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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

2012-12-16 13:58:11来源:今天    作者:

   

作者:宋尾

  在胜利二路,再没有人比他更能讨女人喜欢的了。他是这条街上惟一姓龚的人,再没有比这种姓更好的了。女人们叫他时总要嚷道,“老龚、老龚”。这一来,谁也分不清她们喊的是“老龚”,还是“老公”。女人们显然为这种小伎俩洋洋得意。

  实际上,“老公”一个婆娘也没有。也许以前有过,但谁操这心呢?

  他不像海棠,有个制药厂的饭碗;不像苟三,拉得下脸皮,肯下力,清早提着铲子出门,黄昏揣着饱嗝回来;他也没有扒手老茧的手艺,凭两根手指就能从别人口袋里找到自己的钱;就连咪子也不如,咪子跟他一样懒,但咪子下一天象棋,柴米油盐全就有了,老龚不行。他不像这街上的任何人,没有工作,没有手艺,在他身上你甚至从来都看不到有对任何工作的欲望。他懒得真够彻底!在我妈眼里,他“懒得筋都不会抽了”。

  老实说,他的钢笔字写得还算那么回事儿。当他认真地趴在账本上签下自己大名时,我妈看不下去了。“唉,你什么都不会。这么大的个,去提个灰桶总可以吧!那不要技术。”他是怎么说的,他说,“脏”。

  呃,他就是这么一个懒得出奇的怪人。哪怕住在这么简陋的小旅店。通铺被褥又油又味,屋里的口气、脚臭、痰渍,劣质的烟雾、墙壁上发黑的鼻屎……等等这些加起来,也不能降低他对自己“有那么一点点追求”。

  办旅社是婆婆的主意。将这个二层私房改建成一个旅社并不难。从乡下请来两位做木匠活的亲戚,制好若干高低和双人床,刷上漆。采购四五件单人绷子床,添置床单、被褥、茶缸,热水瓶和毛巾等物。最后,又请刷匠在一块宽60公分,长约一米二的木板上用油漆写了四个大字,“宏伟旅社”就大功告成了,两块钱一天。

  通常情况下,“一天”的意思是,白天,再加上夜晚。事实上对很多人来说,两块钱往往不只一天,也许是若干天。在我们这种小店,赊欠是天天都有的事。甚至你只要对婆婆说几句好听的奉承话,再攀个家谱什么的,她就会眉开眼笑,说不定就要请你上席喝酒。在我家骗吃骗喝骗住的人太多了,老龚倒不是那种人。他在我家住了两年多,好些人把他误认为是这条街上的人。当然,他比街上的男人们豁得更转,尤其在妇女那里。所以,严格意义上他也不是什么手艺都没有。当然,前提是——如果讲笑话也能算作手艺的话。他肚子里装了多少则笑话,没人清楚,但我知道的是,谁要听过他的笑话,绝对很难忘记。他说笑话时从不发笑,木鸡一样,无辜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你,似乎完全不明白是自己使人发笑。越是如此,越让人发笑。同样的笑话,别人讲出来往往就没有那种效果。有时我觉得,他跟他讲的笑话是融为一体,不可切分的。

  有一次,柳眉去邀角儿了,留下胖婶、冬枝两个坐在桃花太阳里嗑瓜子,冬枝突然瞥见男人的身影在巷口闪过,扔掉手里的瓜子壳,“哎呀,回去了!”胖婶白了一眼,“急什么,不是去喊了嘛。马上就有角了。”冬枝说,“哎,不得行了,我家属出差回来了。”这时,窝在一边的老龚懒洋洋地说,“‘家属’可不能乱叫的。”

  胖婶马上提起了兴致,“还有什么讲究不成?”

  老龚说,“从前有个官叫徐九经你们知道吧?”

  冬枝嘴边还沾着一片瓜子壳,吃吃笑,“九斤,还八斤半哟。”

  “有一天徐九经坐堂,”老龚不紧不慢地往下讲,“不晓得哪个衙役冷不丁放了一响屁,他大怒,惊堂木一拍:大胆!这么严肃的场合,竟放响屁!给我拿来!师爷想打个圆场:老爷,屁是一阵风,吹散没影踪,如何拿得?徐九经更恼火了:狗日的,你跟放屁的难道娘舅关系,想徇情?不行,老爷我定要拿到!师爷没法,出了府衙,捏着鼻子到厕所取了一坨干屎回来:禀老爷,正犯是逃了,不过,我拿得家属在此。”

  冬枝的脸由红泛紫。

  此后,这条街上再没怎么听到妇女们提到“家属”这个文绉绉的词儿了。

  街坊其实更喜欢听他说荤段子。

  这条街上试图不劳而获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这可把瞎子九爹气坏了,听他说书的人越来越少,巷口陈记小卖部门口,每天黑压压撅着十几个屁股,净在那傻吹。如果老龚被他们发现,就很难脱身。

  苟三缠着他,“讲一个呗。”

  “上面有毛,下面有毛,晚上睡觉毛挨毛。”老龚说,“你们猜。”

  “这也太简单啦!”苟三的缺牙巴都笑得松活了,“猜个毛!”

  “屁!不可能这样简单。”海棠显然要高明些。

  但他也找不到答案。“老龚,到底是什么嘛?”

  “一个题两角钱——不然我出题干嘛?”

  “那我给你两脚!”海棠笑。

  “想想,啊!”老龚边笑边拉着我走了,留下他们在那争执不休。

  我偷偷问,“是什么?”

  “眼睛啊。笨蛋。”老龚说。

  第二天,我走到哪都听得到有人故作神秘地问:“上面是毛,下面是毛,晚上睡觉毛挨毛——是什么?”

  尽管人人都知道了正确答案,但并不影响大家故作严肃的思考状,大家都喜欢这种游戏,也许,这是谜语受人欢迎的奥秘所在。

  在我们这条街上,人人说话都要带几个“麻逼”,这是一种亲热的方式,也很公平。但一旦真吵起架来,那意思就全变了。

  这天,烧腊馆的毛师傅和胖婶又为麻将的事吵起来。这两口子,从来就商量不好那件最关键的事:今天到底该谁上场?反正他们从来就扯不清白,扯不清就扯不清,还喜欢赌气,互不相让,于是,两口子同时上桌,争着抢着打怄气牌,变着法子不要让对方讨好,手气越打越烂,输得就更多。谁都愿意跟他俩打牌,更乐见他们轮番争抢放铳,这回吵架也是如此,两口子合起来输光了一条裤子,回去就闹,毛师傅被胖婶的刀子嘴搅得心头痛,大吼一声,“你妈个麻逼”!她马上回敬道,“你妈才是麻逼,你祖宗八代都是麻逼,你全家都麻逼”。

  “嘿!奇怪吔,未必你不是毛家的?”老龚挤在人堆里,冷不丁一句,胖婶一愣,大伙喧笑起来。[NextPage]

  老龚问边上的人:“你们哪个晓得什么是‘麻逼’?”

  “长了麻子的。”苟三自作聪明地说。

  “不是,不是。”他摇头。“说有个书生赴京赶考,跟一个妓女玩出了感情,但家里有事必须回去,就去跟妓女告别。他说,我们相爱一场,现在我一走,以后也难得见面了。我想要你身上一样东西,作为纪念。这样,我以后每天拿它出来看看,就像瞧见你一样。妓女听见当然很开心,掏出自己的香囊给他,他摆手;又给他贴身的小汗巾,他又摆手。妓女急了,说心肝儿你到底想要什么东西嘛?只要我有,我都答应给你。于是书生就说,真的?女的说,真的!书生说,不假?不假!那好,亲亲,我想要你下面的一块肉,不多,就一小块。妓女就答应了。这事很快被老鸨儿晓得了,一阵臭骂,蠢猪!一根臭鸡巴向你讨一块,你就割一块,要是来千百根鸡巴,你岂不要割千百块——那不就成了一张麻逼了啊!”

  凑闹热的街坊乐翻了,连毛师傅都咧嘴了。所以,有他在,你连架都很难吵下去。

  难免有人跟我一样好奇,问,“老龚,你那些故事是哪来的?”

  老龚说,“书上啊。”

  “哦,”问的人就再没兴趣了,没人问他在哪本书上看见的,也不去问他在哪里看到的书。大伙宁可听他讲过七遍的段子,也不愿自己去找书里的东西读。

  不过老龚对我的解释可不一样。

  “老龚,你那些故事哪来的呀?”

  “东抄抄,西抄抄呗!”

  “这样就行了?”

  “当然不行啊!”他提示我,“不背下来,抄一千条也白搭。”

  “为什么呀?”

  “再好的脑子都不如一个烂笔头。”他指指自己的太阳穴。

  我又问,“你抄这个有什么用呀?”

  他很严肃地说,“为了让女的笑啊。”

  这可不是玩笑话,老龚天生就是要来为女的服务的。海棠说,老龚是胜利二路的“妇女用品”,他当着我们建议老龚,“你不应该住在胜利二路,你应该住在裤裆山上。”

  老龚并不反感,他说自己“就是个喜欢挑故事卖的小贩子”。他为之服务的主要目标群体当然也是妇女。

  这条街上的女人在这个称呼上只改动了一个字,意思就全变了——“故事犯”。她们为这种乐趣狂笑不止,“别人是拿手犯法,你是拿嘴来犯法。”

  事实上,老龚真没干什么坏事。相反,他总在无偿地制造欢乐,随时随地配合别人娱乐。当然,他这一套也不是对每个女人都适用。在我们隔壁的陈二芬那里,这手就完全吃不开。四个妇女在暖阳下抹麻将,老龚坐在边上讲笑话助兴,其他人都在乐,就陈二芬阴着一张脸,好像谁欠钱一直不开她一样。也许老龚讲的哪个笑话惹到了她。她是个新媳妇儿,全身上下滚圆圆的。脸盘儿圆,眼睛圆,腿肚儿也圆,连腰肢都是圆的。胖人都爱笑,也爱较真,嗓门亮。这条街上没人比陈二芬更爱唱歌,她能在任何时间任何条件下唱歌,声音能飘到对面的鸿渐大道上去。她男人在橡胶厂顶班,一个不死不活的塌火单位。

  胖女人一般都多心。偏偏老龚一会儿说她是胜利二路的百灵,一会儿又说她是“陈圆圆”。那吴三桂的姘头能算好人吗?猜不出是恭维,还是挖苦。我想是因为这。

  老龚偶尔会失踪,有时失踪几个小时,有时失踪几天,有时也失踪几个月。也正常,这是旅社,不是他家。谁也不晓得他干嘛去,也没人关心这个。

  我羡慕他的是,吹牛,睡觉,吃饭,发呆,好像这就是他每天全部的工作。

  重要的是,我们是朋友。

  有件事我没告诉任何人,但满街都知道。粮校刘副校长的那个蠢儿子,每回撞见我总要假内行地问,“有货不?”要不就是,“帮我搞一辆永久,没得永久,凤凰也行。”又有一次他说的是,“帮我搞一辆凤凰,没得凤凰,飞鸽也不错——尼克松都骑这个。”你永远听不懂他到底是要永久,凤凰,还是飞鸽。教书先生的儿子说话都这样绕。我含混地答应了,我不会告诉他,“我已经没偷了。”当然,就是偷了,我也不会卖给熟人。

  我上次就是被熟人卖的。我跟生产街的周扒皮伙起偷了四辆,他撬锁,我望风,骑到几十里外的镇上,卖了,我分到了40块钱。我天天在食堂请同学过早。我们学校偷自行车的多了,没一个能像我这样大方。有一天,一个吃了白食的家伙被弄进去,顺便就把我供了。

  那是初二下学期第一堂政治课,派出所来了,将我提走。背后我听到政治老师在说,“同学们,什么是传唤,这就是!”审完把我送进号子时,迎头就遇见了老龚——他正要从里面出来。他当即就求干部,“拜托拜托,这是我弟伢,麻烦您家关照,改天请您家喝酒。”当然,这种委托看到是没丝毫作用的,但这确实让我对他第一次有了好感。

  之前我对旅社的人没任何好印象。长期住客,其实多是没家,或回不了家但总做发财梦的一帮家伙,五角钱一倒的麻将都打不起,却大喇喇地对着公用电话吼,“只有三吨?嗨!听清白,我是要两个火车皮!三吨?做胡椒都不辣!”

  总之,这些家伙不是干皮包公司的笨蛋骗子,就是逃难的灾星,不是从乡下来医病的,就是躲债的穷鬼。要不,我们的账本上怎么写满了赊欠呢。老龚这点要比其他人要强,虽然懒得抽筋,但也没缺过饭吃,甚至常常还有酒喝,欠我家的账,隔几天总能还上。

  老龚是毛师傅家的常客。就是路口那一间苍蝇馆子,本来没名字,但街上的人无私地馈赠了他一块看不见的招牌:“烧腊馆”。这说明,最在乎馆子有没有名字的,往往是那些请客吃饭的人。

  我从号子出来那天,老龚慷慨地领我去了烧腊馆,两荤两素一汤,一人二两枸杞酒。整得我浑身都很激动。

  喝完酒,我问他,“你是为么子进派出所?”

  遗憾的是,他从不透露。

  还有一次我问,“你天天蹲起,身上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呢?”[NextPage]

  “钱嘛,就是个屁。”他抿了一口酒,搞得很神秘,“嘣一声,它就掉出来了。”

  我知道他有些话不想告诉我,这没什么。长期住店的人,往往都有些神秘故事。

  有段日子,我们喜欢蹲坐在鸿渐大道的街口打望过路的姑娘,给她们打分。有时我一整天也没几个高分,他倒没几个低分。他评分的标准明显跟我有区别。我觉得苗条的好看,他觉得胖的好看。他还笑我,“小鸡巴懂个卵子!”

  有一次,他领着我去见他的朋友。

  我们从城关步行到北门,大概走了一个小时,终于到了那片郊区,是一条背街的老巷,巷子里藏着更小的巷,迷宫一样。这些巷子统统没有名字,门牌都很少见到,矮房子,老房子,歪歪扭扭的。到了一户门前,他放慢脚,前后看一眼,扒着扇窗朝里瞅一眼,跳下,叩门,咯吱,木门拉开一条缝,一支赤裸的胳膊直接就将我们扯进去,飞快。

  这里我去过两次。有一次,在外面等,一次在堂屋等——我最烦的就是等,他往往要待很久。那次在堂屋,我把饭桌上一本小学三年级的语文课本从头至尾读了几遍,有许多崭新的发现,甚至许多篇章都是完全陌生的。我发现在无聊时,人的学习能力要强许多。还有一点是我新发现的,只要是出门,他准是手头吃紧了。

  他还带着我去过雁叫街几回。那条沿河老街上有两三家招待所。他似乎在城关所有的旅社都住过,每个招待所都有他的朋友,尤其是女的。每次陪他去,我都很兴奋,这意味着晚上兴许又可吃到红烧鱼块,或是满满三层的蒸笼格子。

  惟一一次,我扔下老龚跑掉了。那是在沿河旅社,我在门房等他,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个女的,很亲热地搂住我叫我“小弟”,肥厚的胸脯压得我气都喘不上来。突然,她在我裆里掏了一把——天啦!我整个人都凝固了,头皮一阵麻。我竭力挣脱她,飞跑出去,旅社旁边一条黄狗猛然蹿出来,嘶吼着,紧紧撵着我的影子。

  事后,老龚为我的遭遇哈哈大笑。可是我很委屈。而且我也明白那些女人是做什么的。他跟我讲,妓女是应该受我们尊敬,跟纺织女工,女营业员,女售票员没什么区别,只不过就是没有一张营业执照而已。“喏!你家——不是也没工商执照!”

  他还说,妓女在战国时代就有了,一位宰相开了公办妓院,属于国营性质的企业。

  “不可能!历史书上一点也没说呀?”不知怎么搞的,我觉着很羞耻,又有些愤怒。

  “嗐!你读的是什么书呀!”他皱着眉头。

  我宁可选择相信他。因为有一点我很清楚,历史老师往往只会教材上的东西,超出这个范畴,其它在世界发生的一切他都说不来。

  我跟老龚相处得很愉快。但我从来没想过,老龚会再次失踪。

  他这回是真的失踪,跟他一起失踪的,还有隔壁平常对他总没个好颜色的陈二芬。

  这件事,是整个胜利二路都知道了我才知道的——也不知勾搭了多久时间,用了什么样的手段,那个成天对着镜子唱民歌的陈二芬,被老龚叼走了。

  我甚至不晓得他是怎么跟她传情的,我半点苗头都没瞧出来。这种守口如瓶的功夫谁都不如他。

  为这事我第一次对老龚有意见。我不喜欢这种被欺骗的感觉。当然我也很感伤,走嘛,也该告一声,以后好联系呀!

  不过,我也终于理解了老龚为什么总喜欢坐在门口——靠陈二芬家的那侧。我还记起一件事,那天,陈二芬在门口洗头,哼着欢快的歌,我们正下棋呢,他嘴里突然冒出一句,“这腿呀,真他妈安逸。像藕节,一节就是一节!”我楞了一下,“她?也太肥了吧?”他哧地一声,“杨贵妃肥不肥?皇帝老子还喜欢呢。”

  他告诉我,“女人还是肥点好!”

  “哦。”我想这跟有人嗜好吃肥肉可能是一样的。

  回想起来,老龚失踪前一天我们一直呆在一块。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后来躺在床上,咪着了。不到一刻钟就惊醒过来,睁眼问我,“几点了?”

  我看着手腕上的电子表,“四点半。”

  “哦,”他似乎很疲倦,轻轻拍着床铺,“来来,坐这里,给你再讲一个故事。”

  一开始我以为会是个笑话,结果不是。一点儿也不好笑,跟以往他讲的那些都不一样,一个奇怪的故事。

  说的是有个人老婆不见了,死活查不出原因,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就去找,几年下来毫无音讯。有一天他遇见一个老头,两人一块喝酒,喝到半夜一块出城,找了片树林歇脚。老头儿问他还喝不?他说喝。于是老头从背囊里变戏法儿似地,一件件取出铜盘,银碗,象牙筷子,接着是酱牛肉,东坡肘子,尖嘴壶,酒菜都是热乎乎的。喝了许久,老头儿说,两人喝无趣,我再叫个人来陪。一阵烟雾后,出来个女人,漂亮得像是假的,给他们斟酒,伴舞。他晓得遇见了奇人,也不敢表现出很吃惊的样子。老头说,兄弟,我跟女人亲热亲热?没问题。他说。老头跟女人在边上亲热了一阵,酒劲上来了,说兄弟我先睡啦,她再陪你喝点。老头就开始打鼾了,睡得死沉。女人突然说,求您件事。他答应了。女人说自己随身也带了一个朋友。但希望他能帮忙保守秘密。他允诺。又是一阵烟雾,出来一个俊生,两个人你一杯我一杯,缠缠绵绵。他很尴尬,佯装睡去。后半夜惊醒,发现那个女人醉卧一旁,后生却搂着另一个女人。他继续忍耐着,直到再次昏睡。清晨醒来,后生,两个女人都不见了,眼前只有老头一人。他猛然想,这老头能帮我找到失踪的老婆!但他又想,晚上发生的那些,到底要不要跟老头说呢?……

  话说到这里,我们同时听到妈在楼下的那声大吼,“老龚,电话!”

  他匆匆下楼,再也没有回到楼上。

  老龚留下的最大遗产就是,直接导致陈二芬家跟我们闹得水火不容。陈二芬的婆母,一天要在门口咒骂三个钟头,一时说我们是内应,一时又说我们搞阴谋诡计,说要没我们在当中牵线,这对狗男女不可能这样无影无形。

  我妈气哭了好几回,委屈呀,根本没这事嘛!账本上老龚还欠我家三十九块住宿费呢,怎么就成了“收了那个杂种的好处”呢?

  街坊们议论纷纷,当然,他们主要是对陈二芬有看法。

  “怎么样?我没说错吧!她嫁过来那天我就说,一看就是养不家的。她心里东西多哟,成天哼哼唱唱,其实就是在钓东钓西!”

  “天天抹得白渗渗的,眉眼花俏!一看就不是个留得住的东西!”

  “嘿!抹点雪花膏算什么,我跟你说,我早就发现有问题,你看她那个头发,怎么一天都在洗,好像洗不干净。这么大截胸脯留在外边——嗐,我跟你说,她的褂子短,裤脚短,上面露一节腰,下面露两条腿,干嘛?”[NextPage]

  海棠则说,陈二芬根本从做女伢起就跟老龚有一腿。说得活灵活现的。

  “啊,原来是老皮袢?”这样一来,大家啧啧说,“原来老龚是处心积虑呀!”

  我问海棠,“你是怎么知道的呀?”

  海棠说,“苟三告诉我的。”

  我去找苟三,他说,“我听冬枝说的。”

  我去问冬枝,她想了半天,“我说过?”她拍拍大腿,“嗯,是,我听胖婶讲的。”

  胖婶说,“我屁都没朝这边放!我说在馆子听到有人讲,有个女的被老情况勾跑了,跟二芬这蛮像。”

  我很失望。谁也不知道究竟一个什么情况。这像他,他出的谜题也只有他自己能解。

  陈二芬跑了,张春光——她那瘦得像干豇豆的男人请了长病假,满世界去找了一通,一个半月后回来,又黑又瘦,像个老头。他是一个人回来的。后来我们听说,他只走了个把星期,身上钱就被人抢光了,在工地上挑了三十多天沙才攒到回家的路费。这一来,他老娘也躺下了,给气的。人人都在谴责陈二芬,这一切厄运都是她造成的。

  从此她就多了一个隐讳的别称,“偷人的贱逼”。事实上,我看许多女人在背后越是起劲地辱骂她,那双喷火的眼倒越像是在嫉妒什么。再说,她太冤枉了,偷人的明明是老龚呀!

  谁也没想到,陈二芬自己回来了——在出走两个月左右。一见到她,男人立即从凳子上直起身,单薄的身躯像树叶那样颤栗着。

  他没责备她。更没像海棠预言的那样,“照那个偷人的逼,狠狠给她几下,叫她记得疼!”

  回家后,她对这段失踪的过往绝口不提,那个明显存在的段落,就这么被她用一股瞧不见的气力抹去了。

  事实上没多久大伙儿也忘了这桩风波。没人提到这事,就像是真的忘了。

  值得一说的是,那几年,她对瘫在床上的婆婆伺候得真算可以的。没几个媳妇儿像她,用手去给婆婆抠那些结结实实的积屎。

  她又在门口哼歌了。

  男人专门给她买回一套黑色的空放。每个下午,胜利二路回荡着那不算准确但绝对嘹亮的嗓音。

  只是,见到她我偶尔会想起老龚,想起那个没来得及讲完的奇怪的故事。

  那天,他情绪是有点不寻常,一根接一根吸烟,房间里到处都是他吐的烟圈,缓缓盘膝在头顶,好像极力要进到坚硬的天花板里去。

  当时他已经预感到我们今后不会再见面了,可能也有点伤感。于是他摸着我的脑壳问,“今年多大?”

  “刚满13。”

  “有没有碰过女的?”

  “我跟夏慧兰睡过。”她是我同桌。

  “怎么睡?”

  “就是在一个床上睡啊,还能怎么睡。”

  他哈哈笑,这天他应该还是头一次笑。

  “等你像我这样大年纪,你就晓得了。”他若有所思,拍拍床铺,“来,坐过来,我给你讲个故事。”

  不过,他的这个故事最终没有讲完。我再没见到过他。我也没听说胜利二路的任何人见到过他。我觉得,他躲匿在那个故事里。

  (编辑:李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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