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国家话剧院新近上演的《青蛙》,其实剧本2005年著名剧作家过士行先生就已完成初稿。虽然对过士行先生稍有了解便会知晓他剧作中常见荒诞感,但《青蛙》还是与他著名的《鸟人》、《厕所》,哪怕是最近登上舞台的《五百克》(公演易名为《暴风雪》)、《大清专列》(公演易名为《帝国专列》)不尽相同。后面这些作品堪比迪伦马特式的荒诞,但过先生至少还有头有尾地讲述着仿似现实的故事,只不过在细节或剧情主线融入黑色幽默的荒诞感,而《青蛙》干脆与《等待戈多》类同,只存在“两人等待戈多/两人理发”式的故事背景,不存在起承转合、前因后果,甚至比“重复结构”的《等待戈多》更进一步,干脆“重复内容”,真正“荒诞派戏剧”了。
对荒诞派戏剧的解读甚至审美,素来不易。贝克特一代戏剧家希图打破单向度的戏剧建构模式,为戏剧提供多向度的含义可能,简言之,剧本“话里有话”,不同人眼中又有不同的“话里有话”。所以由此而论,一旦将对这类作品的评析从脑中落到纸上,竹篮打水就差不离了。正如为了方便传播,《青蛙》此次一起始便被贴上“环保议题”的标签——这确实不假,剧中的海滨理发店最终被越升越高的海平面淹没,剧中人也每每提到海豹捕杀、DDT、印尼海啸……十年后穿越雾霾来剧场看《青蛙》,确实会惊叹过先生当年就对环保有如此洞见——但剧中人旁逸斜出、东拉西扯的对白扑面而来,观众心中的五味杂陈,恐怕远比环保问题复杂。
《青蛙》的创作灵感之一是日本著名诗人小林一茶的俳句《观斗蛙》,《青蛙》也有引用:“瘦青蛙,别输掉,这里有我一茶。青蛙悠然见南山。蝴蝶飞远,从不企望这人间。像人一样,棚里的蚕也午睡了。黄昏月升时,田螺在锅里啼泣。月夜里,蚌吐泥……”这诗句如同偈语,《青蛙》与其异曲同工,似乎并未点明什么,又似乎引人悟出什么。我个人的感受是,俳句有种淡淡的萧索、落寞、怅然,仿佛一声对世界的轻叹——而这,也正是《青蛙》给我的感受。过先生从环保议题切入,笔锋却绝未止于环保,正如剧中很长篇幅是理发师和理发者在讨论哪种头型更为合适,这一幕立刻引人联想到为了派遣等待戈多时的烦闷,弗拉基米尔和爱斯特拉冈来回尝试各种“打发时间”的办法。《等待戈多》等一系列荒诞派戏剧的主旨之一就是毫无意义、“毫无办法”。人类折腾了几千年,智慧进阶至造出原子弹,最后却竟拿它夷平城市。
《青蛙》全剧一开篇就有言,“很多女人不愿意生孩子,很多农民不愿意种地,很多和尚看电视,很多孩子吸毒”,如此四件违反常理之事,不也有种“折腾个啥”的无意义的荒诞?过先生对于环保的洞见很是犀利:譬如人类发明汽车,节省了出行时间,汽车却又排出尾气,把人类的寿命缩短——环保议题,就是人类21世纪活生生的《等待戈多》,就是21世纪最现实的无意义的荒诞。当然,过先生毕竟和贝克特等人还有不同,他的文字擅长用幽默包藏沉重,身处信息爆炸时代的他也能接触到更为丰富的素材,所以《青蛙》能比《等待戈多》旁征博引,机锋频出,两位流浪汉只能苦守一棵枯树,理发店里的两人已经在探讨腿上长的海蛎子了。
《青蛙》作为日本新国立剧场的特邀作品,2006年便已被日本导演搬上舞台。2010年该剧再度由法籍华裔导演宁春艳指导,在北京演出。遗憾的是这两个版本我都未曾一睹风采,不能将几个版本比较。仅就眼下林熙越导演的此版《青蛙》来看,确实惊喜颇多。按照现在的说法,林兆华与过士行是一对“灵魂搭档”,二位的戏剧人生就是一段“互相成全”的美谈。此番大导林兆华的公子、演员林熙越戏剧导演处女作,便选择了难度如此之大的《青蛙》,足见“立志存高远”。著名舞美设计师谭韶远先生对《青蛙》贡献巨大:整个剧场前区是零而不乱的理发馆,一屏帘幕之后是水池与稻田,再加以别具匠心的灯光、抛洒、多媒体等设计,整台舞美意蕴饱满深远,既在视听层面十分提气上档次,又为导演提供了不少活跃场面的抓手。
而在导演层面,《青蛙》走表演保守创意大胆的路线,演员把准了台词、肢体的调子便不折腾,场面由舞美效果或者类似全剧结尾剧本中没有的拍手敲杯等舞台创意填满,不失冲击与余味。这些优点,确实有继承大导衣钵之感。当然,正如对荒诞派戏剧的理解本身便难有标准,此版《青蛙》是否真正尽得、尽展过先生文字的深意,也许还可再做具体商讨,但我又情愿不多做苛求,毕竟我个人也一时想不出对此作更好的二度创作方式,那便搁置难题,先为这一版《青蛙》献上掌声吧。
(编辑: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