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卫平:江苏盐城人,1984年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现为北京电影学院教授。著有《积极生活》、《正义之前》、《我们时代的叙事》等,译著有《布拉格精神》、《哈维尔文集》、《通往公民社会》等。
这一期,崔卫平要谈谈海子。
你也许对这个名字很模糊,但多半听过这句诗: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这恐怕是一句最广为人知的现代诗,甚至还成了浪漫的房产广告词。
不过,海子从来不是幸福的代言人。相反,他想通过写诗进入更加深邃的精神领域,在那里他和矛盾、孤独、痛苦、幻觉……和整个深不可测的内心狭路相逢。 “海子经常通过挖掘‘我’的真相来达到人类存在的真相。 ”崔卫平说。
人存在的真相,是什么?
暑假我蛰居乡下,集中精力想了一些问题。上半年一直想写写诗人海子。
今年3月26日,是海子离开这个世界整整二十周年。这位早夭的年轻诗人不只是身后才成为传奇,在世时就已经是一个小小的神话人物。我印象最深的是这样的“故事”:头天晚上他与所有的人一起酩酊大醉,第二天清晨当别人还在呼呼大睡时,他却已经投入狂热的写作。看来他是的确真热爱写作,而不是更加热爱喝酒。
1987年曾在拉萨与他偶然相遇,我定定地看了他半天,想找出这个人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他比我想象的个子要小。他走后我们的房间里多出了一件毛线衣,咖啡色的七成新,粗绒有着漂亮的花样,不知出于哪位女性之手。高原天气特殊,这件毛衣后来我穿着在西藏游走多日,记不起来最终在什么地方将它弄丢了。
我始终在想,是什么东西令海子如此激动人心?他的诗句,不十分讲究修辞,精美更是谈不上,但是他的力量不在这里。他反对将诗歌当作逃避的途径,而是希望进入到某种更加深邃的精神领域中去:“陶渊明和梭罗同时归隐山水,但陶重趣味,梭罗却要对自己的生命和存在本身表示极大的珍惜和关注。这就是我的诗歌的理想,应抛弃文人趣味,直接关注生命存在本身。”
日常光线难以穿透的深渊
海子喜欢想像飞行,向往辽阔、光明的天空,尤其表达了对于“远方”的渴望,比如“远方的远”、“比远方更远”、“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都是他独创的句式,脍炙人口。然而如果仅仅如此,海子不会像现在这样令人着迷。当他在天地之间巡视时,他发现了另外一种东西:自己体内存有沉重的元素拖着他,让他深受限制。他仿佛始终处于两面夹攻、自相矛盾、自我抗击之中,由此而造成他诗歌的巨大魅力。
夜里,我听见远处天鹅飞跃桥梁的声音
我身体里的河水
呼应着她们
当她们飞跃生日的泥土、黄昏的泥土
有一只天鹅受伤
[NextPage]
其实只有美丽吹动的风才知道
她已受伤
她仍在飞行
而我身体里的河水却很沉重
就像房屋上挂着的门上一样沉重
当她们飞过一座远方的桥梁
我不能用优美的飞行来呼应她们。 ——《天鹅》
“沉重”是诗人的一种比喻,象征着他所感到的自身内部的某种幽暗、晦涩,它是如此难以名状,想要摆脱却不能够。台湾学者张灏先生著述谈到“幽暗意识”,即正视人性的“双面性”,尤其是对于人性中的黑暗有所自觉。它与忧患意识不一样,忧患意识是对于“天下”(世界及他人)的忧虑,而幽暗意识则是对于人自身的忧虑,对于人性本身有所警惕。从这个角度看,诗人海子以他直觉、洞察力和诚实,有力地揭示了人的双重性,指出人自身中那样一种昏暗晦涩的。
“诗歌”不应该是“文化口红”,给苍白的头脑和贫血的面庞来点化妆,甚至在残酷的世界面前搔首弄姿,而是能够揭示人类真实的存在,尽管它们看起来与美好无缘。这就是诗人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理由。海子经常通过挖掘“我”的真相来达到人类存在的真相:
我总是拖带着具体的 黑暗的内脏飞行
我总是拖带着晦涩的 无法表白无以言说的元素飞行
直到这些伟大的材料成为诗歌
直到这些诗歌成为我的光荣或罪行
我总是拖带着我的儿女和果实
他们软弱又恐惧
这敏锐的诗歌 这敏锐的内脏和蛹
我必须用宽厚而阴暗的内心将它们覆盖
……
在到达光明朗照的境地之后 我的洞窟和土地
填满的仍旧是我自己一如既往的阴暗和本能
——《土地·众神的黄昏》
那些“被拖带”的东西,比如软弱、恐惧,与生俱来的,任何人也不能免除,即使人们不去面对,它们也还是照常存在。一个人不向外部世界谄媚,这个还比较容易做到,而如何不向自己谄媚,能够时时意识到自己“内心的黑暗”,包括在那些豪言壮语之下覆盖着的内心黑暗,则比较难得,非有一种强烈追求真实的精神不可。
[NextPage]
二十年前我本人阅读海子时,还不能十分准确把握这些内容,感受它们的思想力量,但是明显感受到了一种震惊,那是一个日常光线难以穿透的昏暗领域,如同深渊。
诗意的光芒来自发现。海子是逐渐“步入”那个幽深的领域,他是一边行走一边探测。我们如此不熟悉自己,不了解自身的“内部”,仿佛一片未曾开垦的大陆。
创造和破坏的“原始力”
这样一片大陆,并不是静止的,而是有着巨大的能量。它根植于我们的身体,相当于我们生命中的“原始力”。
由此,海子的立场再度一分为二:他一方面感到深受这些东西的限制,另一方面,他又从这种东西中(他称它们为“原始本能”)感受到了某种力量和美感,感到了它作为“万物之源”的那种源源不断的生长力。作为诗人,他本人也需要巨大的创作力,因而他需要求助于或服膺于这种“原始本能”的力量。
然而与此同时,海子很快又发现这种力量的另外一些性质:“盲目”和“暴力”。这两个词在他诗歌中出现的频率非常之高。比如“盲目的血”、“盲目的巨人”、“盲目行走”等等。
我那暴力循环的诗 秘密的诗 阴暗的元素
我体内的巨兽 我的锁链
土地对于我是一种束缚
也是阴郁的狂喜 秘密的暴力和暴行
海子的诗歌中,有很多有关“暴力”的意象——“斧子”、“小斧子”、“斧刃”、“柴刀”、“刽子手”“凶手”,即使对于八十年代为诗歌而狂热的读者来说,也是比较费解的。我的理解是,其实这与任何现实没有直接关联,只是海子内心的困惑和挣扎:为求得和维持自己的生存,总不免带有扼杀内心其他一些倾向。而任何人们所乞灵的对象,都会令他再度囚禁。那令他“解放”的力量,也会令他再度失去“自由”。
诗人为求自由而“上天入地”,结果却发现了“本能的洞窟”,这真是一个绝大的讽刺。海子在相反的力量之间经受撕裂——“光明与黑暗”、“天空与大地”、“自由与束缚”、“飞翔与囚禁”、“上升与堕入”。这一点海子是真实和有勇气的,他宁愿站在痛苦的中心感受痛楚,而不愿意用任何一种方式自欺欺人,不为了片刻的安宁温馨而背叛自己。
荒凉的麦地
俗话说“人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上帝”,那么,人也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了自然。海子虽然在乡村中长大,但是他的笔下,很少有风和日丽的田园生活场景,很少有小桥流水、炊烟袅袅的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景象。相反,他所描写的乡村和土地,充满了紧张、对立和冲突,用他的话来说是一个“嚣叫”和“变乱”的场所。这样的自然,不是人们的肉眼所能够目击的,诗人用他的想像呈现出来。
“荒凉的海 带来母马 胎儿 和胃
把这些新娘 倾倒在荒凉的海滩
[NextPage]
任凭她们在阴郁的土地上疯狂生长
这些尸体忽然在大海波涛滚滚中坐起
在岩石上 用血和土 用小小粗糙的手掌
用舌头 尸体建起了渔村和城”。
人们喜欢提到海子诗歌中的“麦子”和“麦地”,将它们当作一个乡土诗人的去处与居所,其实不然。在海子1986年之后较为成熟的作品里,麦子、麦粒和麦地同样都是用来表达焦灼、刺痛和不安。一年四个季节十二个月,海子将它们表现为土地不断上演的戏剧,但这些都可以看作一出徒劳的仪式:荒凉——丰收——荒凉;寂灭——生长——寂灭;沉睡——打开——沉睡,如此周而复始。
麦地
别人看见你
觉得你温暖,美丽
我则站在你痛苦质问的中心
被你灼伤
我站在太阳 痛苦的芒上
麦地
神秘的质问者啊
当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
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
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
——《麦地与诗人·答复》
[NextPage]
时时如同“芒刺在背”,这也是一个反思者的内心写照。
在八十年代末结束自己生命的海子,并没有实际地经历之后的社会变化,但他的诗句中那些看似不可思议的矛盾、悖论、反语,预兆了我们时代的感受。
今天,不论海子和他的诗歌是受到欢迎还是冷落,那里面都有这个时代的人需要的一些视角:丰富的幽暗意识、不依不饶追求真实的精神,和对于人自身的对立冲突的高度自觉。
还有谁在?还有谁在?
海子用诗歌表达了人性的复杂幽暗,而这些体验都来自于他对自己的认识。
今年3月26日,海子去世二十周年,《中国新闻周刊》沿着海子最后的生命轨迹,寻访他的家人、同学、同事、朋友,试图描述一个真实的海子。我们选摘了《中国新闻周刊》专题报道中的几个细节,以供读者了解这个熟悉而陌生的人。
二十年后的记忆有多少是真实的,无从考证,但我想,他会接受大家描述他的胆怯、敏感、孤独、理想、混乱、痛苦……这些共存而冲突的人性,正是他生前通过诗歌一再表达的。
海子(1964-1989),原名查海生,1964年5月生于安徽省安庆市,1979年考入北京大学法律系,开始诗歌创作。1983年毕业分配至北京中国政法大学哲学教研室工作。1989年3月26日在山海关卧轨自杀。
一直念叨自己的难受
“你还是不是个男子汉?”
在安庆市区的家里,安徽诗人沈天鸿望着坐在酒桌对面的海子,烦了。他的小老乡微微一怔,呆呆地望了望,赶紧换了个话题。
那个晚上,海子一个人喝了将近一瓶50度的白酒。趁着酒意,海子喋喋不休地谈起了自己的种种不如意:“北京的(诗歌)圈子很严,简直进不去!”在某些诗歌聚会的场合,除了好朋友、《十月》杂志编辑骆一禾,没一个人理他,这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耻辱”。
还有去四川时遭到的冷遇。海子带着自己的得意之作——长达万行的长诗去四川寻找知音,却遭到了四川诗人的批评,“跟他们谈不下去”。“他难受不像一般人,几天就过去了,他会放在心里,一直念叨。”20年后,坐在客厅沙发上,沈天鸿对《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说,当时面对海子没完没了地诉苦,“就是想刺激他一下,他实在太敏感、太脆弱了”。
家里的陌生人
[NextPage]
1989年春节,家里豆腐店的活很多,一家人差不多每天都要干到凌晨三四点钟,一个晚上能挣100多块钱,相当于海子在中国政法大学一个月的工资。
隔壁村一些早早辍学的年轻人,早两年就去南方闯荡,靠卖软笔致富,每个月能往家里寄回七八百块钱。
很难说这没有对这位村里公认的精英人物造成一定的心理波动。1987年,二弟面临复读,三弟、四弟在上学,正是家里最需要钱的时候,海子曾经跟父亲提出想辞职出去闯一闯,跟北大的同学一起南下海南办报纸,但遭到了父亲的坚决反对。
在父母和弟弟们忙碌或者睡觉的时候,海子像一个旁观者般,保持着自己的生活节奏:弟弟查曙明凌晨三四点回到家,他还在看书或者写作;等到早上家里人出门干活时,他睡到十一二点才起床,拿着稿纸,坐在门口,若有所思。他的脚下,往往有几张揉成团的废纸。
母亲心疼儿子,“你都是大学老师了,不用这么用功了。”海子只是笑笑。
回到北京后,他从中国政法大学昌平校区坐班车来到数十公里以外的北京市内找西川,谈及这次回家,他感慨道:“有些你熟悉的东西再也找不到了,你在家乡完全变成了个陌生人。”
来诗了,抓笔就写
“略显疲劳,眼睛放光,显得很亢奋。”这是1989年2月或3月,海子留给一位同事的印象。那时刚从西藏回来的海子曾向他绘声绘色地描述西藏之行如何令人振奋。他说到自己没带多少钱,是蹭火车回来的。
当时,海子已经不能教美学,而是改教马克思主义哲学课。一个学生在回忆文章里写道:“第一节课,他聊了不少佛教的内容,还有他西藏的见闻……后来上课查老师讲得就不那么有趣了,常常是拿着书、或者是讲义念一段,让大家记一段笔记,再讲一段白话释义,好像考验自己对讲义的记忆力如何似的。”
海子的大学宿舍舍友刘广安回忆说,海子在1989年春节过后曾去城里看他,海子向他透露,自己不大满意学校安排他上的课程,已经在联系城里的工作。海子曾写过一首诗《在昌平的孤独》,这种难以言说的精神孤独大多靠酒来稀释。在昌平喝得最厉害的一次,是一个贵州诗人去昌平看他,每个人都喝了一斤半以上的白酒,倒在地上第二天才起来。
但同事孙理波看来,海子在昌平的生活并不孤独。他们住的地方紧靠军都山,春秋季节经常一起去爬山。县城有个电影院,他陪海子看过不少电影。宿舍还有有一帮喜欢读书的朋友。到了晚上就喝酒聊天,经常聊到晚上两三点。“他一般在晚上写作,我中午去敲他的门,这小子还在睡觉,下午起来,出门买点菜,用煤油炉做饭。有时候聊着聊着,他突然‘来诗了’,抓起笔就写。”
是要结束,还是重新开始?
孙理波最后一次碰到海子是1989年3月18日,在老校区教学主楼大厅,海子手上拿着一张表格,气鼓鼓地说:“他们评讲师职称也不告诉我。”之后他就坐班车回昌平去了。“对于他而言,现世的死并不是件可怕的事,在跟我们日常聊天时,他就体现出对生命轮回的认同。”
去世前半年左右,海子曾与朋友、青年散文家苇岸讨论怎样死去才是有尊严的。海子说,最体面的死法是从飞机上往下跳。
海子出事后,好朋友骆一禾和刘广安一起赶到山海关,见到了海子的最后一面。刘广安记忆里的海子是个孩子:上学时,几乎整个北大法律系的人都认识他,因为海子15岁上大学,比别人小大一截。班上组织去香山郊游,照相时有位同学搂着他开玩笑:“来,咱爷俩照一张。”
西川在海子死后编辑出版了他的遗作,反复在海子最后的长诗里体味他的孤独感:“一个人在天梯上,上下四方都是黑暗,没有人,他在大声地喊:‘还有谁在?还有谁在?’——那是一种透彻骨髓的孤独感。”
在《死亡后记》一文中,西川推测了海子生命的最后轨迹。“(3月25日)早上我母亲在上班的路上,看到了从学院路朝西直门火车站方向低头疾走的海子。当时我母亲骑着自行车,急着上班,而且和海子距离较远,不敢肯定,便没有叫他。现在推算起来,如果那真是海子,那么他中午便应到了山海关。他大概在山海关逛了一下午,第二天又在那闲逛了一上午,中午开始沿着铁道朝龙家营方向走去。”
3月26日,海子从墙壁上撕下一块纸片,用铅笔使劲地写下了:“我是中国政法大学哲学教研室教师,我叫查海生,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然后,把随身携带的四本书《圣经》、梭罗的《瓦尔登湖》、海涯达尔的《孤筏重洋》和《康拉德小说选》摆到一边。然后,他躺在铁轨上,等待列车的到来。
(编辑:范文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