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日本现代小说之父,夏目漱石的作品有着鲜明的时代印记。日本文学研究学者约翰·内森研读夏目的作品、往来信件和其他相关材料,剖析夏目的人生历程,不仅还原了一个作为作家和艺术家的夏目漱石,更还原了他这个“人”本身,严谨客观地向读者重现一个真实的夏目漱石。
1893年,从东京帝国大学毕业的漱石收到了多所学校的教职录用书,他先后尝试在三所学校教书,最终却都不愉快。他在东京专门学校(后来的早稻田大学)任教时,被分配讲授弥尔顿的《论出版自由》,他上起来倍感困难艰涩,既辛苦又难过。“我不懂”,他在一次采访中坦言(英文的部分是原文中就如此使用的):
有的地方我是大约懂的,有的真不懂。但我还必须给学生讲解,所以我猜,学生们听了我的讲授之后必定还是疑惑重重。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尴尬死了。我觉得不是因为我太年轻,我怀疑全日本也没有几个老师可以讲清楚……弥尔顿的文字很多是 从Lat in[拉 丁 语]翻 译 过 来,La t ina t e heav iness[拉丁语的厚重]和肃穆之风,非常难懂。弥尔顿喜用长句,一句话动辄5到10行,拖着很多dependent c l auses[从句],如同走迷宫,很难确定sub j ec t o r p r ed i ca t e[主谓语]。我想西方人欣赏得了这样的语言,就像我们能欣赏《源氏物语》或《平家物语》,虽不能懂,但也可以感受其中的意趣。但对我们而言,它[《论出版自由》]则如同天书。如此,去教学生,痛苦至极,无以言表。
这是漱石早年的教书回忆,他似乎觉得自己像个骗子,对自己的英语和理解英语文学的能力越发地没有信心,因而日渐沮丧(那些选择学外国语言文学的傻瓜们,一定能体会到这种绝望):
做学生时,我的目标很模糊;我只知道自己想要掌握好英语和英语文学,想要写出重要的文学作品,让西方人瞠目结舌。但是,3年的学习生涯,反倒让我丧失信心,开始严重怀疑起自己的计划。毕业了却发现,勤学只不过把我变成一个弱智,不配获得文学学历。遂至于此,我的各门功课成绩优秀,大家都超乎意外地看重我。当我向外看时,我甚至会为自己感到骄傲和满足。但是,当我向内看时,我只会为自己感到难过。我蹉跎时日,自我麻痹,渐渐地,对自己的失望之情竟开始平息。惭愧地说,我开始接受自己的不足。
1894年12月23日到1895年1月7日期间,漱石到镰仓的圆觉寺禅修两周,得到高僧释宗演的点化,释宗演后来成为寺里的方丈。临济宗强调冥想和学习禅机谜语,即公案。漱石要修习的公案是“父母出生之前,你的本来面目”。如果漱石在小说《门》(1908)里的描述属实的话,他当时未能解出这个谜语,并被高僧训斥根基浅薄。回到东京两日后,他参加了同窗好友兼房东斋藤阿具的婚礼,他致辞说:“我刚从一个禅宗寺庙修行数日回来,每日喝粥冥想。看来,我即便是重新出生五百次,还一样是个无知粗陋之人,不会开悟了解万物之始的样子。”
如果说,漱石希望从禅宗里获取帮助拨开迷雾,那么结果他必定特别失望。数周后,在教书期间,他向横滨的一家英文报社《日本邮报》申请记者一职。按要求,漱石递交了一篇英语文章,题目是《日本的禅宗佛教》。报社拒稿退回,没有给出任何编审意见和理由。在中间联络的好友菅虎雄还帮漱石亲手送去了文章,他回忆说,漱石愤怒极了,咒骂报社无礼粗暴,以至手撕文章,一地碎片。
早春三月,漱石突然从东京的三所学校辞职,离开城市去了挚友正冈子规的家乡松山,接受了一份在当地中学教英语的工作。到底是什么让漱石下定决心离开东京而去了四国岛上偏远闭塞的松山市呢?仅仅薪资翻倍应该不足以让他做出此举吧,或许,彼时正陷入落魄和失败感的漱石,因为这次职位的升迁而得到了些许心理安慰。即便如此,离开东京这片他的文化归属地,辞掉三个稳定工作,而去往偏远的松山市,依然是一个令人愕然的决定。有一种说法是,漱石是因为失恋决定离开东京。此说虽缺乏证据,却未必无中生有。在1891年7月18日给子规的信中,他吞吐其辞,像一个磕磕巴巴的少年一样:
嗯嗯,让我想一下,还有什么要告诉你。哦,对哦,昨天在眼科医生那里,我碰巧再次遇到上次我给你提过的那个漂亮女孩。她绑着一个蝴蝶结发饰。晴空万里突然雷鸣啊,我被击中了,毫无防备,我的脸一定像极了秋天的枫叶,或许你可以想象一下夜色中京都岚山脚下的一堆篝火。结果,我如此慌乱,竟然把你觊觎很久的那把时髦的西洋伞弄丢了。所以今日,我只能勇敢地走在烈日下。——署名:“峰和谷”
学者们四处查询这位神秘女子,却也徒劳无果。漱石的妻子镜子,在回忆录的开头就颇费篇章地讲述了她听闻的这段趣事,兴许是从漱石的兄弟和三郎那里听来。镜子拼凑得有些奇怪和不妥,有的部分读来颇似幻觉和呓语,也许是折磨漱石和他家庭的精神疾病征兆吧。根据镜子回忆,漱石“在眼科医生诊所遇到了这位漂亮女孩”,当时他刚刚大学毕业,寄住在宝藏院。这种说法和镜子后面的自述,在时间上难以说通:漱石在1891年7月给子规写信时,经常要去看眼科医生;然而整整3年后,大约是1894年9月他搬到了寺庙寄住。这时他应该没有必要再去看眼科医生了。根据镜子从和三郎那里听来的消息,漱石住在庙里十分不自在,因为他认定庙里的尼姑受雇于女孩的妈妈,日夜监视着他呢。这个“虚荣狡猾的老艺伎”,看准了他应该娶自己的女儿。镜子接着写道,漱石告诉和三郎,这个女孩“是我肯定想要娶的人”,可是当他察觉到这位母亲想要他前去乞求以获得恩准的时候,漱石愤怒地决定结束这段关系。
根据镜子的描述,要不是因为这位东京女子带来的身心折磨,漱石是不会放逐自己远去他乡的。即便他到了松山市后,漱石也笃信,女孩的妈妈又派人来监视他的生活。镜子提出,漱石这段时间一定是“脑子有些奇怪”,一年后镜子走进了漱石的生活。
漱石在1895年的4月初搬去松山市,不到一年后旋即离开,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去松山呢?缘由至今不详。漱石当时的学生一致认为,松山全校师生都十分敬畏他的学识,为他能够和他们一起在这个乡村中学教书学习而感到荣耀。他的课深受学生喜爱。他教授英语口语和英语文学两门课程,面向四年级和五年级十七八岁的学生们,教材中他选了华盛顿·欧文的《见闻札记》,一部写于1819年和1820年间的短篇故事和杂文集,其中有两个小故事,《睡谷美人》和《瑞波·凡·温克尔》。漱石要求学生精读这两篇故事,训练他们分析其中每一句话的语法和句法,着重精讲了所有的单词前缀和后缀,以至于学生们戏称他“前后缀先生”。也有学生认为他过于苛刻傲慢,抱怨说这位先生不应该在松山教书。反过来,热爱文学的学生则十分敬佩他“细致、精准、深刻和丰富的解读”。即便如此,当他们犯了一个漱石认为愚蠢的错误后,依然惧怕于他的“温和讽刺”。一个学生称,在他们准备考试或是写作文的时候,漱石常常在读俳句。下课后,漱石几乎每天都要去附近的道后温泉,此地是漱石的书《少爷》中的故事发生地,1905年之后迅速成为日本国民打卡地。
然而,漱石似乎无法消化当地人对他的热情和尊敬,5月26日到松山后不久,他曾写信向子规抱怨:“此地之人喜欢大惊小怪,小题大做,令我不胜烦恼。”
在他列出的3种逃避枯燥生活的办法之中,漱石选择了结婚。在7月25日给一位同窗的信中,漱石写道:“最近我在考虑结婚,准备物色个这好山好水滋养的好姑娘。”基于他的社会地位和高薪水,漱石大概是当地人眼里的钻石级女婿人选了,因此前来求嫁女儿的当地人家大有人在。其中一个候选人后来得了肺结核。还有一位,漱石形容她“十分前卫,闯入房间,谈话中听到尽兴则大笑不止”。
此时,漱石的兄长从东京的一户人家为漱石寻到一位适婚女孩,18岁的中根镜子。女孩的父亲中根重一是政府官员,作为贵族院的书记官长,颇有威望,且有丰厚的薪水。他在调查了夏目金之助教授的背景之后,好感倍升;和三郎旋即被要求通知兄弟,中根家有意结亲。12月初,漱石收到一张镜子身穿正式和服的照片,心生爱慕。随后,他也寄出自己的一张高领礼服装照片。镜子后来回忆说,漱石看起来“令人尊敬,内敛坚毅,容貌温和。我收到过好多这样的相亲照,意外地对这张照片里的人很有好感”。
1895年12月底漱石动身前往东京和镜子相亲,出发前漱石给子规去信写道,如果会面令他失望的话,他会果断结束这段关系。到达东京的第二天,他身着夫拉克式长礼服登门拜访中根家。按照惯例,会有一名男方家长陪同拜访,但是漱石和兄长关系紧张,故而单人赴约。中根家住在虎之门的一栋大宅子里,是政府配置给书记官长的官邸。宅子中既有和室也有西式房间,装有电灯和当时非常稀罕的电话。深宅大院里房间众多,住着中根夫妻和六个女儿,其中镜子是长女,还住着三个私人秘书、三个女仆和随叫随到的人力车夫。这次相亲的晚餐安排在二楼的一间20张榻榻米大小的西式房间里,这里平时是中根重一的书房。镜子对这一晚的最深印象,就是她惊讶地注意到漱石脸上和鼻子上长着麻子,而漱石之前寄来的相片是毫无迹象的。镜子的妹妹时子当晚在桌边服侍,也注意到了。随后时子给姐妹们描述一番,女孩们叽叽喳喳说笑一通。也许镜子会因此失落,不过她并没有提过。餐桌上,漱石和镜子的父亲交谈密切。镜子细心观察二人的会话,却被漱石的不凡谈吐和得体举止折服。
晚餐后,漱石回到了早稻田父母家,自然会被详细问及相亲情况。最后反馈到东京镜子家的回复是:他很喜欢她,尤其欣赏镜子不遮掩自己泛黄且不整齐的牙齿。而今我们无法确证当时漱石的准确措辞,不过这样的说话调调颇有漱石风。此后,镜子的牙齿竟成了两人之间的雷区。
漱石和父母一起在家过新年,期间他收到邀请去镜子家玩歌牌,漱石惨败。姐妹们起哄笑话他,她们的父亲则挺身维护漱石,说他是一位难得的正派学者,不屑于把时间浪费在这种雕虫小技上。
镜子家希望女儿出嫁后住在东京,并提出要漱石搬回东京的想法,不过漱石回复说短期内难以保证办妥调动。回到松山,漱石于2月7日给斋藤阿具写信祝贺他喜添贵子,又写道:“我身在松山,毫无用处,年近三十,却羞对祖先。我想近期离开松山,但是如果匆匆忙忙地跑去东京,我怕等待我的是饥饿和落魄啊。”
这边镜子家不断催促,那边漱石自责不已,不知该作何决定。这时,他接到熊本第五高等学校的工作录取通知,熊本在九州南部,因熊本城著名,比松山离东京更远。这次邀约是老朋友菅虎雄力促,他在这所高校教德语。熊本五高远在松山中学之上,是西日本最优秀学子们的梦想之地,竞争自然异常激烈。这次的薪水更高了,每月100日元。他接受了熊本的聘约,并把这一决定写信告诉镜子的父亲,说他需要在熊本待至少一年,如果镜子不愿意远赴婚嫁,他同意退婚。父母俩觉得以后漱石还是有机会回东京的,于是答应了漱石。
(引自《夏目漱石传》,约翰·内森/著,邢葳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23年5月版)
(编辑: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