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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奇

2010-05-17 16:39:57来源:钟山    作者:

   

作者:付秀莹

  有时候,蒲小月想起来就很茫然。怎么一下子,只不过一霎眼,就快三十了。

  蒲小月二十九。用她母亲的话,她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蒲小月顶怕听母亲说这种话。心虚得要命,嘴上却还是硬的,什么年代了都,真是。这话更勾起了母亲的新仇旧恨,说着说着火气就大了。逢这个时候,蒲小月就只有不吭声。她最知道母亲的脾气。

  怎么说呢,蒲小月人生得不算漂亮,可也不难看。眉眼紧俏,自有妩媚处。最难得的是,她身材好,又会穿衣服,走在街上,还是十分令人瞩目。有时候,也有男人过来搭讪,不过是最俗套的手段,问她几点了,或者是,几路车的站牌在哪里。蒲小月好脾气地敷衍着,也不戳穿他们,心里却是不免有些得意,得意之余,自己也觉得索然。这样的人,在街上同陌生女孩子搭讪,未免太轻浮了一些。当然,更多的时候,人家的目光只是看过来,在她身上略略停一下,也就过去了。蒲小月心里恨恨的,一本正经的样子!打量别人不知道肚子里的心思!

  说起来,蒲小月也算是谈过几场恋爱。都是人家追她。大三的时候,那个男孩子,竟然还为她同别人打架——他们称之为决斗的——曾经轰动一时,成为校园里的一大新闻。这些事,当时倒不觉得怎样,越到后来,随着年纪渐长,越觉得那男孩子痴情的珍贵。蒲小月不是一个浅薄的人,这种事,绝不会像樊敏她们那样,时时挂在嘴上,赢得旁人的一片唏嘘,自己也满足了小小的虚荣心。蒲小月常常提及的,倒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人物。至于研究生时代的那场单恋,她更是绝口不在人前提起。

  那时候,是研一吧,蒲小月爱上了自己的导师。导师当年四十多岁。四十多岁,正是一个男人最有魅力的时期。脱去了青年的生涩,老年的暮气远远没有到来。成熟,自信,像一棵青壮的大树,枝繁叶茂。蒲小月最喜欢导师讲课的样子,他站在讲台上,侃侃地讲,始终并不看讲义,也不看下面一群眈眈的女孩子的眼睛,他赏玩着宋词的凄美意境,他的眼神穿越时光的尘埃,不知道到哪里去了。蒲小月坐在下面,简直要流泪了。为了导师,蒲小月很是吃了一些苦。她买来他所有的著作,勤勉地攻读。她要读懂他。她的论文,费尽了心思,她想引起他的注意。她学会了化妆,每逢上他的课,她都要仔细把自己收拾好,然而,却从来没有勇气坐在前排。她只是在角落里远远地看着,心神激荡。夜里,她做梦。梦见和他在一起。飞翔,眩晕,痛楚,她把指甲深深陷入棉被的布纹里,枕头湿漉漉的。她哭了。导师的夫人,她是见过一回的。她原忖着一定是一个神仙般的人物,然而,她失望了。那不过是一个极平凡的妇人,已经开始发胖,有着中年女人惯有的神态,慵懒,满足,因满足而生的倦怠。她替他感到委屈。在校园的林荫道上,他们夫妇两个,肩并着肩,慢慢走着,偶尔,导师偏过头,也不知说了什么,身旁的女人就笑起来,弯下了腰。蒲小月躲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只是绞心的痛。四下里寂寂的,阳光盛开,蝉声落下来,像雨点,砸在她的身上。莫名其妙的,她认定,这一对夫妇,他们不幸福。他们的幸福,是做给人看的。

  现在想来,这场感情最让蒲小月伤筋动骨。毕业之后,她再也没有回学校看过。有一回,在一次会上,作为发言人,蒲小月坐在台上,一眼看见下面坐着当年的导师。她以为自己会临阵脱逃,可是,很奇怪,她竟然是平静得很。几年不见,导师是显见得老了。在一群衣冠楚楚的学者中间,显得那么黯然。他穿着西装,端正地坐着,偶尔同邻座的人聊两句,脸上的神情,温和,疲沓,平庸。蒲小月的心不知为什么就疼了一下。他实在是不适合穿西装的。领带的颜色,也太怯了一些。她还发现,他的两鬓,明显添了白发。或许早就有的,只是她不曾注意罢了。那次会议以后,他们又恢复了联系。典型的师生之间的,纯粹,淡然,宁静,安全。这令蒲小月很满意。很多事情,人做不到的,时间能做得到。这话,蒲小月深信。

  周五,刚下课,母亲打电话来,说是周末蒲小宁他们来家里吃饭,吩咐她没事早点回去。母亲向来这样,蒲小宁他们又不是外人,每一回必得搞得特别隆重。蒲小宁也是,总是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从小,蒲小月就看不惯她这副德行。仿佛就因为她小,她不如意,一家人就欠了她,就必得哄着她。岂有此理!对这个妹妹,蒲小月心里总有那么一点看不上。从小到大,蒲小月就是蒲小宁的榜样。蒲小月功课好,懂事听话,总是被老师拿来当做蒲小宁的参照物。母亲也动不动就说,看你姐姐——蒲小月一路走过来,小学中学大学,一直到硕士毕业,正欲考博,被母亲劝住了。顺风顺水地进了一所高校,安心做起了别人的老师。蒲小宁呢,职校毕业以后,在一家酒店做前台。这样一来,姐妹两个,虽是一奶同胞,如今,差别就很明显了。蒲小月父亲,当年是一位文化官员,在京城这个地方,不太显赫,可也算是体面人家。母亲呢,是一所中学的校长,平日里被人捧惯了的,讲起话来,都是一套一套的理论。同亲戚邻里说起大女儿,总是埋怨的口气,说这孩子,从来都是一心念书,把自己的终身大事倒都耽误了。眼光又高——说到这里,却又止住了,把话锋一转,要说呢,也不能总依着小孩子家。我的意思,条件差不多就行了——像我们小宁的朋友——只要人好——蒲小月正在屋里看书,听见这话,把书啪的一下扔到桌上。待她母亲进来,同她说起邻家儿媳妇的厉害,婆婆的隐忍,进而宽慰地总结道,这辈子,我是不会受儿媳妇的气了。蒲小月咣当把一句话扔过去,那就等着受女婿的气吧。母亲再想不到女儿会这样拿话噎她,一时气结,抓起那本书就朝她掷去。蒲小月也不躲,任凭书脊砸在她的肩上,火辣辣地痛。眼泪却已经下来了,热热地流了一脸。母亲哭着数落起来,我养你这么大,供你吃供你穿,供你上大学读研究生,却养了个白眼狼在家里——蒲小月拧过身子,一下子扑倒在床上,心里有凉有热,有酸有痛,烦乱得紧。[NextPage]

  四月的北京,很有些春天的意思了。积水潭桥旁,护城河畔,一树桃花开了,在阳光底下,灼灼的样子。蒲小月正把额角抵在窗玻璃上,怔怔地往外看,忽然眼前一亮。刚想细看,车子已经当当驶过去了。蒲小月蓦地想起同事成教授的那句话。成教授年逾半百,对易经颇有研究,开会的时候,女老师们常常凑过去,请他看相。据说,成教授最擅手相,却并不有求必应。大多数时候,只是浅浅地点上两句,待被看的人心悦诚服,孜孜追问的时候,却住了口,只是微笑,说此乃天机,不可多言,不可多言。对于成教授的相术,蒲小月始终半信半疑。在学院里,成教授不是特别得志,至今,教授前面还要加一个副字。有时候,看着成教授一脸玄机的样子,蒲小月不免想,他自家的命运,也不知道勘破了不曾。今天下午,在走廊里碰上,成教授却把她给叫住了,说小蒲,今年桃花泛滥啊。旁边有个同事就开玩笑,小蒲,乱花渐欲迷人眼——正胡思乱想,车停了,蒲小月这才省过来,拎了包,慌忙跳下车。

  厨房里一片混乱。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锅碗瓢盆,到处都是,母亲听见动静,转过身来,见是大女儿回来了,马上欢快地说,小月,你来得正好。蒲小月悄悄耸了耸眉。怎么说呢,在她的印象里,在厨房里忙碌的,似乎总是父亲。很小的时候,她就看惯了父亲扎着围裙的样子。母亲却是属于客厅的,悠闲地喝着茶,同客人滔滔地谈话,间或纵声笑起来,爽朗得很。在蒲小月看来,对母亲,父亲是太宠爱了一些。母亲不擅厨艺,嘴巴却是刁得很。即便在饭桌上,吃着父亲做的饭菜,也不忘了指点江山。逢这个时候,父亲就只是好脾气地笑,至多不过嗔一句,这么多好吃的,也堵不上你的嘴——对于父亲和母亲,私心里,蒲小月还是偏向父亲多一些。作为女人,母亲似乎是太过刚硬了。权力这东西,仿佛天生就是雄性的冠冕,而女人,一旦有了权力的渗透,总会或多或少损伤她的阴柔之美。当然,对于父母之间的感情,蒲小月不敢妄下断语。谁知道呢,在父亲面前,母亲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母亲人生得漂亮,当年也是有名的美人。母亲的美,有一种咄咄逼人的锋芒,凌厉,飞扬,甚至跋扈,让人不敢逼视。父亲呢,温文尔雅,一派士大夫风度,虽说是官员,却不曾沾染丝毫的官气,倒更像是一介斯文书生。父亲去世以后,这两年,母亲眼见得沉寂下来。退了二线,在单位挂了个闲职,安心在家,莳花弄草,侍候两个女儿。厨房是每日必不可少的了。有时候,蒲小月不免想,母亲在厨房手忙脚乱的时候,是不是会格外地怀念起父亲。

  蒲小宁他们回来的时候,饭菜已经端上了餐桌。蒲小月在厨房里打扫战场,水管哗啦啦流着,只听客厅里一片寒暄。蒲小月把嘴巴撇了撇。她顶看不惯母亲这个样子,见了江南,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蒲小月知道,私心里,母亲喜欢男孩子,这一生,却偏是命中无子。如今,眼看着一个高大结实的年轻人进了家门,一下子就乱了阵脚。江南头一回上门,蒲小月想起来都是要笑的。母亲携了人家的手,问三问四,直问得人家满脸通红,蒲小宁在一旁碰她的手肘,她方才醒悟过来,依依地放了手。事后,蒲小宁跟母亲抱怨,母亲怫然变色,我还不是为了你——没有心肝的东西。母亲的意思,蒲小月明白。她是担心女儿配不上江南。怎么说呢,当初一见之下,蒲小月也是吃了一惊,这个江南,是太俊朗了一些。南方人,却是南人北相,生得高大健硕,一身休闲装,更显出一种洒脱风度。蒲小宁呢,单看还是好的,可是,凡事都怕比较。同江南两个人站在一起,就显出蒲小宁的不够了。公正地讲,蒲小宁还是很清秀的。可是这种清秀,倘若没有修养做底子,到底是嫌清浅了。腹有诗书气自华。这话看来是对的。同蒲小月比起来,蒲小宁身上,确实少了那么一种书卷气。更重要的是,江南的家境也好,自己又是一家报社的老总,也算是书香门第。这样一个男孩子,却看上了蒲小宁,这让母亲怎能不操碎了心。

  吃过饭,大家在客厅里闲坐喝茶。蒲小月和母亲坐一端,一对情侣坐另一端。电视机开着,正在演《倾城之恋》。因说到张爱玲,江南笑笑,说我也是个张迷。江南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盯着电视,蒲小宁却只顾埋头看手里的时尚杂志。母亲咳了一声,说,这个电视,拍得不错。江南说,张的文字,是太苍凉了些。蒲小月就有点听不下去。她最知道,对于这个话题,母亲无能为力。而蒲小宁,注意力永远在那些流行风尚上面。江南他凭什么?他以为自己的学问大,还是蒲家没人?一念及此,蒲小月的心里那股小火苗一下子就着了。她把杯子慢慢送到唇边,细细地啜了一口,说,小江对中国现代文学,似乎颇有心得。江南说,心得谈不上,一点皮毛罢了。正打算向专家请教呢。蒲小月笑说,什么专家——我也是半瓶子醋。不过,对张的文章,倒是十分喜欢。唯独这一篇——蒲小月努起嘴巴朝电视点一点——倒是嫌讨巧了。江南趁机求教,一脸的兴致。蒲小月嘴上谦虚着,心里暗想,不施展一些颜色,只怕你也不知道深浅。因从容讲起来。正谈得兴起,偶然间一抬眼,只见江南双手捧着杯子,一双眼睛从杯子上端遥遥地看过来,隔了薄薄的水汽,不甚分明。蒲小月心里一震,及时把话头截住了。这才注意到,蒲小宁早已经把时尚杂志丢在一旁,抱着双肩,把身子靠在沙发背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蒲小月。母亲端了一盘草莓走过来,招呼大家吃水果。江南拿一根牙签叉了一颗草莓,一边吃,一边扭头对蒲小宁赞美,这草莓真甜。蒲小宁寒着一张脸,说,是吗——我怎么觉着像是酸的。

  透过薄纱的窗帘,可以看见月亮的影子。本该是满月,此刻,却失去了边缘,模模糊糊地印在帘子上,昏黄,缥缈,有一种寥落之美。蒲小月睡不着。今天,她是把蒲小宁得罪了。蒲小宁当面就让她这个做姐姐的下不来台。她知道,这就是蒲小宁的风格。如果蒲小宁不露声色,只把这怨恨藏在心里,那倒不是她蒲小宁了。可是,天地良心,蒲小月不过是想把江南的气焰镇一镇,不致使自己的家人露出短来,谁曾想,反倒弄巧成拙了。蒲小月看着窗户上月亮的影子,心里乱纷纷的,左右理不清。她想起江南说话时的样子,还有茶杯上面的那双眼睛,心里忽然就没来由地恨起来。[NextPage]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蒲小月把两只手背放在一起,慢慢地搓着护手霜,一边往蒲小宁的房间张了张。房门紧闭。母亲踱过来,披着睡衣,看了一眼桌上的早餐,叹了口气。蒲小月正待开口,母亲说,小月啊,上回冯姨提的那桩事,你也拿个主意,我也好给人家回话。蒲小月低头只管擦着护手霜。冯姨是母亲的老同事,曾经拍着胸脯发下愿,小月的事情,包在我身上。对于这个冯姨,说心里话,蒲小月有点烦。她周围,尽是一些这样的女人,热心,絮叨,最见不得待字闺中的女孩子。冯姨统共给蒲小月提过三个人,用她的话说,那都是百里挑一的人物。蒲小月顶恨她这种口气,仿佛倘若她说出半个不字,一定是她蒲小月不识抬举了。可是蒲小月偏是一个不识抬举的人。譬如说这第三个,上个周末,他们是见过一面的。在一家西餐厅,幽雅,宁静,音乐流淌,烛光摇曳,颇有几分情调。蒲小月看着对面的男人,很希望他能够说些什么。可是,没有。一顿饭下来,他只是埋着头,一心一意地对付盘中的牛排。偶尔抬头问一句,够吗——还要什么?仿佛这次约会的主要目的就是吃饭。蒲小月心里笑了一下,转念一想,也就把自己劝开了。话少好,总不至于像上一回那个,见面不到半个钟点,就恨不能把她弄到床上。吃毕出来,两个人肩并着肩,慢慢地走。路旁的椅子上,一对情侣正纠缠在一起,吻得不可开交。蒲小月正欲快步走开,却被他捉住了。她感觉他的手心里湿漉漉的,全是汗,热热的让人不快。刚要挣扎,一个趔趄,倒被他揽在怀里。蒲小月失声叫了起来。回来以后,蒲小月心里恨恨的,她老是想起那个人惊慌失措的样子,搓着手,两只眼睛只是不知道朝哪里看才好。骨子里,蒲小月不是一个特别守旧的人,尤其是到了这般年纪。这个时候,她倒宁愿他把她抱住,用嘴唇把那声尖叫堵住。她想,那种情境下,她该是无力拒绝的。他倒落荒而逃了。这是什么道理。三十六岁的男人,竟然像一个青涩的毛头小子。谁会相信呢。后来,这个人就再也没有给她打过电话。短信倒是有的,藏首露尾,期期艾艾,话里话外,全是拐弯抹角的试探。蒲小月看着看着就有些烦。她把手机一扔,索性不再理他。这一个——到底怎么样啊?母亲小心地探着她的脸色。蒲小月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说不怎么样。母亲说,你呀——让我说你什么好呢?蒲小月说,我的事,您就甭瞎操心了。母亲叹了一声,说,没办法,我就是操心的命。我跟你说蒲小月,老大不小了——蒲小月一下子剪断母亲的话,说,我知道自己的年龄,用不着您老是提醒我。母亲火了,那你自己就争点气——蒲小月说,这个家里要是都嫌我,我走。我出去租房住。母亲气得浑身乱颤,把一根指头指住了她,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成对头——砰的一声,蒲小宁的房门开了,蒲小宁蓬着头发立在门口,很冷漠地看着她们。母亲的泪水一下子流出来。儿女是冤家啊——冤家——

  校园里,该开的花都开了。空气里有一种微甜的气息,让人醺然。阳光照下来,恍恍的,全是春天了。蒲小月夹着讲义去学院。她很想停下来,在某个地方流连一时,一树花,或者,一棵草,然而,她没有。在这个校园里,她是老师,说不定在什么地方,就有听过她课的学生。她必得注意一些才是。路旁的草坪上,一个女人弯着腰,正在逗童车里的婴儿。婴儿张开没有牙的嘴,笑着,毛茸茸的小脑袋仰起来,看着母亲。母亲很年轻,嘴里叫着妞妞,妞妞。蒲小月看着这一对母女,心里忽然就疼了一下。她想起那天早晨,母亲的眼泪。在她的记忆里,母亲一向是一个刚强的人,即便是父亲过世的时候,也没有像别的女人那样,号啕大哭。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竟然喜欢流泪了。

  这一周,蒲小月总是有些心不在焉。那个男人,再没有发短信过来,想必是就此死了心,断了念想。蒲小月很奇怪,内心里,她竟然生出了几分遗憾。怎么说呢,这个人,冯姨口中的精英男,她未必要把自己的人生和他联系在一起,然而,她还是想让他爱上她,为她折磨,最起码,在漫长一生的某个时候,会想起她,并且感到淡淡的惆怅和感伤。蒲小月心里叹了一声,暗骂自己的坏,同时,也为自己的决绝隐隐有些悔意。一株桃花斜斜地伸过来,横在她眼前,冷不防吓她一跳。她忽然又想起成教授的话,心里是越发烦乱起来。

  午休的时候,陈曲发短信过来,说晚上见一面。蒲小月回复说好。陈曲和她是闺蜜,算起来,总有二十年的交情了。陈曲大学毕业后没有读研,进了一家名气很大的外企。恋爱,结婚,一切都是按部就班。陈曲的口头禅是,我老公——蒲小月顶烦听见陈曲谈老公。这么多年的朋友,她们真是贴心贴肺了。然而,蒲小月在听到陈曲的口头禅的时候,心里还是有隐隐的不快。她倒不是嫉妒。陈曲的老公,她是见过的。在一所中学教书,典型的中学教师的神态。同活泼大方的陈曲站在一起,简直是不般配得厉害。听着陈曲一口一个我老公,蒲小月就很为她不平,同时也感到暗暗的宽慰。[NextPage]

  晚饭只有她们母女两个。蒲小宁一定是有约了。照例是蒲小月下厨,她最看不得母亲在厨房的样子。母女俩一边吃饭,一边看电视。还是那个《倾城之恋》。母亲看得入神,一面看,还一面点评。蒲小月心里就笑了一下,不过是传奇罢了。一笑可也,做不得真的。插了一段广告,母亲这才恋恋地把目光收回来,说,这一个——怎么样?蒲小月知道她说的是谁,冯姨提的第四个人,叫做曾凡的。说起来,这个曾凡,也算是一个中产,有房有车,在一家私立医院做院长,这些,冯姨并没有夸大。只是有一条,蒲小月是在后来才知道,曾凡结过婚,丧偶。好在没有孩子。母亲看着她的脸色,宽慰道。蒲小月心里恨恨的,什么时候,都沦落到这个境地了。丧偶,用陈曲的话说,还远不如离异。一对夫妇,既走到了离异这一步,那其间必得有解不开的疙瘩,迈不过的关坎。什么时候想起来,都是一腔的是非恩怨。可是,丧偶就不同了。不是别的,是死亡——这不可抗拒的力量,把一对人分开了。这就很难办。而往往是,失去了的,总是最好的。人就是这样的贱。陈曲说,一辈子,你都得同一个离开人世的人争短长比高下,累不累?关键是,在这场较量中,你注定是失败者。蒲小月慢慢喝着咖啡,直听得心惊肉跳。怎么样——这一个?母亲拿筷子在桌子上点了点。蒲小月这才省过来,茫然地看着母亲。蒲小月。母亲把饭碗放下。母亲在谈到很严肃的话题的时候,总是叫她蒲小月。连名带姓,仿佛是在叫她的学生或者部下。蒲小月,母亲清了清嗓子,你也不要太挑了——不待她开口,母亲又说,江南,人不错,难为他那么喜欢小宁。你这个妹妹,也是傻人有傻福——蒲小月说,他们,怎么不见来家里吃饭?母亲叹口气,说,年轻人,正是黏的时候——在家里,碍着旁人,倒不自在了。小月——母亲把电视音量调低,看着她的脸,小月,你是姐姐,凡事要疼你妹妹——蒲小月探身搛了一块芙蓉鸡片,放在饭碗里,看着汤汁慢慢地把米饭染成淡黄色。她心里冷笑一声,手就抖得不成样子。原来如此。碍着旁人!这个旁人,就是她这个做姐姐的了。原来如此。母亲看起来不动声色,天知道她在心里怎么想!她二十九,马上就三十了。这个年龄,她还没有嫁出去。甚至,她都没有男朋友。难怪她们防着她!自己的母亲和妹妹,这世上最亲的两个人,竟然防着她。像防贼一样,防着她。蒲小月把筷子慢慢在碗里拨动着,半晌,挑起一点米饭,放在嘴里,细细地嚼着,嚼着,直到把腮帮子都嚼酸了。

  接下来的一周,蒲小月天天黏在网上,找房子。她在单位附近租了一居室,贵是贵了些,却很合意。干净,方便,一个人住,再好没有了。搬家的时候,她督着工人抬东西,书,衣服,零零碎碎的小玩意。母亲立在一旁,脸上讪讪的,插不上手。几番开口,都被女儿的神情堵回去了。蒲小月镇定地指挥着,里里外外地忙,却是一丝都不乱。淡淡的,甚至还有一分笑意。母亲从旁看着,忽然就发了脾气。蒲小月,好,你长大了,成人了,翅膀硬了,今天出了这个家门,就永远别再回来。

  阳光透过窗子,把半间屋子晒得懒懒的。绿萝的叶子青得耀眼,在墙上投下清晰的影子。蒲小月歪在床头,把一本书盖在脸上,似睡非睡。这些日子,她硬是狠下心来,没有给家里电话。一个人的日子,自在是自在,却未免落寞了。陈曲来过一回,在屋子里来来回回逡巡了一遍,坏笑着说,这回,倒方便了。蒲小月知道她话里的意思,把床头的一只绒毛熊掷过去,骂道,一肚子坏肠子。陈曲漏勺嘴,跟蒲小月,简直无话不说。陈曲那位中学老师,看起来其貌不扬,其实,还是有过人之处的。陈曲说到此处,总是眉飞色舞。逢这个时候,蒲小月就捂住耳朵,说陈曲,你要不要脸——要不要?陈曲就笑,蒲小月,让我怎么说你呢,简直是,简直是年华虚度。蒲小月的脸埋在书本底下,窗子开着,她闻到一股植物的味道。窗子前是一棵胡杨树,很茂盛,开着淡绿色米粒样的小花。蒲小月叹了口气,正待欠身起来,却看见旁边坐着一个人。蒲小月吃了一惊,细看时,竟是江南。蒲小月说,你怎么来了?江南说,我来看看你。蒲小月说,小宁呢?江南说,不说她——说着,一双眼睛紧紧地看着她。蒲小月心里一跳,想,这个江南,原来也是个花肠子。正想着,江南一下子把她抱住,不容分说,两个人就倒在床上。蒲小月急了一身细汗,想挣,却是软软的,动弹不得。心说这算怎么回事。这个混蛋!混蛋!她感觉自己仿佛躺在一条河流之上,汹涌,动荡,眩晕。她叫了起来。男人在她耳边喃喃低语,这声音好耳熟,她睁眼一看,竟是导师。她刚要开口,只听很远的地方传来钟声,当当当,有一种旷野般的荒凉。蒲小月一下子惊醒过来。

  蒲小月照常地上班,下班。有时候,也会想起那天的梦。荒唐。简直是岂有此理。她抬起手,把掉在额前的一缕头发掠向脑后,一个学生迎面走来,叫她蒲老师,她赶忙把容颜正一正,敷衍着,走过去了。

  这一向,单位里事情很多。蒲小月整日里忙得不可开交。陈曲约了她几次,未果,就有些不满。我警告你蒲小月——陈曲在电话里说,没有哪一个男人喜欢工作狂。蒲小月嬉皮笑脸地说,那我就孤老终身。陈曲在那头错错牙,恨了一声,挂了电话。

  课间的时候,手机响起来,是短信。蒲小月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就笑了。这个曾凡,倒是殷勤得很。一天里,短信都要来无数条。在蒲小月面前,更是体贴周到。为了她的缘故,买了很多古典书籍,唐诗宋词,百忙中恶补。有时候,蒲小月看着他的短信,那些吟风弄月的诗词,仿佛一只只小手,把她的一颗心揉捏得渐渐软下来。他们约会,吃饭,听音乐会,到郊外踏青。只是有一条,蒲小月从来没有请他来房间坐坐。在蒲小月,这是一个界限。她也不知道,同这个男人,最终会走到哪一步。可是,如果打算走向未来,她倒宁愿这段时间稳妥一些。细究起来,曾凡倒是一个很好的结婚对象。至于爱情,蒲小月叹口气,谈何容易。她是早就没有什么奢望了。[NextPage]

  关于曾凡,蒲小月破例没有在陈曲面前提起。至于为什么,蒲小月也说不清楚。总之,这一回,她是自作主张了。对感情,曾凡显然是有经验的。他最知道其中的曲折和起伏,波澜跌宕,种种微妙,他心中有数。不鲁莽,也不怯懦。他懂得分寸。这一条,蒲小月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喜欢的。

  蒲小宁和江南终于宣布要结婚了。母亲打电话来,这本身就是一种暗示,或者叫做妥协也好。蒲小月把话筒夹在脸颊与肩头之间,很细心地修剪着脚指甲。这一向,她倒是想回去看看,然而,她总是想起母亲那句话。这么些日子,双方都僵持着,谁也不肯放下身段,给对方一个台阶下。蒲小宁也没有。看来,那天晚上看电视的事,她是真吃到心里去了。为了一个男人,嫡亲的姐妹,竟然都闹僵了。这么多年,真是白疼了她。还有母亲。蒲小月再想不到,母亲会这样对她。如今,那一对儿就要结婚了,她可以回家了。一切都过去了。小月,母亲在电话里说,你一个女孩子,单身住外面,说起来,总有些不好。蒲小月的手一抖,指甲刀剪深了,钻心地疼。她把话筒丢在一旁,两只手捧起自己的脚,仔细地查看着。话筒里传来母亲的声音,小月,小月,你在听吗——怎么不说话——
  天到底是热了起来。北京的春天,总是不可捉摸的。往往是,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蒲小月坐在车上,看着窗外。满街的阳光一掠而过。有办婚礼的人,穿着华服,双双站在饭店门口,脸上,有幸福,也有茫然。忽然就笑了,有客人来了。蒲小月把目光跳开去,护城河的水,在阳光下,像金子流淌。

  一进家门,母亲就迎出来。接过她手里的包,嘱她洗手,先吃些芒果。蒲小月拿眼睛瞥了一下客厅,不见有人,母亲忙说,去看婚纱了——说晚点来。蒲小月洗好手,待要去厨房,被母亲按住了。说不用沾手了,都差不多了。蒲小月就坐下来吃芒果。沙发上放着一本相册,是一对新人的婚纱照。蒲小月把相册端在膝上,一页一页地看。现代的,古典的,婉约的,豪放的,彩色的,黑白的,或立或卧,或文或野,或静或动,或嗔或笑,真是极尽妍态。其中有一幅,让蒲小月的目光停下来。蒲小宁一袭旗袍,略低了头,回眸一笑,娇媚得很了。江南侧身掀起盖头的一角,看不见他的神情。蒲小月深深吸了一口气,把酸麻的膝头动了动。母亲在厨房里喊,小月,你在干什么——电话响了半天也不接——

  整顿饭,都是婚礼的话题。下个月的婚期,说话间就到了眼前,当然要仔细议一议。蒲小月专心地吃着饭,偶尔,很适时地补充一些细节方面的建议。众人都说好。谈到热烈处,母亲忍不住碰碰蒲小月的胳膊,低声说,你呀——让我怎么说——蒲小月把一口汤咽下去,含笑说,也快了——

  吃完饭,蒲小宁抢着去洗碗。母亲从旁帮着收拾残局。蒲小月在沙发上靠着,看电视。江南捧着一份报纸看。有一时,客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蒲小月说,看什么呢,这么专心。江南说,参考消息。蒲小月叹一声,说,《倾城之恋》,到底演完了。江南从报纸上抬起眼睛,看着她。是吗?蒲小月正待开口,母亲走进来,把茶几上的果皮收起来,拿出去。

  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再播。蒲小月说。

  不过是个传奇——这是你说的。

  有时候,人生就是传奇。我们就是传奇里的人物。

  江南定定地看着她。我们?

  蒲小月也看着他,四只眼睛衔在一起。我们。[NextPage]

  一时无话。屋子里一下子空旷起来,仿佛荒野一般。蝉在很远的地方鸣着,隐隐约约,震耳欲聋。

  江南——蒲小宁在厨房里喊,江南——你来,帮我把围裙紧一紧。

  叫你呢。蒲小月含笑说。江南把牙齿错了错,恨道,你这个坏人——坏人——我把你这个坏人——

  墙上的钟当当响起来。蒲小月一下子睁开眼,茫然地看着四周,心头突突跳起来。阳光静静地爬上半面墙,四下里寂寂的。蒲小宁的房门紧闭,想必他们在午休。母亲歪在一旁,抱着一本杂志,已经盹着了。蒲小月的手机震动起来,是曾凡的短信。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蒲小月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她轻轻地笑了。她的泪水慢慢淌下来,在阳光下,很璀璨。
  
      (实习编辑:郭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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