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彭湖
1 在场
“……日前涉嫌××案的疑犯李涛在审讯室上吊自杀。警方宣称……自杀原因与工具仍在调查中……”刘强看着报纸发出几声自嘲般的笑声。
“早知道这样,编故事的时候就该认真点儿。”他叹了口气。
几声急促的敲门声之后,一个年轻的警察和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刘队。李涛他妈又在局里闹事了。”年轻人面露难色。
“知道了,你先出去安抚她,我马上来。”刘强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叫住年轻人,“等等!记住,态度要诚恳、说话要温和,尽量压低她的脾气。”
年轻人点了点头,心领神会般的带上门走了出去。
中年男人找了张挨近刘强的沙发坐下来,从口袋里拿出烟盒递给刘强。
“不抽了。”刘强戴上眼镜看着紧闭的铁门。
“李涛那事儿还没解决?”中年男人点上烟抽了几口。
“别提了。人都死了还净给我添乱。下面那些家伙做事也不彻底,出了事就扔给我!”刘强的语气非常不满。
“这件事你可得给我压下去。你也知道,办事失手,这是难免的嘛。”他吐出一口浊气,“这个李涛从一开始态度就非常不好,拒不认罪啊!对待这种穷凶极恶的罪犯,我们的警察同志难免……你也知道……总之尽量和她谈条件,能调解就最好。”
“跟我还讲什么大道理,不就是弄死了个人吗。”刘强的声音高了一些,“要是她提要求还好办,偏又什么都不要。我从哪里找个儿子给她?”
“……那边的事我也会想办法,你先把媒体应付过去。”他把烟头熄灭站起身来,“今晚……”
铃铃铃铃……
刘强的手机发出毫无新意的响声。
“忘了关机了。”刘强正准备关机,中年男人抬起右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刘强叹了口气按下了接听键。
“什么事?”
“跟你妈说,我现在很忙,就这样。” [NextPage]
“还有什么事儿?”
“行行行,我知道了,回家再说,就这样。”
挂断了电话刘强站起来穿上外套。
“刘璃打过来的吧。”中年男人笑起来,“你真该关心关心女儿。”
“我怎么不关心她了,要钱给钱要什么买什么。”
“不是我说你,别的就不提了,你知道你老婆往我这儿打过多少次电话?每次一找不到你倒霉的都是我。”他又点了支烟,“你要是没事儿就给她个电话,要不就经常回回家,别搞得我里外不是人。”
“都看了二十几年还怕我跑了?”刘强往门边走去然后转过身,“你刚说什么来着?我接电话之前。”
“嗷!”他比然大悟起来,“今晚何部长那里有个牌局,问你去不去。”
“你说呢?”刘强笑起来。
“那我算你一份。你可别不来!”
刘强打开门,整个世界开始躁动起来。
2 所谓伊人
沈倩香汗淋漓地走在步行街东口,过往的行人不时回过头惊叹她的美貌。
高挑匀称的身材、完美的小烟熏眼妆、及腰的咖啡色鬈发配上一身艳丽的红色大衣,使得她有种鹤立鸡群般的超凡脱俗感。她随便找了家露天咖啡店,坐在最里面的座位上拿出手机打起电话来。
“喂。在哪儿呢?”
“床上。”一个低沉的似乎刚睡醒的女声传过来。
“难得的周末,都什么时间了,还睡。出来逛街吧。”
“就是难得的周末才要好好补充睡眠。啊哈——我昨天通宵加班差点死在办公室。”
“你啊,要注意休息,皮肤对女人来说可是很重要的。”
“你以为我不知道?工作还是得干啊,要不我吃什么,哪像你又不用干什么累人的工作,光站着就行。”
“谁告诉你秘书只要站着就行了?工作安排、演讲稿、会议记录……” [NextPage]
“行行行,我知道了,你不用举例。不过你就没考虑过换个工作?你也知道……”
“……我知道。”
“你别往心里去,当我没说好了。”
“我知道你担心我。”沈倩靠在椅子上抬起头看耀眼的天,“今天那个混蛋经理又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还拐着弯问我要不要当他的情妇。”
“他奶奶的混蛋真这么说了?!”
“说了,不过我没答应。”
“那就好,实在不行你就别干了!”
“说的轻巧,不干了我吃什么……我又不像你干什么像什么,能用的就只有张脸……到哪儿不是干一样的工作,看一样的视线。”
“沈倩……”
“没关系,我也有打算……起码还有你担心我。”
“……你现在在哪儿?”
“步行街东口的露天咖啡店。怎么了?”
“你坐那儿别走,我半个小时就到。”
“你慢慢来,我不急。”
挂断电话她喝了一口咖啡,味道就像生活一样糟糕。
3 一代人
“又死人了。”李月拿着报纸走在步行街东口的广场上。
“谁死了?”杜莎凑过来问。
“一个嫌疑犯。”李月继续盯着报纸。
“那有什么好报道的,反正迟早都是要死的。”杜莎戴上耳机继续走她的路。 [NextPage]
“问题不在那里。”李月把报纸递给杜莎指着一段话念起来,“‘疑犯李涛在审讯室上吊自杀。警方宣称……自杀原因与工具仍在调查中。’”
杜莎摘下耳机拿起报纸仔细看起来。
“是吧?”李月笑起来,“审讯室自杀本来就已经很奇怪了,而且明明已经说了上吊自杀,工具为什么还在调查中?难不成是自杀之后又把绳子收起来?”
杜莎也没忍住笑了出来。两个人在广场上旁若无人地笑着。
远处电影院的巨幅海报吸引了杜莎的视线。
“去看电影吧。”
“电影?”李月转过头看着电影院的海报踌躇了一下,“这儿的电影票不是六十吗?”
“怕什么,我们有学生证。”杜莎拿出一个红色的小册子在李月面前晃了晃。
“你上街还带着这种东西?”
“你没带?”
“没带。”
“真没带?”
“你又不是辅导员,我还蒙你?”
“那算了。”杜莎一脸失望,又把耳机带上,“当我没说。”
“去找个地方坐坐吧,顺便喝点东西。”李月看着露天咖啡馆的方向露出憧憬的神色。
“无所谓。超过十块你给钱。”杜莎往前走着。
“看电影你怎么舍得?”
“电影是电影,咖啡是咖啡。”
“什么理论。”
“超过10块钱的部分就用你当抵押。”
“你怎么不去抢?” [NextPage]
“我又不是城管。”
“胡说,城管都拿来当特种部队用的。”
她们选了个安静的地方坐下来点了一杯黑咖啡和一杯鸡尾酒咖啡。
“话说回来,你今天不是有课吗?”李月如梦初醒似的看着杜莎。
“我逃课是为了拯救地球。”杜莎收起MP4喝了一口咖啡,“这么说你信吗?”
“你要是说‘我拯救地球是为了逃课’我还能信。”李月也喝了一口咖啡,“世界上还有比这个更难喝的东西吗?”
杜莎没说话,指了指自己的杯子,李月笑起来。
“嗳,把你手机给我。”杜莎狡黠地笑起来。
“干吗?”李月把手机递给她。杜莎拿起手机像是在发什么短信。
“好了。”杜莎把手机放在桌上,满脸洋溢着成就感。
“怎么了?”李月疑惑起来,还伴随着不祥的预感。
“拿你号上‘亚洲交友中心’顺便征了个婚。”
“啊?”
“开玩笑。”杜莎笑起来,“发了条像是表白一样的纯情短信,就只有这样。”
“给谁?”
“我怎么知道。随便输了个号码。”
李月翻开已发信息看起来,掉了一地鸡皮疙瘩。
“这种东西谁会相信?”李月笑起来,“你怎么不拿自己的手机发?”
“你坑人还用自己的名字?”
“我待会儿就用我的水果刀插死你。”
手机突然开始震动起来,一条不知名的短信出现在屏幕上。
李月和杜莎瞪大了眼睛盯着手机。[NextPage]
“快打开!快打开!”李月激动起来。杜莎拿起手机打开短信看了几秒突然大笑起来。
“怎么了?”李月把手机拿过来读起来,“你的话让我很感动,但是我已经有妻子儿女了,不能回应你的心意……”
还没读完两人都拍着桌子笑起来。
“你别说这人还真是个正人君子。”李月边笑边说。
“君子?”杜莎的笑多了几分其他的意味,“你是用下半身思考问题的吧?”
“他不是都拒绝了吗?”
“要是你接到我刚才发的短信你怎么想?”
李月思考了一下笑了起来。
“一般人都会当我是扯淡,哪里会回这么规整的短信,就算是真的回短信,一开始也应该问我是谁才正常吧。”杜莎又笑,“这个家伙有戏唱,不如再耍耍他?”
“同意。怎么耍?”
“发张美丽动人的照片过去,看看他怎么说?”
“哪儿有‘美丽动人的照片’?”
“那儿。你背后,坐角落里那个看见没?”
“哪一个?”
“就那个,长头发,穿红色大衣的,看见没?”
“看见了看见了。真的好漂亮。”
“是吧。”杜莎得意起来,“我们偷拍一张她的照片发过去不就得了。”
李月心领神会般的笑起来。
手机“咔嚓”的响声就像折断了什么一样。 [NextPage]
4 盆景
一个八九岁左右的小孩子背着与身体比例极不协调的大书包摇摇晃晃地走在二环路建设中的新写字楼前面的草坪上。楼房还没有完全盖好,大楼的后面笨重的黄色起重机和满身汗味的工人都在忙碌地工作着,不时发出巨大的轰鸣。
小孩的前面走着一个体态丰腴的中年妇女,穿着与她极不相称的华丽外套。她走路的时候前胸高高地扬起,两只沉重的水钻耳环让原本衰老的耳垂更加不堪重负,就像那个孩子的书包一般,宛如一种摧残。
迎面走来另一个雍容华贵的中年妇女,两个人目光交接的一刹那彼此都皱了皱眉头,仅仅是一刹那的时间,她们也许都没看见,或者她们假装都没看见。
“哎呀,王太太!带着诚诚出来逛街?”妇女A笑起来,嘴角的肉仿佛撕裂般拉伸着,不洁白的牙齿在鲜红嘴唇的陪衬下显得更加不洁。
“我哪有那个闲工夫。”妇女B眯着眼睛炫耀般笑起来,“诚诚刚学完钢琴,我顺路来接接他。”
“诚诚又学了钢琴?上次见他的时候不是在学小提琴吗?”
“小提琴也没耽搁,还有书法什么的。趁着孩子还小,多学点东西。”妇女竖着食指说教的样子远不如我形容得这般生涩,如果你也能看见,大概会不经意地想起小学时班主任的嘴脸。
妇女A看了看小孩子,又看了看面前的这个充满成就感的女人,不由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敬意和认同感。
“您说得对!等今天回去了就给我家湘湘找个老师教她跳舞,那孩子一天到晚什么也不做,就只知道玩儿,非得好好教育不可!”
“就是,俗话怎么说的,‘玉不琢不成器’嘛。”她保持笑容转过头,像看着一件亲手制作的艺术品一般看着身后的孩子。
他正蹲在草坪上——离下水道的井盖不远的地方,正在给一些长得比较高大的杂草打结。很多小孩子喜欢这个自娱自乐的游戏,唯一的缺点是,他们总是会忘记把打好的结解开,于是有些结就这样永远也解不开了。
两个妇女的声音从他的耳边淡去,他似乎听见许多鸟叫的声音,脚下的草坪也似乎变得亲切起来了,他握住两把杂草,打了一个死结。
5 偷井盖的人
“那个流氓又发短信过来了。”李月晃着手机无奈地看着杜莎。
“他说些什么?”杜莎盯着自己的MP4没有移动视线。
“自从发了照片之后,有事没事就发条短信,我也都耐着性子回了过去,现在后悔死我了!昨天他居然还打我电话!”李月看着手机的眼神像是看着什么脏东西一样。
“你接了?”杜莎抬起头看着她。[NextPage]
“我哪敢!”李月把手机扔在课桌上,“实在不行就直接告诉他我们在耍他,省得他一天到晚烦我。昨天晚上还说要和我见面什么的,你说有趣不?一把年纪上有老下有小的,还搞什么‘网友见面’?”
“他说要见你?!”杜莎的神情激动起来,拿起李月的手机翻看短信。
“你激动个什么?”
“他说要见面!”杜莎重复着同样的话,“再耍耍他吧?”
李月皱起眉头不说话。
“就一次。”杜莎恳求似的看着李月,“最后一次,这次完了就告诉他真实情况。大不了注销这张卡,我再给你买一张。”
李月看着她摇头晃脑的样子,深深叹了一口气。
“就一次。没有下次了。”
“了解!”杜莎打开新建信息页面愉快地写起来。
铃铃铃铃……
刘强的手机毫无预兆地响起来,此时他正站在步行街东口最大的餐厅门外准备赴宴。
打开手机看见一条短信。
“我之前拒绝和你见面是因为缺乏面对你的勇气,今天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应该和你见上一面,明天中午十二点,在二环路新建写字楼附近,不见不散。附:见面时,请(务必)在西装口袋里放一朵蓝色的玫瑰花以示诚意。切记。”
刘强笑起来,二环路新建写字楼的地方就是自己以前的住址,自然熟路得很。不过最高兴的还是,终于可以见到这位“迷恋”自己已久的美人。不过他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自己在哪里见到过她。按照她的说法是“我总是从远处看着你,但是你从来没有注意到我”,但是像她这样的美人怎么可能不注意到呢?刘强收起手机,后悔自己从前狭隘的目光。他走进餐厅,不时还回头到处看看,是不是有一位穿着红色大衣的妙龄女郎站在哪个角落看着他。
不过他万万没有想到,的确有人从一开始就盯着他,不过不是个美人,而且盯的也不是他本人,而是他那鼓鼓囊囊的腰包。
赵显从刘强出现在他视野里的时候开始,视线就没有离开过他的上衣口袋。他此刻正坐在喷水池边的石凳上抚摸着干瘪的肚子。
赵显实际上只有二十多岁,但是沾满泥土的衣服、蓬乱的头发和土黄色的脸让他看起来老了很多。他坐着想要等刘强出来之后再跟上去找个暗处动手。
等待的时刻每一分钟都因忐忑不安而显得漫长,他不止一次决定放弃,为了使自己不被“做还是不做”这个问题缠绕,他纷乱复杂的思绪飘了很远。 [NextPage]
赵显是实实在在的乡下穷苦人家孩子,家里除了父母还有一个姐姐两个弟弟。他好不容易考取了个大学,父母变卖了家当给他付学费,临行前全村人还流着眼泪把他送到村口。他也曾经壮志凌云说着要努力学习找个好工作养活全家,也算对得起所有等着盼着的父老乡亲。可是大城市的生活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既无权也无势举目无亲又没有工作经验只会死读书的他根本就不具备和别人竞争的能力,所以毕业几年仍旧是无业游民一个,偶尔打打工或者做些小偷小摸的工作维持生活,每天徘徊在社会边缘已经俨然一副社会不稳定分子的架势。他想起年迈的父亲在田里弯腰的样子,想起他层叠的皱纹和手上的厚厚的老茧,他想着他的腰会不会在伸直的一刻“咔”的一声断掉。然后他哭了起来,不只是愧疚还有一些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复杂感情,但他的这种哭在别人眼里只不过是乞丐谋生的一种手段而已,他们的眼神在飞快掠过他的时候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就像在看一只饥饿的狗,然后又继续头也不回地走他们的路去了。
赵显的思绪从他的出生一直到现在,飘扬了二十多年,终于回到自己身体里的时候刘强已经不知所踪了,他只能自认倒霉,叹气的时候他的余光落在了不远处的下水道井盖上。他的心“咯噔”一紧,像是发现新大陆一样激动起来,但他努力压制了这种激动,使他从表面看起来并没有多大的情绪波动。
偷井盖。
一瞬间他的脑袋里闪过三个字。但是步行街即使到了晚上也很繁华,旁边还有24小时营业的超市和娱乐设施,所以在这里犯案是极不可行的。他想起昨天和几个狐朋狗友喝醉酒之后经过的二环路,不远处在新建写字楼,周围的路灯电路很多都坏掉了,而且晚上为了不影响周围的住户会停工,工人也不住在附近,一到晚上黑灯瞎火一片谁也看不见谁,在那里下手绝对是万无一失。打定主意之后他兴奋地站起来转身离开,一不注意和迎面走来的人撞了个满怀。对方跌倒在地上,他赶紧道歉。
“你没长眼睛啊?!”跌倒的人破口大骂。
“对不起对不起。”赵显一边捡起她掉在地上的手机递给她一边不停地道歉。她一把抢过手机,站起来拍了拍衣服气呼呼地走了。
赵显愣愣地看着她红色的大衣和长发,他似乎还能闻到她的香味,听到她的声音。
“刚才和一个要饭的撞一块儿了!晦气!”红衣女郎高声讲着电话,“刚才说到哪儿了?……哦,对。什么时候?……行,就明天吧,地点你定……××餐厅,是不是二环路那边儿吵吵闹闹搞修建的地方?……那附近不是很吵吗?……是吗……好吧,我知道了,明天中午十二点半,不见不散!”
美女心情好起来,一蹦一跳地走远了,赵显突然感觉到一种毫无理由的失落,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影子,然后混入了来往的人流中。
6 黑
夜幕以一种近乎庄严的姿态降临下来,整个城市在快要被黑暗呼出的气团吞没之前打开了所有的灯光,就像一幅毫无规律可言却透出病态美感的油画,浓烈的异常浓烈,淡薄的异常淡薄。
王立背着双肩包走在华灯初上的二环路上,他的表情紧张中带着欢愉。像是在确定什么似的,他时不时会停下来用手摸摸背上的书包。
很多辆型号品牌不一的车从他身边慢慢开过,视线所及的地方堵满了车,很多司机百无聊赖地打开车窗用迷茫的眼神看着模糊的风景。 [NextPage]
王立点了支烟抽起来,拙劣粗糙的烟味和汽车尾气混合起来,强烈刺激着他的大脑。有一刻,或者说很多时候,他都想用烟头给汽油点上火,他想象过很多场爆炸的情景,在电视上看过更多,但是没有哪一种——他可以肯定——会好过身体力行和身临其境。
但是最后他还是放弃了这个计划,因为今天他有更重要的计划要去施行。王立笑起来,就像被阳光划破的夜幕的脸。
他很少感觉到愉快,倒也不是因为生活的重压。相反,他的生活在任何人看来都是相当平稳安逸的。出生于小资产阶级家庭,父母虽然不是十分富有但负担他的生活还是绰绰有余,他的成绩一向优异,考取了全国排名数一数二的大学。每天的生活就是上上课、打打球、玩玩游戏、写写论文。但是他从不感到快乐,反而压抑的情感日渐强烈起来,曾经一度他甚至认为终其一生都不会找到能够令他高兴的事情,这样想的时候他非常的绝望,又有什么能够比预见到自己的一生更让人觉得可怕呢?所以他变得神经质起来,终日惶恐不安。直到有一天,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他从图书馆里出来,看着刺眼的阳光,突然觉得自己被抽空了。他听见细小的叫声,一只羸弱的雏鸟躺在离他不远处的草坪上。他走过去俯视着这个弱小的、比他自己更弱小的,甚至无法决定自己命运的小生命。一瞬间他的心中充满了一种满足感和优越感,他情不自禁地抬起脚,一脚踩了下去。雏鸟的叫声戛然而止,他抬起脚,从高处审视着被踩碎的尸体,那一瞬间他看见被夏日的阳光照得通透的红色液体,第一次感受到颜色和恐惧带来的震撼。他终于找到了一种最能够让他拥有快感的游戏。
王立又笑起来。他走下二环路看见了不远处自己的家,他想起五楼那个肥胖大妈家里养的一只黑猫。这只讨厌的黑猫总是蹲在他意想不到的地方,每次看见它都觉得它是在盯着自己,用它闪着绿光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监视着自己,它锐利的眼神就好像能够看穿自己一样。这让他十分不舒服,今天,就是今天晚上,他从化学实验室里偷出了一瓶浓硫酸,准备在他酷爱的游戏中解决掉那个麻烦。他设想了许多种猫的惨叫声,但都觉得一定不够贴切,那种恐惧的无助的声音一定是美妙到让他无法想象的程度,想到这里,就仿佛是受到了某种鼓舞一般,他朝着家的方向狂奔而去。
跑到楼下的时候他停下来靠着墙喘气,周围只有一盏路灯而且还坏了一个灯泡,十分昏暗。他四处看了看正准备转身的时候,突然发现一双绿色的眼睛在他脚下看着他。他差点惊叫起来,但是强烈的理智和某种变态的臆想阻止了他。他低下头看着这只黑猫,眼神交接的一瞬间,这只猫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他的心猛地一紧,就像是被看穿了一样惊慌起来。
“不要紧张,没事。它只不过是只猫。”他努力安慰自己,然后从背包里拿出一大瓶浓硫酸。透明的瓶子里透明的液体在夜色里微微发出光泽,就像漂亮的水晶。他看着这只猫,又看看手里的瓶子,想起他想象过的猫惨叫的场景。他打开盖子,随之散发出一阵极细的烟幕,随即又消散在了空气里。他又笑,然后把瓶口对准脚下的黑猫,瓶子微微倾斜了,一下……
似乎是由于动物与生俱来的感觉危险的本能,在硫酸快要触及到自己的一刹那,黑猫突然往旁边猛地跳出一米多远,夺路而逃。
王立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马上塞住塞子追着黑猫跑起来。黑猫在夜色中就像是黑夜本身一样难以辨认,王立找了很久才发现它的踪迹。这是最近正在新建的写字楼,但是还没有完全建好,不过万幸的是这里到了晚上为了不影响周围居民的正常作息会停工,所以现在空无一人。他顺着楼梯爬上去,看见黑猫正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保持着奔跑的姿势眯着眼睛看着他,等他追上去之后它又继续跑。他怀疑是不是自己多心了,总觉得这只猫是在故意等着自己追上它,不过在黑暗中玩捉生死迷藏所带来的快感完全占据了他的心,他顾不得其他想法,拼命往上爬,终于到了楼顶。他紧追着黑猫把它逼到了绝路。因为是修建中的大楼,所以楼顶还没有装上护栏之类的东西,黑猫被逼到了一个死角进退不得,陷入了任人宰割的境地。王立隐约能看见下面的地面,头稍微晕了一下,猛地弯曲双膝降低了重心。他看着无路可逃的黑猫笑起来,此时的黑猫只有两个结局:摔死和被硫酸融掉,无论哪一种都让他极度快乐。
高大的没有护栏的楼顶上站着一个青年和一只胆怯的猫,他们的周围零散地堆着很多鼓鼓囊囊的麻袋,有些袋子破损了,流出沙状的物体。在夜色里这幅画面诡异到了极致。大楼的侧面——也就是青年站立的那边——停着一辆庞大的起重机,在黑夜中辨不清它的颜色。起重机不远的地方是下水道的井盖,一个人的身影正鬼鬼祟祟地接近着它。从体型上来看应该是个男人,他做贼心虚般的压低身体重心,弓着背走到井盖边蹲下来。他的动作停了几秒钟,像是在进行某种激烈的斗争或是思考对策,几秒之后他摸了摸井盖开始用力抬起来。
此时的王立正处于一种得胜的兴奋中没有注意到周围的动静,他打开浓硫酸的瓶盖步步逼近黑猫,黑猫只能在有限的空间之内尽可能地将自己的身体缩成一团。越接近边缘王立就越往下蹲以便压低重心不至于摇晃,他现在以一种极其滑稽的半蹲姿势拿着玻璃瓶对准黑猫。 [NextPage]
突然,周围传来一声清晰的金属摩擦声。王立猛地把头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就在这一瞬间的迟疑中,黑猫突然向他扑过来,毫无防备的王立惊叫着猛地站起来,手中的玻璃瓶被黑猫的脚有力地踢中,瓶口的倾斜方向一下对准了自己,他想要放开玻璃瓶却还是晚了一步,少量液体,的确只有少量溅了出来,却直奔他的眼睛……
接下来是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如果不身临其境实在是难以想象当时的画面。一个人站在楼顶用手捂住自己的脸大声地惨叫,那是一种绝望的、无助的、带着哭腔的、恐惧至极的叫声。他不停地后退,一边用衣服擦拭自己的脸,一边放肆地叫喊,然后跌跌撞撞跑下楼去。
偷井盖的人听到尖叫声立马放开井盖落荒而逃,消失在自己的阴影里。
整个世界又再度安静下来,安静得让人想起死寂。
在这里,我不得不提到王立惊慌失措时扔掉的那一瓶浓硫酸,由于高度不高力度也不大,它掉在了从麻袋里漏出来的沙状物体上,并且就像是被故意设置好的一样,它没有翻倒过去,只是稍微倾斜着漏出了一点。然后这瓶浓硫酸在长时间与空气的接触中逐渐变成了稀硫酸。
然后在大楼之外,离它不远的地方,一只黑猫趴在草地上看着黯淡的光影,眯着眼睛,发出绿色的光。
7 猫知道
“刘璃,又来买花?”一个穿着工作服的中年女人温和地笑着说。
“嗯。今天是祭日。”说话的是一个十多岁的女孩,扎着长长的马尾穿着白色T恤。
“真不容易,每年都来买花。刘璃真是个好孩子。”中年女人像是夸耀般看着另一个年轻的花店店员。
“今天要些什么花?”年轻店员一边整理花束一边转过头问刘璃。
“那边那个蓝色的玫瑰花。”刘璃指着一簇开得很艳丽的蓝色妖姬。
“要几朵?”
“……七朵吧。”
“好的。”年轻店员走过去整理花束。中年女人趁着空隙继续向刘璃搭话。
“刘璃,你妈……还好吧?”
“还好,就是脾气差了点,天天埋怨我爸老不回家。”
“你爸还这样?当个警察至于这么忙吗?唉——两口子吵架,受苦的不还是孩子。”她说话的时候没有看着刘璃,更像是自言自语。
“我没事儿,这么多年也习惯了。”刘璃友好地笑了笑。 [NextPage]
店员把花递给刘璃收了钱又继续忙她的去了。刘璃捧着花向中年妇女点了点头就离开了。
她上了公共汽车,在拥挤的人群中努力保护手里的花,就这样过了一个小时左右终于在二环路附近下了车。二环不远处的市区正在修建新的写字楼,那一片曾经是她住过的地方,有过许多美好的回忆,但大都和父母无关。
她有一只花猫,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却非常通人性。她无聊的时候总是和它说话,它也像能听懂一般“喵——喵——”地予以回应,有时候她会忍不住地哭,这个时候它通常都会走到她脚边用脸颊蹭她的裤腿,来来回回直到她不哭为止。它偶尔也会耍耍小性子,如果她因为电视的内容太好看而减少了对它的关注,它就会气呼呼地爬上电视机,试图用毛茸茸的爪子挡住电视画面以获取她的注意。它是这样可爱的一个生命,但是现在它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下,连个像样的坟墓都没有,生命总是如此脆弱而又轻盈。
此刻的刘璃站在忙碌的工地上,四周是躁动的人群。她蹲下来把花放在地上,有一两滴水珠落在花瓣上。蓝色的花瓣就像多年前在外婆家看到过的蓝色窗帘布,有淡淡的惹人怀念的味道。曾经想过,再过十年、二十年,如果这里永远不改变该多好,可是人生总比我们想象的更容易沧海桑田。她抬起头看着眼前施工的房子,徒生了一丝抵触感。
铺上了水泥的地面被太阳晒得通透。
从前,在这里,就在她的脚边,它曾经存在过。
多少年了呢?
连名字都没有的猫,猫宝宝,宝宝猫,猫。只是这么叫着,其实即使她不叫,只要看它一眼就能明白在想什么,就是这样的简单。
一开始是忘记了它的声音,然后忘记背影,然后忘记毛的触感,然后是手的温度,然后是耳边传来的湿润的呼吸声。
只有感觉永远记得,被身体永远地保留着,然后在不经意的时候被勾起来。会笑,会哭,会怀念。只是死去的永远死去了。
死去的就永远地死了,但每次想起来的时候,它都在,只是稍稍走得远了一点。
想为它做什么。
又能为它做些什么呢?
结果到头来,她还是只会说一些比谁都漂亮的话而已。
“只要看着你就觉得幸福。”她像是在自语。
“……我想你了。”
“……不是每天都想。”
“但是想你的时候就会……非常非常想。”
她离开,很多人来了又离开。
很多人看着水泥地上蓝色的花朵,以一种低头默哀的姿态。 [NextPage]
8 大太阳
清晨第一缕阳光倾泻下来的时候,工地上已经聚集了不少工人。几个工人走到楼顶上整理起重机吊上来的货物。一个工人走到一个破损严重的麻袋边捡起一个装水的大玻璃瓶子摇了摇,没有发现它的用处,随手往外扔了出去。
这个玻璃瓶不偏不倚(或者说目标本身太大)落到了楼下停放的起重机上。接触到金属的一瞬间化学反应迅速而剧烈地发生,这一大瓶液体几乎全部倾泻在起重臂前端的一颗螺丝钉和他周围的大片领土上,它们迅速地老化下去,就像一个垂暮的人。
新的一天开始了。
中午的阳光把水泥地面晒得通透,一只黑猫在草坪里充耳不闻嘈杂的起重机声音,悠闲地踱步。它从无数叠加的响声中分辨出一声不易察觉的轻响,身体猛地一震压低了重心。四肢弯曲,肚子几乎贴到底面,它的耳朵前后不一地旋转着,然后警觉地抬起头看着不远处的起重机,机臂的部分动得有些奇怪。它马上调转方向快速跑开了。
时间快到十二点,刘强打扮得西装革履兴冲冲地来到了这片施工重地边。难以言喻的激动心情使得他在草坪和水泥地板之间左右前后地来回走动。
刚开始接到美女短信的时候他以为只是个恶劣的玩笑或者是谁发错了短信,但是人总是有几种难以磨灭的致命的弱点:好奇、虚荣、侥幸、自负。在这几种情绪的支配下,他开玩笑似的认真回了一条短信,没想到对方居然也认真和他交谈还发来了照片。他一开始极力提醒自己这是骗局,但是那张照片上红色大衣的女人像空气一样不断出现在他周围,在他脑海里。每当回到家看到年老色衰的妻子和形同陌路的女儿,他总是想起她的样子,侥幸地想着也许真有这样一个女人在关注着自己,就会觉得心里甜甜的。后来他又主动发过去几条短信,每一条她都认真地回了信,从用语来看是个非常有教养的女人,而且十分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几天工夫下来,他已经完全成为了她的俘虏,没有一刻不在想着她,最终他鼓起勇气约她出来见上一面,事情几经波折,最后还是定了下来,这给了他巨大的鼓舞,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下子年轻了十几岁,又回到了情感萌动的时代。
他一边想象着与她见面之后应该用什么样的开场白,去哪里吃饭,再去看个什么电影。他并不是没有去过花街柳巷也不是没有跟谁逢场作过戏,但是他明确地感觉到自己马上要见到的这个女人是特别的。他悔恨自己没有早发现这个总是关注着自己的女人,而把时光耗费在无聊的家庭婚姻生活上,他感觉到自己浪费了许多年的宝贵时光。
他一边想还不忘随时低头看看表,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已经超过十二点了,他隐约感觉到自己被愚弄了,但却仍然不愿意相信自己的这种想法。女人出门总是比较花费时间而且也不太守时的,这是一种策略。这种想法很快占据了他的心让他信以为真,然后他继续踱步,他考虑过要不要给她打一个电话或者发一条短信询问,但是这个想法马上被他否定掉了。如果这样做只会显得自己过于心急,有失于在她心中的形象,于是他只是来回不安地走动。
十二点十分。
十二点二十分。
十二点半。
终于,一个红色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她来了!
刘强激动地想马上奔跑过去,但他克制住了。她来了,这就说明之前的一切都不是假的,他感觉到一种新的生命正在苏醒。他试图引起她的注意,但她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四处眺望着,像是在等人的样子。刘强更加确定了她找的人就是自己,于是他把胸前的蓝色玫瑰花拿出来,昂首挺胸地朝着她走过去。
然而他太过于自信以致忽略了脚下,一不留神被绊倒在地,手中的玫瑰花在他摔倒的瞬间飞了出去,画出一道不怎么优雅的弧线,掉进了没有井盖的下水道。
他爬起来转过身看着绊倒自己的东西,竟然是一个用草打成的结。
“哪个混蛋打的结!”他愤愤地骂了一声,然后突然想起了他的蓝色玫瑰花。他连忙跑到下水道边上,可惜花早已顺水流走了,下水道的井盖倒在离这里不远的地上。 [NextPage]
刘强一边小声谩骂一边懊恼自己的大意。他想起短信里的约定在“务必”两个字上还加了着重号,如果自己不带着蓝色玫瑰花就显示不出自己的诚意和对她的重视程度。他正在想怎么找个理由开脱,不经意间看见远处——建筑工地边的水泥地上,放着一束蓝色玫瑰花。他突然有种神明相助的喜悦感,连忙跑过去捡起来。
这时的起重机正吊着一大叠蓝色落地玻璃经过他的上方,起重臂越发力不从心起来。被稀硫酸腐蚀老化掉的螺丝钉和铁皮开始过早地不能承担生之重荷,终于脱离了岗位,悬在空中的厚重玻璃突然大幅度地倾斜了一下。
刘强拿着花正沉浸在自我陶醉之中,突然听见周围的人大喊起来,接着听见不寻常的响声。
他抬起头。
巨大的蓝色玻璃铺天盖地地向他砸来。
有那么一瞬间,玻璃挡住了他全部的视线,只剩下一片灰暗的天空和一个明亮的光点。
那是他一生中所见过的,最美丽的太阳。
彭湖,女,土家族,1989年3月出生,湖南吉首市人,现为云南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2007级学生。从小学二年级开始在各级报刊上发表作品。2004年5月,小说《单向街》《地下铁》《七月七日晴》配作家专访和编者按在《花城》杂志第三期“花城出发”栏目重点推出。2005年1月,又在《花城》杂志发表《火柴天堂》《空城》两篇小说。2007年3月,花城出版社出版了澎湖的长篇小说。
(实习编辑:罗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