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在这里,只远了一点儿,跟自然的关系就变得比以前要密切很多,天气清晰而鲜明。
2014年,顾湘从市区的小屋搬出,带着自己的两只猫——小黄、双色球——搬到上海边上的赵桥村。村里有幢荒置了二十多年从来没人住过的老房子,就是顾湘的新家。“这幢房子1990年造好后从来没有人住过,一直空关着,我是第一个在这里面生活的人。”在最近出版的最新随笔集《赵桥村》中她写道。
搬到赵桥村之后的顾湘,身份又多了一个:“住得很远的一个人”。赵桥村靠近长江入海口,面对崇明岛。村子附近的地铁是她搬来之后通的,“离最近的地铁站只有四公里的路程,坐50分钟地铁就能到南京西路”,听起来也不是很远。但如果没有地铁,坐公交车要两三个小时。
在上海这座随时代巨潮滚滚向前的庞大都会里忽然谈到一个村庄,总让人有一种时光倒流之感。虽然,这座城市就是在一百多年的时间里,在许多已经消失的村庄的骨骼和血脉里生长出来的。
而那些还未消失的、散落在江河湖海边上的一个个村庄,即使真实延续着城市之外的另一种生活——“每个人都很勤劳,东西似乎都比在城市更有用”,这是顾湘的说法——却似乎已经在人们的视角边缘隐形。一切飞速向前、无数后浪扑倒前浪的时代,更多的人被裹挟其中,没有时间驻足回望。在这个时代和这个城市,时间和空间的变化快得接近不真实。
顾湘出生在过境湖南的火车上,小时候在南宁和广州都短暂生活过,到上海后则住在山阴路大陆新村,中间有求学等等事宜,直到27岁。这被称为“新式里弄”的房子,是鲁迅写过的“门外却有四尺见方的一块泥土,种了一株桃花”的那种,也确实是鲁迅住过的那种——鲁迅住过9号,她家则是19号。鲁迅家的后门正对着她家前门。“参观鲁迅故居的人走到一楼半拐弯处的时候,必定会从那里的窗口朝我们家看一眼:那块泥地上种着一棵枇杷树,还有一颗桂花树。”她写道。那些被更多读者熟悉的上海弄堂的家长里短,伴随了她的青春与成长。
然而,如今的顾湘已经在乡间居住了五年,看起来怡然自得。在她的文字中,过去的日子与现在的生活衔接自然,城与乡,并没有什么落差。从上海搬到赵桥村——虽然赵桥村也是在上海,但这么说仿佛也没错——就好像“从日常生活的正路上——临时起意,或已经想了挺长时间——拐个弯,离开正路,突然来到人迹罕至之处,感觉有点与世隔绝,就像进入了一条褶皱——那种书里一小条因为书页折起而没有印到字的空白裂痕。”书里的这段话,用来形容顾湘的这次迁居,竟然十分妥帖。
顾湘笔下的乡间人事里,有一种属于旁观者的、天真的好奇和善意,或许是因为她便是用这样的眼光看待祖辈曾经居住、自己如今生活着的村庄。而这个被村民称为“美美的孙女”的女孩,因着祖辈的名字,也自然而然地被村里人看成了“自己人”。2018年“温比亚”台风从海上登陆,吹倒了院里的一棵广玉兰,曾经种树的地空了,便被邻居按时节种上了各种蔬菜,不时送给她,“快吃呀,你快吃菜呀。”她们催促她。我问她:“你家没有围墙吗?”她说:“没有呀。”“你家不是有院子吗?”“院子上的门不锁的呀。”她回答得仿佛一切顺理成章。她也曾是村里收快递最多的人,与快递员打电话时说“我是赵桥村的顾湘”。“听上去也是一条好汉。”她笑。
人和事之外,她带着更浓郁的情感写身边各有姓名的植物和动物。刚搬到赵桥村的时候,“茶翅蝽相当活跃,在夏夜的风中飞来飞去,又停在我的纱窗上,就像人游了一会泳趴在泳池边上一样”;雨后放晴的傍晚之前,“树林后面堆起蓝色群山似的云,蓝色云的上边有映应着金光的白云,宛如山顶的积雪”。外环线边的金海湿地公园是她喜欢的地方,“秋天,河和湖里的水都满满的,漫到岸上来,开着紫红色小花的千屈菜就浸在水里摇啊摇,湖荡漾得像一面心碎的镜子,岸边树的树冠底部碰到了高涨的河面,云和天空都投到水面上,水比别的时候都清澈,特别可爱”。
这就是她的日子,“我住在这里,只远了一点儿(距离城市中心20公里),跟自然的关系就变得比以前要密切很多,天气清晰而鲜明。”
书中的画作,则有一种比文字更直观的温柔的爱意。清瘦而挺拔的枇杷树,大概很像她27岁前一直住的山阴路大陆新村19号房前的那株,站在少女肩头的黄色猫咪,无所畏惧地趴在少女脚上的虫子,采蜜的蜂,胖得敦厚的鸟和仿佛印在云上的蝴蝶,都有一种对生活和生命不张扬却深挚的爱。
“脑中浮现这样的画面:一个住在赵桥村的少女兴致盎然地观看着身边的生活,一边惋惜着这样不行啊,一边又欣喜着,为那些细枝末节的俗事叫好。是一点点像夏天的雨一样渗透进人心里的文字。”那些亲切地叫顾湘“姑姑”的读者中不乏知音,阅读了《赵桥村》的豆瓣网友给出这样的评价。她们还说,“她率真着像没有长大过,但也自由得像是不需要长大”。
“不事稼穑”或许是“没有长大”的一种表现。顾湘写文章,当年与她齐名的同龄作家一本一本接着出书,她却一点也不急。向她约稿“写写为什么要写《赵桥村》吧”,她轻轻回答:“这只能写十五个字吧”。问她这两年写了什么书?“也没其它作品了,一本书也才几万字,我写了好多年呢……”她写着一个从十年前就开始动笔的小说,题材是北宋时期的侬智高起义,却至今没有完成。“美国的西部片中经常会出现风滚草,但我以前看过一篇文章里说,据考证,风滚草在美国属于外来植物,西部开发时期还没有传入美国,现在,它却成了西部片中的标志性植物。”她说。为了防止自己的书中出现类似的错误,比如,如果小说中出现一个驿站,驿站里有个被贬至此的官员,“我就想去考证,官员犯了什么样的错,才会贬到这里,那时候的官员穿什么样的衣服。那时路边出现一种植物,这种植物在当时有没有真实出现……”枝蔓伸展成森林,无穷无尽,书读了一堆又一堆,但她一点也不着急。
她画画,不好意思定价出售,却不是那种清高文人羞于谈“阿堵物”的姿态,“价格定高了,心里觉得不好意思,定低了,又觉得,画得不好的,不好意思送出手,画得满意的,又有点舍不得。”也是一种“没有长大”的人才有的羞涩。翻来覆去,不如顺其自然。而这几年,维持生计最主要是给一家被她称为“给的价格还不错”的出版社翻译英文公版书,翻译了《彼得兔》和《爱丽丝漫游仙境》,还在进行中的是《金银岛》。好像都是童书,问她为什么,“我觉得童书字少一点哎。”她在电话那头思索了一下,轻快地回答。我问了一些看起来世俗的问题,她却丝毫没有避讳,回答得坦荡而且轻快。
“我现在就挺好,已经在过想要的生活,冒出‘好想发财’的念头,与其说是出于对财富怀有怎样的热情,不如说其实只是又对可能陷入贫困有点忧虑而已。”2016年冬天特别冷的时候,房子的水管冻住,电也停了,她和猫咪一起看阳台上的冰,“我觉得没有水没有电也问题不大,空气清冽又新鲜,树干都镀上了景色,头脑清爽,生活清晰又简单”。在一次自问自答的文章中,她说,她的愿望是“世界和平。”
“我一直在孤独里怡然自得。”在一篇旧文中,顾湘这样写道。在上海的赵桥村,她自由自在地生活着,不是为了达到一种“可以登在杂志上的生活方式”,而是就像她自己喜欢的那样,“像一颗石头,像一株树”。
(编辑:夏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