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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鳄鱼”,两个“莫言”

2024-03-29 22:12:47来源:四川日报    作者:肖姗姗

   
2月23日,作家刘震云舞台作品三部曲之《一日三秋》在四川大剧院全国首演,该剧是“大戏看北京”文艺创作孵化平台精品创作项目。

《鳄鱼》。

  2月23日,作家刘震云舞台作品三部曲之《一日三秋》在四川大剧院全国首演,该剧是“大戏看北京”文艺创作孵化平台精品创作项目。作为首都文化新品牌,“大戏看北京”致力于为文艺院团搭建推新品、演好戏、重传播的平台,让更多观众走进剧场,欣赏高质量舞台艺术。自2022年举办以来,除了刘震云的作品,作家莫言的多部话剧作品也先后上演,包括《霸王别姬》《红高粱家族》《我们的荆轲》,反响热烈。

  提起莫言,大家都会想到,他是作家,是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中国作家。他的《红高粱》《檀香刑》《生死疲劳》《蛙》等作品,以其独特的风格和思想,吸引着广大读者。在小说创作过程中,他似乎一直都有意无意地拓展着戏剧创作的疆域。

  莫言 1997年创作的话剧《霸王别姬》荣获中国曹禺文学奖剧本奖;2003年创作的话剧《我们的荆轲》斩获中国话剧艺术唯一的专业奖项“金狮奖”最佳剧目奖和优秀编剧奖两项大奖;2017年、2018年,莫言甚至连续创作出京剧剧本《锦衣》、戏曲剧本《高粱酒》、歌剧剧本《檀香刑》。

  更鲜为人知的是,1978年,莫言拿起笔开始写作时,他的第一部作品,是一部名为《离婚》的剧本。因为多次投稿未成,他付之一炬,但未曾烧毁的,是他的话剧情结。

  “我曾发下誓言,用我的后半生完成从小说家到剧作家的转型。”2019年,莫言曾与余华、苏童一起拜访莎士比亚旧居。在莎翁塑像前,莫言如此表达了自己全力投入戏剧创作的雄心。

  2023年,莫言荣获诺贝尔文学奖10年后的最新力作《鳄鱼》,由浙江文艺出版社“KEY-可以文化”推出。图书上市半年,华语戏剧中最负盛名的戏剧艺术创作高地之一——央华戏剧于2024年1月官宣,话剧《鳄鱼》创作计划启动。3月,该剧正式进入创排。

  《鳄鱼》讲述了怎样的一个故事?它能否成为莫言从小说家到戏剧家的重要转折点?文学界、戏剧圈,对莫言的这部新作有着怎样的评价?

  2023年5月,莫言在复旦大学与作家王安忆、学者陈思和展开对谈;6月,莫言与学者陈晓明在北京大学围绕《鳄鱼》进行了有关小说与戏剧的探讨;2024年1月,《鳄鱼》在北京师范大学举行舞台创作发布会。四川日报全媒体记者全程追踪,一次次深入莫言的戏剧世界。

 1

  莫言式魔幻,挖掘人性深处的秘密

  自2023年6月15日全网预售开启以来,《鳄鱼》在市场上反响热烈。6月19日,该书正式上市,当日即两次紧急加印。包括曹文轩、李洱、张清华在内的多位作家、评论家在看过作品后,纷纷高度评价,认为这是莫言迄今艺术水准最高的剧作。

  《鳄鱼》分为4幕9场,情节围绕主人公单无惮及其在生日派对上收到的贺礼鳄鱼展开。

  2005年,单无惮55岁生日时,做观赏鱼生意的商人老黑,送他一条30厘米长的小鳄鱼作为寿礼。了解到鳄鱼的生长取决于环境限制程度的特性,心事重重的单无惮对鳄鱼产生了浓厚兴趣。

  10年间,单无惮身边各色人等粉墨登场:前妻巧玲欲与情人瘦马争夺单无惮所居别墅的所有权;“外甥”牛布与行为艺术表演者灯罩,一边从单无惮身上榨取“艺术素材”,一边劝诱单无惮加入他们的行列;老部下前来劝导,看似动情的话语,却暗含着“任务在身”的意味……

  矛盾的心理日益加剧,单无惮与鳄鱼越发亲近,觉得只有鳄鱼才能了解他的心声。他不断为鳄鱼更换更大的鱼缸,纵容着鳄鱼不断长大,直至成为长达4米的庞然巨兽……曹文轩读后,连连感叹莫言讲故事的深厚功力,直言“这是一个用戏剧的方式讲述的故事”。

  通过一条无限生长、会说话的鳄鱼,故事挖掘人性深处的秘密,深刻探讨“欲望”这一主题。在观察、研究鳄鱼,直至与鳄鱼对话的过程中,单无惮从鳄鱼身上看到了自我。曾经不起眼的小生灵,因有足够的空间和营养而长成可怖的怪兽,正如人的欲望在无限制的环境和纵容之下不断膨胀,最终将曾经纯净的灵魂吞噬。

  陈思和如此总结:“不断增长的鳄鱼是一个象征,这里有超现实主义的内容,即把人的欲望意象化;在今天,欲望成为一个推动社会发展、推动我们去从事各种事业的动力。有它有力量的地方,但也有它可怕的地方。《鳄鱼》对此有鲜明的表现。”

  融合莎士比亚式的精彩对白、富于想象力的戏剧冲突设计,加之独具特色的“莫言式魔幻”,《鳄鱼》活灵活现地刻画出一系列典型性的人物,不仅体现出莫言在文学上的深入思考和创新,亦有着深刻的社会现实意义和教育警示作用。

  在李洱看来,《鳄鱼》写出了人性的复杂性:“我们的内心都有一条鳄鱼,我们应当如何看待这条鳄鱼?”

 2

  十年记者生涯,催生“鳄鱼”长大

  在《鳄鱼》新书发布会上,莫言提起当年在莎翁塑像前发誓的往事。他说:“余华和苏童当时都在笑,现在我把《鳄鱼》写出来了,算是给他们的一个回答。”

  为什么要写《鳄鱼》?莫言说,是因为他在最高人民检察院的机关报《检察日报》工作了10年,采访过很多检察官,也采访了一些被抓起来的贪官。“我们一想到贪官,都是不约而同地愤恨,对他们嗤之以鼻。但是,如果你去采访了10个贪官,就会发现这10个贪官是不一样的。当然,他们有共同的特征:就是把公家的钱装到自己腰包了,拿了不该拿的钱,吃了不该吃的饭。这是他们共同的特征。”

  在莫言眼中,这些有着共性的人,却有非常丰富的个性。例如,天津有一个贪官,在一个三居室的房里堆满了钱。但他经常穿着一双破胶鞋,骑着一辆浑身响就是铃不响的自行车。每天下了班,他就到那间寒酸的单元房把钱倒出来,抽出崭新的钞票,放在鼻子下闻味道。这个贪官被抓的时候说:“我一分钱都没花……”莫言觉得:“这个人很有意思。”

  还有的,贪污后把所有钱都买吃的吃掉。“有一个江苏的贪官最爱吃甲鱼。甲鱼的甲下面有两块可以当牙签的小骨头,这个人吃下的甲鱼的这个骨头都装了一麻袋。他带着部下去市里办事,走到半路问秘书,你还有钱吗?秘书说,还有2000块钱。他马上说,带回去干吗,赶快去买吃的花掉。”莫言直言,这些贪官的很多个性中显示出的人性,是非常有戏剧性的。

  《鳄鱼》,莫言构思了10多年,终于在2022年春节期间写完。他选择了一个外逃贪官的角度,“国内已经拍了各种关于贪官的电视剧,但这些跑到海外的贪官是怎样生活的?我想,这个大家可能会感兴趣。这两年,我们也知道,高检和有关部门都有天网行动,不断追踪到逃出去的贪官,也有很多贪官主动回来自首,也有的是被引渡回来。当然,有的贪官在国外到处隐姓埋名,藏来躲去,日子过得很‘艰难’。”

  莫言在《鳄鱼》中写了一个发达地区地级市的市长,逃到国外的痛苦心态和对过去犯下的罪行的后悔。他透露,其实,这个人所犯的错误跟很多报纸报道、电视剧播出的故事相似,概括起来也很简单,5分钟就可以讲完,而且枯燥无味,“但是,我想,话剧的魅力在台词。”

  莫言提到,他喜欢萨特的那种批判现实主义的戏剧,还有通过戏剧表达一种崭新的戏剧观念的布莱希特。布莱希特始终要把观众从剧情里拉出来,防止观众过多地沉浸到剧情中去,这样的角度是非常了不起的。

  “我的《鳄鱼》就综合了萨特和布莱希特的一些东西。我希望读者能够受到剧情的感染,能够对剧中人物的命运感同身受,但同时也能对这段故事有冷静的批判力。”莫言如是说。

 3

  文稿烧不尽,戏剧梦更生

  “戏剧是我多年的梦想。写话剧,我确实有些经验和体会,一个剧作家坐在剧场里观看舞台上搬演自己的剧目,真的很享受。”谈及戏剧,莫言总是陶醉其中。

  莫言从小受戏剧的熏陶。“在我无书可读的童年,我的一位读大学的大哥有一箱书留在家里,其中有上世纪60年代初期的文学读本。从这些文学读本中,我读到了郭沫若的《屈原》《棠棣之花》,曹禺的《日出》《北京人》。我就感觉话剧读起来也是很有意思的。读的时候,透过文字,你的脑子里会呈现出一个舞台来,这些人物仿佛就在你的面前。”

  当兵以后,莫言借阅了大量剧本,如莎士比亚的、萨特的、迪伦马特的、布莱希特的,等等。尤其是萨特的戏剧,莫言认为,萨特的戏剧成就远远高于他的小说成就。萨特的几部著名的戏剧,如《肮脏的手》《死无葬身之地》等,莫言都反复读了很多遍。

  许多年后,当莫言走上文学之路,拿起笔开始写小说的时候,他慢慢回忆起当年读完村里可以借到的10多本书,以及无书可读的他和村民们一起看戏的场景,感觉到戏剧对百姓的业余文化生活是多么的重要。“比如我爷爷,一个字不认识,但却能把他看过的几十出戏,从头背到尾。这也让我反思,当下我们是不是并不需要读那么多的书?也许,少读、精读效果会更好。”

  所以,当莫言拿起笔写作后,首先想到的是要写一个剧本。

  时间回到1978年,莫言被话剧《于无声处》的台词所震撼,“生吞活仿”了一个剧本——《离婚》。过了一两年后,莫言再读到这个剧本,感觉确实写得太差了,想着不如把它烧掉,实现“凤凰涅槃”。结果,他在营区后面的一个山沟里烧的时候,引燃了一沟的野草,几十个战士跑来准备救火。“我点燃了这把火,焚烧了自己的旧宝。但是我的戏剧之梦没有破碎,我想着,总有一天我会写戏剧的。”

  4

  小说家莫言?剧作家莫言!

  莫言说到做到。1997年,莫言转业后写了话剧处女作——新编历史剧《霸王别姬》。当时是迎难而上,这个话剧后来在人艺的小剧场里连演40天,受到了较好的评价。紧接着,他又写了一个话剧——《我们的荆轲》,后来也是反复修改,不断补充。几年后,北京人艺的任鸣导演重新把《我们的荆轲》搬上舞台,到现在累计演了100场左右。

  后来,莫言与他人合作,把长篇小说《檀香刑》改成歌剧,在国家大剧院演出。“《檀香刑》是我小说中的一个异类,我也说过,这是一部戏曲化的小说,或者是一部小说化的戏曲。里面的主人公就是一个包腔的旦主,带着一个戏班子走街串巷到处演出。”

  写《檀香刑》的时候,莫言耳边始终有两个声音在缭绕。

  一个声音是故乡小戏茂腔的声音,在小说里,莫言为跟真实世界区别开,改成“猫”,猫腔,而且设计了一些有些小演员在舞台上学猫叫的情节。

  另一个声音是不断回响着的火车穿过高密大地发出的那种震撼人心的声音。如果是阴雨天气,气压变低的时候,你会感觉到火车鸣笛的声音,就像一千头黄牛在同时鸣叫一样,贴着大地滚滚而来。

  “这两种声音,一个委婉悲切,一个慷慨激昂,变成了我内心深处的一曲交响乐。在写《檀香刑》的时候,这两种声音始终在控制着我的笔。所以,我笔下的语言、语言的节奏,就是由这样两种不同的声音产生的。”莫言回忆说。

  莫言认为,剧本是可以脱离舞台直接作为文本来阅读的,这也是他的阅读经验。所以,他真正的兴趣是写话剧。

  “我觉得,中国作家写话剧特别顺理成章。中国古典小说的看家本领就是白描,白描就是不通过对人物的心理进行什么艺术流的描写,而只通过人物的语言和人物的行为、动作,就可以把一个人物的内心暴露无遗,就可以塑造出活灵活现的人物形象。”从这个意义上讲,莫言觉得,写话剧和写小说的感受差不多,写人物对话,写人物行为,再加上一点剧场描写。

  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莫言的小说中都不乏戏剧的影子:《蛙》以一部话剧结尾,《檀香刑》则有着鲜明的戏曲特征。正如评论家张清华所言:“现当代作家中大概主要有两类:一类是复调的、对话性和戏剧性强的作家;一类是叙述的、抒情性和主体意味凸显的作家。莫言显然属于前者。”

  最新进展

  3月,话剧《鳄鱼》进入创排

  2023年4月,话剧《蛙》在俄罗斯普希金剧院上演;12月,话剧《红高粱家族》开启全国巡演;2024年3月,具有魔幻色彩的长篇话剧剧作《鳄鱼》正式进入创排,并将于5月至9月初在全国巡演……

  在《鳄鱼》的舞台创作发布会上,莫言在现场深情表达:“我从小就是一个忠实的话剧发烧友,通过各种机会看到很多戏剧、戏曲作品,甚至也曾粉墨登场演过一些小角色,留下了深刻的戏剧舞台记忆。因此,我觉得,我应该写几部戏剧作品,从而报答戏剧对文学的哺育之恩。”

  据了解,话剧《鳄鱼》主创阵容汇集了多位知名演员,包括赵文瑄、张凯丽、邓萃雯、白凯南等。导演由央华戏剧艺术总监王可然担纲,《情书》《如梦之梦》《新原野》等兼具艺术价值与商业价值的经典作品,均出自他手。

  王可然表示:“《鳄鱼》是我20多年戏剧从业经历中极其难得碰到的好剧本,是一部具有极其复杂而精妙的‘行动性’的剧作。剧中有一个表面上若有似无,内核却极其强劲深刻的‘主人公’,那便是光。每一个角色心里都在追着这个‘光’,所有的救赎没有这个‘光’,便不可能存在。”

  期待话剧《鳄鱼》,期待剧作家莫言!

 莫言说

  希望将来能说“我是一个剧作家”

  ●2008年,参观法国巴黎雨果故居博物馆时,看到雨果对话剧的爱好,又联想到萨特伟大的话剧,我决定写一部以逃亡贪官为主人公的话剧。不为英雄树碑立传,却为贪官写话剧,这分明是找骂挨呀!但骂就骂吧,因为,我认为这是一个独特的角度,是一个能够比较深刻地揭示人性的角度,也是一个也许能够触及读者(尤其是贪官)灵魂的角度。

  ●2019年,我们北京师范大学写作中心的几个人,包括余华、苏童,一块儿去了莎士比亚的旧居。在莎士比亚的塑像前,我发下誓言:我要用我的后半生完成从小说家到剧作家的转换。我希望将来能说“我是一个剧作家”,这样的话,就跟余华和苏童这两个小子区别开来了。他们当时都在笑,所以,《鳄鱼》也是对这两个家伙的回答。我写了《鳄鱼》,接下来我还会继续写。最终,我们3个人站在一起,人家介绍的时候会说:“莫言,剧作家;余华、苏童,写小说的。”

  ●作为一个戏剧写作者,我最关注的还是挖掘人性的奥秘,塑造一个能在舞台上站得住的典型人物,而不是用自己的作品论证或诠释某项法规。

  ●“鳄鱼”作为戏剧的题目,作为象征性的情节,出现在这个剧本里,也是偶然得来的。我邻居家的一个小伙子喜欢养宠物,他养的宠物是爬行动物,也包括一些很小的鳄鱼。他让我到他家去看,给我介绍鳄鱼的习性:如果你把它放在一个很小的空间里的话,它就不长了。一旦你把这个箱子变成两米或3米,它的身体就会迅速膨胀。这个事情充满了象征意义。人的欲望,有的时候就像一条鳄鱼,你如果不对它进行控制的话,它就会快速膨胀,而且没有限制。这样一个鳄鱼的形象出现,可供阐释的空间就大大扩张了。这一部戏如果搬上舞台,应该会有一定针对性,也会给很多观众带来一些心灵深处的感触,或者说是震撼。这就是《鳄鱼》这部戏的情况。

  ●尽管好的话剧的阅读性并不亚于小说,但我还是希望能有人认识到这个剧本的价值,并将之搬上舞台。

  (编辑:李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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