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晶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才南下的。她在大学学的是历史专业,没想到四年寒窗,将人类从山洞里玩石头到大班桌前玩电脑的历程研究透后,走向社会却不好找工作。像样点的对口社科单位要么多人,要么穷得没科研经费;商业性公司又不要她,被市场搞得焦头烂额的老板一听历史就烦,就不感兴趣。走过漫漫求职路,她好不容易在家乡谋到一份教书工作,上讲台教了一个月历史,还只讲到中国的奴隶社会,就被迫改教英语了。原因是学校历史老师过剩,而英语老师奇缺(有点本事的都跳槽了)。她只好放下驾轻就熟的历史,而改教自己的弱项英语。
半学期后,学校进行新一轮应聘,她这个学历史的高材生被莫名其妙地应聘掉了。
回到乡下老家玩了两月,望着守寡多年的母亲操劳的身影,想到母亲为供自己上大学已经筋疲力尽负债累累,她差点产生了从此当一个农民的想法,哪怕帮母亲撒一粒豆种一棵苗,也比在家闲着好受。这当口,她昔日的大学同窗寄给她一则招聘启事,福建一家台资公司招聘女秘。她将启事看了又看,迟疑着。一般情况下,她是不会对这类招聘启事感兴趣的。在大学校园,给老板当女秘就是一个很臭的笑谈。谁长得漂亮,成绩又不咋地,就会被人开涮。“哈,你不用那么用功的,大不了毕业后给老板当女秘哈!”穷途末路之际,她决定去给老板当女秘了。世上有多少好女子也在从事这种被人误解多多的行业,一样出了不少英才的。
晶晶最终选择了南下,到那家公司后,很顺利地通过招聘考试,被聘为董事长办公室秘书。对于一个冷门学科的大学生来说,这也算不错的工作了。意外地成为一家外企白领,她心里暗暗高兴。
那天,晶晶穿着素净典雅的职业套装,迈着自信的步伐走进董事长办公室。董事长已经在办公室等着她了。两人一打照面,都微微有些吃惊。令她吃惊的是,董事长竟然是一个老头,虽然头顶着一头黑得发亮的假发,穿着一套洁白的西服,但看上去也有六十多岁了,老得像一块陈年的干劈柴。从董事长的惊讶,她的解读是:一个刚迈出校园的黄毛丫头,竟然如此娇艳迷人,气度不凡。董事长首先向一个刚报到的下属职员伸出了热情的手。她微笑着,也落落大方地伸出手。相握的那一刻,董事长脸上呈现出一种沉醉而古怪的表情,然后再也不松手了。他轻轻拍打着她的手,两眼亮晶晶地望着她,询问着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又牵着她,亲自送她到外面的秘书间,然后热情而夸张地说:“这里今后就是你的家了,别见外,有什么困难尽管找我。”
晶晶抽出汗津津的手,笑容一直僵在脸上,比哭还难看。董事长过分的热情,简直将她吓坏了。
接下来的几天,局面更加难堪。只要一上班,董事长寸步不离办公室,也不给她安排任何实质性的工作,而是手把手地教她学这学那。好像他近期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教女秘书似的。而且老来聊发少年狂,动不动就为一些并不好笑的事情开怀大笑,有意无意间,抓抓她的手,摇摇她的肩。晶晶将空调开到极限,在并不炎热的秋季,总是因紧张热得喘不过气来。上一天班,虽然没做什么事,却比干体力劳动还累。
晶晶是个聪明的女孩子,苦恼地意识到,自己碰上姐妹们经常谈到的“色老板”了,而且“色老板”跟自己外公差不多老。想到这个,就又恶心,又恼火。有一次,董事长在办公室沙发上躺着,很暧昧地让她将大班桌上的茶杯递给他。她断然拒绝,冷着脸径直去了秘书间。这天,董事长的脸阴得像棺材板,再没跟她说一句话。
如此僵了两天,晶晶害怕了,饱尝求职的艰难,她害怕失去这份待遇不错的工作。她孤独地坐在秘书间,绝望地望着天花板,泪水无声地往下落。
经过考虑,她不想当女秘中的英才了。擦干泪水,走到董事长面前,一字一句地说:“董事长,我要求调换工作。干什么都行,我不怕吃苦不怕累的。”
董事长吃惊地望着她,脸色很快变得铁青,答复说:“不行。你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当我的秘书,要么写辞职报告。”说完,恼羞成怒地摔门而出。
下班后,晶晶回到宿舍,晚饭也没吃,就呆呆地坐在电脑前一直到天黑。当QQ欢快地叫唤着时,才想起可以到自己经常去的聊天群咨询一下网友,看人家遇上她这种处境是怎样处理的。
她小心翼翼地向网友说了一下自己的尴尬处境,然后隐身听取大家的意见。
“美女否?”有男网友问。
“切,废话呀,不是美女会被上司骚扰?”
别人回答了。 [NextPage]
“好事啊好事,偶没遇到过,遇上一定顺水推那个啥,吃香的喝辣的。”女网友说。
“就是。我说,别怕他玩你,你先玩他,让他吐银子,然后捂着袋子走人。”另一个白领丽人出主意。
……
网友们都在网上痞惯了,油惯了,说话没一点正经。晶晶失望地下线,关了电脑。不过经网友一闹,心情好多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此处不容人自有容人处,就不相信天下乌鸦一样色。她想了想,又给同窗姐妹打电话。大家都混得惨,说四年历史学亏本了,人还是猴子,研究来研究去,到社会上一混,自己也是“猴姐们”了。
“猴姐们”?她乐了,眼泪都笑了出来。是啊,既然人还是猴子,别怄那个气了。
晶晶痛痛快快泡了个热水澡,上床舒服地躺着。每晚临睡前,她都要习惯性地看一些历史书。虽说已远离了大学,她还是对自己的专业情有独钟。因为为工作的事闹心,特意翻出一本有关台湾的历史书来看。很快,她就被一些国民党老兵在台湾艰苦创业的故事吸引了。
她看着看着,忽然产生了一种冲动,想给董事长打个电话,跟“老猴子”沟通一下,或者涮“老猴子”一把解解气,明天捂着空袋子走人。
电话通了,董事长苍老的声音:“哪位?”
“您有空不?我想跟您谈谈。”她本来想恶作剧一下的,听到董事长的声音,马上又恢复了淑女的本色,“我是晶晶。打扰您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董事长疲惫地说:“那好,你说吧。”夜晚窝在家里的董事长变得很慈祥,特别是说话那尾音,像她父亲。她的心顿时也变得柔软了,想好的话一句也说不出。董事长说:“你说啊,我腿疼,正歪沙发上听着呢。”她想了想,告诉董事长说,自己正看历史书呢,看到你们台湾人创业那段,特感动。然后好奇地问:“董事长,您是土生土长在台湾么?”
董事长叹了口长气,幽幽地说:“孩子,我是湖北人,1949年,父亲把五岁的我带到了台湾……”听到董事长叫她“孩子”,心里一热,泪水刷地就流下来了。她十岁就没了父亲,父亲是在修家里的破房子时,意外从房顶上掉下来摔死的。她稳定了一下情绪,机灵地对董事长说:“董事长,我从小就失去了父爱,也没有得到父亲的多少教诲,您能给我补上一课吗?就讲讲您是怎样做人的,您的公司又是怎样发展壮大的,让我学点东西,今后也好谋生立世。好吗?”董事长显然对她的话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这个呀、这个呀”半天,好像从沙发上坐起来了,开始结结巴巴说他的发迹史。也许男人都爱吹这些,说到后来,董事长兴奋了,口若悬河,想插话都插不进。她只好静静地听着,那个苍老好色的讨厌董事长慢慢模糊,眼前浮现出一个在商场上横刀立马奋勇冲杀历经沧桑的硬汉,多情而又不失顽童本性。她忘情地赞道:“好样的!”想了想,又喃喃道,“您多像我老爸啊!我小时候,他也爱这样跟我聊天。”
电话那头突然沉默了。好一会儿,董事长才说:“睡吧,孩子,我累了。”
第二天一早,董事长走进办公室时,看见她竟然孩童般不好意思,头上黑亮的假发没了,露出一头花白的板儿寸。她过去给他沏茶时,他第一次很礼貌地说了声“谢谢”。
从那以后,在办公室,晶晶乖巧地将董事长叫“老爸”,董事长刚开始很不习惯,时间长了,也就默认了这种父女关系。过去那双色迷迷的眼睛,看她时,慢慢透出了一份慈爱。[NextPage]
晶晶也将心思更多地投入到工作中,很快成为董事长的得力帮手。有不少客户,还真以为她是董事长千金呢。
一年后,由于她工作出色,董事长在公司董事会上竭力举荐,破格聘请她出任公司人事部经理。她上任以后,倾平生所学,在工作岗位上大展才华。
晶晶特意在公司大门口建立了一个宣传窗,宣传优秀的企业文化,将董事长创业时期不同的历史纪录和照片,刊登在宣传窗。董事长没事时,再也不到各部室跟女员工开无聊的玩笑了,而是背着手老在宣传窗前转,若有所思地望着那些照片,回味着自己的奋斗足迹。有时,一呆就是一个多小时。
两年后的一个秋天,年迈的董事长因心脏病复发,病危。晶晶怀着感恩的心,以一个员工和义女的身份,在医院照顾了他一个多月。弥留之际,老人对继任董事长的儿子说:“我留给你一个公司,也向你推荐一个人才。”说着,伸出枯黄的手指,指着立在病床前的晶晶说:“她是我最值得信赖的部下,也是深刻影响过我人生观的好朋友,我的好女儿!”
老董事长去世后,天缘作合,晶晶与董事长的儿子喜结连理。
每年清明,晶晶小两口都要去看看谢世的老董事长。她更是要特意在墓前多烧几把纸,感念这位差点毁了自己而最终又成就了自己的老人。
(实习编辑:郭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