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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钟

2013-08-16 15:51:41来源:天津日报    作者:

   

作者:肖克凡


题图 尚世元

  父亲一脚站在门槛里,一脚站在门槛外,急着要走的样子说,你买烟台产的吧,烟台闹钟厂早年是德国人开的,德国人做的东西,地道。

  其实天津也产闹钟,金鸡牌的,厂子坐落在旧日租界,解放后叫西藏路,我念小学时天天从那里经过。但是我要听父亲的话,因为他是我父亲,尽管他身穿蓝色再生布棉大衣,形象几近潦倒。

  父亲的目光,原本炯炯有神,现实生活消耗着他的电力,渐渐转为黯淡。说过烟台闹钟,面孔清瘦的父亲放下钱就走了,骑着一辆半旧自行车。那时他刚刚跟我的继母复婚,又搬回去住了。他匆匆赶回家去,要生炉子做饭,还要去幼儿园接我同父异母的妹妹。他终日奔波劳碌,家里家外不拾闲。这是个顾家的男人。

  后来邻居告诉我,父亲有些后悔地说过:“我要是不再婚就好了……”

  我认为父亲过于自责。一个40岁的男人,不应当单身下去。只是他的再婚过于粗心,应当察觉对方的精神疾患。

  我去买闹钟了。16岁的我被分配到工厂做工。那座工厂很远,我清晨四点半钟就要起床去上班,没人叫我是不会醒的。祖母耳聋,闹钟便成了更夫。

  这么多年过去了,已然忘了哪家商店。只记得我说买闹钟,有着指导员表情的男售货员,瞟着柜台里的金鸡牌闹钟问我,你要哪种?

  售货员当时属于国家工作人员,因为商店是国家的,商品也是国家的,售货员便三位一体了。我成为全民所有制企业工人,也是国家的。

  我的目光透过柜台玻璃,有些忐忑地寻找着德国人的遗产。公元1970年末,无论是东德柏林还是西德波恩,距离我都很遥远。我能够脱口而出的只有两个德国人:卡尔·马克思;阿道夫·希特勒。

  其实,还知道歌德、海涅、巴赫和黑格尔什么的,他们都没这俩人名气大。这俩人改变了世界,前者通过思想改变世界,比如《共产党宣言》说:“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游荡。”于是信徒众多。后者也通过思想来改变世界的,比如《我的奋斗》,同时还用大炮和机关枪把思想发射出去,包括毒气室。

  我对售货员说,我要烟台产的闹钟。他可能感到有些怪异,抬起目光打量我——这株体重51公斤、身高1.83米的“豆芽菜”。售货员肯定想不到,两年后这株豆芽菜还要疯狂长到1.88米,而且是净高。

  那时男孩子长得太高,内心总是有些自卑。从众心理使你觉得自己跟别人不一样,不好。你若跟别人一样,就安全了。

  还是跟别人不一样——我竟然提出要买烟台产闹钟。售货员颇为不解地问道,你要北极星牌的?

  这时我才知道,烟台产闹钟是北极星牌的。我说是的,是烟台北极星牌的。

  售货员从柜台下面找出一只闹钟。它孤苦伶仃的样子,与金鸡牌闹钟相比,显然是受到歧视。我从小也受歧视,当即喜欢上这只绛紫色的双铃闹钟,北极星牌的。

  不记得这只闹钟多少钱,大概不超过10元。那时候的人民币确实是人民的币,不是富豪官僚的币。我付了人民的币,抱起纸盒里的闹钟,这是我人生16年来最大额度的消费。

  售货员突然问我,你是七○届的吧,买闹钟?我点点头。对方悻悻然道,你们这届命好,我弟弟六九届的去了黑龙江兵团。

  我们确实命好。那时尚未恢复高中学制。北京的上海的七○届初中生没有留城,通通上山下乡了。

  我命好吗?据说我落生家里即请来相士,他揑起我小手儿看了看,说了声苦命的孩子,起身就走,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父母当然希望听到吉言,便对此不以为然。人家说得果然灵验,我哺乳期便印证相士谶言。母亲当年勤工俭学,无意间为前政权机构工作三个月,这成为她的历史污点。我尚未满月,两个公安警察来到家里,当面严正通知我母亲“被管制”,成为新中国异己分子,工资从97元降为19元生活费。当时我正在母亲怀里吃奶。

  这只是开始。相士谶言持续印证下去,经年不断,厄运迭起,一直到我买了这只并非主流的北极星牌闹钟。

  不知为什么,我喜欢北极星三个字,它显得旷远而不可及。金鸡牌就太及物了,说来说去,一只镀了金的鸡而已。就这样,这只绛紫色的闹钟摆上我的床头。我晚间上满弦,它清晨准时震响铃声。这成为一个双方恪守的契约。我是青春肉身,它是金属诚信。耳聋的祖母看到有了闹钟,也睡得安稳了。

  一个北风呼啸的冬夜,似有大手阵阵叩窗,好像夜风也被冻坏了,想钻进屋里暖和一下。我亲人似的将北极星闹钟抱在怀里,竟然睡着了。我安睡着。暗夜里有个身穿绛紫色衣裳的亲人,以它的金属之心,时刻关注着我。我沉入梦乡,梦见曾经暗恋的女孩儿,臂佩红卫兵袖标从面前走过,挺着发育成熟的胸脯。自从母亲接到被管制令,当即没了奶水。我未出满月便失去乳汁。我的梦境并非春梦,可能与母乳缺失有关。

  于是,机械闹钟的金属声召唤,也包含着几分温情,鼓励我起床,鼓励我顶着冬季冷风,奔向远郊工厂上班。

  工厂派性斗争犹存,难以恢复正常生产秩序。一天清早,一辆辆军车满载士兵驶进工厂,宣布实行“军事管制”。我自幼对“管制”二字极其敏感,心里紧张起来。一位解放军团长出任军管小组领导。车间也由身穿绿衣的军代表掌管。感谢亲人解放军。实行军事化管理,恢复健全基层党组织,工厂秩序很快步入正轨。

  清早七点钟上班,晚间七点钟下班,谓之“七对七”。这是加长版作息制。我清晨五点走出家门,晚间九点钟回到家里。体验着“顶着星星走,顶着星星归”的疲惫生活。全厂取消每周公休日,大干100天。即使父母去世也只准半日假,工厂领导认为将亲人尸体送到火化厂,半天时间足够了。

  青春期严重缺乏睡眠。每天清晨闹钟响起,我便痛不欲生,希望这是死刑的枪声,一弹将我击入万刧不复的长眠里。白发苍苍的祖母心疼孙儿,就低声教唆我装病请假。我随即鲤鱼打挺,翻身起床。故意旷工是严重的错误。祖母的溺爱反而起到警钟作用。我迷迷糊糊走出家门,游魂似的奔向遥远的工厂。我盼望恢复公休日,就像保尔·柯察金盼望共产主义来临,不包括冬妮娅。

  我在铸造车间做工,天天开炉,铁水奔流,抓革命,促生产。三个月不休息,工人们出现生理与心理双重疲劳。我跟随“傻大个儿”师傅干活儿,他皮糙肤黑好像高大的枯树桩,我精瘦细长好像豆芽菜,两人水分明显失衡。

  一老一小,两个身材超高的人,被人们称为“羊群里出骆驼”。我揣测“傻大个儿”也因身高而自卑。我将步他后尘,成为铸造车间新一代“傻大个儿”。

  “傻大个儿”口齿不清,说话拖泥带水地问我,小肖你天天诊磨起房?

  我知道他是问我:“小肖你天天怎么起床?”连日加班,他好像舌头也累坏了。

  我说闹钟。他既羡慕又嫉妒地盯着我说,还闹钟?美死你呢。

  我是个有闹钟的人。这在“傻大个儿”师傅心目中,也算是一种特殊身份。

  工厂里组织青年突击队,发出“生命不息,冲锋不止”的号召。继续执行“七对七”作息制,青年突击队贴出“午间不休息”的倡议书,这样我午饭后伏案抱头小睡20分钟的光景也没了。

  天生贪睡的我困乏到了极点。我祖母叹了口气说,毁人啊,从前给地主割麦子也累不成这样。她老人家每天都拿抹布擦拭着我的闹钟。那绛紫色,被她擦得好似打了蜡。

  晚间下班在公交车上,我酣睡过站,被载到终点站也没醒来。我再度乘车赶回家去,拐进小街时突然看见街灯下,站着个矮小身影。

  冬夜寒冷。她老人家就这样站着,眼巴巴等待孙儿下班归来。我快步跑过去。你下班越来越晚了。祖母不是抱怨,而是心疼。

  进了家门,祖母就催我喝下一杯热水。杯里,她给孙儿放了白糖。喝了糖水,我恨不得立即睡觉,伸手去抓床头闹钟。

  床头没了闹钟。大男孩失去监护人,我慌忙望着祖母。她老人家小孩子似的躲闪着,告诉我闹钟摔坏了,不小心掉到地上。

  您!我几乎失去控制。祖母拉开抽屉取出摔伤的闹钟。我忽地抢在手里,匆匆打量着。闹钟依然身着绛紫色衣裳,可惜玻璃钟罩摔裂了,两只钟铃歪歪扭扭,好像两颗委屈的头颅。我举起闹钟紧贴耳畔,听不到行走声,它的心脏停止了搏动。

  北极星死了。那么遥远的一颗星星落在地球上,摔坏了。我想哭。闹钟停摆,没人叫我起床了。清砂组小李迟到3次,就在全车间大会上做了“检查”,还被撤销基干民兵资格。我累计两次了,事不过三。

  祖母抚摸我的头顶说,宝贝儿啊,明天我去修理闹钟,安心睡觉吧宝贝儿,到时候奶奶叫你。

  自从参加工作成了人,祖母便不再叫我“宝贝儿”。听到她老人家这样安慰我,又觉得自己成了大男孩儿。

  尽管祖母承诺她是“闹钟”,我仍然紧张得难以入睡,黑暗里瞪大眼睛望着屋顶。屋顶写着一串大字:迟到迟到迟到迟到……朦胧间,我听到祖母的声音:宝贝儿,起床吧,起床去上班啦,宝贝儿。

  我猛然醒来,下意识寻找闹钟。想起闹钟摔伤了,便扭脸看着祖母。

  宝贝儿,现在四点半,奶奶保你不会迟到。祖母微笑着说。

  平时祖母很少笑容。她从年轻时守寡,为避免是非便将自己塑造成为不苟言笑的小媳妇,极力消减女性温柔,故意走向冷硬。多年的艰辛磨难,女性笑容基本消失。年近古稀,祖母将慈祥的笑容给了她的孙儿。

  您又不是钟表,您怎么知道现在四点半?我很不放心地问她。

  她老人家再次露出寡见的微笑说,放心吧,我就是我宝贝儿的钟表。

  我接过祖母递过来的棉袄。棉袄是她在火炉前烤热的,使我温暖地穿衣。祖母烤热的棉袄,总是等于体温。我拎起饭盒走出家门,奔向24路车站。

  祖母送闹钟去修理。亨得利钟表行师傅说下礼拜三交活儿。我面临没有闹钟叫醒的漫漫时光:五天。

  你安心吧,这五天光景一眨眼就过去了。祖母依然努力保持微笑,安慰着她老人家的宝贝儿。

  我还是想念我身穿绛紫色衣裳的好朋友。不知为什么,我经常把它想象成“哪吒”——这是个风驰电掣的精灵,可能因为闹钟能够发出金属的疾声呐喊吧。

  我期待着,期待耳畔重新响起金属的闹铃声。一连两天清晨,我都是被祖母唤醒的。她老人家轻声叫着:“宝贝儿,起床啦。”我突然不愿意听到这种爱称了,似乎我渴望真正长大。

  第三天凌晨,我被噩梦惊醒。梦里我迟到了,满头大汗地跑进车间大门,当头受到军代表的激烈批评。梦里的军代表是个年轻战士,操着湖南口音。

  噩梦醒来,我急忙伸手拽亮电灯,发现身边空空荡荡,祖母不见了。家里没了钟表,我心情紧张地抓过衣服快速起床。棉袄棉裤没有经过炉火烘烤,穿起来凉飕飕的。

  一旦没了祖母呵护,这个世界便是冰冷的。我害怕了,全然忘记自己是社会主义大企业青年工人,顿时成了无依无靠的大男孩儿。我盲目地跑出家门。

  大街上没人。我漫无目的地向前跑去,看到增兴德饭馆亮着灯光。这是一家老字号餐馆,有着临街的玻璃窗。越跑越近,我看到玻璃窗前一个矮小身影,双手攀住窗台朝着饭馆里张望。

  我看清这是祖母,就惊叫了一声。她转身看见我随即心疼地说,你起这么早干嘛,现在才三点半……

  我急切地扑到饭馆玻璃窗前,看见里面的挂钟指针走在3:35位置,心情松弛下来。

  祖母已经奔回家了。凌晨天色里,她迈着曾经缠足的“解放脚”,快步走着,那么矮小的身影,一步一步撞开黏稠的夜色。

  大红门副食店的守夜老汉好像认识我,他走出店门嘟哝道,这几宿你奶奶总跑到饭馆外面看表,你半夜赶火车啊?

  迎着冷风,冬夜板结了我的泪花。跑进家门,祖母给我冲了一碗油茶面,说,这么冷你跑出去干嘛?傻小子!快喝了暖暖身子,一会儿就该去上班了。

  她老人家并不提及半夜外出看表的事情,脸上连微笑也没有了。多年后我懂了,她的故作严肃是提前防范我的询问。她不愿意我询问,是因为她根本就不愿意让我知道。

  喝了热乎乎的油茶面,我走出家门,乘24路公交车到金钢桥,排着长长队伍,等候换乘18路。挤上18路公交车,乘坐16站到达北郊医院下车,步行15分钟走到工厂大门口,天色仍然不亮。我再步行8分钟,走进铸造车间。迎面是手持考勤簿的军代表。我不再害怕,大声跟小战士打了招呼,他操着湖南口音回应了。

  我确实不再害怕,因为我有祖母。我想象着她老人家和衣而眠,一宿几次跑到增兴德饭馆窗外看表,确保四点半钟呼唤孙儿起床……

  我可以没有闹钟,不可以没有祖母。我乐于听到她叫我“宝贝儿”了,我愿做她今生的宠物。

  闹钟修好了,每天清晨重新震响铃声。公元1976年,我被工厂推荐去上大学,迁出户口离家3年。计划经济时期的大学食堂伙食极差,早餐是冰凉的馒头和玉米粥,每月凭票供应一次油条,挤得人山人海。只是每周六午餐有肉菜,给学生们解馋。

  我回家无意间告诉祖母,有同学患胃溃疡退学了。祖母喃喃自语说,你们学校这么不厚生啊?

  祖母就给我炸酱,带到学校打牙祭。酱里有肉丁,我们抹着馒头吃,小贵族似的。几个相好的同学吃肉不忘炸酱人,就问我祖母名字,然后小声齐喊:赵金琦万岁!

  听到祖母受到如此爱戴,并且享受领袖的礼遇,我很是得意。

  大学毕业,我返回工厂当技术员。可巧“傻大个儿”师傅退休。我猛然想起那只北极星牌闹钟。下班回家,我就向祖母打听。她老人家笑而不答。自从我大学毕业成了工厂技术员,八十多岁的祖母就多了几分笑容。

  我还是想知道闹钟的下落,它毕竟是我往昔生活的重要伙伴。

  它在你肚子里呢。满头银发的祖母谜语似的说。

  原来,在我大学期间,家里这只闹钟又坏了,送到亨得利钟表行,人家说不值得修了。后来,祖母就把它卖给走街串巷收购旧货的了。

  我听了感到有些遗憾。尽管我生活得意忘了昔日伙伴,还是心有不甘。

  祖母坦荡地说,我用卖闹钟的钱,给你买了一盒午餐肉罐头,那年寒假后开学,让你带到学校去吃了。

  这就是饱经风霜的祖母,她既有永生的坚守,比如终身守寡不再嫁,也有适时的放弃,比如将失去使用价值的闹钟变成午餐肉罐头。她老人家主持的物件大变身,让闹钟“住”到我肚子里去了。

  祖母去世多年了,有时我还会在梦里,听到她老人家叫我“宝贝儿”。是啊,已经没人叫我“宝贝儿”了,只有远在天堂的祖母。

  (实习编辑:李万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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