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丽萍
进黄庄的山路,往宽里算,也有五十里。山头长满了东西,是一些常见的南方植物,比如蕨、车前子、山石榴树和叫不大出名字的杂木之类。除了映山红开的季节,蕨的绿是能把什么都压住的。几个灾年,黄庄人都是靠了蕨才讨到一条活路。蕨后来成了一种著名的野菜,进入城市的宴会,但在黄庄人的眼里,也依然是贱。因为漫山遍野的那种多。什么东西多了,都显贱。山路的第一个岭有九百九十个台阶,第二个岭更陡更长些,村里至今还没人数清过。挑担的后生,上岭时得咬着牙不敢松一口气的。而外头的人,这样的岭,爬一次就断了再爬第二次的念头。
黄子龙的媳妇林蓉第一次轿子抬进山时,穿的是旗袍。是一件有着梅花图案的粉色软缎旗袍,面料和做工都是地道的上海货。一村子的人跑出来看热闹。一个胆子大的媳妇上前摸了旗袍,摸到了一手的柔顺,还有外面世界的气味。那个气味是高贵的,陌生的,和黄庄隔着距离。老一辈人都说,“黄庄养不了这样的女人。”这一天,全村人看上去都有点兴奋。他们都是第一次看到上海女人。看得眼睛突然疼起来。
第二天,林蓉就将旗袍压到了箱底,换上了婆婆的布衫,跟着黄子龙下地了。之前,黄子龙没提起过黄庄,黄子龙不提,是因为林蓉从来没有问过。说到底,林蓉是铁了心跟黄子龙的,有种不管不顾的大量,那里面就藏了许多的傻气。有一日,一个货郎进村,林蓉用一箱的好衣服换了针针脑脑还有油布伞、麻绳、棉花毯之类。单留了那件旗袍。每年六月六晒霉的日子,就把旗袍晾到院子,晾完后依旧收回箱子里。这件事,林蓉做得很认真。
林蓉带着的孩子叫布朗。布朗长得花朵骨般,容貌比女孩子还要秀气,一条西装背带裤,小分头油亮,明眼人一眼看出不是黄子龙的种。婆婆更是怀疑,几次想问,都被黄子龙的眼色镇住。黄子龙的狠与硬气,在村子里早就出名了,八岁那年,他把一只兔子的头扭下来,眼睛都不眨一下。还和日本鬼子面对面拼过刺刀。并且他认准的理,九条水牛也拉不回来。好在没过几年,女人就把黄子龙的孩子一个一个地生下来,那的确都是黄子龙的版本:背额、厚唇,小眼睛愣着看人。之后出的牙也是黄黄的,林蓉用了盐水,还是无用。而林蓉自己,也和黄庄的其他妇女相像起来。
布朗一进黄庄就开始呕吐开来,说这里不是人待的地方。有一段时间,他甚至拒绝吃饭。布朗对村里的孩子说,“这个世界最好吃的东西是红房子的西餐。”孩子们不相信,有的说,“有鸡蛋糕那么好吃吗。”有的说,“有猪耳朵那么好吃吗。”布朗就什么也懒得再跟他们搭腔了。有三次,布朗计划逃离村子,但每次都被黄子龙寻了回来。布朗长到十岁就不再往上长了,最后,连最小的妹妹也赶上了他的个头。他的脸长得比年龄快,难得一笑,笑出一堆皱纹,老人模样,把人吓一跳。林蓉叹自己命苦,怎么逃也逃不出她的过去。每次和黄子龙做爱,眼里都会飘过布朗的面容,觉得那张脸又老了几分。婆婆的话就有些戳心,说,“一定是作了什么孽的。”倒是黄子龙疼布朗胜过其他几个孩子,让林蓉心里受用了许多。
而村里流传的一种说法是,布朗可能被黄子龙的母亲下了咒。这个老太婆在村里很没人缘,所以人们把不好的事都想到她的头上也很自然,因为老太婆向来是心里容不下一点东西的。媳妇是外人,而布朗就是外人的外人了。老太婆倒认为,布朗的异样,是因为根不在黄庄。自从黄子龙回来,老太婆的怨气一天也没散开过,只要有人围在一起说什么,就疑心是说她家的坏话。有人看见,老太婆经常冲着村里人的后背影吐唾沫,嘴里振振有词。老太婆守了一辈子的寡,也为黄子龙担了一辈子的惊,好不容易熬到解放,原以为苦日子终于出头了,没想到到头来还依然是个没指望。她把账都算到林蓉的头上。有一点,老太婆没想到,林蓉是什么苦都吃得起的女人。她现在也和黄子龙一样,蹲在土墙上,将一碗掺了蕃薯丝的粥喝得一片响。老太婆生前使尽法子,也没有让林蓉离开黄庄半步。
布郎二十出头后的一阵子,每天都嚷着要讨老婆,嚷得林蓉一听到布朗的声音头就大起来。黄子龙厚着脸面,一家一家地求,有一次,竟然跪下去了,但还是讨不来一个准信。他们说,我们的闺女,还没有到没人要的地步。话说到这个份上,后路都不留了。后来布朗就不提这话头了,而且连其他话也不再说一句。两年后,布朗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哑巴。哑巴布朗喜欢一个人深夜在村子里乱走,许多次走到了黄支书家的房顶。他的听力越来越好,什么声音都逃不过。
有一年阴历年正月十五,云城县文工团来演样板戏。戏班子就落在黄子龙的家。十几个人,道具摆了满地,有一盏灯,很显贵,竟是用布里外包裹着。女演员都很漂亮,脸上抹了雪花膏。其中演李铁梅的,人材更出挑些,一张粉脸嫩出水来,走路也是一扭一扭,扭出来的都是风情。李铁梅是知道自己魅力的人,叉着腰,把几个男演员使唤得团团转。其他的女演员看不下去,忽然就好成一团。几个人大声商量着去看风景,偏是不叫上李铁梅。搁下李铁梅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屋底下。
李铁梅独自在村里转了一圈,很快就发现这个村子和其他的村子有点不同。那就是所有的人家都种了同一种花。那种花是李铁梅认识的,俗名敲碗花,说是摘了它家里就会敲饭碗的,所以这一带地方的人都有点忌讳。而且那花色也太亮了些,看上去有点假,假得让人不安。花是有气味的,几步路外就能闻到,却不是一般花的气味,有点古怪,闻多了人会犯晕。李铁梅想不明白,这个村里的人怎么会养这种花呢。李铁梅顺手摘了一枝,扔在地上。花在她脚底下立刻碎成一团。[NextPage]
李铁梅每天用水洗出许多声音,她的裤头是白底带小碎花的,挂在树叉上有些扎眼。李铁梅收裤头时,发现上头有许多的手印,裤裆也被弄得皱皱的。李铁梅留了心眼,第二天果然撞着布朗正抽着鼻子闻内裤的气味。李铁梅大嚷起来,并且当了众人的面,扬了布朗一个巴掌,布朗的脸马上起了五个透红的印子。众人劝道,犯不着和一个乡下人计较。李铁梅还是不肯罢休,指头戳到布朗的脸上,又吐去一口唾沫,说,“你这种废人,恶心死了,活在世上就是丢人现眼。”这个事,一下子传开。人一圈圈地围拢。林蓉要打布朗,被黄子龙拦下,说,“孩子已经够可怜了。”这句话说得林蓉伤心起来,躺在地下癫。黄子龙等林蓉癫完才说,“忍吧。忍下就好。”林蓉慢慢地走到李铁梅面前,很凄凉地笑了一下。
过了两天,黄庄人在一条水沟里发现了李铁梅的尸体。她的下身插着一把尖刀。尖刀插得很深,想得出杀人的人是下了死力的。李铁梅的死相很难看,脸肿得像团发面。又过了两天,布朗变得痴呆了,两只眼睛血一样红。按黄庄老年人的说法,是撞了邪。尖刀是黄子龙一次战役里的战利品。这一点,黄庄人无人不晓。公安局派人来调查,很快真相大白:黄子龙杀了李铁梅。黄子龙对事实供认不讳。目击证人有两个,一个是黄支书,一个是高中生黄金贵。他们都按了手印。黄支书嫌第一个手印不够红,又按了一个。
几个女演员都哭了一会儿,说人到底硬不过命,风头霉头两隔壁,一个人一生吃多少饭,上天早算好了,李铁梅平日里的那些要强,到头来还不同样是个空。哭过之后,就拉起了另外的闲话。有一个竟把话题扯到尼克松来中国吃什么头上。几个女演员回到县城,把李铁梅的事当故事讲了,一个人一个版本。所有的版本里都藏了相同的意思,人算不如天算,报应无处不在。
黄子龙被判了死罪。临刑前,林蓉来了,她特意穿上了那件粉色软缎旗袍,还梳了精致的爱司鬓。这是黄子龙初次在上海见到她时的打扮。那个时候,她还是一个逃走的国民党军官的太太,甚至正过着一段卖淫为生的日子。他被她落泊的美丽所俘虏。也因为她是他的第一个女人。之前,他从来没有碰过女人。为了娶她,他把自己的前程丢了。是他心甘情愿丢的,日后也从来没有后悔过。那个时候黄子龙的名字叫黄安。黄安在上海的情形是黄庄人想象不出的。而黄子龙和林蓉在黄庄,也从来闭口不提往事。他们的嘴巴都像贴了封条。多年后,云城地方志里有一段黄安的简短介绍:黄安,云城早期共产党领导人之一,1935年随挺进师北上抗日,后参加解放上海战役。1952年离开上海回村。后情况不详。
林蓉说,“你是布朗真正的父亲。”黄子龙什么话也没说,他粗暴地拉过林蓉,把她旗袍上的一个扣子解开又系上。他认真而绝望地做着这辈子最后一个动作,做得柔情似水。黄子龙留给林蓉最后一句话是,“把孩子养大。你是我信得过的女人。”林蓉悲哀地说,“我们再这么与世无争,命运还是不肯放过我们。”黄子龙死后,布朗也失踪了。一直都没有他的消息。最后,连林蓉也相信他肯定死了。
戏台就搭在村头的那座庙里。庙里原先供着关公,每月初一、十五香火极盛,村里能来的人都来了,大多是求平安。“文革”时,关公像被当作四旧砸烂,庙就有些阴森。这一次的热闹,是冷落后的一次回光返照,看上去就有些突兀。样板戏《红灯记》在庙里连演了三场,场场都是人挤人。要走时,又被黄支书用好话留下来。黄支书是个戏迷,早年最喜欢才子佳人戏,每次都会哭湿一条手绢。
黄庄有请戏班演戏的传统。最好越剧,其次是莲花落,最不济也得本地的四人说唱。这几年都找不着了。文工团的做派,让他们很开眼。文工团的人不解,说,“样板戏,外面早演烂了。你们,好像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黄庄百来户人家,半数以上姓黄。这个地方有个习俗,不肯将女儿嫁出村。这样过了几代,村里每家每户几乎都沾亲带故了。黄村人好面子,遇事抹不开脸的特点,和这不无关系。黄支书是村里做得最久的支书,打解放那年就开始做起,他最大的本事是和每一任上级都处得来。他有六指头,村里隔上几年,就会生出个六指头。黄支书一般用东西摆平。小的到十斤细粮、一件的确凉衬衫,大的到改成份、改工分。黄支书得手太容易,加上村民的恭顺和巴结,就生出了许多的自信和霸道。这个几乎足不出户的人,以为天下就黄庄那么大。就差一点把自己当领袖人物了。除了林蓉,黄支书把村里的女人都不放在眼里。黄支书不敢碰林蓉,一是林蓉傲气,从来不拿正眼看他,二是心里怵黄子龙。黄子龙是个嫉恶如仇的人,眼睛里容不下一粒沙子,这一点,没有人比黄支书更清楚了。[NextPage]
黄子龙和黄支书是表兄弟,一起长大,好到一块蕃薯、一棵烟,也都是你一口我一口分着吃。闹革命时,黄子龙和黄支书商量好投奔队伍,都立下毒誓,但黄支书惦记刚娶的媳妇,临阵退缩了。从此,黄子龙的心里就再也没有了黄支书这个人。而黄子龙在黄支书心里,是敌人。这是黄支书多年的秘密。本来黄支书已经懒得想起黄子龙,他在外头再怎么风光,也妨害不了他什么,可现在黄子龙就在他的眼皮底下,他就不能不想。黄庄是他的地盘,他已习惯了他的权威。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黄支书和黄子龙都相安无事。其中的原由是,黄子龙很安心地做着农民,对世事不闻不问。他们很少说话。黄子龙的眼神,总是落在很远的地方,每次都让黄支书的笑容慢慢僵硬。这让黄支书有些失落。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你能拿他有什么办法呢。
李铁梅的出现,马上让黄支书兴奋起来。城里的女人就是不一样。黄支书的几个相好,差不多都是一个套路,连撒娇都不会,头发里还爬着虱子,动不动就乱挠一通,实在提不起劲。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缘故是,李铁梅很像林蓉。按照黄支书的逻辑,睡了李铁梅就是睡了林蓉。而李铁梅,走路腿都夹不紧的,黄支书敢肯定她早就不是什么黄花闺女了。
现在,黄支书把李铁梅请进了自己的屋子。黄支书的屋子和乡下人的屋子没什么不同,到处结着蜘蛛网,床上没有一样东西是干净的。黄支书身上的气味也是乡下人那种不怎么洗澡的气味。在黄庄这个地盘,黄支书向来是自己想做什么事就做什么事的,还从来没有什么事让他做不成过。所以,他几乎连话都没说,就把李铁梅按在床上做了那件事。他做得很粗暴,甚至动用了皮带。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黄支书在床上对自己的几个相好都很温柔,有时候还会躲在女人的怀里撒娇,像个孩子。
本来,李铁梅也没有把这种事当一回事,但黄支书的粗暴,让李铁梅生出了仇恨。李铁梅也不慌张,从口袋里取出草纸,把自己擦干净。黄支书说了条件。李铁梅听了之后,让黄支书又说了一遍。李铁梅笑起来,笑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把笑收住,一字一句地说,“你的眼肯定被屎罩住了,才会以为天下就黄庄那么大。我要告你。告你强奸。牢你是坐定了。”李铁梅说完这句话,将手里的草纸狠狠地扔向黄支书,并且习惯地扬起了手掌。这个巴掌并没有打下去。李铁梅忽然尖叫起来,恐怖地用手捂住脸。她看到了黄支书脸上平静的笑容。当李铁梅意识到她的一句话招来了杀身之祸时,已经晚了。
这个时候他们同时听到了一个声音。房顶上一张瓦片掉了下来,碎得惊心动魄。哑吧布朗坐在月光下,面容木然。
黄金贵是黄支书的朋友。有时候是,有时候不是。黄支书之所以看得上黄金贵,是因为黄金贵到县城读过高中,有头脑,会琢磨事和人。而黄金贵聪明的地方是,知道黄支书喜欢听什么话。私底里,黄金贵对黄支书的评价是:井底之蛙,小溪里的石斑鱼。有一次,黄金贵喝醉了酒把这句话溜出口,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幸好听到的人是老娘。黄金贵的口气,安慰了老娘。老娘知道,黄金贵做梦都想离开黄庄。
黄金贵读书把眼睛读坏了,没读出个结果,倒读出了脾气和娇气,很拿自己当一回事,连田都不肯种了。老爹叫他到菜园割一株菜,他把脸一偏,双手笼进袖口,嚷起来,道:“你也不看看,我是做这种事的人吗?”整日游手好闲不说,还挑家里人的不是,吃饭的时候,嫌碗筷脏,拿开水泡了才肯吃。老爹忍不住要骂,都被老娘护住。老娘说,“读书人都是这样的。”反怪老爹眼窝子浅。老娘眼里,黄金贵是贵人落难,诸葛亮卧隆中,早晚是会飞黄腾达的。
这一日天一摸黑,黄金贵就抄着手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黄支书的家。黄金贵是个乖巧的人,以前每次来,都不敢空手,不是一刀咸肉,就是一尾鱼,这次老娘叫他带他也不带,说是用不着了,听得老娘一头雾水的。一进家门,黄金贵就听到了那种声音。过了一会,一个女人走了出来,是村里二狗家的媳妇,见了他也不避,大大咧咧地一笑,扭腰走了。黄支书出来时,中山装穿得好好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黄金贵发现自己想错了。
黄金贵害怕起来,过了好久,才把那句要说的话说出来。他不能不说。他把一生都压在这句话上了。他说,“我看见你杀了李铁梅。”黄支书说,“是的。”黄金贵又看了一眼黄支书,他还是一点表情都没有。黄金贵忽然怀疑自己几个小时前看到的一幕只是自己的幻觉。他在心里想,看来眼睛和耳朵都靠不住了。这个时候,他终于相信,这个世上的确有一种人是可以不把任何事情放在心上的。他不明白,黄支书是心理素质过人,还是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犯了罪。黄支书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然后宽容地说,“我知道你会说,我看见李铁梅是布朗杀的。他有杀她的理由。”黄金贵闷着头连着抽下两支烟,才让自己放开一点。他试着开了一句玩笑,说,“支书,你是天生做间谍的料。”第二年,村里有个当兵的名额,黄支书就给了黄金贵。[NextPage]
黄金贵在部队表现不错,提了干,转业时去了县城工作。他每月按时给老娘寄钱,只是脚没再踏进黄庄一步。村里的人都讲黄金贵的老娘福气好,养了一个吃公家饭的儿子,黄金贵的老娘这时倒是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连面都照不着,那种孝顺,像天上的月亮,摸不着的。二十五岁那年,黄金贵和城里供销社的一个姑娘结了婚。黄金贵没有朋友,上班之外,基本都呆在家里。他做很多家务,也知道疼女人。妻子除了感觉黄金贵这个人有点没意思,倒也找不出其他大毛病。有一日,妻子说,“你昨夜说梦话了。”黄金贵听了,呆了一下。没过多久,黄金贵提出了离婚。婚没有离成,因为黄金贵的妻子有了身孕。生下的是个儿子,长得花朵骨般,容貌比女孩子还要秀气,黄金贵越看越像一个人。
黄支书还在当支书,黄庄还是那个样子。村民们都没什么想法,一日这么过,一辈子也就这么过了。他们的表情很相像,脸上的神态,初看是温和,看久了,竟像呆滞,只是他们谁也不觉得。几个识得两个字的,谈古论今起来,韬晦的样子,口气大得冲天,当自己是治理天下的人。而这几个人,其中的两个连黄庄的门都没出过,走得最远的那个,到过水镇。时间走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他们以为管天下的还是毛主席。
黄支书六十岁那年,死了老婆。一点心思也没费,就娶了林蓉。没过多久,开始后悔了,林蓉比村里一般的老太婆还要小气,菜做得咸得发苦,连买一盒火柴的钱都抠着,整日穿一件打补钉的衣服,新衣服放着旧。黄支书用一块香皂,她便像讨饭人倒了粥,坐在门槛上骂上一个星期。头发半来年才洗一次,洗出来的水是黑的。两只手,锉刀一样,都是老茧。那件旗袍做了老鼠窝。有一次酒后,黄支书松了口,说,“李铁梅是我杀的。我本来只想让布朗死,但黄子龙自己想死,我也没办法了。谁让他不怕死呢。”林蓉听了,只看了黄支书一眼,又埋头自顾自啃着一块肉骨头。林蓉不知道这时候,她原先的丈夫,她的姐妹兄弟,正在满世界找她。
黄金贵精神失常后,被单位送回老家。他每天要做的一件事是,摘一朵敲碗花送到黄支书的手里。很快的,黄庄就再也找不着敲碗花了。
(实习编辑:郭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