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第代着冬
杨天述回到后街时,他家门前那株玉兰正像假花一样绽开。
黄昏,茶峒镇浮出一层薄薄的梨花味道。夕阳在西边山冈上划出一道炫目的亮光,衔一朵暗红的流云,沉入到山脊上的阔叶林里。暮色从树林后升起,像炊烟一样飘过郁江河道,以及镇外一小块长满麦苗的庄稼地,一直飘进影影绰绰的茶峒镇。就在这样一个鬼魅的黄昏,杨天述背着一个肮脏的牛仔包,像一条警惕的影子,东张西望地走下客车,快速进入茶峒镇昏暗的灯影。
最初看到杨天述的人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很长一段时间,后街居民都以为那个长得像条丝瓜的家伙死在了外地。去年,杨天述的妈妈张美丽吃农药死掉之后,他爸爸杨木匠想让他回来奔丧,曾数次打过他的手机。手机里只有一个女人,她用干巴巴的声音说:“你好,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杨木匠说:“我是杨木匠,他的老汉,他妈死了,你让他开机。”
电话里的陌生女人可能很忙,她不等杨木匠说完,自顾自像鬼一样遁掉,留下一串短促的“嘟、嘟”声,如同炉灶上烧开的水壶,在电话里鸣响。凭着几十年的生活经验,杨木匠想,城里人真是太忙了,他对后街居民说:“电话里的女人不好打交道,她不愿意通知我儿子。”
用过手机的人说:“杨木匠,想想别的办法,那个女人不认识杨天述。”
后来,杨木匠又托在重庆打工的人找他儿子,那些家伙肯定忙着给城里人下力,没认真去找,他们敷衍了事地给家里打电话说:“你们告诉杨木匠,我们替他找过了,杨天述已经丢了几个月,连鬼影子都没留一个。”
或者说:“杨天述半年前让人揍了一顿。”
或者说:“你们让杨木匠别找啦,可能杨天述早就死了。”
源源不断的消息让杨木匠很伤心,他整天坐在“天堂茶馆”外面,像一个被命运追赶得走投无路的猎物,除了仰天长叹,就是抱头痛哭。他先哭他的老婆张美丽,张美丽在他的哭声中被埋掉了;接着哭他的儿子杨天述,杨天述踪迹全无。在杨木匠的哭声中,“天堂茶馆”像一片寒风中挣扎的落叶,终于没有熬到冬天,茶峒镇刚刚迈入深秋的巨大寂静,“天堂茶馆”悄然倒闭。
茶馆倒闭之后,杨木匠把自己关进木工房,那里从此静寂无声。
有人说:“一点锯子声都没有,看来,杨木匠不做木匠了。”
有人说:“可怜的家伙,他在偷偷想他死掉的儿子。”
在后街居民的议论声中,茶峒镇度过秋天,进入寒冬。冬天的潮湿带着雨水,从北方的河口方向进入茶峒,降下一场瑞雪。丰隆的白雪埋住了道路、村庄、街道,也埋住了老旧的瓦房。茶峒镇一改平日古朴、苍凉的模样,像一个腹部堆积起脂肪的少妇,显得妩媚、丰盈而又庄严。手里还有一点土地的后街居民说:“好兆头,瑞雪兆丰年啊!”
被征收掉土地的后街居民说:“好个锤子,雪马上化掉,兆个铲铲。”
果然,积雪很快化掉,茶峒镇重又露出它黝黑的面目,上面浮出一层薄薄的梨花味道。“天堂茶馆”门前那株玉兰花也悄然绽放,仿佛鲜花要带来好消息,一夜之间,满枝头的花朵在春风的引领下竞相开放了。 [NextPage]
就在人们对杨天述的死已坚信不疑时的一个黄昏,他却坐着一辆破车回到茶峒镇。
几个在路灯下摆烧烤摊的中年人最先看见杨天述。那时,袅袅升腾的油烟拂过他们的眼帘,目力所及,一切景物都在昏蒙的光影中动荡,像梦境一样虚幻。他们揉了揉被尘土砸痛的眼睛,看见杨天述从长途客车上下来,很漂浮地走过车站,进入一条通往后街的小巷,在一棵老槐树下消失了踪影。开始,人们以为自己看见了鬼魂,一个人说:“怪事,你们猜,我看见谁了?不骗你们,狗日的,我看见杨天述了。”
一个人说:“我也看见了,是不是他还没死啊?”
有人好奇地追到后街,听到“天堂茶馆”里传出杨木匠宏大的哭声。
就这样,杨天述以后街居民意外的方式,单枪匹马地回到了茶峒镇。
第二天,杨天述就顶着他那头标志性的金黄色头发,神气活现地出现在后街的石板街上。他那条呈丝瓜状的瘦长身影像一条孤独的钟摆,机械地从最东头的“一夫中医”门前,踱到最西头的庄稼地,又单调地踱回。他仿佛要向后街呈现某种隐然的秘密,像一个外出淘金的成功人士,很有派头地在早晨的光影里走来走去。
后街的年轻人很高兴,他们很少见到金黄色头发,一些没见过世面的家伙像老朋友一样跑上去,握住杨天述的手,荡秋千似的大幅度摆动,像几个重要人物。他们说:“师兄,发财了吧,怎么才想起回来啊?”
杨天述说:“发了点小财,顺便出来走走,路过贵地。”
年轻人跟在杨天述身后,样子很夸张地从后街走到前街,从郁江的小码头走到长途汽车站,又从闹市走到电影院。杨天述的金黄色头发像一蓬耀眼的火苗,在黑色的人群里飘来飘去。他的朋友们以自己拥有这个见过大世面的朋友为荣,他们走在人群中,大声武气地吆喝,开粗俗的玩笑,谄媚地喊杨天述为师兄,那个在重庆打过五年工的家伙则面无表情,他不停地用双手交替掰动手指,发出清脆的“咔、咔”声,像个老大。
老年人见一群年轻人走来走去,十分奇怪,多看了几眼,认出有一头金黄色头发的年轻人是杨天述,他们惊讶地说:“杨天述吗?真是杨天述,你原来没有死啊?你活得好好的,却差点把杨木匠吓死。”他们说话的声音惊动了旁边的人,闲人们围过来,说起孤独的杨木匠,几个心软的妇女抹开了眼泪。
杨天述说:“他们乱说,只是我那个单位不方便联系,怎么会死呢?”
老年人说:“什么单位啊?”
杨天述说:“你看,你们让我为难了,还是不说为好。”
老年人说:“你有时间回茶峒镇来,不用上班吗?”
杨天述说:“我只是路过贵地。”
老年人说:“路过贵地?我看你在重庆也没学到什么本事,只会吹牛。我们在茶峒镇生活了几十年,这里怎么可能是贵地呢?” [NextPage]
杨天述没说话,像个大人物一样仰起头,看了看天空,又看了看几个老年人,然后带上身边的年轻人走了。他一边走,一边不屑地对朋友们说:“茶峒镇太小,那几个老巴欠。”老巴欠是茶峒镇土话,翻译成普通话很不雅观,与老屁眼虫相近。“什么也不懂,贵地是尊称,你们知道尊称吗?”
年轻人说:“知道,知道。师兄,路过是什么意思呢?”
杨天述说:“路过的意思是我很快就要离开。”
年轻人说:“啊!”像风穿过竹林,落下一地整齐的惊叹。
杨天述回到茶峒镇,杨木匠很高兴。这个可怜的人,曾一度被生活压迫得直不起腰来,差点疯掉。他原来有一个老婆,叫张美丽,吃农药死了;他原来有一条狗,叫耷耳,失踪了;他原来有一个儿子,叫杨天述,也听说死了。这些接二连三的损失让他觉得,生活就像他妈的一坨狗屎,臭不可闻。生活的重压打击了杨木匠活下去的信心,一度害上夜游症。每天晚上,“天堂茶馆”那间木板房里,先是传出一阵隐隐的哭声,接着大门“哗啦”一声,杨木匠探出矫健的身影,在月光下疾速行走。那时,后街居民已沉入睡梦,蜿蜒的石板街上,银子似的月光铺了一地,发出梦境般的虚拟亮白。偶尔有人披衣起床屙尿,看见昭昭月华里,一个黑色人影快步走过屋檐下的阴暗,像一个虚幻的幽灵,在淡蓝色的月夜里飘荡。
后街居民说:“有一个鬼,来到后街,每天夜里都在空中行走。”
我知道,那不是鬼,是杨木匠,他跟在一些事情的后面,在梦中行走。
在整条后街,我只有杨木匠这样一个朋友。杨天述的失而复得使他的生活焕发了生机,他像一株久旱的树苗喜逢甘露,又像一个穷光蛋忽然得到一笔意外之财,他拍拍手对我说:“看,我又要做木工活了。”
杨木匠这一点让我很喜欢,他真的像一个艺术家。我说:“好啊。”
接下来的日子里,杨天述继续跟他的朋友四处闲逛,杨木匠则回到“天堂茶馆”后面的木工房,亮出锯斧。那些木匠工具已经很久没被使用,上面长出一层锈斑,杨木匠清理好工具,准备做一个叫“快活椅”的东西。我猜想,杨木匠肯定是想做一把能够留住儿子的椅子,杨天述一旦坐到上面,就再也不会到重庆玩失踪。但我知道,杨木匠很难把“快活椅”做完,他是一个从来都没有做出过有用东西的木匠。还是张美丽在世时,他就像一个行为艺术家,不停地和木料折腾,和自己折腾,最终一事无成。
但这并不妨碍杨木匠快乐地在木工房忙碌,好听的锯斧声重又响彻后街。
这个过程里,杨天述在重庆的行踪有了一些传闻,各种小道消息像风一样在空中行走,把事情弄得似是而非。在这些真假莫辨的传言中,有一些是杨天述自己讲的,也有一些是他的朋友们按照事情发展的可能想象的,总之,后街居民普遍认为,杨天述是一个神秘莫测的人,要不然,他不可能把自己的黑头发染成金黄色,并失踪大半年之久。
若干种不同版本的传闻中,得到杨天述自己认可,后街居民也普遍相信的是他在重庆的打工经历。据杨天述说,他在重庆工作的五年,先是在一家餐馆送菜,由于他爱在送菜的过程中偷吃客人的好菜,只干了很短一段时间,他就被老板给开掉了。杨天述说:“你们一辈子呆在茶峒镇,吃过什么啊?鲍鱼,鱼翅,燕窝,熊掌,驴鞭,蟒蛇,野鸡。对头,你们没见过,可我吃过。可惜我吃的时间不长,就让老板开销了,要不然,我也不会长得这么瘦。”
离开餐馆,杨天述又到酒吧打工。茶峒镇没有酒吧,只有几个酒馆,年轻人说:“师兄,酒吧是不是专门卖下酒的糍粑?”
杨天述说:“不是,酒吧是专门卖酒的吧。因为我爱喝客人的酒,也没干多久,就去了保安公司。保安公司是我事业兴旺发达的地方,我干了两年,在我这次路过贵地之前,一直都在那里干。保安公司没什么东西可以吃,但要练习棍棒刀枪,没办法,我只好学一身本事,发一点小财。” [NextPage]
茶峒镇没有保安公司,只有门房,年轻人说:“师兄,是不是少林寺啊?”
杨天述说:“你一个土鳖,什么都不懂,保安公司比少林寺厉害多啦。”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后街居民从此陷入对杨天述身怀绝技的猜测之中。
仿佛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杨天述在门前的玉兰树上绑了几根木棍,形成一个电影里成龙用过的“木人桩”。那时,玉兰花已经谢了,露出几枚漂亮的叶芽,在“木人桩”上影子似的动荡。每天早晨,天际边刚露出红霞,“天堂茶馆”后面的木工房里便传出杨木匠做木工活的敲打声,杨天述则打开房门,来到玉兰树下,对着“木人桩”施以拳脚,嘴里发出嘹亮的“哎,喝,嗨”。
喊声惊醒了后街居民,他们说:“看来,两爷子都是事业心很强的人。”
杨天述的经历一度成为后街的谈论中心,在人们的议论中,竟然找出了他小时候的一些事情,以此作为他有别于常人的证据。
人们还记得,杨天述读小学时,有一次,语文老师在课堂上发问:“同学们,告诉我,你们的人生理想是什么?”
一个同学说:“我要当科学家,让每一个人都活到三百岁。”
一个同学说:“我要卖臭豆腐。”
一个同学说:“我要当医生。”
一个同学说:“我要当一个老师,以后教我儿子认字。”
老师说:“很好。杨天述,你还没说,你长大了想干什么?”
杨天述说:“没有办法,我只有当一个残疾人。”
老师很惊讶,她是一个漂亮的女老师,觉得这个家伙太奇怪了,她问:“杨天述,为什么呢?你长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当一个残疾人呢?”
杨天述说:“不为什么,他们不愿当,只有我当。”
老师说:“我恭喜你,你已经实现了自己的人生理想。你个脑残。”
除了想当残疾人,杨天述还在后街办过一些著名的事。在后街居民的追忆中,杨天述的与众不同渐渐浮出水面,犹如退潮后的卵石浮出河道,密密麻麻地铺了一地。后街居民说:“真是的,细细想起来,那家伙从小就跟别人不一样,有异人之相。”
人们对杨天述在保安公司学了一身硬功夫的说法深信不疑,他们甚至相信,杨天述的失踪与学本领有关,正如杨天述自己所说,他肯定已经“发了一点小财”,抽空“路过贵地”,说不定什么时候,杨天述还会弄出更大的惊人之举,以道破他失踪大半年的谜团。
开始,后街居民怀着好奇的心情去探究杨天述,并没觉得他会和自己发生联系;没过多久,人们发现,杨天述虽然生活在后街,影响却遍及茶峒镇,着实给古老的后街带来一些好处。 [NextPage]
在我们茶峒镇,有前街和后街之分。早些年,后街紧靠郁江码头,整日舟楫往来,很是热闹。自从川湘公路从镇前通过,人们沿公路征地盖房,渐渐形成一街,相对后街而言,叫前街。前街除了商铺、市场,多是一些有头有脸的单位。随着水运业务江河日下,后街逐渐冷落,前街的人每每说到后街,多有不屑,嘴一咧,苦着一张老脸说:“狗日的,那也叫一条街?比破鞋还破,依我看,充其量是截鸭肠子,他妈的也好意思叫一条街。”
后街虽然破落,但自尊心还是有的,每次听到前街有人叫板,后街自然有奋不顾身的居民出面,与前街居民理论。有时运气好,两人握手言和,理论一阵分手了事;有时运气不好,碰到一个喜欢动手的,抓扯几下在所难免。后街居民没有固定工作,年轻人一般多在外地打工,遇到动武这样的重体力活,后街居民基本上处于下风,一般情况下,要几元钱医药费了事。
自从杨天述回到茶峒镇后,情形有了明显改观。再遇到由争吵升级为动武的事情,后街居民想起杨天述在重庆学过功夫,主动来“天堂茶馆”喊他。多数时候,杨木匠在木工房里做他的“快活椅”,木屑飞溅,锯声“嗬嗬”;杨天述则坐在那棵玉兰树下,与几个年轻人闲聊,有时聊得兴起,他立马脱掉身上的衣服,展示他丝瓜一样的瘦身条上呈条状的肌肉。
见有人来喊,年轻人说:“师兄,怎么样,露一手?”
杨天述说:“当然,露一手。”说完,跟一帮闲人来到争吵的地方。
杨天述是个文明人,不爱说脏话。他来到发生争执的地方,面无表情地盯着前街的人,掰了掰手指,很酷地说:“朋友,我发了一点小财,路过贵地,不想有什么闪失,你还是见好就收吧,大家好下台。”
前街的人说:“关你什么事啊?”底气明显不足。
杨天述不说话,他把手伸到对方的耳朵跟前,像接住一片落叶,接住一点人们看不见的东西,然后放到自己的嘴巴里嚼动,又说:“刚才我的话从你耳朵里掉了下来,你没听进去,我再给你一个面子,把话捡回来,重新说一遍,朋友,别把事情整大了,啊?”
围观的人觉得,杨天述真不是一个普通人,他很有大将风度。有的人害怕弄出人命,插到中间来劝解,对方找到一个不错的台阶,放下身段说两句和好的话,然后夹起尾巴,像兔子一样溜掉。之后,后街的年轻人又围到“天堂茶馆”的玉兰树下,少不了弹冠相庆。久而久之,把手伸到对方耳朵下去接漏掉的话,成了杨天述的招牌动作,也成为流行手势。
见识过杨天述的本领,人们很想见识一下他发的那点“小财”。但依我的观察,杨天述没什么钱。我成天呆在木工房里看杨木匠做“快活椅”,不时看见杨天述进来找他要钱。杨木匠的钱不是很多,但他乐意把钱送给杨天述,让他去买烟,粮食,肉,还有其他一些东西。
杨天述从来不买酒,他是一个有本事的人,喝酒会想另外的办法。
后街的年轻人有时嘴馋,说:“师兄,你发的财呢?买点酒喝吧。”
杨天述说:“只是发了一点小财,眼下还有一些困难。喝酒不难,走。”
他们来到前街的一个小火锅馆。在这个问题上,杨天述很义气,他从来不进后街的小火锅馆。茶峒镇的小火锅馆都是小本生意,荤菜三元钱一盘,素菜一元钱一盘,俗称“三拖一”。杨天述和几个年轻人坐下来,让老板点上火,要几瓶酒,几样菜,吃得相当快活。遗憾的是杨天述运气不好,每次吃到收尾的地方,他都会吃到一块骨头,或者一颗石子。问题还不在这里,关键是他每次都会被这些硬物弄脱一颗牙齿,让他吞到肚子里。 [NextPage]
杨天述痛苦地捧着脸说:“牙齿让我吃下去了,就是这块石子弄的。”
他抬起头,一颗门牙真的不见了,黑洞洞的地方,还挂着一点血迹。
老板从杨天述手里接过豌豆大一颗石子,吓坏了,说:“这怎么办呢?”
杨天述说:“按理说,我路过贵地,你应该赔我一颗牙齿。不过,现在假牙太贵,一颗德国烤瓷假牙要一千二百元钱,一颗美国烤瓷假牙要一千元钱,就是最差的国产烤瓷假牙也要八百元钱。都是街坊邻居,让你赔我一颗牙齿太破费,我看,牙齿你就不用赔了,算我倒霉。”
老板千恩万谢,说:“不愧是见过世面的人,今天的饭钱算我请客。”
杨天述神奇得很,第二天,吃掉的门牙就长了出来。开小火锅馆的老板们不知道原因,十分害怕他和朋友们来吃饭,只要他去别人的小火锅馆,其他小老板就会跑过来,给他们装烟,递水,感谢他把牙齿掉到别处。
我说:“杨天述的牙齿没掉,他有一个黑色牙套,弄了一点鳝鱼血。”
人们对我的说法将信将疑,杨天述的功夫很深,没人敢去探究真相。
随着时光的流逝,我发现杨天述什么都好,就是头发不行。杨天述的头发一天天从头皮里长出来,把那一蓬好看的金黄色顶开了。他的头发本来是黑色,剪掉一截金黄色之后,头发就很自然地分为两层,上面一层是金黄色,下面一层是黑色,像一个人的头上顶了一只老南瓜。这个顶着老南瓜的家伙虽然样子很怪,但喜欢唱歌,没有人跟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就顶着那片黄南瓜高声歌唱:“狗,狗,狗,呢啊呢啊呢……”
在杨天述的歌声中,后街的狗狂叫起来,与他一唱一合。狗叫声里,杨木匠的锯斧声抑扬顿挫,如同妙龄女郎的轻吟浅唱。我们曾经设想,如果照这样发展下去,没有出现意外,杨天述还将给后街展示出多少本领啊。
然而,意外终究还是来了,像夏天的第一缕蝉唱,来得有些突然。
那是刚刚泛起稠酽槐花味道的一个上午,两个陌生的中年人从杨天述回来的车站走出树阴,一路打听着去了茶峒镇派出所。在车站摆烧烤摊的几个中年人最先看见那两个陌生人,他们以为是外地来的皮货贩子,没太在意,当他们知道这两个人要去派出所,就预感到有什么事情发生。
一个人说:“我的左眼皮跳得厉害,会有什么事情啊?”
另一个人说:“不知道。你别说,我的左眼皮也开始跳了。”
有人跟到茶峒镇派出所,在房屋的阴影下等了一会,就看见派出所的武志刚警官阴沉着脸,领着那两个陌生人往后街走去。他们穿过一条小巷,一缕蝉声从小巷边的槐树上落下来,掉到他们身上,接着又掉到地上。三个人没有理睬尖锐的蝉声,他们走到“天堂茶馆”门前,对在玉兰树下比划身手的杨天述说:“我们是重庆警察,你叫什么名字?”
杨天述说:“我叫杨天述。” [NextPage]
重庆警察说:“你以前在重庆什么地方打工?”
杨天述说:“在猫耳石的一个建筑工地替人守钢材。”
重庆警察说:“你手里是不是有十座金佛?”
杨天述说:“是啊,我发了一点小财。”
重庆警察说:“你还真会做梦,去把金佛拿出来,跟我们走一趟。”
杨天述从“天堂茶馆”里一个隐蔽的地方,取出一堆报纸包裹的东西,他把报纸捧到玉兰树下,打开,抻平,奔溢的阳光下,十座金光灿灿的佛像呈现出来,像太阳的光芒一样灿烂。天老爷,那可不是一笔小财,是整条后街从来都没有见过的巨大财富啊,真他妈的不要命啦。
在杨木匠呆痴目光的注视下,杨天述带上金佛,与警察一起离开了后街。
后来,有消息从重庆传来,说杨天述偷了罗汉寺的十座金佛,犯了死罪。
接着,又有消息传来,说杨天述没有偷东西,是重庆警方破获了一个特大诈骗团伙,他们要给那些家伙定罪,得找到受害人,杨天述就是受害人之一。今年初春的时候,几个外地人装扮成民工,把十个镀锌的佛像藏到猫耳石的工地上,假装挖出一批价值连城的文物,连哄带骗地卖给了杨天述。杨天述花了两万元钱,那是他在重庆打工五年的全部积蓄。
有了上次的经验教训,后街居民学聪明了,他们对重庆传来的两种说法都持怀疑态度,有人说:“现在什么东西都太假,不敢随便相信。”
有人说:“是啊,杨天述的牙齿都能长出来很多次,他会上当受骗?”
有人说:“不管怎么说,杨天述真走了,像他说的,路过贵地。”
在人们的议论声中,秋天带着稻香降临了。天气越来越凉,杨木匠恢复了夜游的习惯,停止了“快活椅”的制作。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后街居民都隐隐地满怀期待,希望杨天述再次路过贵地,以便证实消息的真伪。
(实习编辑:罗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