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家麦
十年前,我跟阿秀还没有孩子。去医院查,医生说我精子缺少活力,最终无力游到卵子里。
这段日子我一直很消沉,在家坐吃山空,到了山穷水尽地步。之前我跟一个道上人合伙办歌厅,没想到他沾了白粉,初一吃起十五的粮,将账款划走了,连小姐的坐台费都难支付,生意一天不如一天,终于散伙了,最后歌厅盘给了债权人。我玩不过道上人,只好打断牙齿往肚里咽。阿秀骂我没出息,我虽很窝火,又找不到新的路子。我俩三日两头吵一次架,我像一颗装满核料的原子弹,随时要爆。
一天,我转到街头报亭买了一份报纸,看到登了一则招生启事,一家国家级刊物与地方联合举办春季人文学院进修班,地点在东部漂流岛,还列了一串前来讲学的名家名单,要求学员有文艺基础,学期三个月,颁发结业证书。
我觉得不像是搞传销,无非是东部某个小地方“借壳生蛋”,而且这个地名也蛮有意思。
我马上打电话,说自己当过兵,当过文书,出过板报,给战士教过歌,八一节表演过文艺节目,回到地方发过文章……接电话的女士说我符合条件,届时带上学费,算正式确认。
我算了下账,学费六千元,包括住宿费,加上吃喝车钱,起码一万元。这笔钱上哪找?
我跟两位哥们摊牌:“这钱不是最后一次借,纯作友情赞助,给不给?”
做外贸的王欢问多少?我开口六千,又朝在烟草公司工作的“钱园外”伸出一个拳头加一个指头。
王欢说,数目不大,相当于看一场世界杯门票。“钱园外”开了腔:“要是这钱用来二次创业,倒也二话没说,可都到啥时候了,还拿钱打水漂漂,你有这闲心?”
“所以说不是借钱嘛,是向你俩要,先救我的命,我病重了!”我指了指心窝,又拍了拍脑门。
两人相互对视一下,说明白了,各掏腰包,劝我出去散散心也好,又嘱咐我不可对不起嫂子,好去好回。
我说,她思想不通也没办法,我是真的到了崩溃边缘了,再迈出半小步,就跳崖了。
王欢笑了说,缺了你,不又少了个酒友?少了个半夜一起看世界杯的?“钱园外”劝我喝酒,痛快后早点回来,别让我俩去收尸得了。
吃了送行酒,我回家跟阿秀说了。
她说我是败家子,反正家里也没什么好败的了。你出去三个月算作分居,加上以前的九个月,正好分床一年,到时候办起离婚来也有依据。阿秀拿了几张白纸和一支水笔,让我立字据。
我想,她不同意也得同意,这种生活过下去反正没多大意思了,就写了分居一年,以此为证。阿秀让我再写一份,我说不必了。
坐上火车,一路上我肺里氧气泡泡多了起来,就像搁浅了的鱼等到了涨潮,向深海游去。
日早上到了终点站,转中巴车,大约一小时后闻到浓起来的海腥味。我当过水兵,这种气味久违了。车内的乘客,有几位搁了大包的,互相打量探问,有人手拿一张地图,放大镜映出图上红箭头,在漂流岛方位画红圈,像个阵地指挥官,猜想可能同是学员。
与我并排的女子约莫三十开外,个子不高,身子结实,肤色白净,左脸颊隐现一块淡褐色蝴蝶斑。她不时往窗外张望,见到晒 在马路边竹棚上的鱼鲞,很是好奇,几番欲言又止,一会儿手拿纸巾捂了嘴鼻,有点想呕吐又隐忍下去的样子,见我盯着她看,不料连打响亮的喷涕,一抹水星沾到我脸,忙用纸巾替我擦了,连说“不好意思”。她脸色涨红,问是不是上艺术进修的?我答了,她伸出手:“认识了,四川的,柳含烟,多关照!”
到了石塘镇车站,我随着一批提大包小包的乘客下来,见到有位牛高马大的女子举着“人文学院”字牌,一堆男男女女,有老有少,朝举牌女子围拢过去。那女子用小扩音器喊话,“我姓李,管接待的”。刚才在车上拿地图的那位中年人背了只蜗牛壳似的包,忙低身合手行礼,“李老师, 您好!”她回个古人女礼,“您好,你们可千万别这样叫,羞煞小女子也。”大家哈哈笑。
我提议,那就叫师姐吧?她说,这样叫也不错。大家师姐师姐的叫。这师姐在我们这拨人中差不多高出一头,有如鹤立鸡群,脸面有几分粗糙,红扑扑的。我估摸着是从北方荒漠地带来的。一问,是蒙古汉族,上届生,留校。
跟着师姐,一会儿那中年人手指前方尖叫 “啊,大海”,顾自扭摆起来,像老太太跳迪斯科。蓝蓝的海水,航行中的船轮,远处有一团朦胧的黑影。
埠头边挂了三排防撞的旧轮胎,两条小木船停在边上,各坐了戴斗笠穿斜襟衣抽着烟的船老大。
师姐按了下喊话器开关,用带了翘舌音的北方话喊道:“同学们,咱们的漂流人生第一课开始了,船将开往目的地——漂流岛,两公里半水路,每船只能坐五人,坐船有两种方式,A.坐摇橹划桨的船,上岛时间要久一些;B.坐挂帆的船,此地的风呈螺旋形盘旋,全球只有此地风光独有,那帆布顺着风,想往哪漂就往哪漂,这跟我们漂流人生是切题的,你们选吧?”
有两男两女选了A,被船老大接了包,坐到摇橹船上。师姐又说,这边还缺一人,那边多出一人,得乘第二趟船,需等一小时。柳含烟环顾两船,举棋不定,说自己是第一次见到大海。
我劝道:“既是漂流人生,先尝尝这滋味儿也不错,哪怕是翻江倒海。”
“别磨磨蹭蹭的了,这么娇气来这干吗?”师姐的脸说变就变。
柳含烟吐了吐舌头,“我选B。”又跟我轻声说,“这人好凶咹——”
那位中年人柔声柔气起来:“喔唷唷,我想,我想,还是选——”
“真婆婆妈妈!”师姐推了一把,那人上船时像只老母鸡,“喔喔喔”地叫,身子随船晃动起来,被我用手往肩头一按,像拍进一只螺钉,稳住了。
“您好,谢谢,我叫花想侬,真名刘国柱,当过乡卫生院院长,提前退了……”他的手还在跟空气握,我早跟柳含烟坐在一起了。
两船人又笑翻了……
上了岛,柳含烟不吐了,刚才在船上她吐得一塌糊涂,只差没吐出血来,被我扶着。她说,这会儿才感到双脚从棉花堆中踏到坚实的土地。
岸边斜坡,沿着小岙湾,筑了一排平顶石屋,屋顶给压了一块块大石头。师姐介绍,是为了防台风把屋顶掀翻。
穿过两壁峭立中的一线天,前方是几幢环海而建的楼房。
“喏,这个是碉堡,这里过去是边防哨所,西边这幢是学员楼,中间是教学楼,东边是专家楼,还有食堂、篮球场,学院边上有条小街,有海鲜排档,东西不贵,有活海鲜,嘴馋了去换换胃口,食堂里的菜特难吃,周末可以搞搞舞会,呆久了会闷得慌……”师姐像个导游。
这女人为何大老远的跑到这来?还留了下来?我打起问号。
“等安顿下来,你们会慢慢熟悉起来的。”师姐嗓门大,略带沙哑。
来到漂流岛就像到了桃源地,我早把在家的事儿抛到九宵云外了。
第一天报到,我给分到205室,用领到了一把钥匙开了房门,见里面放了两张行军床。
我正整理床铺,听到敲门声,“您好,可以进来吗?我也是205室的。”
见是他,我头有点大,怎么跟娘娘腔的他做室友,他伸出手,我缩了,“不是握过手吗?花——想侬同学。”
“喔唷唷,您记性真好!唉,这间寝室不好,我刚跟院方反映过,要求调房,没办法,不同意,”他耸了耸肩,摊了摊手,跟老外一样,“您闻到怪味了吗?”
我知是205室斜对着男厕所,可我不在乎。
他戴起袖套,系了白围裙,整理内务。
我卧床抽烟,花想侬又喔唷唷一声。我说:“与我做室友,活该你倒霉,我一天起码抽两包。”
“喔唷唷,真要命!”他拿毛巾一遍遍地东擦西抹,这房间倒让他给收拾得一尘不染。
我感到自己坐享其成,他倒像是我的老婆,顿产几分惭愧,“改天我请你吃一顿。”
他欢天喜地的,弄得我直想吐,赶紧开溜。
我到女宿舍看看,向走廊上扫地的老伯打探。女生住三楼,一间一间巡过来,一一跟女同学打招呼,转到308室,房里传出嘻笑声。敲开了门,见是柳含烟和师姐。
师姐说,来了53名学员,女生有23名,正好柳含烟多了出来,又无空房,与她搭伴。
“不打不相识啊,”我打趣道,见柳含烟手抖开一条薄如蝉翼的内裤,“你们忙吧,知道你俩的房号就行了。”我退了出来。
第二天上午开学典礼,主席台坐了一干人,院长坐中间,讲了话,接着分院长念了一串名单,有班主任、指导老师,念到“班长兼学习委员李香香”,见站起一个高个子,是师姐,有三人带头鼓掌,一个是柳含烟,另一个是花想侬,第三个是我。
念到“文艺委员柳含烟,原在文化馆搞声乐的……”我带头鼓掌。
念了“支书”,又念到“支委陈仓满”,柳含烟带头鼓掌。我差点笑出声来,我的组织关系从部队转到村支部,要说过四年一次过组织生活,都是选支委支书时来投票的。我站起来,“这个,还是让给合适的吧!我……我吊儿郎当的。”
刚给封了班主任的姜老太说:“我看过每位学员登记表,你当过海军,第二年就入了党,还被政治部借用过。”
我怪自己填表写履历时这项太细了。不再推了,来的反正是乌合之众,不就是挂个名呗。
全体人员合影时,我让前排的柳含烟请客,她让我先请,说我的政治地位比她高,差点笑痛了我肚皮。
中午上食堂吃了饭,美美睡了一觉,精神大增。
下午学员分组,分为文学部、演艺部、视觉传播部、综合部,文学部又分为小说组、诗歌散文组。
我被分到小说组,报学员创作计划时姜老太找我谈过心。我说自己办过歌厅,有来自天南天北的坐台小姐,还见过黑白两道通吃的强人。姜老太问我,要不要将这段生活写成一本畅销书?她有交情不错的书商。我觉得这倒不错,可我只登过豆腐块文章。她说,没事的,就像过年前灌香肠, 每一节给灌得满满的,一节连一节,不就挂成串儿?
我庆幸自己,一来就遇到武林师太。
散了会,各部学员集中四楼大教室听讲座。师姐提前给每人发了一份课程表,我照表一对,第一节课是《理想社会》,张福民教授授课,简介中有一串身份:社科院博导,《文坛报》社长,著名批评家,电视“梦工厂”栏目高级评委……似乎文艺界的名头都让他一人占了。
姜老太早早坐在第一排,转身巡视着到来的学员。分院长做着请的手势,陪同一位半百老头来到讲台,掌声停了后,分院长简短介绍,与张教授道了声别,姜老太跟着一同退了。
张教授不揭茶杯盖,倒从黑色手包里取出两听青岛啤酒,学员们顿时笑了。他讲了一会儿又喝口酒。到了下半堂,有学员走动,我也出去了,上完厕所,留在走廊继续抽烟。碰到师姐,“大家不要开小差,第一节课是走程序,不过是给新学员洗洗脑,以后这种课就没了,以后你们不想听,中途溜了都没事。第一课大家还是规矩点,这老头讲的这节课虽枯燥,但他能量大着呢,上天揽月下五洋捉鳖,大凡文艺圈的腕儿无不敬他三分……”
我先掐了烟,那些开小差的同学也进了。
来这里别的都好,没想到了第四天早上,我身下那玩意儿坚挺起来,像桅杆般,迟迟不倒,好久没这样的状态了,原以为自己快废了。又想,这么多人在这岛上要过这么久,这方面的出路往哪找?特别是男生。
我拿外衣遮了裤裆上厕所,蹲了一会儿才消褪,回来时把外衣披了,见卧在床头的花想侬架了老花眼镜翻看《金瓶梅》。
“我说,花大哥,要是男人也有提早绝精期——精子的精,该多好呵!你我哥俩就用不着遮遮掩掩的了,你还——”
“喔唷唷,什么话,老夫还不减当年呐!”花想侬坐了起来,嘴边喷出鸟屎一样的唾沫,“等着瞧吧,老夫当过医生,还当过院长,研究过房中术,不出半个月,同学们就会雌雄配对,女人还好耐,耐个一月两月的,之后会耐不住了,不信我俩打赌!”
“跟你实说吧,我他妈的已蠢蠢欲动了,按得按不住。”
“喔唷唷,你没问题的,小白脸,肯定会泡上妞的,老夫嘛,喔唷唷,只能另行解决喽。”
见他暗藏机关,我作谦虚状,抱拳作揖,“请老哥给愚弟略施一计。”
“喔唷唷,老夫嘛,没关系滴,大不了花点钱嘛,不过眼下还没到耍枪时,睡觉,反正今天没课。”他把《金瓶梅》放在一边,拉了被头,把乌龟头缩进被窝。
这老狐狸报过选题,计划写大部头《名妓列传》,料想他也不是个吃素的。
学员之间熟络起来,暗中拉帮结派,今天你请明天他请,吃吃喝喝,我也被花想侬请了一回,更不要说那些有点姿色的女学员,被连请着。
我在校门口遛步,撞见脸吃得红红的柳含烟,唯独不见师姐被人请过,有人私传请不动她。该轮到我请了,余下六千元生活费,虽比不上那些带薪读书的。
我头一回请客,去308室约,柳含烟爽快应了,轮到师姐时被拒了。我有点狼狈,不知她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我想请张教授又怕不给面子,师姐说,“这事倒好说,我出马,准搞定。”这女人让我捉摸不透。
岛上有四五家排档,分布在小街上,这街长不到百米,石板铺的路。
定在阿龙海鲜排档,阿龙指着地上四五口盛了水装了换气泵的大塑料盆,里面装了游动着的鱼虾蟹,“都是渔民刚用小网涨来的,有岩头虎、鹰爪虾、海鲫板、海蜈蚣、虾狗弹……”
我们四人进包间,主客是张教授,居中,东道主的我与他作陪,柳含烟坐右,花想侬打横。
见有卡拉OK功能,柳含烟去调试,用气吹了吹话筒,冒出一句川版国语,“音响啷个蹩嘛。”
张教授来了兴致,用川语跟柳含烟聊了起来,两人“老乡老乡”地互称,我插话:“一会儿,柳含烟同学先露一手,请张教授点拨点拨。”
花想侬拍手叫好。
龙嫂捧上虾狗弹,我先把目光递给张教授,再扫视一番,“今天很荣兴请到了张教授,张教授边上课边喝酒的风采,让同是好酒的我一见如故,今天又是我第一次请客,大伙儿不醉不休,喝什么酒?”
“还是照岛上的规矩吧,杨梅酒,再说吃海鲜也不会皮肤过敏坏肚子。”张教授提议,得到一致拥护。
一玻璃坛的杨梅酒下去一大半,大家话多了起来,大了声要“吼一吼”,让文艺委员先示范。
柳含烟唱完《辣妹子》,众人叫好来敬酒,她一口闷了,张教授指出一个音节的发声有点小问题,他用手按在胸前示范了一下,“啦——”,柳含烟仿了下,张教授赞道,很有悟性。
柳含烟找到一张经典老歌碟片,塞进影碟机,张教授唱完《三套车》,众人觉得不过瘾,因没帕瓦罗蒂的唱碟,张教授来个清唱《我的太阳》,那男高音忽啦啦引来别的食客,挤在门口听。
花想侬唱起《天涯歌女》,他那份投入,那份温情,我跟柳含烟暗抛眉眼,又强作不笑。
轮到最后一个是我,我摇起手来,说自己天生一副公鸭子,好在练过霹雳舞,献丑啦!
把功放开到最大,伴随着嘶啦啦的杂音,我仿机器人动作,柳含烟上来跟着学。
也不知喝了多少酒,也不知最后付账多少,四人互相搀扶着走。
第二天醒来近中午,我脑子昏沉沉,花想侬在写字台看《金瓶梅》,记笔记,说我昨晚喔唷唷差不多灌了两暖瓶白开水,进了四五趟厕所,全是他帮忙,又说张教授路上就吐了,被柳含烟扶到专家楼……
星期五没课,公告栏上贴了一张周末舞会通知。
柳含烟还不放心,逐个上门通知,又拉了几位男同学帮忙移桌搬凳,花想侬是其中一员,我借口宿酒未醒,她让我一定要来捧场,一个劲儿鼓动我跳霹雳舞,晚上的场地和音响是阿龙排档没法比的。
晚饭后,周末舞会第一次开场。大教室临时改舞厅,虽然比不上正式舞厅,但在这座孤岛上还能凑合,陆陆续续来了人。
第一支舞曲是慢四步,大家有点不好思,男同学没勇气“吃第一只螃蟹”。我本是舞场老手,也不敢太嚣张,见有点冷场,柳含烟脸挂不住,倒是她主动向我邀请。师姐也站了起来,花想侬忙迎上去,有了两对领舞,其他同学纷纷上场了,最后还留有几位男生,毕竟女少男多,剩下的男男组合,跟两只熊猫拥抱似的,我跟柳含烟想笑又不敢,只得跟她耳语,又见花想侬舞姿不错,但屁股扭得像女人似的,他跟师姐搭伴倒像师姐是男舞伴,我先笑了, 被柳含烟扯了下手,只好强作目不正视这假男人,大概我的表情有点怪,柳含烟也终于憋不住,“噗哧”一声笑了,这回她的腰被我的手捏了下,我俩目光有了正负极电流相交。
迪斯科舞曲一响,我领先独舞起来,很快有男女同学上来,围着我跳,我似乎回到小青年时代,同学们边跳边学,热血奔涌,汗水出来了还在跳,我跟柳含烟手连手,一个个同学连成大圆圈,做关节转动。这舞曲足足放了半小时。
接下来得需要慢步舞了。柳含烟差不多成了我的固定舞伴,我把四步变两步,她还不知道以前我曾是咪咪舞老手。这次我俩身贴着身,听到双方的呼吸声心跳声……
我约了她吃夜宵,回来时,手挽手走向渔村小宾馆。
春暖花开,人们衣衫渐渐单薄,女同学更是花枝招展。
开学一月余,多半同学成双成对,男女宿舍性别发生变化,有男生到女生寝室夜宿的,或是反之,剩有小众没搭伴,花想侬是其中之一。有一天,他早出了,傍晚时回来,很兴奋,说他去了趟县城,花了钱,找了小姐,喔唷唷的自卖自夸,像馋猫偷吃了一回腥鱼。
渐渐地我逃课了,《歌女泪》写作进展顺利,状态好时一天写一万字,多亏柳含烟把带来的二手笔记本电脑借我用,那时还没有U盘,怕我写的文档被病毒感染,她给我一只软盘,有次还真发生了乱码,幸好有备用软盘,光在这点上我很感激她。我俩差不多隔日去排档吃,加上住小宾馆,我感到费用紧张起来,但我没跟她说。
张教授又来上课,这回他讲京剧,没带啤酒,妆扮旦角,眉目传情,“伊伊呀呀”地唱,迷倒了全体学生,当中有两大粉丝,一个是柳含烟,另一个是花想侬,两人争相上台跟旦角的张教授“娘子娘子”的学架式。
下了课,却不见了柳含烟,急得我团团转。到第二天傍晚,我又去308室,只见师姐一人,开着旧笔记本电脑,让我别急,柳含烟会回来的,先看她写的书稿,给提提意见。她偷偷用电炉烧菜,让我留下一块儿吃。
弄出三只菜后,她拿出一瓶蒙古奶酒,让我尝尝,我没心思,她动怒:“你着啥急?你那位八成跟他放浪形骸了!”
“是谁,老子灭了他。”
“她又不是你老婆,再说你有老婆。”
我觉得她说得在理,又不服,“至少在这儿,她是我老婆!”
“瞧你,又来孩子气了,这里发生这种事太正常。”
“告诉我好吗?她跟了谁?”
“你先喝着,听我讲个故事。”她递来满满一杯白中带浑的奶酒,我一口喝下,直喘气。
“很早以前,有位蒙古女子来到江南一所大学读书,遇上一位从杭州来的小伙子,长得像你。两人相爱了,毕业后他准备带她回杭州结婚。就在毕业前一天,他还没回校。噩耗传来了,他给汽车撞了,蒙古女子来到杭州拥着他的尸体,哭得伤心欲绝。之后,她回到了家乡教书,她太想他 了。有一天,她辞了工作,来到了漂流岛,想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她泪流满面,掏出其中一沓粉红色信笺,“这是我取回来的,是我读大学时写给他的信,我俩虽是同窗学友,都喜欢用鸿雁传书。我蒙名琪琪格,汉名李香香,我来到这还有一个原因是为了写这本《遗情书》。”
她把头伏在我胸前,呜咽着,啪搭啪嗒掉泪,我胸前被濡湿了一片,她抬起脸,青丝纷乱,一对红肿的双泪,“看到你,我就想起从前的他,我情不自禁……”
我想抽身而退,听到一声:“回来——,今晚……算我求你啦!”
我吼了:“不,我已有了她,再也不想有第二,我要跟她走完最后一程!”
又等到日落时分,柳含烟才回来,穿了身我没从没见过的碎布花裙,一脸的倦怠,像长途跋涉归来。
我连连责问,她只说跟一位朋友出了趟远门,其它让我别管,关门便睡。这是跟她好上后我第一次独睡,整夜失眠,直到东方发白才迷糊起来。醒来已日上中天,我来到308室门口,听到两个女人说话。
我擂起门,开了见是师姐,她拉了我到走廊一角,“没事啦!我说通了她,把你跟我说的话全告了她,她想通了,为你的真情感动了,说自己一时迷失了,要与你走完这段人生旅程,你待她好一点。”
“嗯。”我朝房门飞奔,扑倒床上,我俩抱着吻着滚着……
柳含烟哭着说:“我错了我错了,是我主动上门找他,跟张教授出去玩的,想让他助我上‘梦工厂’,还——”她的嘴唇被我嘴唇堵了。
这晚起,308室的女生柳含烟住到205室,205室男生花想侬搬到了308室,白天又回到各自寝室。
只是花想侬像贤惠媳妇,替师姐做家务,包括偷偷用电炉烧菜,他改口不叫师姐了,叫香香,“香香,喔哟哟,别光顾了写别累坏了身子,来尝口刚做的老鸭煲。”
看着她吃,他对香香永远看不够似的,她嗔怪道,“讨厌,回家看你黄脸婆去!”
师姐的笑很祥和,我跟柳含烟不光为自己幸福,也为他俩。只是我改不回叫师姐的口。
天气闷热起来,之后刮了场台风,又风平浪静。
我的书稿杀青了,给姜老太看了,她提了意见。我改个不停,晚上柳如烟替我校订文字。直到夜深,我俩相拥相睡,每夜至少作爱两次,第二天我照样精神抖擞,这是我前所未有的。
最大的奇迹出现了。有晚,我发现柳如烟隔了半小时又起来换卫生巾,她的第一次例假大约在一个月前,她告诉过我,她隔25天才来,每次例假只有3天,那次例假,她快干净了,我俩爱抚各自身体,还是克制不住,做了爱,我很内疚,她说自己身体棒棒的,还好没事。这一回让我好生奇怪,我追问不停。
她终于说了,用了药物流产,前几日发现自己怕冷,起汗毛,上卫生院买了试纸,一验怀孕了,就悄悄打了,怕我改稿分心。
这让我难过又惊奇,惊奇的是我居然让她怀孕了,我不是精子游速慢吗?
关于我俩身世,我曾说了一些,她也说了一点,只说她男人爱耍小心眼,而她不想被管束,为了孩子,两人分居没分离。我说起自己办歌厅失败的事,她也没追问下去。
我手头很紧了,卡里只剩一百元,她似乎早明白了,一应开支她抢着付,说自己是带薪的,比我日子好过。我想,她在四川县级文化馆工作,工资好不到哪儿去,何况她来进修,奖金被扣。我俩似乎一切都用不着多说。
六月,是学期最后一月,寝室里有了嗡嗡叫的蚊子,我俩日夜厮守一起,做爱的频率增加,又心情焦躁起来,那是离结业的日子一天一天近了。我俩虽不说,都心知肚明。
修订稿交给姜老太看了,夸我改得很舒服,说马上电邮给书商。过了三天,北京书商马力跟张教授来了。
柳如烟塞给我一千元,让我接风时派上用场。这回请姜老太也来了,平常同学们请她不动,说学生不容易。
马力不时喷出雪茄烟雾,这位70后书商,蓄了短胡须,先夸姜老师伯乐识千里驹,“这本书正赶上写底层热点,咱不会走失了眼,得趁热打铁,快出。”
姜老太开门见山,说张教授才是真伯乐,热心为《歌女泪》写序,以他的名望,足以让这本书蹿红,下一步还要请他操笔在主流媒体上写书评。张教授谦虚起来,说不敢邀功自赏,功劳另一半还得算在柳含烟身上,敢为他人作嫁衣嘛。
马力掏出出版合同,说一切得按流程走,何况众人拾柴火焰高。
这一切对我来说,就像天上掉下了大馅饼,我连说,众人对的栽培,铭腑不忘。我把目光投向柳如烟,她似乎装作没看见。
签完合同,我拿到了5万元定金。
马力说,这本书第一次开印不少于10万册,暂定价26元,按版税10%付……大家举杯庆贺。
柳如烟拥抱正在发呆的我,吻我。
掌声,还有窗外海滩上哗哗的浪涛声。我想起诗人江一郎的诗句:
幸福太巨大了
我背不动……
终归要分离,在岛上我俩是最后一对走。
临别之夜,我把1万元红包塞进她包内,被她重放回我包内。语言成了多余,惟有默默对视。
我俩同坐一船,来时选择了漂移,这次也一样。
在火车站,她的启程时间比我迟半小时。火车动了,刹那间她追着跑,直到我坐的火车驶出月台,这一刻永远定格在我脑海里。刚才,一个奔四的男人与一个奔三的女人在演生离死别,可能旅客们觉得太煽情,可对我俩来说很自然。
这份余温伴随着我的返程。
回到家,我打开门,奔了去,拥住阿秀,紧紧不放。
这本书出版后,我又有了20万元进账。在漂流岛时,那5万元定金,其中3万我分装三只红包,姜老太和张教授各自推辞了一下接了谢了,柳如烟坚决不要。
回家后,我用三分之一书款马上创办文化创意公司。这次是独资。渐渐有了二次腾飞。
一个月后,阿秀惊喜地发现自己怀孕了。之后,有了女儿,取名陈喜羊。
十年之后。
我跟柳如烟的约期如至。临别前,我俩对面大海有过约定:十年内互不通音讯,十年后再上漂流岛,除非死亡把我俩分开……
(实习编辑:李万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