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曼·黑塞(1877.7.2—1962.8.9)。作家,诗人。黑塞出生于德国,1923年入瑞士籍。1946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代表作品有《荒原狼》《东方之旅》《玻璃球游戏》等。
童年的时光总会以种种形式重现于人们心中,无论其是快乐、甜蜜,还是忧伤、苦涩,而在那些属于童年的回忆里,父母无疑占据了最大的份量。
本文节选自德国作家赫尔曼·黑塞的散文《我的童年时代》,在其中,黑塞怀着感激回忆了他的父母,以至谈起失去父母后的日子,他说:“我只有背着太阳悲哀。”
我的童年时代(节选)
文 | [德]赫尔曼·黑塞 译 | 李映萩
01
我的童年在往后生活的时日里,不断以各种形态向我逼近,以童话故事中苍白的孩子,满头鬈发,畏怯无助的神情出现——这种思忆大多在不眠之夜来访,开始时,往往伴以花香或歌调,最后却变成悲愁、烦恼、死亡的苦涩,或者渴求抚慰的心意与祈愿的温柔。
如今,童年依然不时摇曳我心,一旦出现,它就成了一幅镶有金边的深色图画,画面上清晰展现出丰茂的栗树林与面包树,上午是甜美无比的阳光与美丽的山影。在我的生活中,也曾有忘却世界的片刻闲暇;穿越美丽山冈的孤独漫步,也有些许意外的幸福和无可觅求的爱之瞬间,让我忘怀了昨日与明日。如果和我早年深绿的画面相比,这些瞬间可说是最甜美的。能以慰安和最崇高的享受,不断地爱与祈愿,也是最甜美的。还有,在人烟稀少的乡间漫步,数星星,躺卧绿荫下,跟树木、云彩、孩童漫语,都甜美无比。
对体验与持续性状态的详细记忆,我无法追溯到五岁以前。记忆中,首先想起的是我周遭的事物,双亲、家庭及我生长的城镇与风土。当时,我们住在郊外,附近只有极其平凡的家屋,街道蜿蜒伸展,阳光充足,这条街道已深深刻印在我心板上。城里有幢很引人注目的建筑物,还有市政府、大寺院以及莱茵河上的桥,这些都吸引了我的心。但至今最能烙印心上的仍是那片从我家开始向外展开的草原。这片草原,对于孩子的脚来说,实在是广大无边的。不论多深邃的内心体验,不管什么人,甚至双亲的身影,都比不上这含有无数琐屑事项的草原,那样迅速清晰地映照在我心上。这种回忆似乎比他人的面容与自己经历的命运更古老。我生性羞怯,不喜欢医生、仆人随便触及我。这种癖性,几乎是与生俱来。从小,我就喜欢独自在野外流连,这或许和我不愿被人触及的癖性有密切关联。当时,我往往一连散步好几个小时,散步的地方总是那片鲜有人迹的绿色荒野。草原上的孤独时辰,每一念及,就从心底涌起非常强烈的幸福感。每次走回童年时代的旧路上,就会被这种无与伦比的幸福感包围。此刻,提笔之际,那原野上的草香,有如微云,轻轻在我脑海中泛散开来。我相信,任何其他时代,任何一片草原,都无法拥有那样精致的哥本草与蝴蝶,那样丰腴的水草,金黄耀目的蜻蜓,色彩缤纷的梅那草、樱草、钓钟草、松虫草,也见不到如此美丽柔软的车前草,遍野鲜黄的变形草,以及如此富有魅力、闪闪发光的蜥蜴和蝴蝶。我的理智冷静、忧郁地意识到这些蜥蜴和花朵始终没有改变,并未变得丑陋可厌,但我自己心与眼的感觉却变了。
在那银色的年代里,对我而言,散步尤其可贵,因为其中含藏有我父亲最初的面貌——父亲和我一块坐在山上圣马尔嘉雷丁教堂温热的台阶上,第一次将莱茵平原指给我看,这优美淡绿的景色,给我的第一印象,已与其后一再抚慰我的清晰印象糅合难分。记忆中父亲这最初的面貌,与其他任何容颜都不同,父亲黑而浓的胡子抚擦着我的额头,大而明亮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着我。一想到台阶上的小憩,就好像觉得我正从侧面看着父亲的脸。黑而浓的须发,坚挺高贵的鼻梁,抿得紧紧的唇,黑而密的体毛,以及偌大的双眸都凝向我,整个头部在夏日碧空的映衬下庄严端正。
另一形象似乎也在同一夏日显现,和前一容颜并没有关联,但也清晰地铭刻在我心板上。父亲高瘦的身形笔直地朝向慢慢西沉的太阳走去,左手拿着费尔特帽,头略往后仰。母亲依着父亲缓缓前行,瘦小坚实的母亲,肩上围着白披巾。在这两个几乎合而为一的黑头之间,血红的落日熊熊燃烧,两人身形的轮廓已为黄金芒束牵引,两边是成熟丰盈的麦田。不记得我是在哪一天跟着父母行走,但这幕景象鲜活得永远抹不掉。对我而言,那以灿烂美丽线条与色彩展现的整体形象,比面向熊熊燃烧的夕阳,遍浴彼岸辉光,默默走在麦田小径上的两个高贵身形更要尊贵得多,无论在活着的人身上,或画家描绘的图画中,我都不曾见过类似的形象。在无数梦境与不眠之夜里,我的双眸都魅惑于这回忆中并未被珍视的宝物,这无比馥郁的遗产。在麦穗之海的彼岸,太阳那样赤红、灿烂、平和,那样炽热、丰实地沉落下去,这种景致,我再也不曾重见,太阳即使重临,也不过是另一个稀松平常的黄昏罢了。我再也不能踏着双亲的影子行走,我没有父母了,沉哀默默,我只有背着太阳悲哀。
思亲之情从那时起逐渐分明,我的家庭生活与草原上的孤独一同起步,但又并无关联。有关家庭生活的记忆,由于人物与刺激繁多,已无法像草原上的生活那样清晰,而又脉络分明了。父亲喜欢造型美术与文学,母亲则倾向于音乐。这两类偏好究竟对我的熏染开始得多早,已无法追究。我记得的只是日后的种种印象,不过,我想这类感化一定发生得很早。
02
与此并行的还有母亲讲的故事,它们充实了我梦想的世界,也是通往梦土的桥梁,我曾听过举世知名的朗诵者、说书人和漫谈家的表演,但比起母亲的故事,他们都缺乏韵味。啊!有明朗坚实的耶稣故事!培德雷赫姆!寺院的少年!通向爱玛奥之路!但即使列举孩提时代丰盈多彩的世界,也比不上说故事的母亲那样甜美神圣。孩子瞪大惊异的眼睛,满披金发的小头靠着母亲的膝盖,妈妈从什么地方获得如此铿锵明朗的技巧,创造者的心魂以及口中永不枯竭的魔泉?妈妈!你再让我看看你那无与伦比茶褐色的双眸,将美丽的脸,耐心、轻柔地朝向我的姿态吧!
继《圣经》故事难以企及的影响与深义之后,紧接而来的是深深吸引我的童话之泉。小红帽、诚实的约翰、山上七矮人与白雪公主等等,将我领入了童话的国度。不久,我那充满无穷欲望的心灵,以奔放的活力创造了有小妖在月光下草原上舞蹈的高山,身披丝绢的女王所居的宫殿,由幽灵、隐士、矿夫、强盗轮流居住恐怖的深山洞穴。寝室中两张床之间狭隘的空隙是地精、黑炭般的矿工、歪头妖怪、患梦游症的杀人犯、以绿眼斜视的猛兽所居之处。如果不和大人一起,我不敢通过那个地方,直到很久以后,由于少年的自尊,好不容易才克服了这种恐惧。有一次,父亲叫我去寝室的那个地方拿拖鞋,我虽然进了房间,却没勇气走到那块可怕的地方,只好垂头丧气地回来,借口说找不到拖鞋。父亲觉得奇怪,他非常讨厌人敷衍而说谎,要我再去。我又到了卧室,但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又不敢说,只好再度折回,说找不到。一直从门缝中观察的父亲,严厉地责备我:“你说谎!拖鞋一定就在那儿!”他马上自己进去拿,我内心的不安更加厉害,因为怕全能的父亲也应付不了那怪物,我边哭边缠着父亲,不要他走到那个地方。但父亲硬拉着我去,弯下腰捡起拖鞋,然后从恐怖的洞穴中走回来。我认为这是父亲不凡的勇气以及上帝特别保佑的缘故,心中感谢不已。
大概也就在这个时期,我那刚觉醒的知性正预备说话,使我极为困恼,因此,经常显示出激情与焦躁疯狂般的发作。这些只是我童年时代的片段,这片段是对真理的冲动、洞察事物及其原由的企望,以及对和谐及明确的精神所有物之憧憬,一般人往往完全丧失了这些。由于无数的质问无法获得解答,我苦恼至极。慢慢地,我知道,即使询问成年人,我的问题也不会被他们重视,我的苦恼他人也无法了解。即使得到回答,他们的答案不是嘲弄,就是支吾其词。于是,我的心灵开始退缩,退回到逐渐清晰的神话建筑物中。
如果大多数人在少年之后一直保有这种摸索与探寻的欲望,他们的生活将多么认真、纯粹而充满敬畏之心!虹是什么?风为什么会哭?草原怎么枯萎?又怎么开花?雨和雪从何处来?我们为什么富有?隔壁的史宾格勒先生为什么穷?黄昏时分,太阳到哪儿去了?
对于这些问题,每当母亲的智慧或耐性到达极限时,父亲常以无比的爱心,微妙地和我们交谈,“这是因为上帝这样做呀!”一旦觉得这种理由还不够充分,父亲又以艺术家的手法解释目所能见的世界、动植物生长的地球表面、星星的运行等等。而且,还常在我童话故事森林之旁,展示古老历史中的高贵人物,希腊都市与古罗马。孩童拥有开阔的心灵,并且能借幻想的魔力将各类事物同时留存心中,即使对大人而言会互相冲突、激烈开争,必须做“非此即彼”选择的事物,也不例外。
03
上学之后,我的社会生活真正开始。最初,规模很小,而且采取了合乎世俗的姿态。在此,“现实的”生活法则及标准发挥了效力,在此,展开了努力与绝望、冲突与个人意识、不满与分裂、战斗与顾虑……每天毫无终止地循环。每天都有其重要性与固定价值,并借特别的瞬间从时间之流中分离出来。难测的岁月与季节、连续完整的生活,都宣告结束。节日、周日、生日……都必得以惊喜降临在我们眼前,当这些特别的日子绕道降临之际,却都像时钟的钟面一样,写得清清楚楚,我知道,时针走到某一特定地点时,要花多少时间。
父亲本拟亲自教育我,但他的愿望终于拗不过一般习俗与亲友的劝告。我被送入公立学校,每年受教于若干位不同的老师,并在这种教育制度的一切弊端中呻吟受苦。学校与家庭是两个被严格区分的不同世界,我必须服从两个“头”。当然,对其中之一以爱,另一以畏还报,我常受严厉老师的责打,并经常被罚留校。习惯以后,我不再像往日那样重视父亲的惩罚了,家中的处罚失去了效果,父亲也无法简单地处理道德上的失误,这是第一种弊端。这在父亲心底引起无限的忧虑与艰辛,对我而言,则产生了许多不幸,因为改过与道歉都成了难事,而且需要很长的时间。这段艰苦时期中,我绝望极了,在极度担心之余,我生了病,而且为悲惨、羞耻、愤怒与自尊所占。每当在学校遭受悲惨待遇,在家中犯错,沉默受责之后,我常来到大草原上,匍匐于地,向未知的残酷巨力饮泣、抗拒。午餐桌上,我什么也不说,只专心想着下节课上课的事。我不只在双亲及弟妹的脸上,甚至从仆人的神色上,都可看出父亲正勉强压下惩罚的说教;和父亲一起散步的时候,我也会出于反抗或羞辱感,暗中顶撞父亲宽谅的话,故意不说父亲所期待的话,这些回忆至今仍沉重不快地长留心中。
我的不安、被压抑的热情以及充沛的生命力,都在寻求出口,因此,我将稚嫩的激烈官能全倾注于以往并不常玩的少年游戏。不久,我就以体操的示范者、军队的将军、强盗的首领、印第安酋长等不同身份,率领游伴到处东奔西跑,家里气氛不佳时,我们玩得最激烈。双亲,尤其是忧心忡忡的母亲,常以悲凄的眼神看我,我被大家目为胡闹的家伙,做坏事的带头者。在双亲目光所及之处,我沉默地无精打采绕室而行。
三年级时,有一天,我扔石头打破了我家街上一户贫穷工人的玻璃窗。他跑到父亲那儿告状,认为我是故意扔的,并且指责我是一条懒虫、镇上的暴君。当晚,父亲把整件事从头到尾说给我听,要我说实话。当时,我对那告发者生气极了,于是,连扔石头这件无可否认的事实,也顽强地不肯承认。我受到与平时不同的严罚,至今想起仍然无法平息心底泛起的反抗感。为了这次受罚,我好几天都采取不妥协的敌意态度,父亲反而沉默了,全家都蒙上一层阴影,我觉得自己是最不幸的,这种不幸是空前的。就在这时候,父亲必须出门一星期,那天,我放学回家,父亲已起程了,他留给我一张字条。饭后,我爬上顶楼,打开字条,一张美丽的画片和父亲的手迹落在怀中——
由于你不肯坦白认错,我处罚了你。如果你再犯,也就是说,如果你再说谎,我只好不和你说话,不然,我就会不合理地揍你。一星期后,我会回来,我们两人之中,必须有一个要原谅对方。
父字
这天,一整天中我都握着字条,在家里、院中既苦闷又兴奋地来回踱步。这些男人给男人的字句使我心中洋溢骄傲与悔恨,它们比任何词语更打动我的心。
第二天早晨,我带着字条来到母亲枕边,哭泣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之后,我一直在家中闲走,眼中所见,一切都这么新鲜又这么熟悉,一切都像往日一样,一切都从金柜的神咒中解放了。当晚,我坐在母亲脚边,听母亲像幼时那样对我说话,这种情景已很久不曾经历了。母亲口中响起那甜美的音响,她讲的不是童话,而是诉说当我顶撞她时,她的担心以及她如何以爱维护我。母亲所讲的每个字都使我羞愧,但也使我心中满溢幸福。此后几天,我们都以爱与尊敬谈到父亲,愉悦地期待他的归来。
父亲回来的那天正是我暑假开始的前夕,我的幸福之杯已经满了。略谈数句,父亲就带我离开书房,来到母亲那儿说:“嗨!小家伙回家来了,妈妈!从今天起,他又是我的了。”
“早在一星期前,他就是我的了!”母亲微笑着问答。我们高高兴兴地围桌而坐。
在我的学生时代,从这天开始的假日简直像围着篱笆的绿色庭院。阳光普照的每一天,游戏与闲谈的每个黄昏,平和熟睡的每个夜晚!每天黄昏,父亲和我携手散步,从镇上走到有半小时路程的碾石场,我们在这里建房子与洞穴,扔石子,并且用铁锤敲击寻找化石,归途上,我们在农场喝牛奶,吃点面包。如果偶然不吃,那是因为母亲的晚餐特别可口。晚餐桌上,我们谈起各种秘密跟母亲开玩笑,并且洋洋得意地夸谈扔石子及寻获赭石或发亮石子的事。父亲在这些事情上表现出他作为登山向导、猎师、射手与发明家的手腕。我们俩常在草原与森林的斜坡上散步、歇憩、消磨大半天。袋里放些面包做干粮,我们去寻幽探胜,采集植物。我觉得父亲正在重寻自己的青春,使呼吸更轻畅,双颊微红。父亲一向身体不好,时常头痛,也常患其他疾病。我们像两个少年一样,一起散步,扔标枪,放风筝,在院子里挖洞,在家中做各种工具和盒子。大约就在这段时期,我的耳朵变得特别灵敏,音乐旋律开始引我沉入幻想。放学后,我喜欢到大教堂去,在门边偷听风琴的乐音。不论在上学途中、床上、院子里,我不是吹口哨,就是唱歌。很早,我就记住了许多赞美歌及其他歌曲的调子。
04
至于我在庭院、原野及书房中所接受的庭训,却总闪耀着敬爱与明亮的光辉,至今清晰如绘。父亲的教诲为我开启了历史与文学并茂的芬芳花园。希腊人的历史以戴着皇冠的国王,突破一切囿限的大儒者,远征军及光辉的都市展开;罗马的历史则以充满荣光的胜利、征服的大陆、堂皇的凯旋揭开序幕。与希、罗的华丽高尚相比,德意志远古时代的狩猎与血腥的迁徙,长久以来,都很难引起我兴奋喜悦之情。
父亲的教诲常以友朋间的问答及说故事的形式展开,在我心中奠下良好的基础。课堂上,从老师口中听来觉得无聊、痛苦的事物,一到父亲手上,就变得极富魅力,值得努力学习。
一个银白色的夜晚,浴着初升的月光,父亲和我站在林木丛生的山上,等喘息平静后,我们开始知心的谈话,但不久,空山明月的美景让我们沉默下来。
父亲坐在一块大石上,环顾四周,把我拉向身边,要我坐下,他的手臂搁在我肩上,以沉静的声音,庄重地低吟那首优美无比的诗篇:
憩息
山峰上。
树梢
沉静无风。
鸟栖林中不再歌唱,
等着吧,不久
你也将安息。
此后,在各种不同的情境与气氛中,我曾好几百遍地听过、读过,也唱过其中的一句,这句就是“鸟栖林中不再歌唱”。我心底泛起优美宽容的忧愁,俯首体味异样无比的幸福感。这诗句好像正从我身边的父亲口中涌出,父亲的手似乎仍在肩头,父亲宽阔清朗的额头似乎就在眼前,他沉静的声音仍清晰地响在耳边。
(编辑:夏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