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吴鲁芹《英美十六家》
如今外国文学的译介日趋冷门。不说别的,单就大学外文系,本应语言与文学并重,现在几乎就剩下语言,没了文学;且这语言,也尽是日常应对,而少文学色彩。结果,学日语的不知有“白桦派”,学英语的不知有“极简派”。其他系科,更等而下之。这样的情势,让许多做老师的饱受刺激,有的拒迎之间,就此稀松了功夫。以后猝遇行家,只有抱愧而已。
身边就有这样的朋友,说到读了吴鲁芹后的惭愧。其实,这本书是作者退休后,对自己心仪的英美作家和批评家所做的访谈结集。由于不以专家绝业自负,所以字里行间,没有繁复的引证与学理的纠缠。相反,受蒙田以下一直到怀特的散文传统影响,常以一种“纯正的鉴赏力”和“讲究的随便”,对读者娓娓道来;又基于个人切境的体察和心思的灵转,用一支笔,活脱脱地勾勒出大师本真的面貌。看多了学院中严谨庄肃的高头讲章,或浅学近视者的故弄玄虚,再读这样的文字,直觉得思理的莹彻与清顺。相较之下,前者不免像太医院药方,或面上齐整,但不切实用;而后者又近似御膳房杂办,虽过眼纷纷,终难称知味了。
尤为难得的,是作者访谈的对象,都神龙难见首尾,一般人闻名多而识面少,故逮着机会,难免穷追不舍,镜头与灯头一起招呼。但大师通常都有脾气,对类似某本小说中某个人物是不是就是你本人,或某个情节是不是你有切身的经验这类“鸡零狗碎的讨论”(201页),常感厌烦。此时,有一个中国人空着两手,翩然而来,仅凭对作品的了解,就直奔主题,点到要害,这种“如与故人晤对”的交谈(99页),就很难说是叨扰。至于有时为助回忆,他还能适时收放,随机提点,牵衍出的话题,让人有光阴重拾的快意,更带给人望外的收获,若再拒绝,就不合初心,也欠绅士了。所以,挑剔如索尔·贝娄,向少受访如约翰·契佛,最后都对他有问必答。后者还用一个下午,陪他逛自家的林地与菜圃,并一直将他送到车站。
而读者的收获,因他丰富有趣的导引,也能体味到现场的实感,并得以走进大师的世界,往复含玩中,生出了何其口角生动、如聆謦欬的赞叹。当然,在这同时,还知道了许多文学史上没有载录的事情。譬如,居然有布列姬德·布劳菲这样的小说家和批评家,将《草叶集》与《呼啸山庄》、《战地钟声》等经典名著,归入可有可无的文学序列。她称许多伟大的作家其实只在二流,许多经典之作“都是相沿成习,以讹传讹”(61页)。这样的判断,显然与作者相违,难得的是,他都予以照录,其中对方言之凿凿的部分,尤能尽其展开,全部采入。这样的批评标准与方法,是个人从未领略过的,所以读来大增兴会。其他像批评家大卫·戴启思推崇“全能”与“通人”,反对“在年纪或者学养上专门化得太早”,也让人印象深刻。他直指没有“好奇心”和不能“博览”的学生为蠢才,只知跟着老师读书而不能旁及其他的学生为“与文学根本无缘”,即使日后拿了学位,以文学为职业,对人对己也全无好处,对文学而言更是个“负数”(105页),让人看后直呼过瘾,直想攀交。
此外,经由他的妙笔,更多的作家,即使在随意的对谈中,仍显露了鲜明的个性和峭峻的崖岸。譬如,写作之外,他们根本不看书评,也不在意批评家怎么说,并特别讨厌“批评家用自己的美学观念,用自己的思想意识,教训作者”(129页)。对人动辄将其归入某个派别,直斥为“了无意义”(131页);动辄列出榜单,随意排名,直指为“相当荒唐”(211页)。这类事情不仅有趣,还让人想到更多。当然,作者记录,他们并不一概无视外界的反应,对读者是否认真对待自己的作品,还是有程度不同的在意。契佛就告诉他,自己的小说刚上《纽约客》时,隔天就能收到读者的来信,“读者与作者之间那种密切关系”,真令他感到兴奋(185页)。有鉴于其时他的短篇小说集正热销风靡,他还说:“小说有一种力量,诗也有一种力量,到现在为止,我们还没有见到有一种新的玩意儿,有资格向这种力量挑战,更不用说战胜它”。他所谓的新玩意儿是指电视。他坚信就是这个玩意儿,也“不能传达文学所能传达的某些东西”(191页)。
记得上世纪80年代,自己第一次读到契佛,那种激动简直无以言表。因为像他说的一样,那会儿人能感觉到小说有一种力量。但现在不同了,电视不算什么,互联网来了。互联网带来的小说,从玄怪盗墓到密码侦探,一路畅行无阻。其持紫薇斗数、演怪力乱神的无厘头招数,正适合拿来给厌弃现实的人们灭烛谈鬼,望月说狐。相比之下,契佛们穷力探究的更辽阔的世界,更幽深曲折的人性,就有些过于沉重,并不再有意义。再说,也没有太多的人和书告诉说,这样的文学其实还有意义。如果是这样,这本《英美十六家》,就更有其存在的意义了。
至于说到人不能把一切事物都涂上自己的色彩,按自己的观念来形成世界,就像不能行不越户限,就指望看得更多走得更远,这是读本书带出的更远大的问题。在这方面,自承懒散的作者没有说,我们则没资格说。还是向前贤脱帽致敬吧,柏拉图说:我们自感欠缺,所以需从别人处获得完整;王国维说:居今日之世,讲今日之学,未有西学不兴而中学能兴者,亦未有中学不兴而西学能兴者。作者与我们要说的意思,都在里面了。
(编辑: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