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毛尖
我们一路跟着朱天文长大,跟她变老。
可能是因为太喜欢《恋恋风尘》,对《巫言》,我始终有点距离。
《荒人手记》后,朱天文的小说好似换了dresscode,虽然小说、剧本后面,她始终是民国佳人的模样,而且,见过她的人都不约而同,岁月流逝,她不变应万变。但是,《巫言》是变了。
1994年,《荒人手记》一举拿下台湾首届时报文学百万小说大奖,虽然小说的叙事主人公是一个大学教书的男同志,但是,从开头到结尾,他的情感都是巫女朱天文的,最明显的标记当然是不断出没的作家、导演,电影和小说,他们构成了朱天文的符号学地图,既是外相的图腾,也是核心的抒情。而有意味的是,长期以来在朱天文世界中扮演隐秘主人公的小津安二郎(或者说,侯孝贤)这回让给了李维史陀,而且,像《忧郁的热带》这样的人类学论著片段还构成了小说中最抒情的段落。
李维史陀联袂傅柯有夺取费里尼和小津的倾向,但是,《荒人手记》勇夺大奖自然不会因为朱天文的论文写得好,虽然这里一段那里一段的智言慧语令人印象深刻,最好的朱天文当然还是她情不自禁的时刻,是她把自己开放给叙事主人公,把自己委身给笔下人物的时刻。噢,多么难忘那些爱情片段,刚刚爱上的永桔得暂时离开,一延再延,已近黄昏。“我随他下楼,借口丢垃圾袋,步出门。路两边居户,门前燃着火盆,腾卷纸符火星星。他走进烟里,我好悲哀,大声叫他名字。”然后,他回转身,倒退着走;然后,我喊,陪你一起去吧。没能陪他一起去。但是,“我飞奔上楼,抓了皮夹铜板车票,直去追他。”
恋爱时候,不管男女,都是这样吧,一刻不想分离,而一旦最后时刻大限来临,朱天文写道,那时,我站在车站大厅,“扩音器里的女声广播着班车时刻行次的奇异腔调,直如吸星大法叭地掏走我心,此时若有谁效妲己的背后一叫,我必跟空心比干一样仆地而灭。”
噢,不管朱天文在书中其他时候多么酷,她用现实主义的方式写下的爱情总是击准我们的命门,而且,百发百中。没散完的步,流不完的泪,背叛和死嗑,忠贞和放浪,年轻时候,谁又不是荒人?这些题材,让我们一路跟着朱天文长大,跟着她变老。
所以,虽然《荒人手记》可算《巫言》的一个章节,甚至是前情提要,而且,她业已祭起人类学的方法论,但是,《荒人手记》中的朱天文依然是我们熟悉的,深情,非常深情。甚至,我们把这种深情作为台湾女作家的一种胎记,公开私下,我们都忌妒这种深情,觉得这是台湾社会给女性的空间,让女性保留抒情的能力也给予抒情的便利。所以,去台湾,我就不敢去看朱天文,因为在她面前,会觉得自己像男人。
不过,站在台湾的朱天文想法和我们不一样。《巫言》出版后,曾经和朱天文作过一次笔谈,我谈起我更喜欢《最好的时光》中的朱天文和侯孝贤,她说:“我们的作品,小说,电影,都是,在一个时期变得很‘狰狞’,好像翻脸不认人。六月底在南京,不只一位读者,近乎请求的口吻对我说,你可不可以进两步退一步,不要走那么快来不及跟呐。最好的时光好归好,但生命各有自己的时间表,半由人半不由人,这是没办法的。况且你若有志气,境界虽好,也要‘不住’,不爱耽在其中不出来,总爱往前走往不容易处去,这才有劲是不是。”
怎么描述《巫言》啊!某种意义上,朱天文好像克服了自己写作的黄金结构,不再是秋刀鱼滋味,不再是威尼斯之死,不讲古希腊神话,不讲亚马逊传奇,用她自己的话说,她走到她为自己设定的坐标上,也就是新世纪以来,她一直在琢磨的“台湾作家的位置”。
什么位置呢?她说:“根据我们的写作经验,原来有一块东西可能是大陆作家无法写的,而这一块可能是我们台湾作家为文学共和国版图能贡献的一块拼图,那就是对现代性的描述。”朱天文认为,台湾的现代性不像大陆那么暴烈,当然也不驯良,不那么快也不那么慢,所以,在华语文学版图上,台湾作家的这个写作位置是大陆作家无法取代的。
本着这个决心,《巫言》几乎就成了小说版的《后现代主义或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而詹姆逊在这部辉煌的理论著述中分十个章节展开的后现代清算,既可以看作《巫言》的起点,也可以视为结论。而且,我想象,当年,爱森斯坦试图用蒙太奇方法论把《资本论》改编成电影,也可能就是用《巫言》这样的蒙太奇结构:浩大的现代博物志(一路从政客、中产,综艺讲到email、V8和魔术,出入真实世界和虚拟空间),相对客观的镜头(暧昧到有读者认为朱天文在揭露品牌的时候鼓励了品牌),时间变成空间,乌托邦终结后的乌托邦,潜意识消失后的潜意识,既是对将来的怀旧,也是对过去的展望。理论上讲,《巫言》的确达成了朱天文的心愿,写下了大陆作家无法取代的作品。
可是,对《巫言》表达完最高的敬意,我有疑问。
我的疑问是,当朱天文勇往到后现代地带,她留在身后的那片抒情空间,怎么办?说白了,我自私的意思是,对朱天文,甚至是对台湾作家而言,守住抒情的位置,可能要比描述现代性更为重要,也更为艰难。也是在这个意义上,普罗对早期朱天文和侯孝贤的热爱决不是因为怀旧,恰是对未来的惧怕,对现代性的逃避。早期朱天文和侯孝贤,那些无比清洁,无比充沛的岁月,才是巫,才是菩萨,这个,从洪荒到现在,才是我们恋恋风尘的根本。
说起来,从《世纪末的华丽》开始,朱天文的写作野心就有了职业化倾向,《巫言》一写八年,不再是我们熟悉的土地、青春和男女,而是互文式的论文和事例,就更显示出了她的“职业追求”,她对台湾作家位置的自觉体认。也的确,就《巫言》本身而言,无论是在她个人写作史,还是当代文学史上,朱天文都算完成了一桩mission impossible。但是,噢,原谅我的强迫症,在描述现代性成为共识,甚至也算不乏前人和后人的时代,华语文学的版图,稀缺的是抒情,而且是现实主义的抒情能力,这个能力的世俗表现,就是我们从台湾回来,说话会温柔很多。
当然,我知道,这样去要求朱天文,是讨嫌的,然而,我们爱她很久了,不怕在她面前暴露“没志气”。
关于《巫言》
《巫言》简体字版千呼万唤始出来,并迅速蹿上“季风”等文人书店排榜榜单的前几位,和朱天文另外一本《荒人手记》一起“红”了很长时间(从去年冬季至今)。这个弱弱的小女子,写小说、写剧本、写和侯孝贤一起的最好的时光,她长驱直入地占据了这个阅读季,也占据了我们。
身边的很多朋友都买了,却说很难将它看完。《巫言》没有令人期待的曲折离奇的故事;没有令人不可思议的奇诡想象;没有感人至深的情节;就连光怪陆离的比喻,也很有限。它似乎摆明了拒绝虚构,更准确地说,简约虚构至极限。借用小说里的话即是“一毫毫,一寸寸的减。减之又减”。
吊诡的是,《巫言》又并非简简单单的一册世相记事本或是人情流水账。从《淡江记》的缘情似水到《小毕的故事》的亲爱精诚;从《荒人手记》的迷离颓唐到《巫言》的幽玄诡谲,朱天文的小说堂庑渐趋逼窄,而又一转为大。说逼窄,指的是细节繁复,却无心构造任何大叙事大情节;说一转为大,说的是舍弃横向的延展垦拓,朱天文以表象的琐碎枝蔓开挖抉发纵向的人性景深。经由她深厚老道的白描功夫所呈现出的纸上现实,如此精密尖锐,嘲讽并且粉碎了我们居之不疑夸夸其谈的一般现实。
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朱天文曾多次引用加西亚·马尔克斯的话,“世界太新,很多事物还没有名字,必须伸手指头去指”,当作者不再以作者自况自限,而仅是世间的普通观者,万事万物自然生机勃郁,显现出此前不为人所注目的活泼富足。此时恰如寻常伸手指认世界的幼稚孩童,恍然发觉习焉不察的诸般花样……准此,我们再来看《巫言》,不再经营以往的繁复风格,以巫之“看、时、事、途、界”五题,写最亲近琐碎的人和事,是不是还这么难看下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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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阅读
《巫言》 (朱天文 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5月版)
《荒人手记》 (朱天文 著 山东画报出版社2009年5月版)
《最好的时光》 (朱天文 著 山东画报出版社2006年版)
《花忆前身》 (朱天文 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
(编辑:李明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