号,可以寓褒贬、别善恶、识真伪、辨美丑,其于戏曲审美的功用即在标示角色类型、体现人物个性、表达内心情感和传递审美评价。你瞧,那美髯飘胸的红脸关公,是忠义人格的象征;那额悬明月的黑面老包,是刚正品行的代表;至于那满脸涂白的角色,则是“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的奸贼曹阿瞒。一句广泛流传的剧坛艺诀说得好:“察其言,观其行,辨其色,鉴其貌,得角色之心,应演员之手。”察颜观色,识谱辨角,就在这程式化的审美约定中,脸谱为演员做戏和观众看戏提供了堪称便捷的审美途径和形象直观的审美方式。脸谱强化了戏曲的民族特色,戏曲成就了脸谱的审美风格,二者自古结缘,相得益彰。
一张脸谱,就是一个符号化的审美世界。从行当看,脸谱之美,尤其以净角也就是“花脸”的样式最多,其次要数“三花脸”丑角;生、旦等多为俊扮,但也有部分特定的角色,譬如川剧《凤凰村》、莆仙戏《齐王点将》、粤剧《棋盘大会》中的钟离春,以及草台昆《取金刀》中的杨七娘和甘肃秦腔中的穆桂英,就集阴柔、阳刚于一身,开的是旦、净合体的“女花脸”。在此符号化的意象世界中,美的形态十分丰富、生动、鲜活,有雄健美、飘逸美、怒张美、含蓄美,有睿智美、机趣美、老成美、稚气美,有诡奇美、神秘美、原始美、狞厉美,莫不令人赏心悦目。就拿川剧来说吧,以色彩论,有白脸、黑脸、绿脸、红脸、黄脸、粉脸、金脸等;以构图论,有方脸、歪脸、整脸、半截脸、椭圆脸、三块瓦、五彩脸、十字脸、阴阳脸等;以人物论,有项羽脸、张飞脸、尉迟脸、钟馗脸、财神脸、魁星脸、灵官脸、夜叉脸等。它可以借物体形状肖形,如葫芦、元宝、梅花、手掌、牛角、豆腐干、猪腰子、眼镜圈等;也可以取动物形象拟象,如猴脸、马脸、豹脸、虎脸、螃蟹脸、蝴蝶脸、蝙蝠脸、乌龟脸等。真可谓是宇宙万象,无所不借;众生百态,尽入谱中,“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不仅如此,从图案化的戏曲角色脸谱上,我们还看到了日月星辰、阴阳五行、太极八卦、变形汉字乃至书法的用笔、绘画的写意等等,一幅幅脸谱分明就是数千年中国文化的全息缩影。从图案见性格,由色彩寓情感,观符号识文明,这就是脸谱,这就是意象化的脸谱艺术向我们提供的审美大千世界。“人是按照美的规律造型的”(马克思语),有谱可依又法无定法的脸谱艺术,正是艺术家按照美的法则和美的规律创造的产物。
脸谱是美的,美就美在它作为符号化产物,是人类为满足自身审美需要所创造的“有意味的形式”。如卡西尔所言,人是“符号的动物”,艺术就是符号化了的人类情感形式,而运用符号创造文化创造艺术正体现着人之所以为人的能动自由本质。来自东方的戏曲脸谱这符号化的“有意味的形式”,犹如古希腊的戏剧、贝多芬的音乐、毕加索的绘画以及世界上任何真正优秀的艺术,具有跨民族、跨时空、跨文化的普遍审美价值,是人类所共有的精神财富,也是人类所共享的审美资源。不必怀疑,脸谱美以其装饰意味极强的直观形式诉诸接受者的视觉,其创造循守着秩序、均衡、对称、对立统一、多样变化等形式美的基本法则,在审美上先声夺人的也首先是它那动感的线条、鲜艳的色彩以及夸张的图案化造型,以致你即使不懂戏曲,即使不知角色是谁行当为何,也仍然能够从双眼单纯追逐对象上的线条波动和色彩变化获得乐趣。尽管如此,还是要指出,这一切都并非为形式而形式,如苏珊·朗格所言,艺术中的形式组织和构成着具有普遍意义的人类经验,“它是明确表达情感的符号,并传达难以捉摸却又为人熟悉的感受”。脸谱作为艺术家发现并创造形式的符号化产物,作为有着丰厚意蕴的文化“格式塔”,在其线条和色彩的变奏交响中,分明又可以感受到人的生命意识投射和人的情感意志脉动,它映照着人世百相,充溢着人生况味,也浸透着人文关怀的精神。以色彩这最大众化的感知对象为例,自然界的赤橙黄绿青蓝紫一进入脸谱世界,便经艺术家心灵魔杖的点化朝着审美境界升华,于是我们看到,黑色成了正直坦诚的喻指,红色成了忠义刚毅的象征,黄色成了阴狠残暴的示意,蓝色和绿色代表着绿林好汉或水旱盗贼,金色则是非仙佛神道角色莫属的标志……这“有意味的形式”,从深层上对应着我们的审美心理图式,囊括了脸谱艺术的全部美学奥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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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有意味的形式”,脸谱之美是超现实的。所谓超现实,首先是指它那非写实的形式构成,非写实的脸谱美创造体现出东方艺术的高明。此外,从接受角度看,“审美具有令人解放的性质”,现实生活太实际也太多烦恼,使身在其中的我们感觉疲乏,非写实的意象美世界恰能帮助我们从俗世羁绊中暂时脱身出来,给我们带来纯精神性的审美快感。惟其如此,一个并非戏谜的现代人,也会津津有味地收藏绘有花花绿绿戏曲脸谱的火花,也不会拒绝把做成工艺壁挂的大花脸挂在自己家中华丽又现代的客厅里,类似的例子在今天并非鲜见。美学家克莱夫·贝尔是对的,他说“优秀视觉艺术品把有能力欣赏它的人带到生活之外的迷狂中去”,而汲汲于再现现实往往是艺术家低能的标志。要知道,艺术从不要求把它的作品直接当成现实,人类创造出艺术,与其说是为了复制现实生活,倒不如说是为了在日常生活之外去寻求别样的审美体验和乐趣。席勒等人说过,艺术就是游戏,审美的游戏,中国古代也讲:“戏者,戏也。”通体洋溢着游戏光辉的东方戏曲向以写意传神见长,脸谱艺术就更是这写意之中的大写意。作为审美创造物,它鄙弃亦步亦趋地追求肖似现实,惟能“遗貌取神”,所以“离形得似”;它有意拉开了艺术同生活的距离,制造着那让布莱希特赞不绝口的“间离效果”,把“虚戈为戏”的假定性原则贯彻到底,从而也就在纯粹审美的层面上,替作为观众的我们提供了一个可供悦目、赏心、畅神的视觉游戏对象。归根结底,它的美是表现而非再现的,是象征而非模仿的。也正是这种非写实超现实的特征,竟使古老的脸谱跟那怪怪奇奇的西方现代艺术有了某种内在沟通和美学同构;而深受现代文化濡染的我们,对前者至今兴趣不减,想来也就事出有因。
作为“有意味的形式”,脸谱之美又是超感性的。所谓超感性,也就是基于感性又不滞留于感性,勿宁说它作为娱人眼目和悦人情志的对象,是一个理性积淀于感性、感性托载着理性的审美存在。这“有意味的形式”,这符号化的意象美世界,拉开了同现实的距离,获得了真正审美意义上的价值独立。若机械地搬用写实主义的标尺去衡量之,可以说这美是怪异的、反常的,但是,它怪异而绝非无理,反常却偏能合道,要真正读懂它,需要你启动“内在的眼睛”去穿透之。听音乐,需要能辨音律的耳朵;看脸谱,也需要能识其美的眼睛。有多年看戏经验的人皆知,小孩子一见大花脸出场,往往会吓得急忙捂住双目,因为对于幼稚的心灵来说,其审美停留在纯粹生理性反应层面,尚不具备这双“内在的眼睛”。随着年龄长大、阅历增加和心智成熟,我们渐渐懂得了用理智的内心而不仅仅是外在的视觉器官去看(中国古典美学向有“目视者短,心视者长”一说),从而也就能识其美赏其妙,也就从那花花绿绿的意象化符号世界中读出了许许多多。这种以理性内容积淀并内在于感性形式中的超感性特征,决定了脸谱艺术的美是一种具有历史文化厚重感的美,一种成熟形态的美;较之那种羽毛尚未丰满便转瞬即逝的所谓“各领风骚三五天”的流行美,这种成熟与厚重保证了脸谱美的时空穿透力,使它能够从东方走向西方赢得异邦人共鸣,从古代走到今天获得现代人认同,在我们的审美视野中具备不衰的活力与魅力。
值得注意的是,正当学术界在为戏曲究竟是属于该进博物馆的“夕阳艺术”还是尚处在生长期的“未来艺术”而争议不休时,脸谱艺术已不仅仅满足于做传统戏剧学和艺术学的研究对象,早就从戏曲表演中抽身出来而取得审美的独立性,它走下了高高的舞台,溶入了我们的生活,在当代审美文化语境中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现代性品质,也获得了远更宽泛的传播效应,成为一个多方面满足社会需求、多层次迎合大众需要的审美对象。你看它,绘入了集邮者心爱的邮票中,画在了老茶客手中的茶碗上,随街头俊男靓女的时髦T恤招摇过市,替商家招徕生意的宣传广告呐喊助威,为T形台上迈着猫步的时装模特儿增光添彩,时而做了图书封面,时而上了电视节目,时而现身年历画片,时而亮相广场娱乐。别的不说,在2003年春节期间热热闹闹举办的首届成都大庙会上,脸谱这妙味无穷的审美对象就无处不在,给广大游客带来赏心悦目的感受。
还有扬名遐迩的“变脸”,这当今艺术界娱乐界有口皆碑的绝活,这川剧艺术所擅长的表演特技,不但屡屡亮相在中央电视台举办的春节联欢会上,而且是来中国来四川旅游的中外客人万万不可错过的“眼福”。更有趣的是,一桩被媒体炒得满天下沸沸扬扬的文化新闻让我们记忆犹新:新、旧世纪转换的当口,一位在影视界和娱乐界正红得发紫的港台明星,突然发誓要学川剧的“变脸”,并在众目睽睽之下,手捧茶碗,双膝下跪,恭恭敬敬地行了拜师大礼。消息传开,惊动了上上下下,招来了议论纷纷。当红的明星要学传统的“变脸”,其严肃和认真,绝非演戏作秀给人看,可见这“脸”的吸引力实在是大。对此意味多多的“事件”,是非不待我们评说,只是从中可悟一点道理:古典未必就古,传统依然在传,关键是要看如何进行现代性转换。戏曲脸谱这东方民族文化的骄子,从历史深处走来,又向历史远处走去,分明还是鲜活的动态的艺术生命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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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关说明:本文乃是李祥林应邀为2001年10月四川美术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川剧脸谱》所写序言,稍稍删减字数后又曾以《戏曲审美世界中“有意味的形式”》为题载湖北省剧协主办的《戏剧之家》2003年第1期,以《戏曲脸谱的艺术魅力》为题载《中国文化报》2003年5月24日第三版。今见《新戏剧》第8卷(安徽省艺术研究所编,中国戏剧出版社2006年11月出版)上刊出的《戏曲脸谱之魅力》(作者龚辉),竟有80%的文字照抄李祥林此文,如此公然剽窃的行为,令人瞠目结舌。
(编辑:罗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