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最新长篇小说《单筒望远镜》近日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这部近15万字的长篇小说是作家沉淀近30年后推出的又一部长篇力作,书写了对历史和人性的思考。
小说背景依然立足于冯骥才最熟悉的天津,讲述了上世纪初期一段跨文化恋情坠入历史灾难的故事。这本应是一个浪漫的传奇,但是,在殖民时代中西文化偏见的历史背景下却成为悲剧。
冯骥才说:“在历史上,天津地处中西文化碰撞的前沿。那个时代天津城市空间分成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一个老城、一个租界,因而使这个城市的历史、城市形态、生活文化,与中国其它任何城市都不同。这使我写作这部小说的条件得天独厚。”
小说起源于他对上世纪初中西文化碰撞的反思,也延续了他对民族文化心理的思考。在那个时代,世界的联系是单向的、不可理解的,就像隔着单筒望远镜一般,彼此窥探,却又充满距离感。
在上世纪80年代,冯骥才是整个新时期文学发展变化过程中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之一;90年代初,他投入大量时间精力进行文化遗产保护,虽然搁置了小说创作,但加深了对历史文化的反思。
“20多年来,文化遗产抢救虽然中止了我的文学创作,反过来对于我却是一种无形的积淀与充实。我虚构的人物一直在我心里成长;再有便是对历史的思考、对文化的认知,还有来自生活岁久年长的累积。因此现在写起来很有底气。”冯骥才说。
《单筒望远镜》是继《神鞭》《三寸金莲》《阴阳八卦》之后“怪世奇谈”四部曲的最后一部,也是酝酿时间最长的一部。从上世纪90年代初至今,近30年的沉淀,使这部作品呈现出穿越历史文化时空的厚重面貌,把对中西文化碰撞的反思、对人性国民性的反省推进到了更深处。【来源:文汇报】
《单筒望远镜》
作者:冯骥才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8年12月
这房子一百多年前还有,一百年前就没了;也就是说,现今世上的人谁也没见过这房子。
在那个时代的天津,没见过这房子就是没眼福,就像没听过刘赶三的《十八扯》就是没耳福,没吃过八大家卞家的炸鱼皮就是没口福,但是比起来,这个眼福还要重要。
据说这房子还在的时候,有个洋人站在房子前边看它看呆了,举着照相匣子“咔嗒”拍过一张照片,还有人见过这张照片,一看能吓一跳。房子并不稀奇,一座不大不小的四合套,三进院落,但稀奇的是从第二进的院子里冒出一棵奇大无比的老槐树,浓郁又密实的树冠好比一把撑开的巨伞,不单把中间这进院子——还把前后两进连屋子带院子统统罩在下边。想一想住在这房子里会是怎么一种的生活?反正有这巨树护着,大雨浇不着,大风吹不着,大太阳晒不着,冬暖夏凉,无忧无患,安稳踏实。天津城里的大家宅院每到炎夏酷暑,都会用杉木杆子和苇席搭起一座高高大大的棚子把院子罩起来,好遮挡烈日。这家人却用不着。大槐树就是天然的罩棚——更别提它开花的时候有多美妙!
年年五月,满树花开。每当这时候,在北城里那一大片青一色的灰砖房子中间,它就像一个奇特的大花盆,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刮风的时候,很远的地方还能闻见槐花特有的那种香味儿。若是刮东南风时,这花香就和西北城角城隍庙烧香的味儿混在一起;若是刮西北风时,这花香又扰在中营对面白衣庵烧香的气味里。一天里,槐香最重的时候都在一早一晚,这又是早晚城门开启和关闭的时候;城门的开与关要听鼓楼敲钟,于是这槐香就与鼓楼上敲出的悠长的钟声融为一体。
到底是这花香里有钟声,还是钟声里有着花香?
那么,住在这香喷喷大树底下的一家人呢?他们在这香气里边喘气会有多美,睡觉会更香!北城的人都说,这家人打这房子里出来,身上全都带着槐花的味儿。逢到了落花时节,更是一番风景,屋顶地下,白花花一层,如同落雪。今天扫去,明天又一层。这家女人在院里站一会儿,黑黑的头发上准会落上几朵带点青色和黄色的槐花,好像戴上去的一般;而且在这个时节里,城中几家老药铺都会拿着麻袋来收槐花呢。人们若是到这几家药铺买槐花,伙计都会笑嘻嘻说:“这可是府署街欧阳家的槐花呀!”
欧阳家从来不缺槐花用,这是欧阳老爷最得意的事。每到落花时节,他最喜欢把一个空茶碗,敞开盖儿,放在当院的石桌上,碗里边只斟上热白开水,别的什么也不放,稍过会儿,便会有些槐花不声不响地飘落碗中,热水一泡,一点点伸开瓣儿,一碗清香沁人的槐花茶便随时可以端起来喝……
神奇又平凡,平凡又神奇。
真有这么一座房子吗?可是后来它怎么就没了?那家人跑哪儿去了?那棵铺天盖地的老槐树呢?谁又能把这么一棵巨树挪走?不是说洋人给这房子拍过一张照片吗?现在哪儿呢?恐怕连看过照片的人也都打听不到了吧。
可是,为什么偏要去看那张照片呢?照片不过是一张留下人影的画片而已,能留下多少岁月和历史?要知道得详实、真切,还得要靠下边的文字吧。
说来说去,最说不清的还是这座奇异的老房子的岁数。前边说“一百多年前还有”,那它就远不止一百多年了。
有人说早在前朝大明时候就有了,也有人说是清初时一个盐商盖起来的。历史的来头总是没人能说清。反正那个盐商后来也搬走了,这房子几经转手,易主,又几次翻修,很难再找到明代的物件了。只有大门口虎座门楼底座上那两个石雕的虎头,开脸大气,带着大明气象。
历来房子都由着房主的性情,谁当了房主谁折腾,就像皇上手里的社稷江山;只有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原封没动,想动也动不了,一动就死了。光绪年间,一个明白人说,自古以来都是先盖房子后种树,不会先种树后盖房子;只要知道这大槐树多大年纪,就知道房子有多少岁数了。于是一个懂树的人站了出来说,这老槐树至少三百年。这一来,房子就有了年份,应该是大明的万历年间。不过这只是说它始建于万历年间。如果看门楼和影壁上的刻画,全都是后来翻修时添枝加叶“捯饬”上去的了。特别是道光前后,这里还住过一位倒卖海货、发了横财的房主,心气高得冲天,恨不得叫这房子穿金戴银,照瞎人眼。他本想把这房子门楼拆了重建,往上加高六尺,屋里屋外的地面全换新石板。幸亏他老婆嫌这老槐树上的鸟多,总有粘乎乎的鸟屎掉在身上,便改了主意,在河北粮店后街买了挺大一块空地,盖了新房,搬走了。这要算老房子的命好,没给糟蹋了。
当这房子到了从浙江慈溪来开纸店的欧阳老爷的手里,就此转了运。欧阳老爷没有乱动手脚。他相中了这房子,就是看上日久年长的老屋特有的厚实、深在、沉静、讲究,磨砖对缝的老墙,铺地锦的窗牖,特别是这古槐的奇观。别看欧阳是个商人,浙江的商人多是书香门第。世人说的江南主要指两个省而言,一是江苏,一是浙江,都讲究诗书继世。不同的是,江苏人嗜好笔墨丹青,到处是诗人画家;浙江人却非官即商;念书人的出路,一半做官,一半经商。单是他那个慈溪镇上历朝历代就出了五百个进士。有了这层缘故,浙江人的官多是文官,商是儒商。别看他们在外边赚的是金子银子,家里边却不缺书香墨香。虽说欧阳老爷没有翻新老屋,却把房子上那些花样太俗气的砖刻木雕全换了,撤去那些钱串子聚宝盆,换上来渔樵耕读、琴棋书画、梅兰竹菊或是八仙人。他只把后来一些房主世俗气的胡改乱造除掉,留下来的都是老屋原本的敦厚与沉静。他心里明白,明代的雍容大气,清代绝对没有了;多留一点老东西就多一点底气。
他是一家之主,本该住在最里边的一进院,但后边两进院给老槐树遮得很少阳光。老爷好养花。他就住在头一进。这里一早一晚,太阳斜入,有一些花儿们欢喜的光照呢。
头一进院,正房一明两暗,中间的厅原本是待客用的,顶子高,门窗长,宽绰舒服。一天,欧阳老爷坐在厅堂里,看到院里树影满地,好似水墨点染,十分好看。
在古今诗文中,他最迷的就是苏轼。自然就想起苏轼《三槐堂铭》中那句“槐荫满堂”,十分契合他这院子,便烦人请津门名家赵元礼给他写了一块匾“槐荫堂”,又花大价钱请来城中出名的木雕高手朱星联,把这几个字刻在一块硬木板上,大漆做底,字面贴金,挂到堂屋迎面的大墙正中,一时感到富贵优雅,元气沛然。由此来了兴致,再在这进房子的门外添了一座精致的垂花门楼,木工是从老家慈溪那边千里迢迢请来的,纯用甬作,不用彩漆,只要木头本色,素雅文静,此中还有一点怀旧的心思吧。
(编辑: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