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姚鄂梅
肖小三十二岁的时候,还没有男朋友。
跟她同一间办公室的人,总是提前几分钟下班,拎着包包轻手轻脚往外溜,她却故意磨磨蹭蹭,在突然变得宽敞的办公室里走一走,坐一坐,一脸的无所事事,这让她得到了比别人多得多的加班机会,久而久之,她收到了一些回报,有的来自本单位,如年度先进、三八红旗手,有的来自同事间的飞短流长,如女强人、追求事业荒废青春的傻瓜。
第一次得知这些闲言碎语,肖小那张小小的瓜子脸腾地变得通红:“她才是女强人呢,她全家都是女强人。”
她尤其反感所谓“追求事业”的说法:“什么叫事业?有班上就叫有事业吗?这种小地方,除了县长,谁敢奢谈什么事业?什么叫荒废青春?有男朋友就不荒废?难道她的意思是说,她的青春是男人给的?”
话虽这么说,但肖小的确对男朋友的事不太热心,还在几年前,就有同事想给她牵线,她用一句话把人家打发了:“我无法接受相亲。”从那以后,人家手里就算有合适的,也不想给她说了。
没人知道她的问题在哪里,她既不是同性恋,在感情上也没有什么怪癖,形象更是可以用出众来形容,身高一米六几,体重却不到八十斤,但又绝非瘦若纸片,夏天露出来的胳膊腿,一样珠圆玉润,下巴虽尖,额头却丰满开阔,有人说,她那不叫芦柴瘦,那叫少女瘦,正要发育的时候,身体各部件突然接到命令,再也不肯往前走一步了。未来的日子里,她结婚也好,生孩子也好,只要她的脸能扛住岁月的打击,她就是永远的少女。我们曾经做过调查,这种类型的女孩子,是男孩子挑选女朋友的首选,因为她们看上去单纯而纯洁。
要说肖小单纯,那倒不一定,到处都是血淋淋的教训,吓也把人吓得不那么单纯了,纯洁嘛,好像还沾点边,比如,肖小是唯一一个公开反对黄段子的人,有一阵子,可以说讲黄段子成风,不管吃饭还是开会,总要先来几段热身,似乎谁说得越多,越黄,谁就越有人气。有一次,我们也在开席前遭遇了这样的热身,忘了那天是谁在讲,讲的是什么,只记得那天的爆笑程度超过了以往任何一次,突然,啪的一声,肖小绷着脸,放下筷子,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她走了以后,我们中间有人不以为然地说:“你可以不欣赏,但你不能影响别人的情绪。”
尽管肖小的模样招男孩子喜欢,但一年又一年,她仍然冷冷清清,独来独往,寂寞独自开。
有一次,我们去参加同事的婚礼,有人扳着指头,忧虑地计算本单位还有几个未婚人士,有人则说,人家都是有对方科目的,只是没请我们喝这顿酒而已。又有人说:“肖小啊肖小,眼看你一年年拖到今天,还是一副不慌不忙不急不躁的样子,你是在等什么人吗?”肖小立即应道:“是啊。”大家立马来了兴趣,她却接着说:“结婚前,每个女人都在等待她的白马王子。”
这年秋天,肖小突然要求休假,说是要出去旅行一段时间,当她一身出行的装束站在大家面前时,人人都说这是她最美丽的季节,认定她这次出去一定会桃花灿烂。她也开玩笑:“早该落几瓣到我头上了,不然桃花都谢了。”
她旅行回来后不久,果然有个俊逸的男子来找她,人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世间的姻缘真的是生下来就注定好的,瞧他们走在一起的样子,简直就像鸳和鸯一样般配。那个英俊的小伙子叫雷蒙,比肖小大五岁,未婚,这些资料进一步证明了他们的看法,原来他们真的像书里说过的那样,一生下来就知道对方的存在,所以一直在寻觅,在等待,幸运的是,他们的寻觅和等待终于有了结果,所有人都为他们感到高兴,现在,就只等喝他们的喜酒啦。
有一天,他们双双外出归来,身边多了一个小男孩,大约四五岁的样子,长相、气质和穿着均不是一般的好,一望而知不是一般家庭养育出来的孩子,于是大家纷纷猜想,这可能是雷蒙家族里的小孩,由此可见,雷蒙的家世很不一般。
他们在众人的目光下大大方方地同居了,这大概是我们当中第一对受到祝福的同居恋人,因为他们情况特殊,他们的年龄都不小了,而且他们肯定会结婚,肖小甚至到人事部门咨询过结婚需要办理的手续。现在,我们唯一感兴趣的是,那个英俊的男子何时把肖小带走,他不是我们这个小地方的人,在我们的习惯思维里,他肯定会想办法把肖小弄到他那里去,而不是到我们这里来当上门女婿。
有天晚上,大概九点多钟的样子,一声毛骨悚然的叫喊,将肖小的生活拉到了我们面前。
肖小住在三楼,声音正是从那里发出来的,当我们齐齐抬头向上望时,发现肖小正站在空调台上,她似乎很害怕,贴着墙壁,捂住眼睛,一动也不敢动。真搞不懂她是如何爬上去的。
[NextPage]有人打电话叫了110,五分钟内,四个警察赶到现场,但他们不能进门,说是里面的男人不让他们进,因为他们如果进去,她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往下跳,所以他恳求他们,千万不要贸然行动,他自己会想办法,也只有他能想办法控制住这个局面。
110的人没办法,只好在下面准备安全气囊,以防万一。
雷蒙出现了,他上半身探出窗子,望着肖小,说着什么,我们开始气愤,肯定是这家伙辜负了肖小,像他这样的小伙子,肯定免不了处处留情,就算他是洁身自好的人,外面想得穿胆子又大的女孩子该有多少,他又不是柳下惠,现在哪里还有柳下惠。有个人突然说了句:“他们又没有结婚,他为什么要做柳下惠?”这样一想,我们越发肯定自己的推理,是呀,他还是自由人,他完全可以充分选择,而一个女人,就算只是同居,那种约束一点都不比婚姻含糊,何况是肖小这种有洁癖的女人,不知为什么,我们认定她有洁癖。
肖小开始哭出声音来,不是嚎啕,而是绝望的呜咽,一会儿强,一会儿弱,我们这些听的人都产生了崩溃感,这很危险,空调台子很窄,一旦她伤心过度,体力不支……
110的人正准备硬冲上去,雷蒙突然有了新动作,他爬到窗台上,两手抓着头上的窗框,高高地站在那里,我们惊呼起来,这比肖小的处境更加危险。
不知道是两人约好了一起跳,还是雷蒙先跳,肖小给他吓晕了,所以一头栽了下来,反正两人一前一后卟卟两声落在了气囊上,没等我们看清楚,就被抬上事先准备好的担架,送到医院去了。
我们趁机涌进了肖小的家。这是我们第一次走进她的家,一直以来,在我们心目中,肖小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小仙女,我们猜想,她的房间肯定像个芳香的雪窟。
谈不上大失所望,但至少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挺普通的家具,普通的装饰,跟她平时的穿衣相比,她的房间可以用地道的寒舍来形容,唯一可以显示主人品味的,是桌上那个陶质花瓶,此时,里面正插着一大束紫菜苔,黄色的含苞待放的小花,密密地爬在紫色的杆上,这让我们大开眼界,原来价格便宜的小菜,还可以当鲜花来摆放。
一个小男孩镇定地从里屋走出来,就是我们看到过的那个小男孩,我们惊讶的不是他的镇定,而是他居然就在房间里,从听到那声喊叫到现在,惊心动魄的一个半小时过去了,他藏在哪里?在干什么?在想什么?
我们当中一些好奇的男人开始审问小男孩。
“你叫什么名字?”
“雷诺,雷锋的雷,一诺千金的诺。”小男孩的回答流利得让人大吃一惊,在他这个年龄,应该不知道雷锋,也不知道一诺千金这个成语。
“你父亲是谁?”
“雷蒙。”
审问的人回头看看我们,我们睁大眼睛,彼此看了又看。
“你母亲是谁?”
“我没有母亲。”[NextPage]
“不对,人不可能没有母亲。”
“我真的没有母亲,雷蒙说,我原先是一个蛋,他把我放在摇篮里,用一只灯泡烤着,烤啊烤啊,有一天,我啄破蛋壳,钻出来了。”
男人们继续审问,女人们则开始展开想象。
肯定是离婚了,要不就是死了,应该不会死,年纪轻轻的哪那么容易死。也不会是收养的,看他那张脸,跟雷蒙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就说嘛,这么潇洒的男人,怎么可能单身到三十七岁?是不是只有一个孩子都值得怀疑。
审问现场开始响起笑声。
“这有什么好笑的,雷蒙真的是大明星,我看到过他演的电影。”
“大明星应该在北京呀,怎么跑到我们这个小地方来了?”
“他是住在北京呀,但他老家在这里,所以他回来玩玩。”
我们当中有个见多识广的人马上说:“我知道了,一个搞表演的北漂,在北京,数这种人活得最惨,糊口都困难。”
茶几上放着一个漂亮的烟缸,那是个玲珑剔透的水晶制品,美丽的印度女郎,头顶水罐,那个水罐就是装烟灰的地方。一个抽烟的人禁不住拿起来把玩,说:“你爸爸的烟缸真好看。”
“不是的,这是肖小的烟缸。”小男孩说:“上个星期雷蒙送给她的。”
审问终于回到正题上来。
“雷蒙跟肖小昨天晚上为了什么事吵架?”
“他们没有吵架。”
“骗人,他们吵了,吵得好凶,我们都听到了。”
“听到了你还来问我?”
大人们吃了一惊,都觉得这孩子不是一般的机灵。
有人干脆直接提到那两个凶狠的字眼。“雷蒙不想要肖小了,所以肖小才要跳楼,对不对?”
“你说反了。”小家伙两眼亮晶晶地望着发问的人,他的表情让人迷惑,不知他到底是在说实话,还是在戏耍对方。
“如果是肖小不想要雷蒙,应该是雷蒙去跳楼啊,为什么跳楼的反而是肖小呢?”[NextPage]
“我也不知道。”
“对了,他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是这次旅行认识的吗?”
“他们八年前就认识。”
“又在瞎说,八年前你还没有出生呢,怎么知道他们认识。”
“我才没有瞎说呢,”小家伙有点生气,“是雷蒙告诉我的,八年前,他们就相爱了,后来又分开了,八年后,他们重新见面,再次相爱。”
小家伙说完就去玩他的魔方,小小魔方被他转得哗哗响,没几下,他就三下五除二地转好了一大半。我们望着他的小脸,由衷地佩服,小小年纪,居然把八年前八年后的事理得清清楚楚。
没想到110带来的气垫子那么管用,两个跳楼的人都没事,在医院观察了一两个小时,就一前一后走着回来了。第二天,我们当中有人早起,去楼顶晒大青菜,隐约听见有人嘀嘀咕咕,仔细一看,肖小和雷蒙在晨曦中紧紧地抱在一起,一个絮絮地说,一个轻轻地抽泣。
当天下午,肖小就来上班了,她出人意料地浅笑着,而且主动跟人打招呼,甚至跟身边的人说:“天气越来越好了,再不出去郊游,就热起来了。”她的样子让人生疑,昨天晚上真的发生过那一幕吗?
没人在她面前提起审问雷诺的事,我们心照不宣地期待一件事,那就是看肖小最终如何向我们介绍她屋里一大一小两个男人。
有一天,有人故意大声提到北漂这个词,说某某某成名以前其实是个北漂,穷得一天只吃一个馒头,又说某某也是,某某也是,那意思很明显,北漂里面藏龙卧虎,北漂是成名前的预备役,他想用肯定的态度引诱肖小讲一讲雷蒙,无奈,肖小就像没听见一样,只顾忙着手边的事,眼睛都不朝他这边瞟一下。
难道是那小孩在瞎编?难道是雷蒙跟孩子开的一个玩笑,结果孩子当真了?
傍晚,我们看见雷蒙从菜场回来,双肩带背包里,依稀可以看见几片小葱叶子,他长得真英俊,我们这个小地方,很少看见长得这么好的男人,而且气质出众,就拿现在来说,他把背包斜挂在肩上的样子,任怎么看也不像是个买菜男,而是一个漂泊异乡的游子阅尽沧桑百感交集地归来。还有昨天晚上,他爬上窗台扶着窗框的样子,让我们这些围观的人刹那间产生了错觉,以为我们正在重温某部电影的经典镜头,而不是在为一个正要跳楼的人提心吊胆。
当我们坐在家里习惯性地收看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节目时,有人看见肖小和雷蒙挽着胳膊往外走,过了一会,小男孩从楼梯上飞奔而下,追上了他们,他们三个不慌不忙地往广场那边走去。
“现在的年轻人真奇怪,昨天还气得要跳楼,今天就好得如胶似漆。”说这话的人是个过早发福的小伙子,不管上面穿什么衣服,脚上都喜欢穿一双黑布面的老头鞋,说是特别舒服,养脚,他望着那三个人,摇着满头黑发的脑袋。
听到这话,正在路灯下织毛衣的大婶说:“现在的年轻人?我记得你比肖小还小两岁。”
“年轻不年轻不是以年岁来论的。”胖小伙想了想,坏坏地笑:“是以成人早迟来定的。肖小三十五岁才成人,她成人的时候,我已经当爸爸五六年了。”[NextPage]
这是当地的说法,很早以前,他们就用结婚来界定一个人是否成人,结婚早,就是成人早,反之,结婚迟,就是成人迟,核心其实就是性的经历,在他们的世界里,结婚,毫无疑问是一个人第一次经历性。
晚上十点左右,有人看见肖小一个人快步走进院子,影子般飘进楼道,飘到三楼门口,等了很久,也没见屋里亮起灯光,他们想,她还会出去的,她带出去的一大一小两个男人都没回来,他们还在外面等着她。
但肖小始终没有下楼,屋里也没有亮起灯光。
第二天,包括以后的很多天,我们再也没见雷蒙和那个小男孩。
一辆三轮车驶进了院子,车夫停好车,径直来到三楼,肖小打开门,车夫进去了,不一会,车夫背了个大纸箱出来,纸箱很重,在三轮车上放好后,他开始回过身来跟肖小讨价还价,“太重了,至少加两块钱。”肖小二话没说,往车夫手里放了两枚硬币。“快走吧,去邮局。”她回来的时候,垂着两手,一身轻松,她把那个大纸箱寄走了。
肖小的变化有目共睹,她稍稍胖了些,尽管她说她的体重还是原来那么多,但她给人的感觉的确是胖了,胸部鼓了起来,屁股也翘了起来,新添置的上衣一件比一件短,离裤腰总有一小截距离,这使她的腰肢显得比较正常,不像以前,细得像要折断了似的。偶尔,她也穿穿以前的衬衣,她不喜欢那种长度,就在一侧下摆打个结,马上,她的腰肢又怯怯地露了出来。有人背地里说,有了男人的女人就是不一样。
她以前有个要好的朋友叫赵娜,有一阵子,她们中断了联系,现在,她们又开始出双入对了。
她们的见面很有规律,每天傍晚,各自从家里出发,在那条马路上汇合,然后决定往哪个方向走,她们一边走,一边轻轻地说,有时什么也不说,就那样扬起面孔,不紧不慢地走。赵娜爱穿长裙,因为个子高,走起路来徐徐缓缓,很有气势,肖小则偏爱短小精悍的打扮,窄小的体恤,短到大腿根的短裤,夹指拖鞋,她们很快成了我们这里的一道风景。
赵娜原先是一名幼儿园老师,据说是因为不喜欢孩子们的吵闹,所以递了辞职申请,在家闲待了几个月后,突然动了当老板的心思,开了个小餐馆,可惜,只开了一年多,碰上那条路拆迁,好端端的生意连锅端了,后来她就懒得出来辛辛苦苦做事了,她丈夫极力撺掇她去尝试炒股,他本人是资深股迷,下了班,不是打开电视看财经报道,就是抱着书本钻研股经,因为银行职员不许炒股,他就想通过赵娜一试身手,没想到一出手就小有战果,两人大受鼓舞,从此愈走愈欢,渐渐在众多股迷中脱颖而出,赵娜干脆死了重新求职的心,一心一意炒起股来,她不去证券公司,给她大户室也不去,她就喜欢穿着睡衣,坐在电脑前看看,看累了就睡觉,直到现在,她还在过着足不出户的生活。很多人都在想,她喜欢穿长裙,恐怕跟这种生活有关,宽宽松松一套,里面穿什么都无所谓,甚至不穿都无所谓。
可在同事们中间,肖小却变得严肃起来,从不跟人闲聊,轻易看不到她的笑脸,这种架势把她跟人隔离开来,人们一有空闲,就讲着张家长李家短,她呢,不是手上有活,就是把头埋在臂弯里睡觉。
有人无意中跟赵娜的丈夫讲起了她妻子与肖小的傍晚散步,他说:“我恨不得给肖小发工资才好,有了她,我再也不用天天在家里陪着赵娜看肥皂剧了,我的牌技从此好了不少。”
“她们怎么会有那么多话说不完呢?你知道她们每天都在讲些什么吗?”
“我大致知道一点,女人嘛,一个听来的故事要讲三遍,自己的故事至少要讲三十遍。”[NextPage]
赵娜的丈夫压低声音透露出一个秘密,原来雷蒙去做结婚准备去了,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这个准备至少得一百天,一百天以后,肖小要举行一场盛大的婚礼。他反复强调,这是机密,是他发过誓后,他妻子在枕头边透露给他的,所以他要求大家千万保密,绝不外传。至于雷蒙要做的准备,说起来叫人哑口无言:雷蒙必须在婚前做好三件事,第一,吃斋到结婚之日,第二,禁女色一百天,第三,亲手做一件可以当传家宝的信物,这很重要,肖小说她宁可不要结婚戒指,也要传家宝。
赵娜的丈夫泄密的第二天,我们就都知道了肖小的“约法三章”,当然,我们在她面前装得一无所知。
男人们很气愤:“真是可笑,一个女人怎么能对即将结婚的丈夫提出这种要求呢?她又如何检验他到底执行了没有呢?她以为她是什么?圣女?烈妇?太滑稽了。”
女人们也报以轻蔑的一笑:“太天真了,怎么可能呢?第三件我们且不去说它,前面两件简直不可思议,我看她这辈子都不用结婚了。”
说到最后,大家一致认为,那个雷蒙不是在骗她,就是个傻子,居然跑出去落实她的“约法三章”去了!他们甚至开玩笑,要在雷蒙禁欲的第九十九天夜里,派一个美女去引诱他,让他前功尽弃。
说过了,笑过了,大家突然有些沮丧,肖小的要求过分吗?并不过分呀,结婚就该是一对崭新的人,为了他们共同的后半生,相约在同一时刻毁掉他们的处子之身,既然破掉的镜子无法复原,至少得有一个形式来象征性地弥补一下。嗯,是这个道理呀,为什么他们结婚的时候没有想到这一点呢?除了登记,除了在饭店呼呼啦啦请客,他们对自己的婚礼根本没提过要求,也没有想过更多。
他们很想知道,雷蒙到底躲到哪里去禁欲去了,是在寺庙吗?还是主动让人把自己锁起来,锁满三个月再放出来?
关于这一点,赵娜的丈夫也不清楚,在他们的再三要求下,他决定回去向赵娜打听打听。
很快就有结果了,雷蒙现在在某个偏远山区的小学做义工。
他们立刻大笑起来,这个雷蒙,还真会选,偏远山区的小学,大概是诱惑最少的地方,那里不一定有女老师,就算有,也不会入雷蒙那种大帅哥的法眼,女学生嘛,还小得很,有些人可能还在拖鼻涕。
难怪他们看见肖小开始买床上用品了,她挑了全套白色系的,他们当时就摇头,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白色的寝具都是不明智的选择,但肖小义无反顾。他们还看见肖小在做十字绣,她专门买了个绣架,摆在窗前,没事就在那里一针一针地绣啊绣啊。有人看过,她绣的是一座花园,有花有树,有鸟有鱼,一对情侣在小径上漫步。
那个叫雷诺的孩子始终让人无法释怀。
有个人突然提出大胆的设想,肖小会不会就是那个孩子的母亲呢?你想啊,如果她不是母亲,她一个没结过婚的人,就这么甘心当后娘?
有人恍然大悟:“天哪,你不说我们还想不起来,肖小跟他真的有几分像呢,都是大眼睛,直鼻梁,都是双眼皮,薄嘴唇。”
但马上有人反驳:“你咋不说他们都一样长着眼睛鼻子和耳朵呢?”[NextPage]
就连工会主席听到之后,都主动出面作了证明:“上次我们单位搞体检,妇科体检的结果我还保存着,人家肖小无生育史。”
这就是肖小让人佩服的地方,她就像一幅蜡笔画,无论是污水还是别的什么水,怎么泼上去的,还怎么流下来。
有天深夜,几个外出打牌的人刚进院子,无意中瞥见肖小的窗户里有一点火星在闪,他们感到奇怪,看看表,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肖小家里怎么还有人在抽烟?会是谁在那里抽烟呢?是雷蒙回来了吗?他到底无法坚持一百天吗?第二天,他们特地留意观察,雷蒙并没有回来,这就有点奇怪了,两点多的时候,肖小不去睡,却躲在窗前抽烟?
有一天,肖小收到一封信,她当即拆开信封,里面有照片,她看了一会照片,才去看信,看着看着,她笑了起来,与此同时,她眼里闪着亮晶晶的东西,她哭了。
当天傍晚,有人看见肖小跟赵娜坐在那条马路边上,翻来覆去看那几张照片。
“瞧他瘦了好多啊,他生过一场病,刚刚好了些,他的肠胃本来就不好,那边的水质和粮食对他来说是个巨大的挑战。”
“虽然憔悴,还是很帅,帅得叫人口水都要流干了。”赵娜笑完,又说:“你可真够狠心的,这样的人物都能把他赶走,赶走也就罢了,还要赶到那种地方,难怪你能独身到今天。”
“是他自己选了那个地方。”
“顶着你的‘约法三章’,他还能到什么地方去?”
“我实在搞不懂,一个成年人怎么可以没有一点点自制力呢?难道非得在被动状态下才能完善自身吗?”
“我的天,完善?你真这么认为?”
“好了,这个问题我已经不想跟你再争了。”肖小把话题转移到孩子身上。“雷诺也瘦了好多呢,他最喜欢吃肉了,也不知道雷蒙能不能保证每天给他肉吃。”
“依我说,把孩子叫回来吧,让他一个人去受苦就可以了,孩子干吗要去遭那个罪呢?孩子又不结婚,也不用净身。”
“其实我并不喜欢孩子,我担心雷蒙不在的话,他在我身边会感到不快乐,他在雷蒙身边就不一样了,他们不像父子,倒像兄弟。”
“你只是不喜欢雷诺这个孩子吧?老实说,你是不是从他脸上看到另一个人了?”
“瞎说,怎么可能呢?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连她的样子都记不得了。”
“她当年到底是怎么撬散你们的?”[NextPage]
“现在告诉你也没什么,我好像终于从那里面摆脱出来了,其实她一直暗恋雷蒙,得知我们快要结婚时,她去喝了很多酒,闯进我家,借酒装疯,当天夜里,她就睡在我家沙发上。后来的事情,唉,我真是说不出口,雷蒙半夜起来喝水,没想到她醒了,她像一条毒蛇,嗖地窜过来,把他掳在手里。其实是我太傻了,在这之前,他们就偷过好多回了,要不,她也不会死皮赖脸地要求在我家借宿。被我发现,她一点都不感到羞耻,还厚着脸皮说,雷蒙根本不喜欢我,因为我太瘦,搂着我,跟搂着一块木板没区别。我当时就甩了雷蒙一个嘴巴子,雷蒙呢,二话不说,甩了她一个嘴巴子。我现在还记得那啪啪两声响,实在是太清脆,衔接得太好了。”
“后来呢?”
“后来的事情就是你知道的那些,我跟雷蒙一分手,他们就住在了一起,最后还生了孩子,但雷蒙并没就此向她妥协,还是坚持先立业后成家,见结婚实在无望,她就扔下孩子走了,直到现在都没有消息。”
“这么多年,你一直跟雷蒙有联系吗?”
“怎么可能?我们从没联系过。”
“那你这次在哪里碰上他的?”
“这就是命哪,有天我睡午觉,隐约听见有人在说,去找雷蒙!我给吓得醒了过来,当时我就想,我真的得去找找看,到他原来住的地方去找找看,我相信他肯定早搬家了,我肯定找不着,但我还是想去圆这个梦。”
“别神神叨叨的,你还不如直说,这八年你从没忘记过他,他从没真正离开过你的生活。”
“你非要这么说我也不反对。”
“等等,你说你在他原来的住地找到了他?那岂不是说,他这七八年都没什么进步?”
“嗬,看你说得多么轻巧!我这七八年又有什么进步呢?并不是每年都可以有进步的,人这一辈子,能进步两三次就很不错了。”
两个人一声不吭地走了一阵,赵娜突然问:
“雷诺的妈妈一直没有消息吗?这是个悬念,我敢打赌,她最终还是会出现在你们面前的。”
“随便她,以前是因为对雷蒙没有把握,所以在意她,现在不一样了,我相信雷蒙已经完全被我收服。”
“你是如何收服的?告诉我,让我也学学经验。”
“你学不了,你能用八年去感动一个人吗?你能用八年去打一个赌吗?”
赵娜点头,在心里说,真是漫长的苦肉计呀。
第二天,她们约好为肖小挑选结婚要穿的衣服,除了婚纱,小礼服肖小也想挑白色的。赵娜不以为然:“知道你很纯洁,那也用不着时时处处对外宣告啊。”正说着,赵娜的手机响了,是短信,赵娜正在试一条裙子,肖小对试衣间里的赵娜说:“我读给你听吧。”赵娜答应了。[NextPage]
肖小读道:“干吗呢?想你。”
赵娜在里面说:“帮我回吧:我也想你。”
肖小替她回了,马上,对方又回了过来:“真想在你身上爆炸。”肖小看了看不远处的服务小姐,没敢念出来,脸上却越来越难看。
赵娜出来了,肖小把手机递给她,她看了一眼,做了个怪相,接着,手指飞快地动了一阵,一条消息就发出去了。
肖小这才说:“你经常收到这样的骚扰短信吗?”
“老天,你不会这么老古板吧?这不叫骚扰,只是普通的问候,带点玩笑性质的问候。”
“为什么要这样问候呢?我们以前的问候不足以表达,还是过时了?男女之间以后真的要用性暗示来代替普通问候了吗?”
“你真深刻呀,我可没想那么多。这人是我一个好朋友,到目前为止,我们连手都没有拉过,话又说回来,拉拉手,拥抱拥抱,甚至接个吻,又算得了什么呢?肌肤之亲在你看来就这么严重吗?比心灵上的依偎还要严重吗?”
“那我问你,你必须说实话,他说要在你身上爆炸,你给他回的什么?”
“你那么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喽,我说,你家里不是有消防车么?”
肖小看着赵娜,看了很久,眼泪突然流了出来。
“你知道吗?八年后,我跟雷蒙吵的第一架,也就是最后导致我们双双跳楼的那一架,就是手机短信引起的。一个女人给他发来彩信,居然是自己的全裸照,下面还有一行字,你还记得昨晚发生的事吗?”
赵娜哈哈大笑:“我知道这个,答案是,昨晚刮大风,吹走了盖在我身上的毛毯。”
“你也知道?真的有这样的短信?”
“当然有啦,而且,那个裸体并不是发短信的人,她的脸部是活的,发短信的人只要把自己的脸部嵌进去就可以了。”
“……可是,为什么要发这样的短信呢?你给普通的异性朋友发过这样的短信吗?”
“当然发过啦,一般来讲,关系特别的人反倒不发这种短信。至于为什么,答案很简单,好玩,找乐。”
肖小扶着人行道上的栏杆,小脸突然变得煞白,她问赵娜:“你们这样做,真的很好玩、很快乐吗?”
“我们发这样的短信也是要看对象的,理解并欣赏其中的乐趣,才是同道,所以我从没给你发过这样的短信。”
雷蒙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大门口,后面跟着同样风尘仆仆的雷诺,一些人笑嘻嘻地迎上去,有人甚至大声问:“一百天满了?没出事吧?”[NextPage]
雷蒙听了,不作回答,只是尴尬地笑笑。
当天晚上,住在肖小楼下的一家人,被楼板上突如其来的声音惊醒,好像是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在地上,接着就是脚步声,争吵声。楼上开战了。
可第二天中午,他们看见楼上一家打扮得清清爽爽的,手牵手往外走。赵娜夫妇请客,为雷蒙父子接风。
赵娜这天用心打扮过了,一贯松松垮垮的长裙系上了腰带,头发松松地盘起来,露出线条优美的脖子,脸上也修饰过了,睫毛刷得真仔细,像是一根一根拉起来刷的。
赵娜端起酒杯,向雷蒙和肖小说起了祝酒词。
“祝贺你们,你们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在这个年代,没有几个人能做到这一点,我建议你们把这事好好地记录下来,传播出去,这种自我完善的行为应该纳入我们国家的公民守则。”
她口口声声你们你们,眼睛却只望着雷蒙一个人。雷蒙不理她说的那些,单刀直入地说:“你越来越漂亮,越来越有女人味了。”
“你也一样,越来越帅了,我很奇怪,像你这样的,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没有红,是不是应该找个女大腕,把你潜规则一下?”
“我正准备远离这个行当,远离北京,回到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里。”
肖小不知听见没有,她一双眼睛只顾盯着雷诺,一副慈母神情。
赵娜向雷蒙要手机号码,雷蒙报出数字,赵娜飞快地输了进去,几乎是在同时,雷蒙的手机响起一阵短信铃声,赵娜说:“我在检阅你的手机号码是不是有效。”
雷蒙打开赵娜发给他的短信,只一眼,脸上就浮起一个快意的笑,一个老朋友、老熟人的笑,可他们这才是第二次见面,第一次在八年前,那时赵娜还是幼儿园阿姨,雷蒙还是机械厂工人,还没有把表演视为自己的最大追求,肖小和雷蒙从幼儿园门口路过,正好碰上赵娜下班。肖小还记得他们后来对彼此的评价,赵娜说雷蒙,长得还可以,就是看起来太嫩相,不够成熟。雷蒙说赵娜,马马虎虎,个头还可以。
肖小一把夺过雷蒙的手机,她想看看赵娜发了个什么短信过来。
一男一女两个人的剪影,橡皮样拧在一起,用各种姿势做爱,背景音乐居然是第六套广播体操。
肖小没有笑,她把手机递给雷蒙,却不看他,也不看赵娜,继续去跟雷诺说话。
可能喝多了点,刚一到家,雷蒙就往床上一倒,睡起了午觉,超薄型手机从口袋里滑落出来,肖小正要给他塞回去,不知为什么,突然改变了主意。她打开了雷蒙的收件箱。在第六套广播体操后面,又有一条赵娜发来的短信:一女结婚十次,朋友问原因,回答:第一任老公是中原油田的,钻太深,受不了。第二任是报社编辑,每天都要稿,有点烦。第三任是抄水电表的……[NextPage]
不等看完,肖小啪地关了手机。
想来想去,肖小用自己的手机给赵娜发了条短信过去:你不要再给他发那种短信了,他儿子有时会玩他手机,要是看到了恐怕不太好。
赵娜马上回了过来:是他央求我给他发的,谁想到他这么不注意手机环保。
雷蒙回家的第三天,他们举行了婚礼,在婚礼现场,肖小的“约法三章”不知怎么竟被司仪知道了,正愁没有新鲜词儿的司仪,就拿这事儿大做文章,弄得全场大呼小叫,两个新人站在台上不知所措。
回到家,雷蒙一把扯下领带,大声冲肖小嚷起来。“你很得意是吧?到处宣扬你的‘约法三章’,你考虑过我的尊严吗?”
肖小也很气愤:“我没对任何人讲过那件事。”刚一说完,她马上知道是谁泄露出去了,肯定是赵娜,她只对她说起过。
雷蒙又扯下衬衣,狠狠扔在墙角。“你没有?你不会去责怪风吧?你不会说是风把你说过的话传出去了吧?”
“就算是我说出去的又怎么样?那上面的内容,有哪一条是见不得人的?”
一直吵到上床睡觉,雷蒙才住口,他在床边静静地坐着,他要将怒火慢慢逼退,然后好好度过他们的新婚之夜。他猛地想起了肖小“约法三章”的第三条,差点忘了,这是他必须在今晚睡觉前做完的事情。他推门出去,从行李箱里拿出那条和田玉项链,是他一个朋友从淘金者手里买的材料,他给买了过来,自己设计,找人定做的,坠子背面有他们两个名字的缩写。
他把项链展开,希望她能好好欣赏一番,哪知她还在生气,手一抬,项链就飞了出去,雷蒙赶紧扑过去,捡起来一看,心形的坠子边缘已经缺了一块,形状顿时变得可憎。他看看肖小,肖小红着眼睛,鄙夷地瞥了他一眼,扭过头去。那轻蔑的眼神让他火冒三丈,他把项链紧紧地握在手里,再次打开时,掌心已变成死白一片,他运了运气,猛地扬起右手,向梳妆镜掷去,镜子破了,项链断了,稀里哗啦散了一地。
与此同时,肖小拿起身边的金属闹钟,奋力向雷蒙扔去。出乎意料地准,雷蒙捂住脑袋,半晌,拿下来一看,手掌上竟有血。
这一夜,肖小一个人睡在婚床上,崭新而洁白的寝具簇拥着她。雷蒙脑袋上绑着药包,歪在客厅的沙发里,雷诺小狗似的蜷在沙发边的地毡上。
凌晨三点多,肖小突然醒了过来,她赤脚来到客厅,站了一会,轻轻俯伏在雷蒙身上,雷蒙动了一下,继续睡着。良久,雷蒙轻轻起身,抱着肖小进了卧室,酝酿了一百天的新婚之夜终于来临。
谁能想到曾经仙女似的肖小,也会陷入跟大家一样的婚姻生活,甚至比普通人更糟糕,每当他们听见三楼传来乒里乓啷的响声,每当他们看见肖小一阵风似的从楼上跑下来,满脸是泪地往外冲,他们就忍不住摇头,干吗要嫁给这种人呢?干吗不嫁给一个正经人呢?直到现在,他们对雷蒙的印象还是不大好,他们不能忍受一个大男人什么也不做,大白天猫在家里,夜晚却要出去喝酒,何况还带着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
这边他们的担心还没完,那边肖小和雷蒙已经和好如初了。和好后的第一个拥抱里,雷蒙摇撼着肖小幼细的身体,在她耳边说:“我们再也不要吵了,就算控制不住吵起来,一定不要赌气,一定要当天和好,不然我真的会想不开,我像苦行僧似的跑到荒山老林里,我斋戒,我净身,我去做我从未做过的事情,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伤害你,也让你伤害我?”肖小听得热泪盈眶。[NextPage]
就像一个经常被打的孩子,会对父母的棍棒产生依赖一样,他们渐渐迷上了在争吵和暴力过后迅速和解的美妙,有几次,他们扭在一起,一边吵一边打,可不知不觉间,糊里糊涂地,莫名其妙地,他进去了,狠狠地擦了起来。过后她很羞愧,很惶恐,对自己充满了厌恶,他却随手拿起身边一本电影杂志,对她念起了一段话:“……他打她,骂她,故意在公众场合羞辱她,她一边去医院看外科,一边对天发誓,即使全世界的男人都死绝了,即使只能面对一条公狗,她也不要再见他了,但与此同时,她怀了孕……”念到这里,他扔下书,用迷死人的眼神看着她说:“你这个笨蛋,你知道什么叫爱情!”这种时刻,他们的角色都有些移位,他把她带进淹死人的感情漩涡里,她把他想象成藐视常规的大明星,尽管他这时已厌倦北漂,大多数时候像候鸟一样,在南方温暖的家中无所事事地猫着。
在暴力和性爱的双重进攻下,她一贯谨慎理财的原则松动了,为了尽量延长和解后非比寻常的幸福感,她开始动用存款,他们一起去餐厅温柔进餐,好心情地为他选购衣物,打扮他,她甚至说,她不怕他帅,他越帅她越感到骄傲,越感到脸上有光,因为她能守住这么帅的男人,他听了,不顾街上人多,扳过她的脸就亲。他夸她终于被他唤醒了,终于变得性感起来了。他们还开始短途旅行,像有钱人那样住宾馆,品尝美食,兴之所致,他们还为雷诺买了一块滑板,虽然雷诺还没开始学着滑,但他们就喜欢看他抱着滑板跟在他们身边匆匆前行的样子。
第三年里,又一次激烈的争吵和打斗过后,肖小披头散发坐在地上,靠着砸得稀烂的衣柜边哭泣边发誓,这样的婚姻,这样的男人,她一定得扔了,无论是她的身体,还是她的荷包,都负荷不起了,自结婚以来,以爱的名义,她被打落过一颗牙齿,两万存款涓滴全无,砸烂的家具和日常用品无法统计,子宫壁因为两次刮宫严重破损,就在刮宫后的第二天,他从外面匆匆赶回,因为内疚,也因为爱到无法自制,他们又肝肠寸断地做了起来。总之,她的身体每况愈下,她感到自己像一个烂苹果,再不采取行动就要化成一滩污水。与此同时,她再也没有加过班了,不仅如此,她还三天两头请假,不是雷诺生病,就是雷蒙有事,单位里任何活动都见不到她的身影,当然,过年过节分发东西的场面除外,他们都在说,肖小结婚后变了一个人。
雷蒙也不是毫发无损,在一次争吵中,他们各自开了个受伤清单,雷蒙的清单是这样的:
醉酒后被剃阴阳头一次;被罚雪地里赤脚行走两次;因打牌及喝酒等原因被关在门外十六次;身无分文困在家里三次;强迫吃下她吐出的食物一次;行李从窗口被扔出七次;醋意大发冒犯和侮辱我女性朋友六人次;因情绪失控导致孩子离家出走两次。
因为这个清单,肖小又跟他大吵了一架:“你居然记仇!既然心怀仇恨,又何必跟我在一起呢?你走啊,谁拦住你了?走!走得越远越好,这辈子别让我再看到你。又不敢走!我要是你我拔腿就走,不然我买块豆腐撞死算了。”
雷蒙沉痛地说:“我们用了八年时间才走到一起,结婚的喜字还没褪色,我们就变成了一对怨偶,变成了我最瞧不起的那种人。”
这话让肖小撕心裂肺,她砰地带上门,下楼去了,想了想,又蹬蹬蹬地跑回来,把门上了反锁。她记得家里已经没什么吃的了,没有米,没有菜,也没有零食,这很好,正好杀杀他的气焰,一个没有稳定收入的人,一个自身难保还带着嗷嗷待哺的孩子的人,一个靠着虚无缥缈的梦想活着的人,凭什么一吃饭就想喝啤酒,凭什么火气一上来就打老婆,那可是养活他和他儿子的老婆。
肖小在赵娜家里睡了两个晚上的地铺,望着赵娜说一阵,哭一阵,气终于消了,回到家,打开门一看,父子两个饿得两眼发绿,一瓶豆腐乳被刮得干干净净,厨房用的白糖连袋子都被吮破了。她大叫一声,搂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哭得死去活来。这以后,他们度过了无比甜蜜的一个星期,一个星期过后,争吵再起,打骂再起,她后悔莫及,那天走的时候,为什么不把豆腐乳和白糖扔到楼下的垃圾桶去。
不吵架的时候,她用尚存的理智静静地想,这样的关系是有毒的,毒素正在腐蚀她的每一根神经,如果不及时制止,她将会全身变形,沦为怪胎。
她要离开他,离开有毒的生活,她从没像现在这样渴望一个男人,她渴望这个人来诱惑她,把她从他身边撕开,除此以外,她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NextPage]
可惜身边没有这样的男人,他们夫妻的名声越来越响,没有男人敢来碰她,也没有女人敢来碰他。
她又约了赵娜,她想告诉她,如果她实在等不来一个诱惑她的男人,她可能会离家出走。
赵娜像往常一样,穿着长及脚背的裙子,不系腰带,不绑头发,形象介于邋遢与我行我素之间。她拍着肖小的背说:“别这样想,别做傻事,要多想想你们走到一起的过程,你等了他八年,他为你去那么远的地方做一百天义工。”
“你这么聪明的人,难道也认为他真的是为了我那么做的?他是想用那种方式给自己做广告,赚人气,没想到还是走不通。”
“就算他真的这样想也无可非议,谁不渴望成功,你不就是爱他这份不知天高地厚的执著劲儿吗?”
“那是以前,现在早就不爱了,现在只有恨。”
“其实,对一个人的爱和恨,往往没有特别明显的界限,你以为你不爱了,但那只是你的心理活动,你的身体就不好说了,你不是告诉我,你们曾经边打边做爱吗?男女之间的事,身体最有发言权。”
“身体再有发言权,也要受大脑支配。”
“我无意干涉你的生活,但我以我的生活经验告诉你,千万不要忽视你的身体。”
“如果我的身体说它还需要他,我宁肯不要这身体了。”
“别这么说,这时要是有人来跟你抢,你肯定就不会这样想了。”
“谁稀罕他我拱手相让,还附送赠品。”
“真的?不管是谁来抢,你都拱手相让吗?”
“管她是谁,我连问都不想问,我只想要他从我身边消失,我受够了,你看看我,我还是以前那个肖小吗?”
赵娜真的去打量肖小,的确,肖小变了许多,首先是表情变了,满脸的怨气和愤怒,以前的甜美消失得无影无踪,特别是牙齿,被雷蒙打落一颗牙齿后,她去装了颗假牙,烤瓷的颜色跟真牙并不是百分之百的吻合,这点细微的差距损害了整张脸的表情,就像一颗石子砸进平静的水面,破坏从嘴巴开始,一圈圈扩大到整个面部。
“如果你真有离开他的想法,我来想办法帮你,你记住,不管你做什么,不管你是对是错,我永远都是你的支持者。”
赵娜真的在想办法帮助肖小了,她有个姑妈在深圳,也不知她是如何说服姑妈的,反正她给肖小送来了往返机票,以及姑妈家的地址。那男人是刚刚改革开放时去的深圳,不算很走运,但至少有车有房,而且小有资产。
肖小说:“有没有资产不重要,只要他能把我带走。”
赵娜说:“人家还就担心你恋着这个国营大单位不肯走呢。”[NextPage]
对雷蒙,肖小编了个理由,她说她要出差了,要去很远的地方参加一个培训班,但她有点担心家里,雷蒙说:“放心去吧,保证你回来的时候,看到的依旧是一个窗明几净生机勃勃的家。”肖小听了他的话。
一个星期后,肖小急不可耐地扑进家里。几乎是一下飞机,她就后悔了,她想起蒙在鼓里的雷蒙,恨不得立即回家,但已经晚了,赵娜的姑妈,还有相亲对象一起接机来了,她看了那个人一眼,从此再也没看第二眼,后来的三天观光途中,她仍然没有正眼看他,她害怕看他,害怕这个陌生的面孔会印上眼球,跟着她回家。
家里并非像雷蒙说的那样窗明几净,而且只有雷诺一个人,问他爸爸呢,回答说出去了,去了哪里,不知道。肖小想了想,去找他那个大背包,背包不见了。他的衣服也不见了。
“爸爸没说他要去哪里?”
“没说,他只跟我讲,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离开这里,直到他来接我。”
“他什么时候来接你?”
雷诺摇头。
肖小赶紧打他手机,诺基亚好听的和弦在卧室里响了起来,这家伙,居然把手机忘在家里了。
肖小在家里转了一圈,一时不知该干点什么,突然想起来应该给赵娜打个电话,讲讲荒唐的相亲,很奇怪,她不在家里,手机也无人接听。
两天过去了。雷蒙都没有任何消息。
都三天了,赵娜还是联系不上,她老公说她回老家了,肖小记得她老家在一个小城市,怎么会不通手机呢。
第四天,赵娜的老公找到肖小。
“你知道赵娜现在在哪里吗?”
“她不在老家?”肖小看着男人那张严肃而憔悴的脸,预感到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她在北京,你应该知道她跟谁在一起。”
肖小心里豁啷啷一声响,她知道了,赵娜,雷蒙,他们同时联系不上,她早该想到了,但她从没这样想过。
赵娜的老公递给肖小一本日记,有几页折了起来,那是他特地拿来给肖小看的。
“……是她自己错了,她不该每天每天向我讲述雷,就算我不想听,就算我不想了解,也无法回避,有句话说得好,自己眼中的魔鬼,他人眼中的天使……”
“……人不该对自己的爱人产生背叛之心,但是,如果爱已不在,却假装爱着,尽力爱着,那就是欺骗,那比背叛更加可恶。”[NextPage]
“也许不是道德问题,而是勇气问题,我最爱的贴身体恤,却错误地穿在另一个纸片般的女人身上,她不合身,不舒服,我呢,心疼,羡慕,痛苦,为什么我不能跟她说,给我吧,那本来是我的,是谁在阻止我说?是我自己,我怯懦,我委曲求全,我胆小怕事……”
“我没有伤害她,我再三确认过了,她想离开他,她甚至想要靠另一个男人的力量来打败他。”
“我只对我的丈夫认错,在此以前,他对我的内心一无所知,但那不是他的错,他过得很充实,无暇顾及内心。我只有一个请求,请他把这件事当作一场飞来的天灾人祸,当作无法避免的普通的生老病死,这样想可以帮助他尽快恢复平静。”
肖小看完那几处,茫然地抬起头来。“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呢?”
“我不准备公开这件事,我希望你也不要声张,我们两个知道就行了。说出去对我们并没什么好处。”他从肖小手中拿回那个日记本,接着说:“一切都留个余地比较好。”他似乎还想说什么,想了想,又咽了下去,走了。
肖小想起枕头下面的手机,在这之前,她从未看过他的手机,她打开他的短信收件箱,空的,他都删掉了,又看通话记录,也是空的,它早已被清理一空,什么记录都没留下。她想起了他的一些习惯,他不喜欢别人看他的手机,他的短信没有设置铃声,他隔一会就抓起手机看看,然后一通猛按,他肯定经常接到短信,也经常回复短信。他有几次躲在卫生间里打电话,但她都不以为意,因为他喜欢在卫生间里做事:看书,读报,想事情,包括玩手机。她继续向前搜索,她想起了赵娜夫妇替他接风,赵娜打扮得漂亮非凡,跟他说话时两眼晶亮,可她那时根本没往坏处想。
她的眼睛落在雷诺身上,当他来接雷诺的时候,肯定是把三个人安顿得妥妥帖帖的时候,一旦雷诺走了,他们之间就真的完了。她捂住胸口,她这时才知道,这样的结局,仅仅是想一想,就足够让她的心疼上半天。
所以不能让雷诺走,一定要把雷诺留在这里,像人质一样留在她身边。
孩子会不会自己跑掉呢?雷蒙迟迟不来,他会不会没有耐心等下去,自作主张踏上寻父之路?
夜晚,雷诺睡了,她找出一根绳子,太细了,不够结实,她继续找,一共找了三根,她把它们像辫辫子样辫在一起,这样的绳子,雷诺应该挣不断了。想想又觉得不行,他是个大活人,他不会用手解开吗?不会用牙咬吗?她扔掉绳子,动起门的脑筋,对了,她可以把门锁起来,把他囚禁起来,那个窗户,她可以找人堵上。
第二天,趁雷诺不在的时候,她把工人叫来,封好窗户,又在门上开了个小孔,以便观察里面的动静。
傍晚,雷诺刚一进门,肖小就把雷诺叫了过来,她叫雷诺去看看自己的房间,她则紧跟在他后边,正要落锁,雷诺回过头来。
“阿姨,我的校服扣子掉了,帮我钉上好吗?”
她赶紧把大铁锁藏到身后,结结巴巴地说:“校服?好啊,穿校服很好,哦,你刚才是说扣子吧?”
只不过一粒扣子,她的手指给扎了好几下。雷诺笑起来:“原来你不会做针线活呀。”
刚刚钉好,肖小又发现了一颗摇摇欲坠的扣子。[NextPage]
雷诺还在笑着自言自语:“居然有不会钉扣子的妈妈。”
肖小停下来,转头看他,她确信她刚才没有听错,他的确说出了妈妈两个字。
扣子钉好了,她把校服递给雷诺,雷诺正在边看电视边吃东西,他站起来,朝她伸出一只胳膊,她只好把校服袖子给他套进去。穿好了,他还撒着胳膊站在那里,肖小举起一只手,在空中停了一会,不轻不重地打在雷诺屁股上。“好啦,走开啦。”
雷诺扭扭屁股,夸张地嗯嗯了两声,眼睛却一直没离开电视。
肖小拿着那把大铁锁,在越来越暗的厨房里站了很久,最后,她把它藏在一个地方,开始做晚饭。
别看他现在跟你套近乎,喊你妈妈,那不过是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并不是真的。
没有什么东西是真的,八年又怎么样,斋戒、净身又怎么样,朋友又怎么样,背叛起来,眼睛都不眨一下。
都是假的,他们两个也是假的,跑到北京是假的,跑到纽约还是假的,就像他们共同喜欢的那种短信一样,全都是能不能落实的,全都是假的。
不能因为他们是假的,她就原谅他们,也不能因为他们是真的,她就原谅他们,说错了,如果他们是来真的,那就更不能原谅,这辈子、下辈子都不能原谅。
这天的晚饭她格外用心,她要让雷诺好好吃一顿,明天开始,他就不能出来了,他将像只小猪一样,被她锁在家里,一直锁下去,直到雷蒙来接他。
他们吵吵打打过了三年,已经没什么东西能真正刺激到他了,除了雷诺。她要让他心疼,疼得透不过气来。
现在,过来吃饭吧孩子,自由多么好,北京天大地大,前途无限,可这一切都是有代价的,他们的自由必须用你的不自由来交换。来吧,孩子,过来吃饭。
(实习编辑:郭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