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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子问题

2010-04-15 15:49:52来源:北京文艺网    作者:

   

作者:盛琼

    安贝贝知道,每个人都是会有一个爸爸的。这样的想法,好像安贝贝生下来就有了。不是什么人教给安贝贝的,是头脑里自然生长的东西。就像安贝贝自小看到手,就明白手就是这个样子的。也没有什么人教安贝贝,但她知道,要拿东西的时候,她就会用手去拿,如果碰到刀剪之类的东西,安贝贝的手马上就会胆怯地缩回去。

    爸爸,就是这样的东西。不用想的,他就在那里。在安贝贝的头顶上,也在安贝贝的体温里。

    安贝贝那么早就知道爸爸了,可是,安贝贝“见”到爸爸的时候,已经五岁了。当然,在这之前,安贝贝一定也是看到过他的,不过,那些时候,安贝贝的眼睛,头脑中的眼睛,还没有睁开来。安贝贝虽然看到了爸爸,但爸爸却像水一样,在安贝贝的记忆中流逝了,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可以说,从前的安贝贝对爸爸都是视而不见的。直到安贝贝五岁那年,某个夏天的午后,安贝贝终于“见”到了爸爸。

    是的,安贝贝发现了爸爸,就像那个陕西的农民,在自家的庭院里,糊里糊涂地把秦始皇的陵墓,从历史的混沌中发现了出来。

    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那时候,安贝贝的爸爸常年在乡下“蹲点”。他是地委机关的一名普通干部。作为一名高学历的知识分子,在那样的年代,爸爸夹着尾巴做人,领导叫干什么就干什么,说话像打了草稿,走路像丢失了什么东西。他以一个标准的老好人的形象,躲过了一场又一场的运动。他的大学同学,很多都被打成了右派,有的正在监狱里改造,更有少数人已经在“文革”中死于非命。不过,爸爸的运气似乎还不错。至少,那时他还在做着他的“革命干部”,跟着一支由地委书记亲自担任组长的工作组,在乡下搞什么教育活动。
他一年只能回家两三趟。那一天,安贝贝正在床上睡午觉。她蒙地听到一种声音,陌生而让人兴奋的声音。迷糊中,她打了个激灵,醒了。

    睁开眼,她看到了一张男人的脸。那脸是大的,脸上的一切都是大的,连毛孔也是她从未见过的粗大。那脸上还有淡淡的斑点,有浅浅的皱纹,像一块丰富而蓬勃的土地。最令她感到新奇的是,那人的脸颊边、嘴唇上、下巴旁,围着一圈黑黑的毛。那毛短,粗,硬,像黑色的木桩,根根直立着,质朴而粗野,跟眉毛、头发完全不同的,是一种奇异的存在,又是一种温暖的东西。它充满了挑战的力量,却又似乎含着什么笨拙的心意。那感觉混杂难言,仿佛就是从自己的血脉里涌出的一腔热流。

    还没等安贝贝完全回过神来,她就感到自己小小的脸蛋,被那些木桩似的黑毛扎痛了,随即便是一阵热辣辣的感觉。

    真的是又热又辣啊!她叫起来。在那一瞬间,她知道,那就是爸爸。爸爸回来了!她用双臂攀住爸爸的脖子,紧紧地攀住。她将脸更紧地贴近爸爸的脸。她脸上的皮肤有一种被穿透的刺激的辣味。她不由自主地又叫起来。那听上去就像是一种欢呼了。

    然后,她听到妈妈走过来,说:“好了,好了,别闹了。你瞧瞧,到了乡下,人就变野人了,这胡子又有几天没刮了?老头子一样!”

    爸爸将安贝贝的手从脖子上拿下来,朝妈妈回过头,好脾气地笑着说:“我才刚到家呢,你就来管了,好吧,我这就去刮,马上就刮!”

    “不,就不刮,就不刮!”安贝贝在床上叫起来。

    “你在这儿捣什么乱?”妈妈不满地丢过来一个白眼。

    “我喜欢!就喜欢嘛!”安贝贝嘟起嘴巴,耍起赖来。

    “喜欢?喜欢我就再扎一下。”

    爸爸的脸还没贴过来,安贝贝又爆发出一声兴奋的尖叫。[NextPage]

    不过,爸爸的胡子当晚还是被刮掉了。他刮得很干净。脸颊旁、嘴唇上、下巴上,都泛着青色的光芒,那是有点冷有点硬的光,闪着寒气,带着清爽的香皂的气息。爸爸显得年轻了,帅气了,清爽了,可是也变得陌生起来。安贝贝觉得一个刮了胡子的爸爸,身上就带了一点不同的东西了。那是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是属于妈妈的。那是一个有距离的爸爸。

    爸爸一回来,妈妈就把小房间的一张单人床收拾干净了。那是给安贝贝睡的。安贝贝就不能像从前一样,和妈妈一起睡在大房间的大床上了。因为爸爸要睡在那上面,和妈妈一起睡。安贝贝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她不喜欢刮了胡子的爸爸。她想,如果爸爸不刮胡子的话,那妈妈就不喜欢爸爸了,那妈妈就应该睡在小床上,一个人睡,而她自己呢,则应该和爸爸睡在一起,睡在大床上,睡在爸爸的怀里,睡在他密密的胡子底下。

    她喜欢有胡子的爸爸。所以,她看着没有了胡子的爸爸,眼神里带着莫名的委屈,还有伤痛。

    直到小学毕业,安贝贝都很少见到爸爸。爸爸今年蹲点这个乡,明年蹲点那个县,总之,一直住在遥远的乡下。妈妈则独自带着安贝贝生活在城里。

    妈妈的身上总是飘着一股浓重的消毒水的气味。妈妈在医院上班,她是一名儿科大夫,也是一位在单位出了名的“先进工作者”。她的头脑里,装满了“积极要求进步”“无私奉献”“白衣天使”之类的宣传。她从来没有因为要独自抚养女儿,请一次假,让别人代一次班,或是耽误一次出诊,相反,她常常还要加班加点的。为了别人家生病的孩子,妈妈在安贝贝很小的时候,就将家中大门的钥匙,用一根红色头绳系着,挂在了她的脖子上。安贝贝挂着那把钥匙,活像动物园里被挂了标示牌的可怜的小动物一样,独自一人,上学放学,无人认领。不少时候,妈妈都来不及赶回家做饭,安贝贝就自己跑到附近的小卖部,买只面包,或者,将家里的饼干筒翻出来,乱吃一气,对付一顿。轮到妈妈值夜班的时候,妈妈就把安贝贝领到医院去。安贝贝在妈妈的值班室里写完作业,就睡在值班室那张小小的钢丝床上。而妈妈呢,凌晨时分,也会带着沉重的眼皮,挤到安贝贝的身边来。她睡在另一头,侧着身。早晨,安贝贝在一种刺鼻的药水气味中苏醒过来。醒来,她看到了医院里显得寒凉的白墙,白床,白被子,然后,她就看到了妈妈干燥的脚板,那也给人一种寒凉的感觉。

    安贝贝上初中的时候,爸爸终于回到了城里,从此再也不需要下乡了。爸爸黑了,瘦了,脸上的皱纹有了木刻的效果,可是眸子里还有清亮柔和的光。他经常摸着她的脑袋,叫一声:“小丫头!”没事,也没话,只是笑笑地盯住她,叫她。安贝贝渐渐习惯了他身上的烟味。可是,这一次,爸爸并没能在家里呆上多久。有一天,他带上一只大皮箱,像只大鸟似的飞走了。他去了一个更远的地方。这次,他被派往美国,说是要把人家的先进管理经验带回来。

    安贝贝后来知道,这回,老好人爸爸居然吃香起来了。上面的口号变了,不一样了,有一种新鲜的流行的口号,叫“实现四个现代化”。现代化,当然离不开知识了,所以,像爸爸这样的在运动过后仍“残存”的知识分子就派上了用场。省里把他们组织起来,先是突击入了党,然后统一送到美国学习,回国后,再分配到各局各处做领导。爸爸就赶上了这趟时髦的列车。等爸爸从遥远的大洋彼岸返家的时候,安贝贝已经长成一个大姑娘了。个头超过了妈妈,高而瘦的身材,无端地忧郁,不爱说话。一个矜持的,骄傲的,孤独的青春期姑娘。

    而爸爸呢,则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他腰板笔直,大声说话,中气十足,眼睛里闪着锐利的光芒,到哪儿都是一副衣冠楚楚、风度翩翩的模样,还成天绷着一张忧国忧民的脸。他的心思都在“现代化”上。他再也没有用胡子扎过她了。

    后来,安贝贝读书、恋爱、分配、工作,都没有太多的波折。她在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就和同系的一名高个子男生谈起了恋爱。他比她高一届,毕业后分到深圳,那个正在建设中的城市。一年后,安贝贝面临毕业,男友十分卖力,极力动员安贝贝到深圳来,也东奔西跑地为她联系了一些单位,最终,颇幸运地落实了一家不小的集团公司。安贝贝就这样来到了深圳。

    她远离家乡,父母鞭长莫及,男朋友这般殷勤,工作又是人家帮忙联系的。安贝贝自然很快就将他们的恋爱关系转化为婚姻关系了。那一年,她还不满二十三岁,在同班女生中,她是最早出嫁的一个。那些女生,刚刚踏上花花世界,新鲜劲儿还没过去呢,谁不想多玩几年,谁不想多挑几个男人?再说,她们看上去还有很多的孩子气,心智摇摆不定,半生不熟的,怎么看怎么不像做人家妻子的。可孩子般的安贝贝在陌生的异乡,只有男友一个亲人,她只想钻到他的笼子里,束手就擒。大概,约束也是一种温暖吧。[NextPage]

    男友变成了丈夫。实际上,那个丈夫只比她大一岁,也和她一样,年轻,单纯,不确定,那个时候,他并不比她懂得更多。只是,他爱她,这最基本的一点,他是确定的,她也是确定的。而这,也就够了。

    两人的老家都不在这里,亲朋好友之类的礼节上的繁琐应酬,省却了好多。两人到照相馆拍了一张结婚照,到区民政局领了红本子,到饭店吃了一顿几十块钱的“大餐”,然后,双方交换了礼物——他送给她一瓶香水,她呢,则送给他一把剃须刀。再然后,就到了晚上,他们睡在了一张床上。第二天,他们给各自的父母发了电报。这婚就算结完了。

    他们租住着单位的公寓。一室一厅的小房子。在最繁华的闹市,出门就是闹哄哄的超市、发廊、凉茶铺、快餐店、时装屋,推窗就能看到人来人往,红男绿女。这是一个拥挤又热闹的尘世。新婚里所包含的新鲜,激情,辛苦,笨拙,都落在了这踏踏实实的人间背景里。所有飘渺的摸不着头绪的感觉,似乎就这样扎下了根。那段日子里,安贝贝的心里总是弥漫着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既像是失落了某种最珍贵的宝物,又像是获得了什么意外的惊喜。她经常会发莫名其妙的脾气,但很快又会莫名其妙地兴奋。总之,她是一个正儿八经的妻子了。妻子,这个身份的认领,对于她来说,似乎是过于仓惶、过于重大了一点。

    卫生间的门正对着卧室。每天早晨,借着晨光,她躺在暖暖的被窝里,看着她的丈夫套一件松松的T恤,对着墙上的一面大镜子,认真地修理着胡子。白色的泡沫把他下半部分的脸全淹没了。他拿着剃须刀,是的,就是她送给他的那把吉列牌剃须刀,紧绷下巴,转动脑袋,像农人推着一付犁,在那块白色的田里,小心地翻着地,一道又一道的。翻一道,那块田就露出了一道青色的地皮。他犁出一片新土后,会用另一只手在犁过的地方,认真地摸来摸去,以检验犁田的质量和效果如何。这时候,他变得从未有过的耐心和细心。他的眼神里只有专注和安静。这是一个忠心耿耿又坚定不移的农夫。

    凑在镜子旁,他上下左右地看看,摸摸,好了,终于收拾干净了。犁刀之下,是泛着青光的一片种子地。田地里一派整洁清明的气象。这是早晨微寒的崭新的田地,曙光正要升起。他梳梳头,挫挫牙齿,抖擞了精神,是的,他可以整装待发了。

    走出卫生间,走进卧室,他不慌不忙地换好了衬衣、西服,系好了领带。他已经拿上了他的手提包了。安贝贝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他,这时,突然有了一些期待和急切的意思。还好,他还没有忘记。他折身走到床边,俯下身来,用他那刚刚打理好的嘴巴,碰了碰她的额头,然后,他道一声再见,就匆匆地出了房门,消失在安贝贝的视线里。

    安贝贝额上的那个触点,突兀而起,似乎长出了一只小手,要拉住什么。她的鼻腔里,充盈着一股淡淡的清香,那是剃须膏有些冷有些爽的味道。哦,这就是一个男人的味道吧?好闻的,动人的,又有些陌生的味道。婚姻,是不是就意味着,每天早上,她都能安静而坦然地呼吸着这种男人的气味?

    到了晚上,安贝贝和丈夫在一天的忙乱之后,收拾好家务了,洗过澡了,他们连电视也不看,就早早地上床睡觉了。结婚不久的小夫妻,他们对彼此年轻的身体,有着探索不尽的热情。窗帘拉紧了。他们拧着床头柜上台灯的按扭,将光线调到最弱,却并不关掉,是朦胧馨香的感觉。他们投入到肉体的狂欢。那时,他们有无穷的精力,又不知道该如何使。他从前是偷偷看过一些色情录像和画报的,这时候,就回忆着,模仿着,一边揣摩她的反应,一边挖掘新的体验。她虽毫无经验,却并不拘谨,而是努力地迎合,柔媚地鼓励。他们的身体是安了磁石的。

    丈夫从她的脸,耳朵,脖子,乳房,肚皮,一路顺着吻下来。她觉得自己软到要融化了,似乎有些承受不住了。就在这时,她的肌肤上又传来了一阵火辣辣的刺激。丈夫不再吻了,而在蹭,用他下巴上那些硬硬的胡茬,使劲地蹭。她被他弄痛了,叫着。可是,他就想弄痛她。他不顾她的叫唤,依然使劲地蹭着,脸上带着一种既霸道又顽皮的神态。而她并没有推开他,只是将他的背抓得更紧了。

    他的胡子,那些早上刚刚才剃过的胡子,到了晚上,就已经长出了可以扎人的胡茬了。不到一天的工夫,他的胡子就变成了一种武器。[NextPage]

    这时候的丈夫,是和早晨见到的那个穿着西服、干净利落的丈夫,不一样的。早上的那个丈夫,是个要出征社会、对付世界的男人。他并不完全属于她。他有着她无法控制的想法。而这时候的丈夫呢,才只是丈夫。完完全全的丈夫。是臣服于她的,又统治着她的,丈夫。他用那刚刚才冒出茬儿的胡子扎她。他用胡子和她玩着一种好玩的游戏,就像小时候的爸爸一样。她和他是那么的亲。亲到骨髓里,血脉里。

    因为丈夫的胡子,安贝贝觉得,婚姻对于女人虽然有陌生、不适的感觉,却也像是一趟温暖而奇妙的旅行。她的心渐渐沉了下来。她越来越像一个地道的妻子了。

    过了几年,在深圳有些如鱼得水的丈夫,不安分了。他从机关辞了职,跟几个朋友合伙,下海搞起了房地产开发。那时候,正是金钱和欲望像火山一样喷发的年月,每个人好像都注射了兴奋剂,变成了在轮盘上转动的赌码一样,停不下来了。

    转眼工夫,丈夫就仿佛电影中的背景画面似的,一下子被推到很远的地方,模糊,苍茫。他经常出差,有时一走就是几个月。总是她给他打电话,而他在电话中也是那么匆忙。他说,你有事吗,没事,没事那就挂了。声音有一种倒计时般的紧张。当然,他确实也是火烧火燎的,信息,批文,项目,贷款,方案,政府官员,银行头目,承包商,甚至合伙人,每一张脸都像是一个陷阱。真真假假的应酬,虚虚实实的算计,利益的交换,时机的抉择,他全力以赴,斗智斗勇,将时间、精力、命运,连同尊严,一起押到了赌盘上。他没有退路了。

    安贝贝似乎不认识自己的丈夫了。那个男人是谁呢?他要么不回家,即使回家的时候,他们也说不上一句话。他回来,大多是凌晨时分了,她已经睡去。而她早上要离家上班的时候,他还带着浓浓的酒气,睡得像泥人一样。

    安贝贝再也看不到丈夫在晨光中刮胡子的那一幕场景了。到了晚上,他们也没有什么亲热的游戏了。那种肉体的双人舞,他们好久都不跳了。丈夫总是疲惫不堪的样子,一躺到床上,话都没一句,就自顾自睡去了。在睡梦里,他的眉头还紧锁着,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偶尔,丈夫身体里那蛰伏的小兽醒了,连她的上衣都不脱,就那么急切而仓促地摆弄几下,事毕,转身呼呼大睡,丢下一个冰冷的脊梁给她,从始至终,没有一句话。

    安贝贝爱面子,她不想和丈夫吵架,她也不会和任何人吵架。于是她忍啊忍,怨气似乎都在肚子里结成了一块块的癌。那一天,她终于忍无可忍,在上班之前,发了疯似的将丈夫推醒。她失控地喊:“你是死人啊,你把这个家当成了什么?你把我当成了什么?你要死就死在外面,不要回来!”

    丈夫醒了,怔怔的,并没有动弹。他带着满眼的血丝,疑惑地看着披头散发不顾一切的她,渐渐地,眼睛里的厌恶像毒气那样地弥漫开来。他一张口,就有一股浓重的酒气呛入她的鼻膜:“我死了,你就是寡妇,你真的想当寡妇,是吗?”

    她浑身打颤,口不择言:“寡妇有什么不好的?寡妇那也比我强!”

    丈夫的眼睛瞪得像铃铛。他鼻翼翕动,拳头捏紧了,好像要跳起来揍她。然而,他还是背过身去,裹紧被子,冷冷地吐出三个字:“神——经——病!”他闭上眼睛,继续睡觉。
安贝贝立在床头边,像濒死的鱼一样,张了几次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那一刻,她突然灰了心。还有什么好说的呢?第二天,她请假,独自去医院拿掉了他们的孩子。那份痛苦和屈辱,她一辈子都无法忘掉了。他们结婚前就约定,在能对一切做到游刃有余之前,绝对不要孩子。这次,纯粹是个意外。是丈夫酒后的一次胡乱纠缠。她还没有来得及将消息告诉他。
日子就这样过着,一页页的日历,像一片片随风而逝的落叶。安贝贝觉得自己是个破碎的女人了,一地的碎片,一地的凋零。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天,安贝贝糊里糊涂地被丈夫领进了一幢别墅里。装修豪华的大房子,到处闪着温柔的光芒,耀眼,晶莹,厚重,尊贵,就像来到了五星级宾馆。丈夫领着她,在迷宫一样的房间里逡巡着,下巴抬得高高的,满脸自得的笑容。可是,这里似乎只是房子不是家,安贝贝总觉得缺少了什么。住在这里,房子越发大了,人越发小了。安贝贝渐渐变成了哑巴。她彻底不想说话了。她不是让电视机开着,就是让组合音箱开着,房间里总是回荡着别人的声音。空阔的房间因此拥塞热闹了一点。[NextPage]

    到了这时候,丈夫的江山才算稳定下来。他发了福,松了劲,头发梳得光溜溜的,胡子刮得清爽爽的。他呆在家里的时间多起来。他说,老婆,现在是要孩子的时候了,你就放开肚皮生吧,哈哈,最好能生一窝小崽子。他让安贝贝辞职,叫她一心一意地做个专职母亲。安贝贝也想用一个孩子,让一切重新开始。她买了成堆的育婴书籍,辞了职,在家专心孵上了“小鸡”。可是,那些“小鸡”在她的肚子里,总是莫名其妙地流失了。

    丈夫带她去医院检查身体。结果出来了。简直是晴天霹雳!因为那次手术有感染,她患了习惯性流产,恐怕一辈子都难有孩子了。到了这时候,她才不得不向丈夫坦白了那次意外。丈夫勃然大怒,甩给她一巴掌,眼里闪着泪光,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蠢!”

    他觉得她真是个蠢女人,蠢极了,蠢透了。她怎么就不理解,自己这么几年的拼命,其实就是为了她能过上安逸富裕的好日子呢?她嫁给他的时候,他身家寒微,让她也跟着过了几年局促辛苦的生活,他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啊!他下海,说到底还不是为了她吗?还不是为了给他们的孩子一个完美无缺的成长环境吗?可是她却头发长见识短,只贪图一时的小情小调,卿卿我我,对他的心思不明不白,破坏了他的美好规划。她真是太蠢太蠢了啊!一个有福也不会享的女人,任性狭隘的女人。他摇着头,无限的痛心、悲哀,为她,也为自己。
慢慢地,丈夫又从家里游离了出去。安贝贝在丈夫的衣领上见过斑驳的口红印,在丈夫的脖子上看到过发紫的吻痕,在丈夫的手机里发现过暧昧的短信。她知道丈夫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她虽然气得牙根发酸,但到底没有发作。一直没有怀上孩子,这让她对丈夫抱有深深的愧疚。她想,那些女人不过是被男人玩玩的贱货呗,她犯不着和她们争宠,玷污了自己!她想把自己的身体调养好,是的,她还一点都不老,怎么就怀不上孩子呢?就算有病,就算医生也无济于事,但她还没有完全死心。她相信,只要有了孩子,丈夫的心就一定会回归的。哪有不喜欢做爸爸的男人呢?她开始吞吃一副副难咽的中药,又报名参加了一个舞蹈健身班……直到有一天,丈夫在醉酒后,歇斯底里地向她坦白了,自己在外面养了一个从大学毕业没多久的女孩,那个女孩现在已经有了他的孩子!他流着泪,向她下跪,求她原谅,希望她能放他们一条生路。他到底吐出了匕首般的两个字,离婚。

    那一刻,世界坍塌了。他居然能为别的女人,不顾自尊地跪地求她。他还从来没有向她下过跪呢,即使他向她求婚的时候,他也没有弯下他高傲的膝盖,她也没有让他弯下高傲的膝盖。她认为,男人膝下有黄金,不,男儿的膝盖比黄金可要珍贵多了。可是,现在,为了另一个女人,他却能如此下贱!———那么,他一定是爱那个女孩的了,真心爱那个女孩的了。这是伤她最重的地方。安贝贝想,到了这种地步,自己跟丈夫就已经恩断义绝了,一点点情义都没有了。他毁了自己的一生。结婚这么多年来,她一直过得那么压抑,憋屈。她失去了孩子,放弃了工作,还像吞苍蝇一样地吞下了丈夫那些花花草草的事情,即使离婚的话,也应该是她先提出来的啊,怎么能让丈夫在爱上别人之后,像扔垃圾一样地把自己给扔掉呢?她并不是非赖着他不可,只是她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她真的是气啊!冤啊!简直有吐血的感觉,但那血即使吐了,也还是自己的血。于他,还有那个女孩,她肚里的孩子,那都是毫发无伤的。她该怎么办呢?

    摊牌之后,丈夫就从家里搬了出去。无论丈夫开出怎样的离婚条件,她都咬紧牙关,拒不答应。每日每夜,她都像女鬼似的耗着。她就不离婚,拖死他!只要她不同意离婚的话,那个女孩肚里的孩子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他们就永远也得不到完整的快乐。哼,要是把她给惹毛了,她还可以上法院告他,定他个重婚罪。大不了,自己不活,大家也都不活算了。
这么想的时候,安贝贝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是的,这是一个让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自己。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这样的一个女人呢?这样的女人,正是她读书时最不屑的女人。看来,婚姻,真的是一座可怕的炼丹炉啊。能炼成丹的,那是奇迹,而大多数人的事实都是,不仅炼不成丹,反而炼成了毒。

    偌大的别墅里只有安贝贝和她的影子。她觉得自己真的像一个孤独的女鬼了。晚上,她早早上床,靠在床头,在一盘瑜珈音乐的回旋中,翻看着报纸。那天,她不经意地读到了这样的文字:

    早在古埃及,男士们已经知晓刮胡子的重要性。有据可考,公元前330年,亚历山大大帝统治下的希腊及罗马男人都有刮胡子的习惯,据称这样能够使战士们在与敌人进行面对面的对垒时,避免被对手拉扯胡须而不得不伸长脖子挨揍的尴尬。男人的胡子虽然和牛鼻环一样,容易受制于人,但好在能够及时剃须,不过这种行为在早期的男士们看来也是件痛苦的事情,主要是因为没有一件得心应手的“兵器”——最早他们使用粗糙打造的石头或者贝壳,到了青铜时代使用青铜,铁器出现后,刮胡刀也自然变成了铁制的。此后数百年间,刮胡刀基本就等同于小刀,拥有刀的外形。直至十九世纪末期,刮胡刀才安全起来,由原来的刀形变为新款的“T”型。[NextPage]

    有确切证据表明,最起码在汉朝时,男人们开始修剪胡须了。南朝梁的贵族子弟都“削发剃面”。剃面就是指刮胡子。魏晋南北朝这个美男如玉的时代,除了敷粉、熏香、步态轻盈外,剃须也是当时美男的共同特点。……

    文字轻松,俏皮,闲适,她忍不住莞尔一笑。她已经好久都没有笑过了。原来她还能发出笑声啊。她把那篇介绍剃须掌故的文章又读了一遍。看来,做男人,也有女人没有的麻烦事情呢。笑过之后,她的心软了一下。她想到了新婚时,每天在晨光中,她躺在床上看丈夫刮胡子的那一幕,还有,晚上,在床上,他用他的胡子当“武器”的时候。真的是恍如隔世的美好啊。那时,他是多么年轻、蓬勃、帅气的好男儿啊。哦,他的胡子,早上刮,晚上就能长出的胡子……实际上,他把生命中最好的一段时光都留给了自己啊。他对她,无论如何都是有恩情的!这恩情,无论多长的岁月,多深的伤害,也是抹不去的。

    安贝贝让眼泪在脸上平静地流淌着。那泪水,在窒息的心里流出了一道出口。风吹进来了。海一般的冤屈,渐渐地,像烟似的散开来,再散开来。

    临睡前,她果断地给丈夫打了一个电话。她让他明天一早,就带上离婚协议和那个女孩,一起到家里来。

    第二天,空气似乎比平时透明干净了好多。安贝贝早早起床,将自己好好打扮了一下。扑粉,描眉,刷上腮红,喷上香水。她换好一套玫瑰红的套裙,端端正正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着他们。

    他们来了。坐在另一张沙发上。在安贝贝炯炯的目光中,他们都有些尴尬的,躲闪着什么。女孩实际上并不十分漂亮,只谈得上清新可人。她低眉顺眼的,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眼睛根本都不敢抬起来,好好地打量一下安贝贝。安贝贝想,看来,她也算是一个懂事的人了,知道深浅的,再说,也是个小孕妇了,唉,怪可怜见的。

    安贝贝注意到,丈夫瘦了好多,头发有些乱,胡子也没刮,一副落魄的神情。他老了,沧桑了。那一刻,她从心里原谅了这个男人,接受了用“前夫”这样的词去定位他。她不能给他带来幸福,那就把自由还给他吧。这也是她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也许,离婚,并不是过不去的一道坎吧?

    她平静地对丈夫说:“你想把我们的那一页翻过去,是吧?好,我同意了。人生在世,谁都不容易的,今后你就自己照顾好自己吧。”

    丈夫听了她的话,脸上一片死灰和痛楚的表情。他一直吵着要和她离婚,现在她真的同意了,他又难受起来,好像心里突然就空去了一大块,无着不落的。见鬼!他并不是留恋,也不是后悔,只是觉得这人生没意思透了!真的是一点意思都没有的!不折腾一下,不甘心,折腾了,也不过如此。唉,这世上,看来还真是那些出家当和尚的人,活得最透彻最聪明的。他想,如果她能跟他闹一闹,骂一骂,哭一哭的,也许他的心里反而会好受一点。

    那个女孩是安贝贝坚持要丈夫带过来的,但自始至终,安贝贝都没有跟她说一句话。离婚,本来就是她和丈夫两个人之间的事情,跟任何第X者都是没有关系的。要女孩来,一来是安贝贝想看看她的“庐山真面目”,二来也是让她知道,在没有离婚之前,一个妻子的尊严和权利。

    协议书丈夫已经打印好了。一页纸,几行字,一棵婚姻的婆娑大树,就这样连根拔起了。真是四两拨千斤啊。其实,想开了,这世上的任何一件事情,不都是可以四两拨千斤的吗?安贝贝一条条地看着。丈夫在协议中给了她不少物质上的补偿,让她后半辈子都没有生活之虞了,这至少说明他的心里也是明白事理,懂得好歹的。那么,也就够了。安贝贝叹了口气,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她把协议书递给丈夫,然后,从茶几上拿过一只包装精美的礼品袋,递给他。她看他吃惊的表情,微微一笑,道:“送给你的最后一件礼物,请你收下。”[NextPage]

    丈夫意外极了。那个女孩更是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看她,又看看男人。

    安贝贝又笑了一下,对丈夫说:“再过几天,就是你的生日了,这是我早就为你准备好的生日礼物了,还是送给你吧,最后一次了,做个纪念也好。”

    丈夫要当着她的面,将礼物打开。她拦住,说:“现在别拆,回去再看吧。”她站起身来,把他们送到大门口,平静地说了一句:“你看什么时候方便,我们去民政局把手续办了吧。”

    汹涌的泪,那是等他们走后,关好门,扑上床,蒙住头,在被子里号啕出来的。

    安贝贝不知道,丈夫带着那个女孩刚一钻进小车,女孩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包装。那是一套进口的高档剃须用品,有精致稳重的手动刮胡刀,质朴厚实的獾毛刷,闪闪发亮的不锈钢镀镍立架和精巧的皂盒。女孩盯着白色手柄上印着的一行英文小字,仔细看了看,虽然不知道那是一个拥有一百多年历史的英国著名品牌,但她依然能透过手里的东西,感觉出那种高贵优雅的品质。她撇撇嘴,有些酸溜溜地说:“哼,都离婚了,还想来这套!难道她想让你每天刮胡子的时候,都想起她吗?做梦!我不许你用哦!”

    男人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说:“你把她的人都赢来了,还跟她计较什么呢?”

    “哼,反正我就不许你用!”女孩把东西随意地一裹,有些气冲冲地塞进了自己的手袋里。一回到家,她就把那包东西扔进了杂物房那个放杂物的柜子里。柜子里的东西,都是过时不用或根本用不上的,男人从来也不去扫一眼的。女孩觉得自己没有把它们扔到垃圾堆里去,就已经算是给足男人面子了。

    而男人呢,自从拿到安贝贝在离婚协议上的签字后,就变得对一切都懒懒的样子。这个世界好也罢,坏也罢,一切都不过如此了。他身体里似乎有一股气,就那么莫名其妙地泄了,再也鼓不起来了。他只是按部就班地过日子,什么也不愿意细想。偶尔,安贝贝的样子会在他的脑中一闪,那包礼物也随即在他的脑中一闪。他的心会软一下,但转瞬就被他压制住了。他懒得去问。他只想忘记过去,忘记得越彻底越好。

    他现在对付自己胡子的时候,用的是一把飞利浦电动剃须刀。虽然不上手,但快捷,方便,不拖泥带水。他什么时候,想起来了,就拿到脸上推一推。有时是靠在沙发上喝茶的时候,有时是在阳台上发呆的时候,有时则是在卫生间大便的时候。而那滋滋响着的电动机轻微的噪音,也给他一种新鲜的感觉。

    也许他要的,就是这种跟过去完全不同的,新感觉吧。

    不管怎样,女友的肚子正像吹气球一样,不断地高涨起来。他不久就要做爸爸了。一个新爸爸。这件事情想起来,还是能给人带来一些振奋和欣喜的气象的。

    柜子里的衣服、鞋子、杂物、报刊,都被搬了出来。安贝贝挽发卷袖,动手整理房子。她要把丈夫留下的东西全部清理出去,然后,开始新的生活。[NextPage]

    东西是不能被人用过的,一用过,那东西就沾上了人气,活过来了。一个人的音容、体温、气味、脾气、习性,都刻录在那些用过的东西上,就像一部老电影,一点一滴的过往,时光的沉淀,折射,酸甜苦辣的片段,滋味,都记录得清清楚楚的。安贝贝一件件地清理着,将丈夫用过的东西,不断地塞进垃圾袋里。起先,她还是情绪高昂的,可是,渐渐地,她的手上就有越来越重的感觉,铅球似的坠着,再也拾掇不起了。她一屁股坐在地毯上,人好像鼻涕虫似的滑下去,泪如泉涌。那时,她的手上,握着一把吉列牌剃须刀。是她多年前给他买的新婚礼物,几十块钱的东西,已经很旧了,可是他只换刀片,那么多年,还一直在用着。

    这真是奇迹呢。一把剃须刀,竟然用了这么多年!他们如此频繁地更换着东西,衣服,鞋子,房子,车子,脑子,日子,甚至,他们彼此。可是最后,还有这么一把小小的剃须刀,留了下来。

    她握着那把黯淡陈旧的剃须刀。似乎能感觉出丈夫体内跳动的血脉了。一个男人的生命,好像就活生生地握在她的手上了。她是一个女人,也许,她还不能够完全理解,胡子在一个男人的一生中,所代表的那种微妙的意义。在她听过的有关胡子的故事中,她记得《三国》里的关公、《水浒》里的朱仝都曾以“美髯公”之名,扬威江湖。她还记得名伶梅兰芳、领袖周恩来都曾有过“蓄须明志”的佳话。她也记得曾在书本上见过马克思那种蓬勃茂盛的胡须,斯大林那种狂放冷酷的胡须,孙中山那种典雅高贵的胡须,鲁迅那种孤傲醒目的胡须。而她曾经的丈夫呢,他有着茂盛而刚硬的胡须,面积广大,成长迅速,早上刮掉晚上就能长出来扎人。——也许,有什么样的男人,就有什么样的胡须。或者,也可以说,有什么样的胡须,就有什么样的男人吧。

    安贝贝将那把剃须刀,在自己的手掌心里,轻轻地来回刮划。她用心地想象着,体会着,在那么长的岁月里,丈夫用这把剃须刀刮胡子时的感觉。泡沫,水,热气,湿漉漉的胡茬,不小心的伤口,一天就是一次生命。麻烦,琐碎,但也顽强,孤傲。男人,那是拥有胡须的一群人,他们跟她天生不同。突然之间,安贝贝似乎懂得了男人。

    后来,安贝贝又谈了几次不成功的恋爱。邂逅,心动,甜蜜,纠缠,受伤,分手。不同的故事,相同的结局。不同的男人,相同的自私。有一次,她甚至动了结婚的念头。那是一个大胡子的离婚男人,大学教授,看上去既粗犷憨厚又不失细腻。可是他的心却和他的外表不像是一个人。为了一些小事,他们经常都会争吵。争的时候,他总要吼出最后一句话,否则绝不肯先停下来;而争完了,无论事情过去多久,也不管谁对谁错,他也绝不肯开口找她说第一句话,打破僵局。他好像在和她比试彼此的耐心和毅力,而且每次都要得胜。这样的男人,在爱里也较着劲,争输赢,你不知道他是倔强还是狭隘。安贝贝和他在一起,只能一直惨兮兮地认输,妥协,迁就,当他是孩子脾气。最后一次争吵,她觉得太累,再输下去没意思了,就硬撑着,没有先开口找他说话,而他是绝不肯认输的——两人就这样断了联系。

    不过,安贝贝心里并没有仇恨。无论他们如何伤害了她,她也不恨他们了。相反,她同情他们,无端地包容他们,觉得他们天生是可怜、脆弱的动物。她喜欢他们的胡须,知道那些胡须所代表的所有内容——盲目、麻烦、琐碎、疼痛,因此也了解到他们的人生其实也是盲目、麻烦、琐碎和疼痛的。他们的身上有太重的担子,受到了社会更多的挤压,所以,他们比女人更容易变形。他们不断地伤害女人,实际上,他们是在不停地伤害他们自己。他们要装作忽略这种伤害,就必须伤害更多的其他女人。他们要把伤害变成一种游戏,正如他们要在酒精中麻醉自己。他们真像一群迷了路的孩子。他们不爱女人,自私自利,是因为他们再也没有了能力。他们只能自暴自弃,胡作非为,用瞎胡闹、恶作剧、铁石心肠,搞乱一场场优雅浪漫的晚会。因为优雅浪漫是多么尊贵、奢侈、圆满的东西啊,而他们知道自己消费不起。当然,没有人消费得起。除了神仙,破绽和缺陷是每个人都有的标记。其实男人就是男人,有和女人一样脆弱的人性。他们的所有悲剧,都来自于社会要求他们做强者,他们自己也不得不以强者示人。哪有什么强者呢?他们不流泪,并不是他们没有眼泪,而是他们把眼泪都流进了肚里。他们的眼泪甚至比女人更多,与女人相比,他们更添了一种只能把眼泪吞下肚的委屈。

    当然,想到女人,安贝贝便会心一笑。对她们,她就更不会有什么仇恨了。她们和她本来就是一体的。她知道她们成长中每一处细微的风吹草动,拐弯抹角。她们比男人矫情,虚浮,伶俐,爱计较,更喜欢感情用事,因此也更让人怜惜。
想想这人世,安贝贝无来由地就会热泪盈眶,真的是“悲欣交集”的感觉。也只能用“悲欣交集”这四个字了。她突然觉得,这世上的每个人,其实都是自己的爸爸妈妈,又都是自己的儿子女儿。他们的善,恶,强,弱,都是她自己的善,恶,强,弱。他们哭,她也哭,他们笑,她也笑。他们的每一根神经都连在她自己的身上。
真奇怪,这世上的人啊,所有的生命,原来都是连在一起的!他们被同一根细线,从他们的心里穿越而过,这根细线,原来就是——脆弱。[NextPage]

    春节之前,安贝贝回了趟老家。她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回家了。

    感谢上天!爸爸、妈妈虽然已经退休多年了,但他们的身体还没有什么大毛病,吃也吃得,睡也睡得。有一个朋友介绍来的乡下小姑娘,在家里照顾他们。小姑娘已经来了好几年了,人很勤快,也朴实,不怎么说话,但有什么事情,也敢于不拐弯地大声说出来。他们喜欢她这样直来直去的性格,待她就像自己的女儿,她也便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老人的生活就是吃饭,睡觉,早上散一个小时的步,晚上看一个小时的电视。经常练练字,看看报,有时还逛逛公园,转转商场。一年中总有几回,他们会报名参加一些夕阳红之类的旅行活动,到各地转一转,玩一玩。是个平安富足的晚年了。

    安贝贝注意到,老人最大的变化,就是不再讲究了。连过去有些洁癖的妈妈,也变得得过且过的。看到爸爸的外套上沾了黑迹,鞋上沾了灰尘,吃饭时嘴边不小心挂上了饭粒,喝汤时洒了半桌的汤水,她看到了,却再也不责怪了。她自己除了在梳洗的时候,随意地在镜子前瞟上几眼外,平常也难得仔细打扮了。一件外套,他们可以一连穿它一个星期的。变老的爸爸妈妈,邋遢了,也随和了。

    不过,安贝贝还是不习惯和他们谈心。女儿婚姻的不顺,一直是他们的心病,但这样的事情,他们又能帮上什么忙呢?何况,女儿对这种话题向来敏感,厌烦。这次回来,大家都刻意回避着这个话题。说实话,长这么大,安贝贝还从来没有和自己的父母好好地谈过心。小时候,是父母奔忙于自己的工作,长大了,是她招架于自己的生活。对于内心的情感和心思,他们向来羞于表达和交流的。人生还是不如意的时候多,说出来,只能徒劳地增添彼此的担忧,那么就独自扛着吧。况且,说什么好呢?似乎说什么,在至亲之间,都是有些词不达意的。所以,安贝贝回来的这几天,还是跟从前一样,只吃饭的时间,大家在饭桌上随意地聊几句闲话,平日,家里倒是安静的。

    那天,吃过午饭,爸爸照例到阳台上抽烟。他坐在一把藤椅上。那是一把磨得发亮的老藤椅了,似乎将人身上的汗和油,以及岁月的烟尘冷暖,都吸进了藤条的每一丝纤维里。爸爸靠在那里,阳光映在他的白发上。那白发其实也很稀疏了,露出了里面发亮的金黄色的头皮。安贝贝注意到爸爸的脸了。那是他好几天都没刮的脸。他的胡子已经有大半都成了白色的了。他的皮肤像风干的水果皮。脸上还起了很多斑点,黑的,灰的,褐的,大大小小的,那应该就是老年斑了。

    她走过去,突然伸出手来,在爸爸的白色胡茬上调皮地摸了一把。爸爸没防备地把头往后一缩,说:“你这孩子,吓我一跳!”

    她笑了,露出了顽皮的神态:“嘿嘿,我要摸摸你的胡子还扎不扎人!”

    爸爸回过神来,浑浊的眼神里透出了慈爱的光芒,他笑道:“这么没大没小的!”

    她也笑着,眼睛里却有水漫过。刚才那一下,在她的手心里,留下的针刺一样的感觉。[NextPage]

    火辣辣的感觉。那是多么久违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啊。

    闪电耀眼,划过天空。原来,原来,爸爸的白胡子,还是能够扎人的!

    是的,她发现了!爸爸的秘密!胡子的秘密!

    ……那么,每个男人都会长成爸爸的。那个用胡子扎人的爸爸。每个男人都会老的,只要你有足够的耐心,他们就会变老。他们是那么一群人,除了胡子,他们的身上,再也没有任何扎人的地方了。他们是爸爸。爸爸。

    (实习编辑:郭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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