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身体剧场每天的排练,其实就是寻找自己身体质感和可能性的过程。台湾编舞大师林怀民坚定地认为,其创始人陶冶是中国现代舞的希望,“他会把大家吓一跳的”
吴丹 阳祝云
“《2》里面全是技术。中断能力、身体与地心引力的反弹力、顺着重心出去的惯性,身体顺滑像水一样流在地上,这些全是技术。”
白色灯光缓慢亮起时,两个身着青灰色衣服的身体在舞台上趴着,纹丝不动。电子噪音轻而绵长地在音箱里重复回旋,将一股静默的力量推向极致。黑暗中,观众盯着毫无变化的舞台——黑墙、白地板、似乎没有生命气息的躯体。
一只手突然拍向后背,寂静良久的空间突然被刺破。两个身体开始一点点蠕动,从手指、胳膊、腰、臀、腿、头,之后是整个身体的复苏。他们的身体柔韧无骨,像浪花一般飞溅,随意折叠、打开、翻滚、旋转;有时他们又无比坚实,像落满尘土的静默雕塑。他们像对方的影子,相互模仿、重复,想要腾飞,身体的各个部位却一次次徒劳无功地贴回地面。这是一场身体与地板的对抗性游戏,身体的可能性被扩展到极致,严密、理性而充满哲学意味。毫无情节和故事性的舞蹈像一曲无限循环的简约派作品,令人想起贝克特戏剧中那种幻灭的生命节奏和永无休止的等待。
8月3日、4日,成立五年的陶身体剧场,在走遍欧美后,终于到国家大剧院首演。连续两晚,在国家大剧院小剧场内都可见到前来捧场的各路文化界名流,崔健、徐冰、翟永明、向京、洪晃、杨澜……中场休息时,所有人都聚集在剧场外,看雕塑家向京为陶身体剧场拍摄的纪录片。节目单上,简单罗列了国内外媒体近些年对他们的赞誉,其中有《纽约时报》首席文艺评论家Alistair MacAulay的赞叹:“舞者对身体运动有控制和强大的驱动力,(他们的)激情与能量是如此非凡和吸引人。”
早在今年3月,台湾编舞大师林怀民在接受《第一财经日报》专访时,就曾满眼放光地说起他在大陆的新发现,“最近我发现一个非常好的编舞者,陶冶,他重新界定了舞蹈。他的作品天真无邪,没有作品可以相比,完全是全新的、独特的,也有中国传统的影子。他是21世纪的编舞者,我希望自己也这样,但是不行,我传统的包袱太重。”林怀民坚定地认为,陶冶是中国现代舞的希望,“他会把大家吓一跳的。”
陶身体剧场已在全球著名剧场和艺术节领受过许多赞誉。2011年,他们成为第一个获得美国舞蹈节为期6周驻地文化访问资格的中国舞团;2012年,他们登上纽约林肯中心艺术节的舞台,之后足迹遍及欧洲。《泰晤士报》称他们为“中国正在蓬勃发展的当代舞界一股强劲的新兴力量”;向京则说:“陶身体剧场的创作能看到中国文化的美学血脉,在娱乐至死、舞蹈丧失尊严的今天,认识他们的舞蹈让我们重回严肃的讨论,让我们致敬即将灭绝的真诚创作。”
在国家大剧院8月暑期档“中国舞蹈十二天”的几支现代舞团中,陶身体剧场是一个特立独行的存在。“我们没有注册,没有官方的认可,没有任何背景。”陶身体剧场的创立者、生于1985年的编舞者陶冶说,“我们能进国家大剧院,已经是个奇迹了。”
用舞蹈对抗恐惧
林怀民从没看过陶身体剧场的现场,他只是跟其他人一样,在网络视频中见到陶冶的舞蹈而震惊。那种极端考验身体素质的舞蹈,以一种高度专注的、本质的身体律动,让人们见识到身体的魅力,同时也让人好奇,是什么样的人编出了这种舞蹈。
陶身体剧场的作品不多,2008年创立至今,只有《Weight x 3》、《2》、《4》和《5》。但这些仅有的作品,常常引起舞评家追根溯源的猜测。早期,曾有国外媒体把《Weight x 3》跟比利时极简主义舞团ROSAS相提并论。后来,又有人列出一些标签来分析并定义陶身体剧场的作品——极简、东方、哲学、宗教。似乎都对,又似乎过度阐释。
入秋后的傍晚,一场暴雨来临前,我们沿着青黑色的公路,驱车数十公里前往北京崔各乡艺术区的陶身体剧场工作室,试图接近那个答案的核心。
从市中心到郊区,视野逐渐荒芜,植被也逐渐浓密,车一直开到一排工厂旧仓库的尽头,终于抵达陶身体剧场。
暗黑的走廊上贴着国外媒体对陶身体剧场的大篇幅报道,穿过走廊,拉开沉重的门帘,一个鲜红的、没有一面镜子的空阔排练厅撞进视线。红地板上散坐着前来应聘的舞者,红墙上贴满世界各国演出的海报,一楼的厨房、会客间与二楼的起居室,把这个200多平方米的仓库打造为一处功能强大的工作室。
身高1.8米的陶冶坐在一间隔出来的玻璃房内,跟妻子段妮轻声交谈着。2003年,26岁的段妮在金星现代舞团认识18岁的陶冶,两人没怎么说过话,却在多年后因相似的舞蹈天赋、共同的追求走到一起。
26岁时段妮已是成熟舞者,而陶冶不过是初涉现代舞的大男孩。段妮只记得,这个男孩相当封闭,“所有人坐在一起嘻嘻哈哈的时候,他都是一个人看书,不跟任何人说话。”她曾以为,他是哑巴。
段妮起初并不知道,刚退伍的陶冶藏着沉郁的心理阴影。童年时代父母感情不和,家暴、冷漠与争吵挫伤过他的自尊。整个童年时期,他都在自闭中孤独度过,“小时候就是孤僻、自闭,不讲话,留长头发盖住自己的双眼,走路都是低着头。”但也是在童年时代,陶冶发现了自己的天赋,“小时候跟着电视模仿瑜伽,外婆发现我特别软,两条腿能绕过脖子扳到后面去,所以她帮我报了舞蹈学校。那时候我才意识到,我有一种天赋,特别欣喜若狂。”
天赋让陶冶痴迷,也让他迷茫。学费昂贵的舞蹈学校像一个微缩的名利场,没人好好教课或是学习,大家相互攀比炫耀的只有物质,陶冶更加封闭自己。中专毕业后虽如愿进入北京舞蹈学院初试,高昂的复试费又让他不得不退缩,“不好意思增加父母任何一点点的负担,所以去了上海武警政治部文工团。”
从童年到少年,陶冶常常活在恐惧中,“恐惧的原因就是缺爱、缺关注、缺一个好的环境。如果对周围一直抱着怀疑不满的态度,你可能会选择一种最极端的方式去处理掉它。但我总觉得,我的人生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不应该自己草率地把它结束掉、腐朽掉。”想明白这些,他意识到不能依靠外界,一定要聚集自我的能量,自我赋予,“一定要独立,才能形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跳舞让你克服了恐惧?”这么问陶冶时,他想了想,承认这种说法,“通过舞蹈这条路,我克服了小时候的阴影,不是一下子,而是慢慢融化的。我花了很多时间把那种东西一层层剥离掉。”[NextPage]
身体的技术实验
陶冶像一个舞蹈的流浪者。2003年,他拿着每月一千多元的工资在上海生存了三年。之后漂到北京,进北京现代舞团,依然只有微薄的收入。“那个时候觉得钱不重要,搞现代舞的根本就没往钱那方面想。”
2008年,陶冶觉得自己在舞团所能获得的东西越来越有限,于是与舞者王好一起离开了体制。经济拮据,却让陶冶迎来生命中最自信也最自由的时刻,“我当时做任何事情都非常坚定。我要做什么,我要创造什么,包括跟作品对话,特别有觉悟。”问他当时会不会恐慌,陶冶说,恐慌会有,但更大的恐慌来自没有方向感、没有环境、追寻梦想时没有任何帮助的时期,一旦确立了自己要独立行走的方向,他反而极具能量。
2008年8月,段妮在欧美游历了一圈回国,这恰是陶冶和王好刚创立陶身体剧场的时刻。她在英国编舞大师阿库·汉姆的现代舞团和沈伟在纽约的舞蹈团锻炼了两年,经历过两个顶尖国际现代舞团的磨砺,段妮更知道自己想追求什么。
“我们三个人创团的时候,只有两三千积蓄,段妮慌死了。没钱租场地,只能靠朋友关系去蹭场地,能交得起房租就很不错了。我们唯一租的场地在河北涿州,一天只要五块钱,其实是个健身房。要转两趟公车,才能倒到天桥去转车。每天来回的路程就五六个小时。”回忆起创立初期的艰苦,陶冶和段妮笑着,像是谈论别人的经历,“现在再让我们这么做,肯定会很惊讶,但那个时候就认为,只能这样了。那时觉得自己就不能离了舞蹈。”
陶冶说,他几乎把所有的时间、精力和意念放在舞蹈上。每天的排练,其实就是寻找自己身体质感和可能性的过程,也可以说,是一种纯技术性的身体研究。
从2008年的《Weight x 3》开始,陶冶逐渐清楚自己的兴趣和创作走向,并且一步步抛弃过去“舞蹈要表达情感或概念”的固有模式。他丢掉所有情感动机,完全从身体的动作出发去创作。这些最初的作品看起来简单而重复,双人舞就是两个人的走动、旋转、变位,段妮的独舞更像一种古老的功夫训练,手持长棍旋转近20分钟。《Weight x 3》里的“重”,取“重心”之意,也有“重复”的意味。当无限的重复达到一定的时间和数量,会产生一种纯粹而单纯的感动。
在国家大剧院演出的《2》,是陶冶完全确立自己舞蹈风格后的作品。开场静默如谜的两具身体,从不动到动,再到每一个动作的幅度、节奏、柔软或坚硬,都是成百上千次身体实验的结果。林怀民看过《2》后说,这是“两个人在地上爬啊爬,爬出来的作品”。陶冶说,在探究这个舞蹈的可能性时,他与段妮花了一年时间编了大量素材。
“《2》里面全是技术。中断能力、身体与地心引力的反弹力、顺着重心出去的惯性,身体顺滑像水一样流在地上,这些全是技术。”在金星舞团时,陶冶就发现段妮跟自己一样,有极其柔软的身体质感,《2》这个作品就是为他们独一无二的身体所创作的,他们想知道,自己的身体究竟能呈现怎样的结果。
“我们找了一年的素材,包括站着、躺着、拍、相互接触,最后只选了爬这一种。直觉告诉我们,这种方式是最好的。为什么跳舞一定要站着?当时我们没有地胶,只有水泥地或者地毯,地毯一拍,脸上都是灰。”两个人,一整年,每天醒来就开始专注做自己的身体实验,“用一年的专注去完成它,作品就会有你想象不到的生命力。一年中我们哭过无数次,有时候好几天编不出一个动作,或者编出来觉得不好,又重新编,通过视频一直记录。在不停地挤压自己的过程中,才得到《2》这个作品的素材。”
陶冶不相信纯粹的天才或灵感,他只信99%的努力加上天赋,才能获得想要的成果。他坚信这世上有天赋的人太多,但肯付出努力的人太少。他有难得的清醒、自信和专注力,“每天排练都是在吸收。每个动作都要推敲为什么动,跟所有曾经的记忆和经验打架,不想重复,想要新的自己。在这种狭隘的思考中,会碰撞出可能性。每一秒都是所有经验的积累。”陶冶说,他每天只做一件事,就是跳舞,“这样的生活,别人可能都受不了,但我们觉得这已经是生活的全部。经常觉得时间不够用。”
段妮则珍惜每一次的演出,但凡上台一次,她舞蹈生涯中的演出就少掉一场。他们以绝对的热情和痴迷来对待舞蹈,丝毫不懈怠,也不愿懈怠。
现在,陶身体剧场在国外艺术节的委约演出已经排到2015年,对陶冶而言,这意味着舞团走上了正轨,只要有演出,他们可以不用再发愁钱的问题,可以专心跳舞,专心创作。
“在我们的字典里,没有成功的概念。”陶冶说,在纽约林肯中心演出完,街头会有人认出他们,呼唤他们的名字,那一刻,他会觉得有些许飘飘然。但回到中国,回到清冷的排练厅,他知道又回到了起点,一切仍要从持续不断的磨练开始,“我们这次在中国首演完,会觉得走到一个更大的困境当中。”这困境,来自国内对现代舞的认知,也来自陶身体剧场想要走得更远必须面对的复杂环境。但陶冶坚信,他会留在国内,等待环境改善。
(实习编辑:刘颖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