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陪我走一段》

作者：余光中 痖弦 蒋勋 等  张曼娟主编

类别：文学·散文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上市时间：2019年3月第1版

定价：48.00元

　　你小时候在米兰画室拜师学画，十九岁到热那亚加入耶稣会，那时你并不知道，你那光芒万丈的艺术天才，将在中国皇宫内发挥无遗，甚至影响了许多后代中国人的绘画。

　　那时你也不会知道，你为不同清宫皇帝所绘的作品竟然很多都完整地保留在台北故宫博物院。

　　敬爱的郎世宁（Giuseppe Castiglione），还有，我的童年与你也发生很大的联系。曾经喜欢集邮，我曾一套又一套地到邮局购买所有有关你作品的邮票，也曾一次又一次地站在台北故宫博物院内观赏你画的马，我把《百骏图》上的马一匹一匹全算过了，确实是每匹马都不一样，那是我儿时的评语。

　　你的《百骏图》在当时惊动了清宫！一匹马站在水中，让马夫梳洗，图上居然出现了骏马的水中倒影，这是当时中国绘画从未出现过的大事。

　　你未离开家乡前对绘画保持宗教理想，十九岁左右便完成两幅重要画作，那时看得出来，作品深受反宗教改革运动的影响，厚重乌云出现裂口，神祇无不露出悲怆之情，你也受到十七世纪意大利大师的熏陶，你的名声远播，连奥地利皇后玛丽安娜都要求你为她的孩子画画，你本来可以和波左一样过那伟大艺术家的生活，但你更宁愿到远方冒险。

　　你更宁愿服膺耶稣会创办人罗耀拉的原则，将你的艺术才能用来荣耀上帝，去异地唤醒更多人的想象力，来接近真主。你和罗怀中医生（Joseph Costa）一起来到中国。

　　你们进入皇宫，清宫皇帝看重的是你绘画的才能，他们没让你传教，而是希望你们在皇宫深院内贡献一技之长。你开始为皇帝画画，绘皇帝的御容，你的透视画法得到乾隆皇帝的喜爱，他也经常要你为他和他的母后及皇妃做“写真”，你甚至画过乾隆最爱的香妃，不只如此，你成为他的最高艺术顾问，举凡宫内的壁画、玻璃窗画、瓷器、扇子、箱子，甚至天窗，举凡需要装饰之处，都有你的痕迹。

　　乾隆皇帝看重你，他非常喜欢你为他和父亲雍正所绘的《平安春信图》，并曾为你作诗：写真世宁擅，绘我少年时，入室幡然者，不知此是谁。但是，皇帝患有大头症，所有有他的图画，他个人的头颅比例都显得大许多，可能，就像多年后意大利画师潘廷璋为他作画，站在皇帝身后的太监，指指乾隆的头，拉开两只手掌暗示画家，尽量将皇帝的头画大一点。那些年，你都是那样在画，与其说你为皇帝服务，更不如说是为天主服务。

　　早先，你和年希尧合作以中文写了一本《视学》，你也在宫中画油画，你为康熙所绘的油画画像保存多年都没人打开，几年前在北京故宫才发现油料都剥落了。但是你的油画只画了几幅，不久，你便开始学习以毛笔写字，你勤练你的签名，希望有朝一日能自己落笔。

　　你爱画马，你的马画得到皇帝的喜爱，但你的马画有马无人，乾隆认为不若古格，要你的学生金廷标仿李公麟的《五马图》，将人画上，他还评比你和李公麟，认为李只略胜一筹而已。他封你三品内廷供奉，出入如意馆还允许搭乘绿帘大轿，你有一大群行走或拜唐阿做你的学生。

　　你在宫内影响力扩大，甚至在外收养子女，落户成家，此事引来批评，但乾隆宽宥了你，他只是不喜你在他面前呈奏私折，你两次这么做，为了即将被处死的传教士及日益饱受歧视和攻击的传教活动。乾隆并没有处罚你，他只说：“好吧好吧，如果你有传教士朋友想留在中国，你就叫他们来宫内呈报。”

　　你那时知道吗？皇帝其实蔑视天主教义，他本人信仰密宗佛教，他说，你们可以向你们西洋人传教，但不可向中国人传教。你可能知道，但你无可奈何，只能专心投入绘事，还有什么比这件事更能为上帝效命？

　　三年前，我站在台北故宫博物院，重新审看你的作品。你将透视及明暗等技法融入中国绘画，使得中国绘画亦形精致艳丽，是你，不是别人，缔造了清宫的最后一个辉煌盛世。你是那个朝代最重要的中国艺术家。

　　如果当年你留在热那亚或米兰，你后来会怎么样？你的成就一定可以和法国画家华托（Jean Antoine Watteau）并驾齐驱，但也许因当时耶稣会逐渐面临解散驱逐，你可能被迫逃到西伯利亚去传教和教画？抑或你是幸运的，你在这历史的转折中来到中国？

　　虽然，你有许多中西合璧的作品是在乾隆的指示下诞生。乾隆常要你画人像，而背景或风景由你的中国学生完成，乾隆的品位强烈主导你大部分的作品。你一定无法想象，今天，这样的混合风格正是现代人所倾心的，在音乐上被称为crossover，谁有本领在文化与文化中串联表现，谁就有最大可能胜出前卫。

　　你看看你的鱼藻图，那两条鱼，在中国人文画的衬托下，多么有表现风格？看看你为乾隆所绘的戎装像，你明白清高宗所强调要求阳光明亮的绘画感，阴暗效果只彰彰于他的马匹，那就足够了。谁有那样的宏伟感？

　　我非常喜欢现藏法国巴黎吉美博物馆的《哈萨克贡马图》。描绘乾隆皇帝在圆明园内，接见前来进献骏马的哈萨克使节，皇帝和两侧的大臣都具有明显的肖像特点，纯熟的巴洛克风格融入中国绘画技巧，且是横卷拉开，令我百看不厌。在画中，皇帝与臣子并无尊卑之分，脸部表情极为柔和，仿佛略微疲惫的面部肌肉刚刚才休息过，而马当然是完美的马。此画表现出意大利北方文艺复兴后极力主张的个人尊严，光线的处理效法十五世纪前半叶的佛罗伦萨画派……

　　三年前，我也曾坐在台北故宫博物院图书室，一册又一册地翻看清宫活计档，那是那时清宫造办处的档案，所有造办处的制作活计细节过程和人员赏罚，全部一一详尽记录。

　　在那些记录里，我看到你如何尽心尽力在如意馆卖力。我在笔记本上写了无数条与你有关的条目：乾隆十三年，皇帝口谕，“郎世宁画好的瓷瓶式样，不好。”那一年你也必须画古玩起稿，及通景起稿，如圆明园的静宜园以及物外超然建筑后抱厦三间连棚顶画。

　　隔年，皇帝透过宫廷内侍说，“黑漆小元盒六件，要郎世宁重漆”。皇帝不喜欢你弄的黄包土及绿包金的对漆。

　　乾隆十七年，皇帝要你在圆明园内查看什么地方可以安装玻璃，以及在玻璃上画画。之后，皇帝看了你的白鹰起稿，允许你开始作画。你画了马鹿两张及藿鸡青羊大画两张，皇帝要你的学生金廷标仿制以白绢再画两张。苏州针织送来西洋毯子，他要你仿画。乾隆二十七年，皇帝要你为皇太后画御容。皇帝还要你画养心殿西暖阁三希堂西画门墙壁，不过你只消画脸，人物由金廷标完成。

　　作为中国皇帝的最高美学顾问，你简直疲于为皇帝个人美感奔波效命。

　　你经常在圆明园内为皇帝勘景，你为皇帝构思了一系列具有洛可可风格的西洋楼，草图是你起的，后由皇家建筑师雷氏家族建造，楼前那大水法也与你大有关系，乾隆在看过几张西洋图后发现，很多西洋宫殿前都有喷水池，他要你也如法炮制。你找来物理学家也是耶稣会士的蒋友仁（Michel Benoist），蒋友仁研究出“大水法”，由他设计的十二生肖喷水池，每两小时会由一生肖动物首喷水而出。

　　敬爱的郎世宁，这十二件生肖首便是由你绘图而制，在英法联军时被人劫走，过去多年流落异地，连法国已故服装设计师圣罗兰都有收藏，这几年在国际拍卖场合拍卖，已有多个生肖首被中国富商高价买回，你可知道？每一生肖首估价都在千万欧元以上，而且你的画作或绘有你画作的瓷瓶价格更高。

　　敬爱的郎世宁，你不但影响了中国画家，你也影响了西洋传教士对中国的认识，那些年，来华一直不能适应宫内生活的王致诚画家，也是我极敬重的法籍画家，他便是因为你的生活哲学指点，才得以在大清院里存活：在中国，一切得慢慢来，在皇宫，你只消顺着天赋做事，逆着个性做人。

　　我要说，我喜爱你的作品，对于你贡献于中国绘画的毕生，我无限崇仰。

　　（编辑：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