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宋庄
梁晓声近影
7月。雨后的黄昏比平日更显清洁与宁静。如约到达黄亭子时,恰巧遇见刚从电视台赶回的梁晓声。他上身着一件藏蓝色的中山装,已是与这季节格格不入,里面T恤衫的领子偏偏又立起来,再加上怀里抱着一摞厚厚的杂志,右手臂挂着一个白帆布的手提袋,又斜挂上一把长柄的伞,这些负重之下,梁晓声依然步履从容,颇有些“五四”时期老先生的作派。
梁晓声说,自己刚刚完成了一部60集电视剧初稿。45集的电视剧《年轮》是向国庆45周年献礼,如今刚刚完成的《知青岁月》(暂定名)是向国庆60周年献礼。与共和国同龄的作家梁晓声,任何时候作品都与国家紧紧联系在一起。这位因知青文学而蜚声文坛的知名作家,伴随着共和国的风风雨雨,在文坛跋涉了30多年。他的《雪城》、《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今夜有暴风雪》等作品,风靡大江南北,《泯灭》、《浮城》、《凝视九七》、《中国社会各阶层分析》、《婉的大学》、《红晕》也引起广泛影响。而他全国政协委员的身份,又使他比一般的作家有更广阔的视角。教师、作家、政协委员,在耀眼的光芒中,梁晓声真实而恳切地表达着自己的声音,至今,梁晓声创作了1000多万字的作品,包括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以及杂文和影视作品。中国物资出版社近日推出了《梁晓声文集》,其中《母亲》被新闻出版总署评为2009年向全国青少年推荐的百种优秀图书之一。
走上文坛
“父亲目不识丁。祖父也目不识丁。原籍山东省荣城温泉寨村。上溯十八代乃至二十八代三十八代,尽是文盲。尽是穷苦农民。”1949年9月出生的梁晓声在自传体散文《似梦人生》这样描述自己的家庭:“母亲也是文盲。外祖父去读过几年私塾,故而同是文盲,母亲与父亲不大一样。父亲是个崇尚力气的文盲,母亲是个崇尚文化的文盲。父亲希望我们将来都能靠力气吃饭。母亲希望我们将来都能成为靠文化自立于社会的人。母亲的教育方式堪称真正的教育。她注重人格、品德、礼貌和学习方面。值得庆幸的是,父亲长年在大西北,我们从小接受的是母亲的教育。母亲的教育至今仍对我为人处世深有影响。”
“家里生活困难,而建设兵团是发工资的。”梁晓声说,自己当年插队到北大荒,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建设兵团里的部分知青被称为“农工”,有严格的编制。因为从小就爱读书,插队到北大荒时,他晚上常常给大家讲故事。“讲到后来讲串了,就开始虚构。后来上复旦大学,因为肝炎住传染病医院,在医院里我也给其他病人讲。”他说,也许自己的虚构能力就是从那时候培养起来的。他想,文学能影响自己,也可以影响别人。这种影响,最直接的就是他的为人处世在知青中很快得到老战士们的认可,被大家推选为班长,后来又当了排长,很受大家的尊重。有一次,鹤岗一所邮电学校的进修名额下放到木材加工厂,知青们推选梁晓声,但是被领导驳回。而这时,复旦大学负责招生的陈老师在兵团《战士报》上看到了知青梁晓声的作品,千里迢迢到黑河来找梁晓声。
梁晓声的命运从此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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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7年梁晓声从复旦大学毕业,分配到北京电影制片厂。至上世纪80年代,他的写作呈现“井喷式”状态,1984年甚至被称为“梁晓声年”。短篇小说《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中篇小说《今夜有暴风雪》、长篇小说《雪城》,陆续拍成电影和电视剧,引起巨大反响。到了90年代,梁晓声另一部知青题材代表作《年轮》,掀起又一轮热潮。
“我不是说我这个人有多好,我是说好的文学有多么重要。”梁晓声说,因为文学,他在“文革”中对所有受伤害的人都表现出极大的友善;因为文学,他这个曾经戴过红袖标的作家,可以理直气壮地面对各种采访问心无愧。“红卫兵时期是那样式的,我不是那样式的。恰恰是‘文革’中,我和同学们的关系是好的,和所有老师关系空前好。当看到老师被剃鬼头时,我给我的老师敬礼。我的老师多年后仍打听梁晓声在哪儿,就因为一次敬礼。我要感谢文学。我在‘文革’前看了那么多文学作品,文学艺术潜移默化的影响在我身上印证了,我接触了很多知识分子,我对所有受伤害的人都显出友善。没有一个同学或同事站出来说:我来揭发我所认识的梁晓声。”
文艺作品应该多些温暖
知青文学的庞大驳杂中,梁晓声是不可替代的、引领知青文学的一面旗帜。他说,我们不只是讲故事的人,很多人都能讲故事,《鬼吹灯》也有吸引力,但我们不能要求仅仅讲故事,还要讲故事里承载一些什么。“知青上山下乡,有几件事情,一直对我有震撼,是让我思考的。我的朋友秦晓鹰曾对我讲过一个细节,她在山西插队,告别时,老房东一家给她准备了鸡蛋、小米、枣子等那个年代他们认为最好的东西,她走了很远,回头看时,还能远远地看到老大爷、老大娘站在路口目送她。她隔着若干山头朝他们跪了下去……这一跪,意味着很多。那样的画面引发我很多想象。这一代人,他们受了很多苦,但是和最具中国特色的农民结合过,和土地结合过,和人类最基本的劳动结合过,亲眼看到过什么叫贫穷,亲眼看到过劳苦大众在贫穷状态中生生不息。我笔下的作品不只是写自己的小经历,而要把这些包容进来。”
看过外国作品《我的名字叫红》、《灿烂千阳》的人,很少不为所动。梁晓声感叹道,那个国家经历了那样的时代,作品仍然会像长了翅膀一样感动那么多人,为什么我们不能那样写呢?我们所理解的文学作品高于生活,不是把生活粉饰之后高于生活,我们需要把人性的真善美所能达到的高度呈现出来,文学高于生活最终是高在这里。这样的作品需要眼睛发现。“有一种误会,好像发现假丑恶的眼睛才是深刻的,我不这么认为。网络传媒不断把真相传递给大家,假恶丑的信息太多,这样的时候,发现这些还需要深刻么?文艺作品太缺少温暖。我们应该多创作些受众看了之后心有所动的文学作品,而不能满足于给读者提供了一点故事。”
在写作上,对梁晓声影响比较大的是苏俄文学,他的作品里有翻译体,可能就是因为阅读较多苏俄作品的缘故。他的小说里经常有一种忧虑,他将这种忧虑也归结为“俄罗斯文学的一种感觉”。
发出自己的声音
在创作了大量的知青题材的小说之后,梁晓声的目光转向平民生活,他觉得自己的平民立场“相当顽固”。“中国老百姓身上虽然有很多负面的、传统的、消极的文化背景存在,但是也有很多好的方面——忍辱负重,顾全大局。另外,中国老百姓之间还是有一种善的关系存在的。”
现代文化的变异和现实社会的压力,常常使梁晓声感到忧虑。有一次,在书店的讲座上,他坦率地说:“正直、同情、无私、社会公益心、助人为乐,经常处于被践踏、被嘲笑、被解构的境地。”容忍这样的一种文化,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受到惩罚。
他曾在很多作品中表达了自己的忧虑。从《龙年1988》、《九三断想》到《凝视九七》,从1988年到1997年的10年时间,梁晓声不断提出将来谁还愿意当农民的问题。到1997年,不吐不快的感觉推动他完成了《中国社会各阶层分析》。梁晓声前期作品明显有投枪和匕首的味道。然而上世纪90年代后期至今,梁晓声的写作风格开始有些转变。在长篇小说《恐惧》、《泯灭》之后,他描写现代都市的《伊人,伊人》,进一步显示了风格转变。到了今年新出版的《上蹿下跳的人们》,开头几篇都是谈民主。他说:“知识分子要担当国家的民主责任,不只是科技救国,不只是繁荣经济,不只是社会稳定,不只是丰富文化生活,不只是提供娱乐,还要担当起知识分子的民主责任。我不明白为什么很多人炒明星、炒故事、炒学术丑闻的兴趣超过了对这个国家的民主前景、民主模式的关注?超过了思考整个国家构建社会公正、呼唤良知?《上蹿下跳的人们》没有故事,没有搞笑,没有可以作为谈资的腐败,但是我个人认为这是我要做的。由此我也会常常感到孤独。”但是他毫不犹豫无所畏惧地发出自己的声音。而且他坚信自己是看得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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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求自己在作品中不要一味批判,也要给予,变成蝙蝠和蜜蜂。蝙蝠本身有着警示的象征,蜜蜂却要酿蜜,这两者不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我作为作家,这两方面的文艺功能都要争取实践一下,而且要实践得好一些。”
梁晓声说,自己从少年时期就热爱文学,从兵团创作员一路走过来,文学变成他此生唯一每天都在尽心的事情。回顾以前,至少有两点总结:“凡是我的哪部作品好一点,都由于我在创作中没考虑到市场、稿费、印数、改编成影视收入多少,我只是相对真诚地把我的感受呈现出来;凡是我的作品中我个人觉得不好的、失败的,都是由于后一些因素进入了我的创作意识。有时候某些因素会产生诱惑。”他说,自己现在毕竟没有必要靠写作赚钱,也不用在编剧中考虑哪个元素受到观众欢迎来借此提高收视率。一路写来,写作者所剩时间不多,要把自己摆放在文学、文艺、文化和整个民族的社会生活的关系中。在这个关系中,作为写作者,必须考虑怎样写才能更对得起写了这么长时间的作者的身份。
假如写大学
自2002年1月起,梁晓声到北京语言文化大学做中文教师,他说:“没什么值得惊奇的,我不过选择了一种自己曾经梦想过的生活。”
走在大学校园里的梁晓声,和其他老师并无两样,他的备课,甚至比一般人更用功。因为在他看来,有没有准备学生一听就听得出来。所以,但凡有课,他一定会在前一天拿出时间来认真备课,不允许任何事情干扰,也许正因为此,梁晓声被评为全国的“师德标兵”。“学校对我很厚爱,同事非常友好。但是你不可以在学生面前自认为是个特殊老师,学生也不管你特殊不特殊。他们就是要听你的课。”经常会有学生把习作交给梁晓声指导,这也使梁晓声有更多的机会了解当下学生的文学素养。“有的学生是不太爱写作,考到大学只不过要拿文凭的学生不为少数;有的一旦爱上写作,会带给你惊喜,他们的语言感觉刷新了汉语言的表达力,对汉语言表意的灵活性、生动性超过以往。”
梁晓声已经当了7年的大学教授。近来一些文学作品直指大学腐败,不知身处其中的梁晓声对此有何看法?梁晓声说:“我要写的话,恐怕要写另外的问题,思考大学的使命和社会责任,大学应该秉持什么样的精神,在这个浮躁的时代大学失去这种精神没有?”
说起大学,梁晓声觉得无比幸福。“我和大多数的学生关系很好,今年毕业的学生们给我写了纸条,放在玻璃瓶里送给我,告诉我每天打开一个。我的墙上还挂着全班同学一起亲手做的工艺品……在学校里,我最直接的感受是,我真是幸运!矛盾哪儿都有,但我总是感觉到人与人之间的温暖,好人成堆。”
北京语言文化大学主楼有个打扫卫生的女工,尽管做了多年,工资依然很低。梁晓声听学生说,女工的儿子今年考高中,他马上就去对书记说,能否为她涨工资。他说,中国这么大,不可能通过我们来扶贫一个群体,但是在我们楼里就有需要帮助的人。书记马上支持,说咱们去找院长来谈;院长说,他也在想这事。“你不觉得我的同事多可爱么?”梁晓声一连两次反问。高校里对工资也有规定,后来他们采取变通奖励的方式解决了问题。
梁晓声说:“整个的文学或者通过文学衍生出来的文艺,使我看到,对我们的生活正面价值的促进。现在我所做的,就是用我的眼睛来看,有什么遗或缺。我还是想做拾遗补缺的事情。”
(编辑:李明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