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去剑桥大学采访霍金,好几天的时间里,我连一根量子物理的毛都没见着,倒是看到了很多异域美女。
在牛津街头,在透明的夕阳余晖里,长腿美女从不远处划过,我的一位老同事忽然感叹说:“阅尽人间春色,是多么难的事情啊!”
那时候我还很纯洁,并不知道他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2000年冬天,作者采访霍金时两人的合影
加缪,法国最帅的存在主义作家,在论及荒谬时说:“重要的不是活得更好,而是‘活得更多’。”
读这本书的时候,我还在上大学,汗毛在我的脖子上闪闪发光,仿佛从来没有挨过刀子,仿佛一切都是初生。
那时候我很反感这个说法,直到我读到了黑塞的一本小说。上坡路和下坡路的确是同一条路,只有同时走过了这两者,才能明白这句箴言究竟有多么心酸。
法国作家加缪(1913—1960)
现在,我很少刻意回想过去、回想童年。
我生长在湖北乡下,一个与安徽接壤的地方,不远处就是禅宗的祖庭。
我的祖先,从一个叫西河驿的地方弃舟登岸,带着他的老婆和孩子溯流而上,在这块地方隐居了起来,既没有留下武功秘籍,也没有藏起金银珠宝。
在钻研家谱之前,我从不知道我遥远的家世曾经那么显赫,我的祖先那么有学问。
我的记忆里,族人永远都在肩扛背驮、含辛茹苦。他们活着,就像从没活过,他们死去,也不再会被记起。
作者家乡·湖北蕲春风光 摄影丨陈顶云
我的童年有很多孤独的时光。小时候因为脚部受了重伤,在几个月的时间里,我一直独自待在空荡荡的堂屋里,盯着墙壁上的斑痕发呆,把那些图案想象成神奇的事物。
初中的时候,我患上了严重的神经衰弱,经常白日做梦,被重复的可怕幻觉困扰。
父母都很忙,家里每个人都很辛苦,所以一切都无从诉说。
慢慢地,我学会了在内心和自己对话。
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我的身体里都有许多面镜子,它们互相映照、彼此反驳、相拥起舞。
也许从那时候开始,我就拥有了写作的天赋。这是心酸的、不值得炫耀的馈赠。
“我说话,忧愁仍不得消解。”
幸好还有世界,还有无聊的大地和神秘的天空,还有远处的山峦和变幻的云朵。
幸好还有书。
我读了很多书,不求甚解、不知所云,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什么时候真正懂得了你所呼吸的空气?那是我隐遁的地方。
爱情是我的另一个避世之所。
我幻想过世界上所有的爱情。在写作中,我体验过一切不可思议的爱情。
米沃什说:“不是需要她,而是需要整个大地。”看到这句诗的时候,我呆如木鸡很久。诗歌就像广义相对论的那个公式,无比简洁而优美,却又说出了世界最深的秘密。
在所有的爱情中,在每个女人身上,我们所体验的无非都是大地。它沉默而骄傲,质朴而丰盈,容纳一切河流而不喧腾。
但爱情与生俱来的悲剧也在这里:没有人能够穷尽大地,古老的远方永远诱惑着你。
你知道一切都是徒劳,你虽然只剩叹息,但你的心从来不会平静下来。
爱情中那些深奥的美学、执拗的坚守、深刻的追悔,那些或坚贞或浪荡的回响,都存在于这个谜一样的回廊里。
为什么我们被造成了这个样子,为什么我们不能更愚钝、更纯真?
在很多孤寂的时刻,在那些自由而又毫无意义的自由中,我用散漫的写作,试图与自己和解。
从来就没有真正的和解,只有暂时的解脱。那些捆绑着我们的事物从来不曾松开缰绳。
当思考没有意义也没有结果时,我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抒情之上。
当爱的人走开或者逝去,当相爱的瞬间成为幻觉,当时间抹去一切脚印或者让每一个脚印变得更加深入,当懊悔啃食着每个深夜或清晨,仿佛只有轻飘飘的感叹,才可以打败那些挫败我们的一切。
我的很多文字,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写出来的。如果更加诚实一点,我的绝大多数散文甚至不是“写”出来的,我甚至不知道它们何以出现。
我读到我自己“写”出的文字,既感到熟悉又觉得陌生。有时我看到别人引用我的句子,我会在心里感叹说:写得真好啊!就像我写的一样!
在写作领域,我似乎是个不折不扣的倒霉蛋。在爱情中也是。
当我写诗的时候,朋友们都说我散文写得好。当我写小说的时候,他们又说我剧评写得好,老是请我免费去看戏。当我写散文的时候,他们又认为我还是应该去写小说。当我终于放下这一切、开始写时评的时候,他们又不约而同地喜欢上了我的诗。
作者2017年出版的诗集《我看到浪花如此朴素,辜负了花的美名》封面局部
我很久以前出版的书,在旧书网卖到了不可思议的高价,但我的新书却又很难推销出去。
就像我自己很难被取悦一样,我似乎也不知道怎么取悦我的时代。
这加深了我与生俱来的骄傲和悲观。也许,我所有的作品都需要窖藏,只有在幽暗而低温的角落里,它琥珀般的美和光芒才会散发出来。
作者最爱的昙花
有一种陈词滥调,叫作“初恋时我们不懂爱情”。别扯了,终恋时你还是不懂爱情。
没有一种爱情是可以懂、可以总结的,所有爱的真理都只存在于体验之中。在瞬间,在迷惑和茫然里,在手足无措之间。
但爱情中似乎也有一些颠扑不破的规律:
初见之时,
你往往不能肯定那就是爱;
分开的时候,
最愚蠢的细节也变得甜蜜;
最重要的是,
能够照耀你的,
似乎总在远方,如同晨星。
这便是《她什么都好,除了遥不可及》所想表达的一切。
作者简介
蔡方华
诗人,作家,评论人
笔名橡子,生于湖北蕲春。毕业于北大中文系。现供职于《北京青年报》,主持微信号“团结湖参考”,任主笔。出版有诗集《致命的独唱》,长篇小说《脆弱》《水果》,随笔集《王菲为什么不爱我》《她什么都好,除了遥不可及》。领衔主编《北大往事》。
(编辑:王怡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