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施雨
一
月在天心,刚好是午夜时分。
银白的月色,渗过窗棂,细细碎碎地洒了一地。夜微凉,西风落叶,满目萧条,说不出的清凄和寂寞。隐约在群峰环抱中独行,小路蜿蜒在山峦之间,青草如茵,松柏茂密。寺院就坐落在林间,清澈的小河自山根静静地流过,清香缭绕。寺院里一阵阵诵经声忽远忽近,他被一层淡淡的佛光所笼罩,身体也开始绽放檀香,片片近乎透明的雪莲花雨般自天空飘然降落……一片白色祥云由远而近,中间浮着一座高大的佛塔,耸立在半空中。
霎时,他猛然惊醒,隔着薄薄的帐幕,他仿佛又看见那个遥远的雪夜。近来,半睡半醒之间,他总是望见那个寒夜,那夜的血色和嘶喊。
他以为都过去了,原来还是过不去。几十年竭力逃开的记忆,竟一直死死追在身后让他无处躲藏,回眸处,处处惊心。
是一个腊月的天气,又值深夜,风吹在脸上生痛。他无声地走在青石铺的街道上,薄薄一层夜行服挡不住这一年中最冷的风寒。落雪后的屋顶和街角,映着隐隐的月光,如水流淌。
夜很黑,很深,湖水一般。星月的微光在湖面上时隐时现地飘浮着,正好照见足下街面上一个一个紧挨着的青石条。夜行的人,忽而盯住自己的脚尖疾走,忽而驻足眺望。远处的街道似乎亮堂一些,不知谁家门前迟迟疑疑的灯火,宛如迟暮的美人,昏暗中透着光,却亮得落寞、犹豫,充满了遗憾。不知名的远方,竟和这夜色一样暧昧。
应该是个不错的时辰。他埋头紧走,时时机警地倾听四周的动静,眼角匆匆的余光里,隐隐约约都是巷子两边的住家和铺面,青砖黑瓦,白墙高耸,虽然朱门紧闭,可门前的石狮却姿态警觉而威严。且不说门楣上几道粗壮的门当,宽敞的红漆大门和门上铜环如何气派,仅仅瞥一眼那飞檐之下匾额的材质,便可尽显此间的富贵和堂皇。
夜的黑暗有一种疏离感,今晚他一身青衣,也适合夜行。他在黑暗中斜了斜嘴角,像是一个笑意。他喜欢黑色,黑色最不具备侵略性,像这浓浓的夜色,包容天地所有。所有的美丑、虚实、真假、得失……甚至生死。越接近目标,他越冷静,越确定,月色照着他黑眸里的一丛火焰,热烈却冰冷,利刃一般。
[NextPage]二
子夜,那扇窗户仿佛被风吹开,他像影子一样飘进去,一个连贯的翻身,他已站在了床边,再一个连贯的挥手,他的剑梢已刺中了目标,接着划开床上的被褥,再反手一挑,整个被褥便飞将出去。棉絮如雪花落下,伴着零乱,他挫腕旋身,力随剑走,腕脉轻轻一带,朝刚才看准的位置又是一剑狠狠刺去……剑上暗红的血,顺着利刃缓缓滴落。生命中所有的节奏在这之后渐渐停息,那人已经绵软。
像从前任何一次杀人一样,剑光一闪,气息即断,精确、凶狠、简洁。江湖上盛传,这把龙泉神锋宝剑坚韧锋利、刚柔并蓄、寒光逼人、纹饰巧致。长剑一撩,锋芒如电,剑花闪光。不少高手,一方豪杰,绿林好汉为了一睹神剑奇侠,先后前来挑战,结果都以惨败收场。
龙泉神锋剑,剑身半米有余,剑体银白,如注入了内力,便会晶莹剔透,充满灵性,甚至能护佑自己的主人,驱凶避难。
他收回剑,刚要离开那个刀下客,这时,她忽然出现在门口,怀抱婴孩,领口敞开着。女人的胸脯,有两团暖雪。石破天惊的一瞥,那般强烈、动荡、灼热的血红和雪白,烧灼着他的全身。
自幼闯荡江湖,野狼一般流浪,凄凉而艰苦,他遭过白眼、唾骂,挨过巴掌、拳头、刀、剑和暗器,却从未领略过女人温婉和柔软的气息。
往事堵住胸口,他闷闷地咳嗽起来,艰难地转身。
“老爷!”
一只妇人的手,温柔地轻拍他的后背,他微微欠起身。一方柔软的丝帕轻轻凑近他的嘴角。一个红漆茶盘,托过来一杯清水。
他体虚气耗,精神涣散,愣了愣,摆摆手,复又软软地躺下。
耳边依旧是那声女人的尖叫,像一只受了惊吓的猫。
屋角雪白一团,沉默了几季的腊梅竟在不经意间开放了,在粗细枝丫之间,顶着的白花花似棉糖,满室幽香。外面的院子里,老榕茂盛如墨,叶色浓得化不开,一旁七弦竹修长,无声地摇曳。
此时,高墙外传来了梆子声,天已二更,夜被无边的黑暗与孤寂吞没。
午夜的梦里,总有些冷,心里空空的,仿佛自己孤单单,没有父母,没有妻子,没有儿女,没有朋友,也没有仇家。
他是个孤儿,被一个冷面杀手收留,在后来的岁月里,他所知道的杀手的全部生活不是杀人就是被杀。他也开始变得冷漠,他的冷漠如冰山一座。
可就在那夜转身的瞬间,他冰封的内心竟然有了些暖意,顿生怜惜之情。
那个女人让他的脚步很沉,心思也很沉。
此后,他看尽春残花谢,燕去巢空,惆怅叹息,总是不欢。[NextPage]
三
烟花三月,小雨如酥,柳芽新绿。水平如镜,桥影如虹,垂杨夹道,长街尽头,那个曼妙的女子,怀里抱着婴孩。他用花轿把她接进家门。
这里家家流水,户户垂杨,真乃一座恬静安逸的世外桃源。充沛的阳光和雨水,仿佛从此四季安稳,日子可以过得富丽丰饶。
女人细致的身段,小巧的五官,挽一个圆圆的高髻,旁插一朵绒花,朱红色短袄,藏青色长裤,枣色绣花鞋……还有胸前那一团耀眼的白雪……
起初,他不过是觉得好看,偶尔想想,渐渐地就滋生了感情。这感情日夜生长,不消多久,他已经把持不住,心里满满的情绪膨胀得极快。
他匆匆隐姓埋名,用手里的银票换成店面。无论除暴安良,替天行道,还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此时在他心中都是罪孽,杀戮已经令他生厌了。行侠仗义,险恶江湖,一阵风过,花瓣纷落,薄命女子一般。
心里有了女人之后,他不再想杀人和被杀。师父手下二十八个弟子,九位佩剑,九位挎刀,十位使鞭。在众弟子中,他的年纪最轻,最受宠爱,尽得师父真传。师兄们手中无论是云龙剑、七星剑、倚天剑、乾坤剑、春秋古剑,还是无敌汉剑,都比不上他手上这柄龙泉神锋剑。
武林中人娶妻生子,成家立室,到头来总是贻害无辜。师父不用告诉他,他也明白。可他只想金盆洗手,回头寻岸;只想过平淡简单的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三更夜,八分醉,温柔乡……
他把高统绒靴刷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古铜色丝棉绸裤的裤筒,用同样的布料,同样颜色,一寸宽的带子,紧紧束上。红缎团花狐袍外边,加一件黑缎团花夹马褂,马褂上钉着龙眼核大小的五颗白玉纽……原就生得漂亮的面孔和身坯,这么一收拾,果真玉树临风,像好人家的公子。
明媒正娶,八抬大轿,雕鸾画凤,六礼齐全。他下的彩礼,光是衣物已经令人眼花缭乱:红紫黄蓝、描金镶银、挖花绣叶、挂珠顶翠……赛稀世珍宝。他待她宛若初婚女子,烛影摇红,粉面桃花。道喜的人都退去了,好一个宁静美好的夜。
女人那张脸上,粉儿似擦没擦,胭脂似涂未涂,眉毛似描没描,淡淡的好似一场梦。
不佩剑的时候,他竟然像一个腼腆生涩的少年。女人上前,一步一姿,千娇百媚,步步生莲花。温暖从他的掌心开始攀升,逐渐堆积成胸口的一股热浪,倾身过去掠夺她的红唇。一层羞涩与亲昵掩盖了往日的鲁莽和霸气,他紧紧啜住那双唇之间的甜蜜和战栗,一丝不透……一紧怀中的佳人,暖玉一般身子贴在胸前……倘若可以长久……倘若可以一生一世……我愿意吃斋念佛。他的眼角热辣起来。
他闭上眼,希望她永远不知道他的来历,不知道那夜,是他,让她守了寡。[NextPage]
四
这座深宅大院,院内套院,廊外有廊。院中花木、假山、石头、栏杆、秋千、井台、瓷凳,以及地上厚重的青砖和石板,都给朗月照得一清二楚,包括丝丝离情。
不知何处传来二胡凄迷的调子,远远的,混沌难辨,但不久转为清越,在高亢处戛然而止,留在半空的余韵缠绵悱恻,低回不去。一阵落针可闻的寂静,连呼吸声都模糊不清,唯有起伏的胸膛,可以证明床上的人还是生物。
他已病入膏肓,时而清醒,时而陷入昏睡。
她吩咐家丁把前厅的桌子椅子柜子架子统统挪走,打扫干净了,摆上灵床。白事用品样样备齐,还派人请了老道和尼姑。叫人备齐木杆、竹竿、苇席、木板、黄布、白布、蓝布、粗细麻绳……在二道院扎几座宽大阔绰的经棚。一时间,满厅炉香微熏,飘袅馨溢。
白日将尽,夕阳褪尽艳光,款款落到山后面去了。炊烟却在每家的屋顶上袅袅升起,归巢的鸟儿啁啾声和唤儿回家的母爱声融成一片,逐风扬送开来。
世间万物,唯情最难破解。人生苦短,如水红颜,转瞬便成了森森白骨。所有的缠绵与温香,稍纵即逝。一生亦如一日,日升日落,出生入死……
长长的帐幔之后,他躺在病榻上,金丝帘幕低低地垂下。他已经想过无数遍了,即使不舍,他还是要离开红尘。即使害怕,他还是要去面对那个未知的世界,以及从前的恩恩怨怨。即使生为人中龙凤,高坐王位,看众人三拜九叩,到头来也还是逃不过疾病与死亡。而自己,不过凡胎俗子,刀山、火海、油锅、铜柱、孽镜、剪刀……他自知逃不过。如是因,如是果。似乎撒手的时辰已近,这长长的一生就要走到尽头,不知下一个轮回,可否有幸不再沦为杀手……可否有幸再遇心爱的女人。
五
她的眼前漆黑一团,没有光,没有路,没有人气,就像那个遥远的雪夜。当年那个冤家虽非良人,飞扬跋扈,横行一方,并且还有几条人命在手,但那样横死在自己的眼前,她还是感到了一种生命失去重心的坠落。
娘家虽非望族,却是书香门第。她自幼聪颖,饱读诗书,不幸所嫁非人,纵有一腔幽怨,也只能恨自己红颜薄命。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明白自己岂能久置娘家,后半生怕是要孤寡一人,深居简出,烧香拜佛,或干脆遁入空门,清心寡欲,孤影青灯,以此了却残余的黑白时光。
那真是个阴晴不定的季节,正如她寡居的时光。少有晴日,阴天和雨天各占一半,偶有日头出现,不一会也被寒风乌云裹走,重归阴湿沉闷之中。无声的雨滴泪水一般,滑下亭檐。
乱世之年,江山也不复旧日的江山。危机四伏,山河惨淡,纵然陌上柳丝青青,也掩盖不了春色颓然。而女人的青春,哪里经得起这种颠簸?怕也一样的一步跌入了秋深处。
后来,谁曾料到,她竟被他大红花轿抬走。平静快乐的时光,饱满殷实的岁月总是光滑的,千年易过。一转眼,就是一生一世。
空气和时间都仿佛凝固了一般,令人窒息,夜,寂静得难耐。生离死别在即,而今,这个男人已经滑向陌生、遥远、黑暗的那一头。眼前这张脸,曾经那么年轻,虽清秀儒雅,却难掩一派冷若冰霜的落拓神态;这张脸,依然英气逼人,两道斜飞的剑眉,带着岁月的风霜,却更见霸气。鼻梁高挺而正直,唇片饱满……可是现在,他纵有满腹心事,却已经不能言语。
那个凛冽的雪夜,他在她嘶喊之后冷冷地回眸,静静地僵立着。虽然他从头到脚一身黑衣,但她记住那个流光的眼神,不是锋芒逼人,而是深沉难测。[NextPage]
六
他昏昏沉沉,惊梦不止,偶尔清醒,目光如炬,神色痛楚,徘徊于生死之间,连绵数日,似有诸多俗事挂碍。
“娘,你知道爹的牵挂,安慰安慰他吧。”
大少爷虽不是亲生,但他一直视如己出,信任宠爱有加。父子俩合力把这个大家庭内外打理得井井有条,如今已是家大业大,且不说食坊和布庄,就是金铺银楼也有七家八家。
她坐在床沿,手刚伸过去,即被他牢牢抓握。
“这些年来,每逢那个日子,你都吃斋念佛,到寺院去替他超度。逢清明和中元,你也早早准备好大香大烛和纸钱,我……我和孩子们都知道……一直都知道……你的心变善良了,我们很感激你……那个冤家怕也早已经投胎转世了……你就安心去吧。”
她感到握住自己的那只手,增加了力道,他似乎还是放心不下。
一阵锥心的痛楚,她唤大少爷过来。
“爹……”
大少爷用温柔的呼唤,让父亲感受他的爱戴与感激。
油尽灯残,当最后一滴香油耗尽,失去了油的附着力或拉力,火苗上升极快,回光返照地突然跳亮,随即陷入黑暗。
在对尘世投下最后一抹清晰、眷恋的目光之后,他安然地吐出最后一口气,渐渐松了手,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实习编辑:郭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