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新长篇令人遗憾地看到,林白再也不能令人意外了。中年人与世界的和解、狂欢叙事的惯性延续、还都好好活着的欣慰……基本就是这个新长篇的情绪了,虽然还有些嘲讽,有些叛逆,但都谈不上尖锐,不如说是另一种形式的欢乐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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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女作家中,林白的写作是活跃而且引人注目的。她的几部代表作可以画一个创作曲线,起调很高,是《一个人的战争》,接下来的《守望空心岁月》也是对女性即使在爱情中还是漂浮状态的书写;《说吧,房间》是一个离婚下岗女性一切都已破碎的生活,林白开始逼近我们窘迫的生存,曲线有所上升;《玻璃虫》开始了纪实风格的尝试,固执地在文化场域中展开对女性身份的确认和反思;到《万物花开》,林白突然在受虐似的生活的灾难中发现了轻的力量,她将她的对抗性推到了极致——与其在死的恐惧中哭哭啼啼,不如就让脑袋里的瘤子带着他飞翔!这时候的林白冲到了最高点。
林白比较多变。看上去好像是她的写作策略在主使,其实不过是她“听从内心的召唤”,她“从不考虑评论家的话”,人们看她每一次改变形象,改变得都像一场革命,《一个人的战争》使她成为了女性(权)作家代表;《万物花开》肆无忌惮的性描写使多少男作家突然“悟道”,懂得了运用民间元素来“粗鄙化”;《妇女闲聊录》又来了个“叙述革命”,通篇不见作者的踪影。《万物花开》好像是《一个人的战争》的大变,《致一九七五》又好像是《妇女闲聊录》的大变,但其实她从来没有大变过。她似乎只能当一个主观型的作家,她永远不能够服帖地讲一个从头至尾的故事,她的结构永远都是碎片化,她永远擅写女人。她的小说都是有原型的,她永远有说或者叙述的巨大热情和才力,语言的丰饶多汁从来不困难,给人感觉只要纸上有了一行字,就会衍生出千行万行。每一行都像深海里随波摇曳、姿态万千的藻类,妖媚迷人且暗香浮动。
她本质上是一个诗人,她打动人的地方在于她深谙文学的情感性,深谙用文学的魔法虚构真实,她的小说很大一部分都是改头换面的自传,她每一部作品所代表的时间,也同时是她自身生命主体的时间。她听从生命每个时段对她的呼唤:写《一个人的战争》时她30多岁,一个女人的心智、魅力达到最高点,她或许正陷入一场爱情,但向内看、只观照自己的内心,使她绝决地将自我封闭起来,将爱情的对象对手化是最自然不过的了——产生对抗性。林白的所有小说,其实都是对抗性或叛逆性的焦虑反映。到《致一九七五》,没有对抗性了,她的焦虑彻底解除,从火上(焦虑就像把自己架在一堆火上)下来的林白放下了手中的武器,与现实和解了,掌握了与生活周旋的主动权,写作就成了这来之不易的成果的展示与过程的回忆。写完闲聊录就写回忆录,是某种个人因素的巧合,还是我们这个时代文学的某种症候?
这部新长篇令人遗憾地看到,林白再也不能令人意外了。中年人与世界的和解、狂欢叙事的惯性延续、还都好好活着的欣慰……基本就是这个新长篇的情绪了,虽然还有些嘲讽,有些叛逆,但都谈不上尖锐,不如说是另一种形式的欢乐叙事。这个回忆性质的长篇,温和而且温馨,模糊了生活与艺术的界限,变得更加零碎,《一个人的战争》才有的不能自已的、神经质的,给我们留下难以磨灭印象、差不多就是一代女性的性爱写真(虽然有些极端)没有了;《守望空心岁月》那些由真实的怨懑达到神经末梢上的空灵淡去了;《说吧,房间》那对现实支离破碎的凄美自怜没有了;那些《万物花开》才有的灵光乍现或意识错乱,那些偶尔地瞬间达到的透明,那些绝不妥协的诡异和超现实,那些林白曾经带给我们的惊喜正在淡去,我们似乎看到一个不甘的艺术家仍然孜孜劳作的辛苦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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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在林白的新长篇里,我们依然看到她那南方植物一般散发着香气、多汁的叙事风格,她那诗人才有的语言的穿透力,她把握繁杂现实、将万物还原呈现的魅力……这些都没有消失,这是我们还能期待她的理由。
“焦虑被认为是一种性格的缺陷,不会再有平静的生活和健康的身体。焦虑就像把自己架在一堆火上,这个人是出问题了。写作缓解了我的焦虑。”林白似乎得了古典艺术家的焦虑症。这可能从她没有父亲的童年开始。童年的心理将决定一个人的一生。没有安全感,孤独、封闭,这些都反过来使人的心灵能力变得强大而丰富,甚至通灵。这些都使林白的写作散发出神秘气息,“把自己架在一堆火上”,燃烧得最瑰丽、最成功的是《万物花开》。
一个脑袋里长了五个瘤子的少年,他眼中的王榨既生机勃勃又怪异冷酷,而性这一主题也在这里达到了极致。大头和小母牛和南瓜、在王榨看来没什么大不了的偷情、连马鞍凳都长出了木鸡鸡、一个花痴女人在油菜花地感受到交合、监狱里的性幻想和模拟,以及黑夜里的性事、与金钱发生关系的性最终使四丫自杀……《万物花开》是林白对于性的集大成式书写,称得上灿烂辉煌。性改变以往暧昧、阴暗的色调变得明亮广阔,甚至撒野,所有的性都是自然的,没有压抑的成分,人和万物的性无所不在。
写《万物花开》的林白变了吗,她只不过把向内的目光投向了外部,一个心智更趋成熟、情感却开始淡泊的女作家形象得以确立。这时候的林白开始对间接经验感到兴趣,但她感兴趣的领域仍然在《一个人的战争》的范畴里,她惊异地看到王榨的性与她所熟知的多么不同,而在中国大地上的农村,性又是怎样的宽广与复杂,她怀着好奇与激动写下了《万物花开》,只不过再一次听从了内心的呼唤、服从了那个时间段生命主体对她的暗示。
林白的叙述是轻盈的,她没有笨拙沉重的东西,笨拙沉重的东西在她这儿也可以轻盈起来,《万物花开》就是这种轻盈美的极致。死亡、灾难、痛苦经由林白变得审美了,这近乎宗教的境界就是《万物花开》吸引人的地方。现实的苦难随处可见,作家的任务不是呈现苦难,而是最终的精神超拔。大头凭着一个顽童的天真与好奇,超越了他不幸的生命现实,写作的尺度向前伸进了一步。但到《妇女闲聊录》,林白失去了她的特质,她的主观、轻盈、灵性。她跳到另一个极端去,显示她从一个个人主义者也可以成为民工的“他者”的能力。但这种能力终究是实验的,带有技术的表演性。林白能维持下去吗,紧接着的《致一九七五》证明:她很快回去了。《致一九七五》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她的个人、向内视角,是程度更弱一些的过去,林白终于不能再令人兴奋。
《万物花开》后的林白成功地克服了焦虑,一切都令人放心地得到了解决,文学的极限体验也差不多完成了,写作《致一九七五》的林白已回到地面,飞翔告一段落。林白还有新的文学增长点吗?《万物花开》差不多达到了极限。比如她能天才地呈现这个世界,但她的穿透力只能到达“王榨的上空”。她并不真正懂得乡村,她却兴味十足、惟妙惟肖地描摹了它,真正乡村生活的实质和精神,她探察得并不深入,这是所以木珍看起来只是一个会活动的木偶。
人们会觉得林白的作品具有某种摄人心魄的魅力,很容易接受她的趣味暗示,因为她既是情感的,也是性灵的,符合中国传统诗学的美感要求。但文学的最高境界是通宇宙,古代的文论家陆机、刘勰、萧统等都认为,文学是宇宙原理的显现。林白已是空灵的了,但她空灵得还不够,《万物花开》普及到了万物,到达了王榨的上空,也还没有通达宇宙。中国人的宇宙观包括时间和空间的永恒与循环,时间在空间里的亘古循环和空间在时间里的亘古循环。在这样一种观照下,万物都染上了玄学色彩。中国人的思维模式是浑然一体的,万物都有粘连,都是循环往复,都有说不清的象外之意。有了哲学观照的文学才谈得上通达宇宙,才有了永恒的意义。这是为什么林白的作品,就算最好的《万物花开》,也并没有完全达到至境,她并没有高高地翱翔起来,没有穿越时空,没有如那些最好的文学达到的——空茫。好文学总是以势不可挡的力量摧毁人们的情感,让人们在阅读面前被征服,看到自己永恒的可悲命运,看透今生来世,最终,靠着哲学的深邃得到提升。林白叫人看到了她的“透明”,但往往只是“半透明”。不知道过早开始写回忆录是不是一条通向“透明”的坦途?
(实习编辑:马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