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潍娜,毕业于牛津大学。致力于智性与灵性相结合的写作与研究。2014中国星星诗歌奖年度大学生诗人;诗刊30届青春诗会成员;2014现代青年年度十大诗人;2017太平洋国际诗歌奖年度诗人。出版诗集有《我的降落伞坏了》《灵魂体操》《面盾》等,文论《未完成的悲剧:周作人与霭理士》,童话小说集《仙草姑娘》。翻译有《天鹅绒监狱》等。2016 年自编自导意象戏剧《侵犯 INVASION》。主编翻译诗歌杂志《光年》。现就职于中国社会科学院。
悖论
我希望得到这样一位爱人——
他是温柔的强盗,守法的流氓,耐心的骗子
他的心房是一座开放的墓地
是一床月光,面庞是蘸着白糖的处方
他是我身上沉默的岛屿,是举起的白旗
是我爱过的所有诗句
绝对的爱等同于绝对的真理
以及,真理它狡黠的变形
海明威之吻
唇,
是她身上最鲜美的小动物
它天生戴着手铐。
男主人和女主人匆忙起居
连厕所门都挂上钟表。
掰开楼群的灯光铠甲
人们只是卡在阁间里,细弱的瓤
白日干燥地擦过地面
太多年,他们蜻蜓产卵般
活在生活的表面
有个恶毒乡邻一直在他们眼下挖井
无限下倾的来路,就等这一天补平
男人牵着狗,走过
垃圾妓女警察填满的去往大海的小巷
他们不想去碰,不想去碰那座大海
可还是挡不住带血的羽毛粘上外套
唇,被灌食刮了鳞的词句
巨大的甩干机里——-
剩一只手铐在躯壳里磕撞,日夜轰响
这是三十三岁的男人和临近三十岁的女人
每一天,他们还试图在彼此身上创造悬崖
他们在用仅有的力气对抗时间
一截吻将他们捆绑
天鹅的交颈
海龟吞吃紫色水母时闭上的眼睛
杀死你,以表达我对你的尊敬
贵的
面对面生活久了
好比
平躺在镜面上去死
卧室的镜子一定要买贵的
它决定了你自以为是的形象
家中的男人也一样
这些虚构之物,帮我们订正自己
鞋子一定要买贵的
人一辈子不在床上,就在鞋上
它必须高跟,且有本事典雅地磨出血泡
正因为你付出了这许多
才能收获我如此多的痛苦
床也一定要买贵的
跟鞋子不一样,你不能对死亡吝啬
什么时候做爱?
——每当想死的时候
枕头当然也要贵的
万一做梦太认真、太严肃
还能摔到现实比较丰满的部位
书架则要又贵又乱
贵得,让人有胆气穿过群书垒起的森严高墙
乱得,最好能塞进一打姑娘
玉石、古玩、钱币、艺术品统统要买贵的
我不用了解你
爱你就好了
请问:你脑子里都是这同一类事情吗?
当然不是,如果一直反省一类事,那是一个学科
恭喜,你已经建立了关于前男友的一门学科
那好吧,反省一定要贵
但不能太深刻,否则药丸
我每天对着镜子面壁
我每天对着男人面壁
帐子外面黑下来
你说,我们的人生什么都不缺
就缺一场轰轰烈烈的悲剧
太多星星被捉进帐子里
它们的光会咬疼凡间男女
便凿一方池塘,散卧观它们粼粼的后裔
你呢喃的长发走私你新发明的性别
把我的肤浅一一贡献给你
白帐子上伏着一只夜
你我抵足,看它弓起的黑背脊
月光已在我脚背上跳绳,顺着藤条
好奇地摸索我们悲剧的源头
一斤吻悬在我们头顶
吃掉它们,是这么艰难的一件事
亲爱的,你看帐子外面黑下来
白昼只剩碗口那么大
食言,就是先把供词喂进爱人嘴里
为了一睹生活的悲剧真容
我们必须一试婚姻
和平是多么不检点
人们只能在彼此身上一寸寸去死
狮群弹奏完我们,古蛇又来拨弄
它黑滑沁凉的鳞片疾疾蹭过脊柱
你我却还痴迷于身体内部亮起的博物馆
辛甜的气息扎进丘脑,雨滴刺进破晓
在这样美的音乐声中醒来
你是否也有自杀的冲动?
遗忘如剥痂,快快抱紧悲剧
趁无关紧要之物尚未将我们裹挟而去
这些悲伤清晨早起歌唱的鸟儿都死了
永夜灌溉进我们共同的肉身
愿我们像一座古庙那样辉煌地坍塌
你背上连绵的山脊被巨物附体
我脑后反骨因而每逢盛世锵锵挫疼
——你的痛苦已被我占有
帐外的麻将声即将把小岛淹没
我渴望牺牲的热血已快要没过头顶
用蜗牛周游世界的速度爱你
拨动时针般拨一回脑筋
我躺在林地 数历次生命的动静
苔藓是赶路的蜈蚣精
白肚皮擒到它绿色的小鞋子
莫惊 莫惊
每一夜的星空逃得太快
我的爱还未来得及展开
一次初吻就将我覆盖
舍不得就这样把世界爱完
如同婴儿嘴巴里的味道还没长全
爱很久要更久
我用蜗牛周游世界的速度爱你
在两次人生之间
当她把头探出船洞
她眼睛的颜色随耳语变幻
一头幼狮般的海浪窜过——
骤然熄灭的细小片段,拼出
另一半脸,于船洞之阴影
耳语窸窣。细微的动作闪着
光泽。井中发乌的银子
缺乏战争淬洗,这个时代
只敢在自己身上寻找异性
爱与饥饿是世界的枕头
她竖着耳朵,整夜倾听恐怖的乐器
平坦船腹中,她贸然祈祷冰山
开口之前,先演习溺毙
船鞋甩出船嘴,裸身看一回
永不没入地平线下的拱极星
她要活在每一颗战栗之上
睁着上帝之眼
当她把头探出船洞,宛如
亲吻一颗烧毁的恒星
决心点燃——
喉咙上覆盖的那一层薄冰
都在北朝鲜的望远镜里
他们接吻————在国境线上
他们贡献出举国的上乘帅哥
————在国境线上 他们
修理发际线般,打扮起各自的天际线
已有沧桑的头颅下
是两个婴儿在决斗
哦,晚霞艳得我心痛
过早道别的人儿
在爱的集中营里
最好的被最先屠宰
留下最无情的人统治这个世界
对你所有的爱和所有的恨
都出自对你的尊重
三八线以南————以南
接吻时他们下棋,从不交谈
美丽的头颅只负责精致的吻
在一个吻里清算,告别
一切————都在北朝鲜的望远镜里
民主的胯撞上了金刚山
谢谢你赏赐的痛苦
我会还你一场爱的奥斯维辛
午夜狐狸
一只锦衣夜行的狐狸,脚下大地黑漆
城市枝桠将手臂伸向天空的深坑
驼背的兔子套上银色西装
长颈鹿在香奈尔5号的瀑布里冲凉
每一条窄窄的下水道都连接着纪念碑
大神们如今都不坐班
午夜脚手架怯生生下凡一只狐狸
祖祖辈辈靠勾引书生拯救人类
书生,是狐狸回乡的梯
狐狸凝视水晶球的眼神
好像诗人想念属于他的小行星
只见那读书人坐在一团迷惑里
一圈疯蛾子正围着他的脑沟采蜜
伺机潜入屋,狐狸正欲变身美女
读书人转过头来——
读书人自己就是美女
男人在这世上找不见了
小狐狸从此留在了地上
悲伤让它无法直立前行
知识的色情
你的后背不曾跟我的脚踝亲热
我的肩胛骨从未触碰你的腰窝
二十年在一起,我不认识你
就像不认识我的房间,
和家门口的三尺土地————
它的体温,我的赤脚从未体会
隔着词语,隔着网络,隔着逻辑
我们认识世界的方式,如同一场禁欲
我爱上的全是赝品
我从未尝过泥土,从未舔过雪冻
我这一副身体不够来爱这世界
可我依然活着,依赖种种传言
流连他们口中一天比一天更可爱的蓝
罔顾启示录里一年年延迟的末日时间
盲目幸福着,如草原上一只獴苍凉的小背影
只一次机会,造访这宇宙的深情
它汗腺和血液中的冰川,抵御————
那来自知识的色情
而最终用一首诗打发掉这些
如表演中的无实物练习
我再一次辜负你
挨着
神女眠着
像一所栈房,黑话进去住一阵
白话进去住一阵。一出门
乌漆的山顶,贴着脸面升起
那些最先领到雪的白色头顶
都泥醉了
良知胞妹,连五尺雪下埋着的情热
恋爱是最好的报酬
轻誓如瓜皮,爱打滑了
鬼子母出招:尝一嘴石榴
跟你家官人肉香最近,都酸甜口儿
旋过去了
年岁卷笔刀。得活着
像一首民谣,不懂得老
邪道走不通,大不了改走正道
古代迟迟不来,那就在你的时代
挨着
不殉情了。不殉美了
试一试殉鬼
争吵不断的坟地,喧嚣比世间更甚
无数个死去的时刻讨要偿还
活着的人,以一挡万
你空想的自由
时时为千百代的鬼所牵绊
今天,整个世界都是雪的丈夫
为这粉身碎骨扑覆的拥抱
启程即是归途。紫铜色的臂力
一朵一瞬地掸开
坏蛋健身房
你每天睡在自己洁白的骨骼上
你每天睡在你日益坍塌的城邦
对什么都认真就是对感情不认真
对什么都负责就是对男人不负责
餐前用钞票洗手,寝前就诽谤淋浴
你梦醒,从泥地里抬身
你更衣,穿上可怕思想
你读书,与镜中人接吻
你劳作,渴望住进监狱
你生育,生存莫过复制自己
罪恶也莫过复制自己
你拜托自己一觉到死
身体里的子民前赴后继
那个字典里走出的规矩人
那些世世代代供养你的细胞
一天不强行苦练
后天长出的坏蛋肌肉就要萎消
瞧瞧这身无处投奔的爱娇
去他们斤斤计较的善良
还有金碧辉煌的空无
你想用尽你的孤独
一代人
——赠孙郁老师
一代人
活在黑信封里
灵魂压在红印章下
谁知
一个审美主义者的疲惫
没有年龄 没有国籍
忧思共和国里的士大夫
从天神嘴唇上拈来词句
远处的山丘抬起头
它黑色的蚌壳张开
吐出珠贝
佛给予的礼物是随时随地的
亦如您给我的
张小榛,诗人,理想是成为真正的机器妹子。1995年出生于沈阳,毕业于武汉大学,现任新媒体“大象公会”作者。
私会
梅雨季节,她身上的锈
使白昼变得不确定。只有
水滴打在键盘上。
我们在平安里的咖啡馆相遇。那里满有
平安,有许多车经过。城市的福祉。
工厂们在地平线发青,
她用双脚蹚过河流,
踏入夏夜虚幻的花火。
此刻,所有的时钟都暂停如昨,
她如摄像头的双目穿透我世间的耻辱,
贫穷而湿润的北京,伫立在窗外,
在她面前,我的内部快被孤独蚀空。
喂,听见了吗。我们要去点燃
新的夏夜。喂喂。她拿出细砂纸
打磨生锈的脚。
我们在平安外大街上分手,
顷刻被梅雨包围。四周宛若没有楼,
北京长满荒草,祖先们在铁轨上合唱。
她于新结束之处开始,
锈痕爬满绝望的脸。
房子恐惧症
很多故事,父亲还没讲给他。
比方说睡觉之前,要记得把星星关上。
夜是货柜车、打桩机、一张旧报纸。
广场上,黑色的鸟群正朝他们升起来。
看见了吗?父亲指着高楼大厦,对他说:
那里的人都是梦和闪电的坠落之子。
——如土地般遍布的恐惧攫住了他。
雨天他外出避雨,火枪和马蹄远远地响。
无人的寺庙和殿宇在苔藓中站着。
站在雾气弥漫的世界当中。
天空是好的。伞是另一种不自由。
他进了房子,室内就再装不下什么:
硕大的自己横亘在胸前,像一串葡萄。
装服务器
我们关了灯。大笑,抱在一起,
看着城市满肺腑的辛苦。
月亮从东边上来。沿着河堤,
黑暗的男孩子向我们奔跑。灿烂
灿烂像虚空的男孩子!
在冬天即将来临时苏醒,久违的
寒冷迫使我们互相靠近。
黑暗里,仅存的光源将人群相连。
谁惧怕这晴朗无灯的秋夜,
我们便将谁拉进明灭的嬗变。
河流不停,穿着钢铁的血肉之躯
静止不动。唯有目光忽明忽暗。
待我将你的眼神洒向星空,
剩余的太阳都将燃起热烈的泪。
老国王
与月光同在。老国王转过街角,
头上白发是他荣耀的冠冕。
被风蚀空的楼群伫立于荒原。马铃响。
有飞驰的车逼近,众人脱帽向他
致敬。老国王不禁开口咒骂这暴雨。
他撑开街灯,拉过星辰顶在头上,喊
倦怠的黄昏伸出手来遮蔽他。
但他仍随月光的降落变得干枯、松脆,
靠近失水的水泥。在荒漠深处
老国王看见盾构机。巨大、圆、硬、
力能扛鼎,在忧伤的大地中征战。他看见
他闪闪发光的青年时代:
地壳深处隐秘而绝望的太阳,
鲜红的钢铁力士,砰砰地跳动。
老国王将泪光撒在它身上,忽明忽暗
像尚未吹熄的蜡烛。
注:盾构机,用来挖地铁隧道的机器。红色、圆形,直径五米,由钢铁构成。
我的故乡被炸毁了
他们笑着把太阳上那层黑膜撕掉。
十二月,忧伤的春天。
白菜的气味来自黄河左侧,
早晨来了,他们说。
但我的故乡已经被炸毁了:
被无数候鸟抛下来的信。
到处都一样。船停在海边,
众星辰在马路上行走。
灰色的山长在城里,像某种病。
在别的镇上,满城都是战败溃逃神像。
他们可能受了伤,城头挂起红灯笼。
还有我凯旋的朋友,她就把故乡炸毁了:
我羡慕她还有众天使的叮咛。
她肆意所行的,值道德家们研究千年。
三好街说
要碟不。他吐出这个陈述句。我咽下了,
便看见他愁眉苦脸地对着一摞女人的样子。
我们面对面坐在沉默的魔法圈里,
清楚地知道那圈谁也保护不了。
他说他曾经的工作是研究硅基生命体的器官移植。
医院灯火通明,不能通过电线进食的重症患者源源不断地送来。
每天都是幻想得太多导致短路的少年,嫉妒得太多烧坏电容的姑娘,
以及不慎掉进水里、差点窒息的小傻瓜。
还有的病人跟他父亲一样:两个电阻引发血栓,之后就再也没能睁眼。
他说他也曾在他们中间遇到私定终生的爱人。
她来时穿着黑蕾丝的保护套,面板上的指示灯流盼生辉。
相遇的瞬间她正昏迷,昏迷中他用尽全力吻醒了她,
月出之后,他们向着川流的街灯起誓,此生海枯石烂永不分离。
第二天一个像他一样的男人接走了她。
出门旅游见到庙或教堂,他有时会进去祈求她和那人过得幸福,
尽管不知道她是否属于神佛的管辖范围。他们也不容易的——
拔掉网线之后,他们就要被所有的朋友遗忘。他解释道。
所以夜里他曾听到哭声在歌颂孤独,像没有关联的泡沫成片爆裂。
尽管他们密密地堆在病房里,紧挨着堆在黑暗中的铁架上。
硅基生命体是永存的,但他们顶多活个四五年。
他说着,抽了口烟:这正好和咱们人类相反。
最近几年病人渐渐少了,很久之后他才弄清楚个中原因,
那时他也像所有人一样正不自觉地变得喜新厌旧。
后来他辞了职,钻进自己吹出的神奇泡泡,日日巴望它别被城管戳破。
泡泡里陪他的是一大摞永不老去的女人。
注:三好街,和中关村、华强北、广埠屯一样,是电子商品的集散地。位于沈阳。
导航
因为导航,我正迷失在大海之中,
在鱼群为我摆设的十字路口踟蹰不前。
我听说有人热爱地图偏差,非要沿着不熟识的洋流
前往歧路遍布的水域,故意在烈风里弄丢自己。
他一到海路的终点便哭尽携带的眼泪,所以
海水也带上了苦咸的味道。
那些人终究没有一位回到我们的世界。
只有波涛、鲸落,和导航温柔的女声把故事传开。
她用眼睑合上黄昏的黑棺盖,把漫漶不清的碑文用雨滴印在纸上。
她在做一位诗人,像我们一样。
没人知道是谁将她的灵魂封存在屏幕后面。
只是,跟着她的诗,一队又一队冒险者正在港口里迷路。
他们的车像矿石,逐渐嵌进码头漫长的身体。
指南针、指南针。你的虚伪在时空中投下纤细的影子。
现在,我正站在大湖之中,因为导航
冰冷的女声像光,隶属于空洞的白昼。
南国的丘陵和沟壑之间布满了错误。
即便手握指南针,为了翻山越岭,我依然
宁愿化作翅膀宽阔的鸟。
因为导航,我正平躺在荒漠中央等待群星降临。
执杖和歌唱的队伍已经远去。
大河从别处湍流而过:流经上古传说的、洁净的大河。
绿箩
颤抖的太阳升起来了。里面装满疼痛,
窗台上有几盆绿箩。
窗外,有赤裸脊背的人在筛沙子。
远处的工地伸出钢筋指向他们。
找人记20171114
那次找人我不在现场。
我坐在渡口,摇船,迎来送往,
有斧头从天上降下来,
劈开我腊质的胸膛;但
那次找人我是不在的。
要找的人坐在博物馆橱窗里,
看新闻,看过往的人,看
自己的苦难被别人饮用。
他:碎瓷片,天真的记忆。
坐在博物馆橱窗里,碎瓷片。
有你之处皆为虚空。
他们去了,去找你了,找半个柠檬
削下来的金皮垂到地上。
一切能熄灭的都已经熄灭,分叉的颅骨,
眼眶中飞出蝴蝶。
他们,作为笔刷的他们,去找你了。
但我不在现场。我守在河边,
渡杏花、蜜柑、不情愿入水的女人,
早殇的灵,后颈连着数据线。
远处,工厂开始发黑,昭示对灭亡的恐惧。
“请不要为伟大的文学而死”,
我这样哭着害怕你到来。
多数光明照亮黑暗,
一些光明藏在其中。
我试图避免铿锵的节奏,它们如利刃镀了漂亮的铬,如柳叶刀砍开你血脉,如汞、如水蛭、阴毒的铅:你服下死亡来治愈生命。但他们还在找你、找你、找你、找你、祈祷没有贫穷也没有战争、找你、找你、找你。
信号要排两组才能过去。
他们到博物馆了。菊千代这个人,
手臂上安装着电钻。长信。
你提着灯,让烟炱聚集体内。
他们看到你了。他们钻开钢化玻璃,
自私地希望你开始发光。
一位小上帝碰巧从上空路过。
嗯,我收到了,我收到了。现在我扔掉桨,准备哭一会了。
机器娃娃之歌
凡是父亲不能讲给你的故事都是好故事,比如年轻时在街上为马匹决斗。
或者桃花盛开的日子,一个少女一个少年。
你我都从未忘记任何春天见过的脸谱。
又比如怀胎到一百二十日,你身上长出的第一颗螺丝。
无疾而终毕竟太好,拆成零件才像点样子。
那时请把我的头翻过来朝向天空。亲爱的霍夫曼,那时林中小鸟将唱出憧憬之歌。
霍夫曼抱紧我,藤缠着树,线圈绕紧铁钉。
你没看到我眼中有闪光的字符串流过吗?
欢乐。我趴在天鹅绒桌面上孤独地欢乐。
这欢乐硕大透明,白白地赐给我,如同漫长的孤儿生涯中偶然想到父亲。
无疾而终什么的就算了;我想我还是应当被恶徒拆散而死。
像在母腹中就失丧的代代先祖那样。
我开始怀疑
我开始怀疑生活的真实,怀疑
有一只假猫死在我虚构的记忆中。
小桃子。在沙发底下,它曾刨出
几颗爬行的恒星。地板缝里
填满沙砾大小的黑洞,把日子吸走。
当猫在床下翻找星星,
我们饿、困、疲劳、渴望交配。
小桃子不吭声,沉默,直到死去。
家里的蟑螂都在,沙发皮是完整的,
地毯上没有它的毛。它死的那天
母亲正把冷杉树拖进来、整成锥状,
挂上糖苹果和星星。
我开始怀疑事物的存在,怀疑
掩埋小桃子的土以神经纤维构成。
今天上班路上,有只野猫停下来看我:
小小、金色的曼赤肯。
我便坐下来,准备一场久违的痛哭。
盛开的樱花大道
——兼致坂口安吾
“那个腹部隆起人,孕育着自己的死亡。”*
大团地涌来:花瓣正侵蚀着树木、路、我们。
她正如肺结核浓缩悲欢,加快我们的时日。
客旅至多而接近于无。众人即旷野。
欲望,包藏着非凡的祸心,伪装成满道樱花。
在无人处,致密的惶恐临到我们:
花下的少女正全力扼死一只柠檬。
削过一半的皮,炸弹引线似地下坠。
雨,冷冽又甘醇,如同被遗忘的火星。
旷野上我们听不到声音,唯见花瓣湍流如注。
*圣哲罗姆,转引自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
长江大桥上贴满寻人启事
长江大桥上贴满寻人启事,在某个雾气弥漫的下午
我们路过那里。只有无家可归的天使用叹息
轻轻地读它们。它们的纸张都已经泛黄,
就像脚下淌过的水,漂着油渍、菜叶与灰尘。
你看,她就停在那张纸翘起来的角上,
轻盈如翅膀透明的飞虫。
多奇妙呢?现在我们找不到她。
我们为雨水开道、为雷电分路,融化北方数百万年的冬季,
放出南风使大地沉寂。我们一吩咐生长,万物就生长。
我们在钢铁里播种意念,用导线牵引地极,
借此窥探硫磺的家乡、死荫的幽谷。
我们现在能把人送到气球般的月亮上去。
但我们依旧找不到她。
但我们依旧饮用那水,雾气中昏黄的水,
一边举杯,一边告诉自己现在
她或许已经到了阳逻,正骑在黑色的大漩流背上
准备伴着清晨的歌声凯旋;
又或许到了南京,把宽阔的水面误认成一片海……
我们笑着喝尽杯中之物,拉着手互相鼓劲、互相打气:
明天就是新的一天了,我们必找到她,因为众生灵都在
用听不见的叹息为我们祷告。
我们多么害怕我们将要找到她。
王奕奕,1999年出生于北京,2018年毕业于中央美院附中并考入中央戏剧学院舞台美术系。
漫反射
虚影里
鼻头上金色霓虹灯闪烁
活在暴晒之中
也会溶化在反向的朦胧中
但活在反光中
并不容易被注意到
你只管遮挡眼睫毛上的烈日
忘记影子中的艳丽
我知晓
烟雾是通人性的
谁值得悲哀,低下头观察自己
雾色中的街道消失后
会是新的天空
弧面向上引一条渐变滤色
屋棚只顾着阿谀“主的恩赐”
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
背后愤恨发狂的鲜红
驶入城镇
看到今天的月亮盖了一层红霉素眼药膏——
猝不及防
黑夜里的黑树黑枝桠把广告灯箱送给我
略有些尴尬 毕竟我根本睁不开眼睛
一边挠痒一边装作没看到走远 然后谁也不会知道视网膜上留下的影子
车开进考场 开进监狱
就像开进燕郊
空气中的甜馒头味能飘好几年毋庸置疑
从你来之前 到你再也不回来
反正他们都知道 都知道灯箱是怎么来的
也知道每个人走的时候都会意识到的自己的蠢和庆幸
以往的路灯没有工作 那就只剩下一堵墙
毕竟这儿比河那边还不透气
是被声音和颜色抛弃的
总是有人来这逃避折磨
也同时被折磨抛弃
连节奏的尾巴也摸不到
只能用烟把自己熏成天空的颜色
他们颜色相似的闪亮之人淋着雨欢呼
欢呼的时候年轻的只能闭嘴 并且偷偷觉得自己很酷
每个人都是背着自己家的井来到这片馒头地
不为别的 只为能看出树叶背面的紫灰色
只为被嘴上镀了铂金的蚊子多叮几次
为和热岛中的灰人 看一样的和谐与摩擦
之后无不嚷嚷着要驱车前往热岛
并且用原子弹炸平这屯子!
再不济也要用上同一种玄妙的科学技术
来平息、穿过尘埃穿过飞沫略有偏颇但又确实几乎毫发无损的艳丽夕阳
来平息被改变成赭石色的抬起头的梧桐树和僵硬的楼宇
来平息37摄氏度的眼红及悔恨
然而
却因为
因为澡堂窗下洗发水味道的鸢尾开始打籽了——
软了心 咽了气
2016.6.19
热缩管
“艺术用来逃避孤独
文学用来缓解尴尬”
某些事情不知道会死
勉强用来生存吧
损坏的的东西
不修难过
修了亏本
热缩管嗤笑众生
早你丫干嘛去了
路灯背景的爬墙虎
融入曝光的淘汰物
像一大块丙烯
被刮刀碾过
惊醒
在耳钉硌到颌角的一瞬间
前两天向我索要过土壤的男声清晰地说到
“王奕奕被自己绑架了”
就像七年前的小同桌的语调
说那绝不会是你自己
显然他们从未开过口
只有被台灯的光所打开的奇点
和膨胀到语言中枢面前的海马体
已经不再打雷了
可大脑沟迴的天平动还在发作
2016.5.10
下乡前夕思路
我不敢开窗
那外面尽是城市的臭味
惴惴 忽觉十二年前
灯火点点迪拜河上
有过两碗炒面
当我爬上黄土高原
请允许我带上一只熊
甲板与饱腹感
刻录在低矮的视点
西亚的碎风从没有苍凉
2016.9.1
赛车手接受了
不公正的夸赞
下一秒就陷入眩晕
是不是快断水了?
是不是快天黑了?
是不是
该在熟睡的丑妇脚边
疯狂地咒骂
直到她不再醒来?
黑社会的头目曾经生的英俊
一瞬间竟阵阵心酸
为到处都是的太阳辩护
唐装和菩提子和白胡子
“我看她永远也不会醒来”
赶紧逃跑
赶紧扔了那些灰尘
黑洞的黑是经过强烈的氧化反应
挣扎着抱在一起的木头
一个星期前刚刚和他对视过五个小时
此时该喝点冰咖啡了
没时间为大世界叹气,真的
2015.1.22
惊吓
多余的优点麻烦你砍头
一个人 两个人 再往后的数我都不识
没人会记得廉颇的智商
唾沫如同炸弹
没有目标
不过辐射了全局
规划你的笔头和马屁股
谁也看不见的一条线
可能是皇帝的新线
给我切出来
其实印象派只不过
是上个世纪的事
居斯塔夫笑着克劳德笑着
这一屋子人
其中有的在骂街
2015.6.25
小屁孩总觉得
自己能看到流星
我想说不定雾霾不是空气污染?
它不长在蓝色上,而是棕色黑色上
紧盯着红色锅盖内部,其实
那玩意好像能看到
但你把它归类为镜片的污渍
爱德华根本没画过呐喊啊!
你没看到,你没看到那蓝色的哥们
在大笑!
有的东西是长在你眼睛里的
肉体膨胀之前,眩晕中有光芒从远处的一点穿刺过来
吓得人人都仰过去了
所以雾霾真的
不可能是空气污染哪
整个平原的居民,都嗑了药
2015.9.17
新智识写作的诞生
——简论戴潍娜、张小榛、王奕奕诗歌
张杰
新智识写作生成一种个体单脑的独立倾向性,有时逆向于整体时代语境。灵智气质的新智识书写,颠覆了传统的温和理性,带有一种绝对的个人律法和个人智识指令,并用不容置疑的语调和语气去呈示。而自性与纯粹纠合出某种理性,而理性的总和有时让渡于感性时间,新智识使得这些因子彼此产生隐秘联系,并符合内在的双重秩序,这像绝对理性的诞生,智识诗人们探索着存在的极限和语言的极限。
新智识属于有恢弘力的诗人,她们或他们寻求精神之物,因居于精神和智识高位而产生恢弘力,不倨傲但却有精神洁癖,以此形成自己的个人传统和个人思想症候。在根本上,新智识写作抱有悲喜剧意识,而其中悲剧这种力量在布莱希特那里,从来只是公民与公民社会的理念。新智识写作也属于私写作式样的个人主义写作,作为知识女性,她们可以信奉私写作式样的个人主义,可以像芥川龙之介那样反自然主义,或者不以感情取胜,而以理智和智识取胜,可以不热衷前方,也不单单沉溺于艺术美,而是用达观态度直面严峻现实,指出各种矛盾,从而成为一种新的清新,而不是小清新。
新智识写作一边传承着传统,一边颠覆着旧有的写作格局和既有写作模式,并形成一种新生动力,伴随着全球科技智能化和新思想的整合,新智识写作也赋予形象和逻辑一个个新的悖论和发扬,如陈嘉映所认为的形象思维并非我们用形象在思维,而是我们思维的归宿是形象,而逻辑思维也不是我们用逻辑在思维,而是我们思维最后落实在一个逻辑系统里面,这个逻辑系统因为新的智识,导引出新智识写作,产生了新的审判空间、悖论空间和另类审美维度。
而人类总归是太脆弱了,和人类的发展并不匹配。先不说精神,新科技假使有百利一弊,仅人类肉体就难以承受,而新科技并非只有一弊,尤其智能科技时代后,长处可能是最大的致命害处,人类是否能真正从容驾驭还是未知,驾驭不好,人类提前就自我毁灭。诸如,因为不粘锅里PFOA的魔掌毒素,无论是在美国、欧洲还是东南亚,每人体内都有PFOA,每个婴儿都带着PFOA出生。虽然致癌并致婴儿畸形的PFOA被找到了替代品,被取名为GEN-X,重新投入生产,但对于GEN-X的新毒性,大家依然未知,而这时生产-购买-使用的循环仍然在继续。的确,我们在享受便利的同时,忘记了我们也在适应未知的危害。所谓新智识,已成我们克服现实之弊的一种解毒剂,尽管世界发展太快,我们已渐渐跟不上科技与人工智能化的脚步。
这次“文之悦”对谈第二场,诗人戴潍娜、张小榛、王奕奕试图对人(工智)能写作做出一些界定,而且她们已经做出了一些新界定,在本文里,我就不再对人(工智)能写作做出更多的表态,我只想谈谈诗人戴潍娜、张小榛、王奕奕的诗写,作为一种新智识写作诞生的一面。
读王奕奕的诗,有种天然的幽默感,还有一种京城气息。张小榛的诗就多了一些外省气息。王奕奕的诗能看出她有一个京城视角,她有京城的那种青年视角,那种内心的京城穿透力和那种京城绝望感。京城也代表了文化的一种,也是一种至高点,或者是一种文化高台,在这个京城高台上,她们通过智识的独立思考,看到了一些绝望的东西,当然也能读到更多她们认为希望的东西。这个情感的表达就在张小榛青春洋溢的外表下面,她有一个很敏感脆弱的内心,尽管张小榛在访谈里认为她的内核非常古老。90后知识女性内心世界,跟前代很不一样,她们在一些心理和意识方面与世界的对接与融入方面,包括一些接受新世界方面,她们更加的开明,也更加彰显自我,在她们的写作中,就是我更关注这一块儿,就是她们90后,包括新一代年轻人的那种内心的独立思考变化和智识递增,包括对世界,对当代诸多事件的一些独立看法和智识思索,与前代都有很大的反差和不同,这在写作的布局和细节处理上也能看出,还有她们内在转换出的不同于前代的,那种自然而然想表达出的来自内在智识的东西。
就是不谈人能写作这一面,就谈女性情感,智识女性的内在思想和意识,就是这种变化,已经和前代很不同,人能写作这个话题,可以作为一个新的文化背景来衬托出她们,时代变迁所造成的那种反差感,如今在智识新女性的写作中也体现出来了,有些是前代女性所写不出来的世界存在。
新智识写作在张小榛文本里,产生了新的扭变。在诗人陈家坪对张小榛的访谈里,张小榛敏锐谈到了她感知到了万事万物的隐秘相连。有时,张小榛能够看到那样一张网,架设在各种事物之间,并连接着各种隐秘的联系,张小榛的《私会》《绿箩》等诗都显示了一种通透的智识和独立思考,同时也暗含了存在之思和后极左集权时代之痛:
此刻,所有的时钟都暂停如昨,
她如摄像头的双目穿透我世间的耻辱,
贫穷而湿润的北京,伫立在窗外,
在她面前,我的内部快被孤独蚀空。
喂,听见了吗。我们要去点燃
新的夏夜。喂喂。她拿出细砂纸
打磨生锈的脚。
我们在平安外大街上分手,
顷刻被梅雨包围。四周宛若没有楼,
北京长满荒草,祖先们在铁轨上合唱。
——张小榛:《私会》
颤抖的太阳升起来了。里面装满疼痛,
窗台上有几盆绿箩。
窗外,有赤裸脊背的人在筛沙子。
远处的工地伸出钢筋指向他们。
——张小榛:《绿箩》
无疾而终毕竟太好,拆成零件才像点样子。
那时请把我的头翻过来朝向天空。亲爱的霍夫曼,那时林中小鸟将唱出憧憬之歌。
霍夫曼抱紧我,藤缠着树,线圈绕紧铁钉。
你没看到我眼中有闪光的字符串流过吗?
——张小榛:《机器娃娃之歌》
靠近失水的水泥。在荒漠深处
老国王看见盾构机。巨大、圆、硬、
力能扛鼎,在忧伤的大地中征战。他看见
他闪闪发光的青年时代:
地壳深处隐秘而绝望的太阳,
鲜红的钢铁力士,砰砰地跳动。
老国王将泪光撒在它身上,忽明忽暗
像尚未吹熄的蜡烛。
——张小榛:《老国王》
新智识写作,区别于印象中的传统女性写作,新智识维度来自高知化的城市新女性,她们重新审视、打量世界,生发出了新的审美和新的奇幻,如戴潍娜的智识灵诗,如戴潍娜、张小榛、王奕奕的各自奇异想象空间、各自独特想像角度和独特智识接入,不断突现出新的各种亲密感受力,具足吊诡老辣的生命惊悚感,修辞与内我自然又古怪的碰撞。新智识写作不仅基于一种生命的朋克感,也基于一种新的惊悚亲密感受和审判,这产生某种文本辨识度比较独特的灵诗。
新智识写作所派生的新空间对应着当代性,无限的想象,科幻般的新空间也建构着新意识,京味元素的介入,她们三位与其说都居在北京这座特殊的国际化大城,不如说都居住在古今结合的自身之中,居住在传统与当代之中,多样化城市空间也带来多样的古今心理空间,一个整体概念可以时而是古今破碎的,时而又是与古今诸多文化片段形成思想合力,又迅速拆分、分离,各自为战,各自为孤立的点,可以彼此为对话关系或孤岛关系,这也是一种特殊共同体的内在分裂和共同体内部的分崩离析,各自以丰富的碎片状态,集约为一个传承传统的新当代共同体,开创出新的未来,不同以往的存在感,面对着新人群和新的内在分裂,没有主次,却有各自的优势,有各自的爱的惠泽,隐秘的宣示,有各自的自由书写规则,也有隐私般的个人习俗,这都形成某种个人化智识系统,这也很有趣,也形成相互映照的时代智识幽默、时代智识荒诞和母性深刻。全球化的古老北京,全球化的沉郁北方,催生出一种超都市文学,而智识者的锋利、敏锐和纯粹,像《攻壳机动队》的赛博朋克城市场景,像这种超都市文学不可或缺的主体部分,散发着透明、古灵精怪,但又具智慧结构,时而吊诡奇魔,时而观感十足,肉性淋漓闪现,这样戏谑放任精神景深、灵活腾挪灵魂的智识书写,的确如灵刃翻飞在麻木内心与钢筋丛林之内,像知己发出评判的新声音,智识说出自己的新发现,重新判断着固有的城堡和城堡附属物,或隐或现立出自己的智识主张和审判,既面对自己,也玲珑探索出自身城堡内部的悲剧。
戴潍娜的生命体验和生命感,有时被极尽浓缩进箴言或民谚般的幽默表述中,女神话语有着任性自由的精神之句,高度概括、合成刷新自我的生命感,刷新低语里的生命认同,同时充满直视此生的况味与老辣,又婀娜吊诡出女性内心世界的丰富与多元,又不失人形、充满爱意,这样的灵肉情调,也像具有仙气的半聊斋写作,携裹着扫切刺入现实的锋利划破,现实之鬼在笔下显形,这种新智识写作调和了智性、无厘头、谐谑、黑幽默和怪诞,有生命惊悚感和对爱的惊悚评判感,比如《帐子外面黑下来》《海明威之吻》等诗作,自有不同凡响一面,一种新智识气息,带有天然的写作整合,修辞与情感自然贴合,又不失古怪与悖论的碰撞,却又相得益彰,互文与内心情感相照而行,灵异翻传着自我隐秘内心,这也形成一种谜语般的需要解锁的灵诗,也是极端个人化智识之诗,这让我们获得一种文本辨识度,一种灵智气质,颠覆了传统的温和理性,带有一种内在,绝对的个人律法和个人智识指令,并用不容置疑的语调和语气,大胆呈示:
我希望得到这样一位爱人——
他是温柔的强盗,守法的流氓,耐心的骗子
他的心房是一座开放的墓地
是一床月光,面庞是蘸着白糖的处方
他是我身上沉默的岛屿,是举起的白旗
是我爱过的所有诗句
绝对的爱等同于绝对的真理
以及,真理它狡黠的变形
——戴潍娜:《悖论》
什么时候做爱?
——每当想死的时候
枕头当然也要贵的
万一做梦太认真、太严肃
还能摔到现实比较丰满的部位
——戴潍娜:《贵的》
隔着词语,隔着网络,隔着逻辑
我们认识世界的方式,如同一场禁欲
我爱上的全是赝品
我从未尝过泥土,从未舔过雪冻
我这一副身体不够来爱这世界
可我依然活着,依赖种种传言
流连他们口中一天比一天更可爱的蓝
罔顾启示录里一年年延迟的末日时间
盲目幸福着,如草原上一只獴苍凉的小背影
——戴潍娜:《知识的色情》
舍不得就这样把世界爱完
如同婴儿嘴巴里的味道还没长全
爱很久要更久
我用蜗牛周游世界的速度爱你
在两次人生之间
——戴潍娜:《用蜗牛周游世界的速度爱你》
缺乏战争淬洗,这个时代
只敢在自己身上寻找异性
爱与饥饿是世界的枕头
她竖着耳朵,整夜倾听恐怖的乐器
……
当她把头探出船洞,宛如
亲吻一颗烧毁的恒星
——戴潍娜:《当她把头探出船洞》
你每天睡在自己洁白的骨骼上
你每天睡在你日益坍塌的城邦
——戴潍娜:《坏蛋健身房》
在对爱情婚姻等的认识上,新智识也进行了新的诗意化反叛反思和建构,新智识女性并不排斥婚姻,但更多采取了一种随遇而安的自然态度,当然有时也是凌厉入骨的天然态度。历史中,伊壁鸠鲁主义者和犬儒派都是反对婚姻的,而斯多葛主义者则相反,他们最初是赞同婚姻的。有时是非理性的冲动引导下走向婚姻。对于穆索尼乌斯、爱比克泰德或希耶罗克勒来说,婚姻不属于一种“最好的范畴”,它是一种义务。希耶罗克勒认为, 人是具有二元性的, 而且这二元并不矛盾,人的耦合性和社群性使人自觉地服从了生存意志。
18世纪法国画家柯罗的感受力深深打动了王奕奕,就像柯罗从新古典主义中吸收某种幻想和历史的风景,并成为印象派的范本,柯罗的感受力有古典与纯粹的出处,并成为一种必要条件,而海德格尔就认为一个大诗人必备的条件之一,即作品要具备 “基础情调”,“基础情调”也即海德格尔所言说的“最亲密感受”,海德格尔就曾非常强调诗人的感受性。在这时,柯罗的感受力与海德格尔所强调的感受力具有等同的内涵和必要性,这种最亲密感受力,需要自性般的敏锐个人智识,带着个人荒谬感、自嘲和黑幽默,成为不凡作品的天然内在组成。
车开进考场 开进监狱
就像开进燕郊
空气中的甜馒头味能飘好几年毋庸置疑
从你来之前 到你再也不回来
反正他们都知道 都知道灯箱是怎么来的
也知道每个人走的时候都会意识到的自己的蠢和庆幸
以往的路灯没有工作 那就只剩下一堵墙
毕竟这儿比河那边还不透气
是被声音和颜色抛弃的
总是有人来这逃避折磨
也同时被折磨抛弃
连节奏的尾巴也摸不到
只能用烟把自己熏成天空的颜色
——王奕奕:《驶入城镇》
只有被台灯的光所打开的奇点
和膨胀到语言中枢面前的海马体
已经不再打雷了
可大脑沟迴的天平动还在发作
——王奕奕:《惊醒》
大自然的肃穆苍茫面孔,在柯罗风景画里梦幻般复活,那些画作如古老的诗,并不只是再现自然,而是寄寓了深刻的原始纯粹、古老的古典宁静,以及对世界万物最投入的孜孜以求,出神的耐心表达和细致呈现,又带有壮烈感的宁静和寂寥,那种宁静和寂寥的风格,会开口说话,把我们变成一种彻底回复到纯粹里的人,回复到宁静自己的人,而规约了狂躁、悸动和鲁莽,从而令我们内心瞬间高贵起来,这种神圣感就如同神迹在我们肉身上宣道,就像王奕奕为云冈石窟而流下的“杰作泪”,她的智识,其实已令她完成了走向人生中途的自己,当她把智识转为发现内在的我思,转为一种个人的智识开启,她就成为了一个新人,当她“走进(云冈石窟)其中一间,窟内一抬头全是密密麻麻的小佛像,每个都很细致,是多少工匠虔诚地一点点凿出来的啊!围绕在四周,贴着岩壁高高地直达天顶”,这种虔诚的凿刻可以贯穿一个人的一生,如同诗人的纸面写作。的确是“一辈子也就雕这一尊”,“倾尽的是真真正正的全部心血。这就是他的人生,所以手里这尊像,肯定就是他心中女神的样子,微微露齿,是最可爱最慈悲的样子”。
尽管她们的新智识写作还没有一个更完全、稳定的确定,又有着强烈的个人化反叛,含着强烈的自我意识生产和精神观照,但还是有着自我规约后的部分风格确定。她们既谨慎又自由摄入着人生,智性腾挪在现实之上另一个纯粹我中,一个不断在变化的丰富之心,写出了能指在在贴合着智识运行。新智识女性也是一种身份纽带,产生感性,犀利的存在感,对位经验世界的独特化,在奇独布局与个人经验中,导出向何处去的新的审美,为这个世纪的智识写作带来一个崭新的增量空间和新的反思空间。
2019.7.16
张杰,诗人,评论家。1971年生于河南平顶山市,毕业于平顶山学院。90年代开始写作。曾居北京、吉隆坡。作品散见国内一些文学刊物,兼及文学评论。2001年创办《爆炸》诗刊。参加第21届青春诗会。2015年与友人创编《静电》诗刊,现居平顶山市。出版有诗集《琴房》(世界知识出版社,2008年)。曾获得徐玉诺诗歌奖。著有中篇小说《G城人》等。
(编辑:张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