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鹧鸪天

2010-03-29 16:50:29来源:《星火》杂志    作者:

   

作者:马步升

  太阳正在落山,一颗完整的太阳可能是被山尖哪片锋利的石岩割破了,露出女人样两片红嘴唇,此时,一半已经跌入山谷了,一半还挎在山尖上。三成喜欢看黄昏时的太阳,看那被山尖切割成两半的太阳。可他今天的兴趣不在那里,他在欣赏河边红柳丛中忽隐忽显的风景。

  白社会是在一半太阳沉入山谷后,钻进红柳丛的。在太阳还剩一人高时,他就在河边转悠着。他是来河边的泉里挑水的,一担水早已舀满了,浑黄的阳光铺在两只水桶上,晃晃荡荡,像两只风中的干枯了的花朵。所有的人和牲口都在往家里走,他似乎不急于回家,把一担水挑到河边搁下,脱下白布汗褂,在那里不紧不慢洗起来。没了汗褂遮挡的白社会黑得像他家那头黑叫驴。他实在不像个洗衣服的样子。洗衣服是要用肥皂的,他的白布褂子早变颜色了,不用肥皂咋成。再说,他哪是洗衣服呀,他简直是在看太阳。两个眼睛盯着太阳,两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鼓捣着。挂在臂弯的弹弓,随着他的手,一二三四地奔跳。他是一个做弹弓的能手,可他是一个自私的人,谁求他,他都不答应。这个怪人,三成想。

  终于一半太阳不见了,天地顿时暗了下来。进了红柳丛的白社会向三成招了招手。他给我招手干什么呢,三成颇感意外,甚至有点激动,能做出好弹弓的白社会可不是谁想接近就可接近的人。他又想,我爬在高处的浓密的蒿草丛里,河岸很陡,他又在低处,咋能看见我哩。可他向我招手了。三成正在犯难是不是要钻出草丛回应,却见他身下的堤岸死角里站起一个人。她是柳幸福。她大概蹲在那里给牲口割草,他没看见她。她挎了一大筐嫩草。那草真的很嫩,离老远都可闻见青草味。他想,她家那头老牛吃起嫩草,一定会笑出一张人脸的。看见嫩草,三成心里不觉一紧,在他的身边就有一片嫩草,还没人发现,今天来不及了,他打算明天天不亮就赶来割草,他想起他家那头倔驴吃上嫩草后,一副驴脸也是笑眉花眼的。柳幸福穿了一件花布衫,钻进红柳丛后,身上的花布衫不见了,露出一截白身子。她的身子很白,白得像她家那只白母鸡。

  一黑一白的两个活人,在火焰般燃烧的红柳丛中纠缠在一起。这时,一颗太阳完全地隐没在山谷中了。三成甚觉新鲜,心下涌出一股莫名的兴奋。他模糊知道男女间是有些什么事情的,这些事情只能一男一女关起门来悄悄做,是不兴在野地里做的,更不可让人看见的,只有牲口才在眼皮下的野地里做这事呢,而且,这些事情只限于两口子去做。比如,自己的父母。可他俩算怎么回事呢。白社会的媳妇叫柳长叶,柳幸福的男人叫白主义,柳长叶是柳幸福的娘家堂妹,白主义是白社会的堂兄,他们是亲上加亲。可再亲,也不应该这样亲呀。三成觉得这是一个问题。

  三成爬在蒿草丛中,一边观赏河边的风景,一边攒眉思考这个令他困惑的问题。他感到他的心跳加速了,手抖了,全身都在忍不住颤抖。这时,他听见了妈妈的呼唤:

  “三成,三成哎,噢三成——”

  每天这个时分,妈妈都会这样呼唤他的,就像太阳落山后,羊要进圈,鸡要上架一样准确无误。不用回头,他就知道,妈妈是站在自家院墙外呼叫的。三成妈的呼叫声高亢、激越、急切,自从他可以离开妈妈的怀抱独自玩耍时,在这个时分,她必然会这样叫他的。她这样一叫,好似吹响了冲锋号,把一村的婆姨们都吹灵醒了,整个村庄都会适时响起一片女人的呼儿唤女声。三成妈呼唤儿子的方式很特别,一开口就是连叫三声。三声是串在一起的,像羊肉串那样。第一声他已经听见了,可他不便应声,因为还有紧跟的两声。在刚刚离开妈妈独自玩耍时,她叫完头三声后,他会跟声以回应的,叫得急切,应得及时。后来,妈妈第一串叫声过后,他听是听见了,却不愿立即回应,待第二串,甚至第三串叫声落下后,他才会慢吞吞应一声。他觉得自己长大了,跟妈妈紧了,人会笑话的。他回应妈妈的呼唤声往往只有一个简单的音符:哎——,听见他的回应后,妈妈便要以更长的声调喊:回来——,这时,他本不情愿的嗓门欢快了,他会亮亮地应道:回来了——。有了这声回应后,妈妈声音中的焦虑感没了,突然变得十分狞厉,他看不见她的脸面,却能感受到那种歇斯底里咬牙切齿五官错位的狠劲:

  “我把你卖血的,快点回来,我要吃你那一疙瘩肉哩!”

  这是三成妈的口头禅,三成早已习惯了,村里人也早都习惯了。在每一个三成还没有回家的黄昏,三成妈都会站在院墙外,面朝三成声音所在的方位,风雨不避,扬首而立,当三成走到她跟前时,她会扑过去搂在怀里心肝宝贝叫上半天的。

  可是,今天三成不愿回应妈妈。三成妈很多串声音早已覆盖全村任何一个角落了,三成仍不吭声。各家呼儿唤女的叫喊声此起彼伏,引动得全村的狗也在纵声大叫,各家的孩子都先后做了回应。呼叫声,回应声,渐渐平息了,狗们也沉默了,而往常最先呼叫与回应的三成母子,却还在进行。三成妈的呼唤声愈来愈躁急,三成也愈来愈躁急,有几次,他都要喊出声了,硬是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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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成的躁急来自红柳丛。太阳已彻底遁入深山了,连山尖上那一抹光晕都隐去了,红柳丛中一黑一白两个人影,此时,只可看见一丝模糊的白影在蠕动,那黑影已经融于天地中了。他感到红柳在剧烈地摇动,随着夜幕的降临,摇动的幅度也在增大。河边有风,可风没有那样大,他爬在高处的蒿草丛中,蒿草要比红柳细弱得多,高处的风头也要比低处大得多,可身边的蒿草只是不紧不慢地摇晃。这风甚至不足以消解他身上的暑气,相反,他感到了出奇的躁热。听出了妈妈的焦急,他想回应一声,或做点暗示,可是,他知道这是不行的,在差不多要静下来的夜里,他已经不适宜制造出任何响动。他从蒿草丛里探出身来,坐在堤岸的险处,双脚吊在空中,不经意地摆动着。没有人会看见他的,夜幕已经将他与天地融为一色了。坐在显眼处,他感到风爽利了些,晚风掠过草丛,掠过沙岸,掠过河水,掠过河边延延展展的红柳丛,掠过身边这片嫩草,发出絮絮叨叨的鸣叫。他听得出,这里面还夹带着另一种好似老牛舔水的声音。本来,这时候他会感到凉快的,可他竟觉出了闷热,是那种汗被憋在皮层里面,极力往外喷涌而找不到出口的热。

  三成妈的呼叫,三成长时间的沉默很快震惊了全村。多年来,人们已经习惯了他们母子的呼叫与回应,他们是一天的结束,是一村平安的象征。现在只能听见一方孤独而凄清的呼叫,却听不见另一方的回应。别人哪里知道,三成眼下正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在微弱的风声中,他听见了从红柳丛中传出的恐怖的声音。他听见了白社会打呼噜似的喘嘘声,也听见了柳幸福哼唱民间小调样的呢喃声。两种杂拌在一起的声音,与河水的哗哗流动声缠缠绕绕,好似一场精心编排的合奏。这声音导引得河水暴涨,狂风大作,坚挺的红柳枝咔咔作响。所有的声音汇成一股股旋风向他席卷而来,他吊在空中的两只脚像两片枯叶,在那儿随风摇摆,几乎要将他拽下陡峭的堤岸。他感到了强大的恐惧,他想喊出声来,妈妈听到他的喊声后,会赶来救他的。可他已经喊不出声了,他的全部身心已被身边的声音所笼罩。这时,他听见了另一种更强大的声音从身后铺天盖地而来。是无数人的喊声,和无数狗的狂吠声。他不觉回头一望,整个村子已被一团团火光照亮。在火光中,他看见人们像受惊的驴群,没头没脑地来回窜动。人群中夹杂着许多条狗,它们像人那样,恐惧地,以毫不掩饰的兴奋,漫无目标地扑咬着。人和狗在三成家门前汇齐后,又四处散开。

  “三成——”

  一村庄都是呼唤三成的声音。火把让看不见的村庄看得见了,狗让静下来的村庄沸腾了。一霎间,三成感到了某种有趣,恐惧感忽悠一下不见了。他的眼睛忙起来了,他要不断回头看看村中从未见过的夜景,又要低头察看红柳丛中的动静。

  红柳丛突然安静了,所有奇怪的声音戛然而止,红柳挺拔傲立,河水涛息波敛,身边的蒿草纹丝不动,连狂放的,无所不在的晚风也偃旗息鼓了。三成重新感到了凉快。他看见两个人影,飞快地冲出红柳丛,一个挑着担儿,一个挎着筐儿,分开道儿,朝村子的方向,隐没在暗夜中。

  三成还想在这儿坐一会儿,眼前已没什么可看的了,可他还想看一会儿,白社会和柳幸福走了,在他的眼里,他们还在这儿,还在做着奇怪的事情,制造着奇怪的声音。他能看见他们遗留在河边的身影,也能听见他们丢失在红柳丛的声音。

  “三成——”

  三成听见了男人的声音,也听见了女人的声音,也听见了狗的声音。男人的声音因焦急而变得有气无力,女人的声音则是一派哭腔,狗呢,他从它们此时的声音中听到了绝望。莫名其妙地,他感到了某种莫名其妙地快意。

  最先找到三成的是常老婆。三成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别人这样叫,他也这样叫,在他凑合着能把猪和人分清时,就跟着别人这样叫她,她也像对待别人那样待他。她有两手绝招,一手是在人身上挑刺。村里谁不小心,脚上手上,或是身上别的地方扎进了棘刺,无论扎得有多深,也无论在阳光下,还是在昏暗的灯火下,她先让扎了刺的人站定,随手从身上的针盒中抽出一枚缝衣针,她一只眼闭上,伸手一针,刺就剜出来了。常老婆已经很老了,满口的牙一颗不剩,两耳全背了,一双眼睛没黑没白地流泪,可她挑刺的技术却炉火纯青,乡村医生都挑不出来的刺,她一出手,刺就出来了。另一手是叫魂。村里无论谁丢了魂,经她一叫,差不多都回来了。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她也加入了寻找三成的队伍。她是一个孤老太婆,没人留意她,她却率先揣摸着找到了河边。看见三成时,她向他笑了一下,她表示笑的方式是把嘴努力地张大。三成也想向她笑一下,他也张大了嘴。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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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成娃,我看见你了。”

  “我知道你在这儿。”她说。

  “你哄了天,哄了地,哄了鬼,也哄不了我。”她说。

  三成向她笑了一下,这次是正常的笑,有声有色的那种,因为他感到她的嘴唇开合得很柔和。他有些得意,还有些不好意思。他顺手揪下一棵蒿草,在手里捻弄了起来。常老婆没有呼喊其他人的意思,三成也没这个意思,她觉得这样很好,他也觉得这样很好。一个老太婆,一个小少年,在这昏天黑地凉风吹拂的河边,四只眼睛隔着夜色互相观望,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你呆这干啥?”她说。

  “黑天半夜的,你呆这一定有事情哩。”她说。

  “啥事?我知道你不给我说,可我还是知道哩。”她说得有些莫测高深。

  “啥事?”他心里说。他对常老婆的话有了兴趣。

  “你没看见,你咋知道是啥事,你哄我哩。”他心里说。

  “你说对了,真有事哩,可我给你不说。”他也学会了她的莫测高深。

  “给给给,给给给——”,常老婆笑了,她笑起来就是这种声音,像是上下牙为了什么要紧的事情打起来了,可她连一颗牙也没了,仍能发出牙齿打架的声音。三成有些害怕,刚才消失的恐惧感又回来了。她笑了几声,就不笑了,她转过身去,把双手卷成喇叭筒,朝村里喊上了。

  常老婆的声音其实是微弱的,却像一根针,一下子能扎进人的耳朵去。一支支火把从四面八方向这里席卷而来,还有人的吵嚷声,和狗的扑咬声。人和狗把这个小沙石嘴围得水泄不通。三成看见了人群中的白社会和柳幸福,两人躲在人的背后,不时把脸伸出来,他看见了他们的脸。他们的脸与别人的脸没什么两样,在火光中,一半是黑的,一半是白的。他还看见了柳长叶和白主义,两人的神色与别人也没什么两样,在火光中,一半是黑的,一半是白的。这让他感到了失望,还有一些恐惧。他觉得人的一张脸皮下隐藏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三成和常老婆站在人群和狗群的中央,一时默然无语。三成的神色也许是太过惨淡了些,三成妈从人群狗群里扑出来,双手将儿子搂在怀中,又急急推开,在他的屁股上狠抽了两巴掌,又迅疾地将他搂在怀中,咳咳喽喽哭上了。哭了一会,村长厉声说:

  “哭哭哭,把你碎老子不看好,光知道哭!”

  村长骂完,一甩屁股,走了。男人们也都像村长那样,屁股一甩,风火闪电走了。三成爹甩了几次屁股,屁股甩过去了,脸却甩不过去,一使劲,终于都甩过去了,火天火地走了。白社会是最后一个离开现场的男人,他没有甩屁股,不知什么时候,他把身子已经转过去了,屁股朝着三成,他好像不愿意离开,站在那望天,看见男人们都走了,似乎才想起,他也是男人,不便留在这婆娘娃娃哭哭啼啼吵吵嚷嚷的地方。在他忽忽悠悠走远时,三成看见了他挂在胳膊上的弹弓,一跳一跳的。他就是这么个男人,把他的弹弓看得比儿子还紧。留下的是女人和狗。三成看见了柳幸福,他看了她一眼,她一下子就矮了半截身子。他想朝她笑一下,又没笑出来,此时,他觉得笑起来很吃力。他站在那里,任妈妈捶打爱抚唠叨,一句话也不说。他的两眼在盯一个地方,那个地方是虚空,什么也没有,但他却盯住那里,一动不动。常老婆是个明事理的人,她吭哧几声,以没牙的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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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成妈,你光知道个哭呀,你也不看看娃咋了?”

  这是一个严重的问题,三成妈这才警觉,自从找到三成后,他是一句话都没说的,满场的女人也立刻认识到了这个严重的问题。是啊,人长嘴除了吃饭接吻,就是说话的,可他居然这么长时间没说话。三成妈鼓励三成说话,三成不说,眼睛仍盯在虚空里,人们都朝他盯着的地方看,什么也看不见,心里就恐慌了。三成妈又强迫三成说话,三成还是不开口,还是目不转睛,一时,大家没了主意。

  “三成你说话呀,你到底是咋了?”

  三成妈的一声声呼喊,引出了一地的呼喊声。越是这个时候,三成越是不想说话,他本是需要说话的,他有很多话要说,可经了妈妈和别人的一番催迫,他已经不适宜说什么了。他的心让他所见到的风景堵死了。一眼睛的风,一眼睛荡漾的河水,一眼睛动荡不安的红柳丛,一眼睛摇摇摆摆的蒿草,还有一眼睛看不透的人世隐秘。

  “娃怕是叫啥给撞着了?”

  常老婆轻轻说了一声,如同惊雷,把大家都震醒了。她没有明说,可谁都知道她的意思。在这样的夜晚,在这样荒僻的河滩,又是这样一个半拉孩子。白天是人的天下,夜里是鬼神的天下,神呀鬼呀的要靠夜幕的掩护出来活动的,也许是三成撞着了鬼神,也许是鬼神撞着了三成,无论谁撞着谁,总是撞着了。撞着了,吃亏的当然是人,鬼神是要掠走人的魂魄的。好在撞着不久,鬼神还没走远,只要在后半夜鸡叫前,人的魂魄还是可以从鬼神手中讨回的。毕竟,鬼呀神呀的,都是由人转生的嘛。年头节下,它们还要享受活人的供奉,至于六亲不认把事情做绝吗。

  三成是妈妈背着回家的,他完全可以自己走回去,他甚至想蹦蹦跳跳走路,唱着歌走路,目视黑沉沉的长天,脚下揣摸着坑坑坎坎的土路,在这样的时刻,以这样的走路方式,他觉得心里可能会轻松些。可是,妈妈非要背着他走,他没有表示拒绝,也没表示同意,什么话也没说,他把自己想像成一袋粮食,一截木头,乖顺的,痴呆的,任凭妈妈的摆布。爬在妈妈的背上,自家的小黄狗跟在身后,时不时地跳起来舔一下他的脚。他有些痒,可他不知道该给它说些什么。小黄狗,有些事情你是不懂的,人的事情你是不懂的,大人的有些事情你和我都是不懂的。不懂就是不懂,不能装懂,这是老师说的,入了秋,我就是初中生了,我是读过不少书的,可好多事情我仍是不懂。不懂,就不要乱说话,不说话,没有人会认你是哑巴。三成妈喘着气,努力地迈着双脚,还不忘了说话。她的话真多,问他看见啥了,问他遇到谁了,问他头上发烧不,问他身上发冷不,问他一个人在河边怕不怕。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问得太宽泛了。她要是问他在红柳丛里看见了什么,他也许会开口说话的。可她没问这件事,这让他既感到隐隐的失望,又觉出切实的安全。

  回到家,三成被放在炕上,身上捂了棉被,跟在身后的女人和狗挤满了院子。这时,却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有一声狗叫,能听见的只是一片粗重的喘息声和心跳声。村长来了,他后面跟着一群刚才在河边甩屁股走了的男人。村长是个有脾气的人,他与三成爹悄声说了几句话,便像赶苍蝇那样,挥挥手,大声呵斥道:

  “去去去,都给我滚回去,没见过碟子大的天!”

  人们闹闹哄哄走了,狗们也摇头摆尾走了,院子里只剩下村长、常老婆和三成一家人。他们要给三成叫魂,常老婆是叫魂高手,没有她叫不回来的魂。人说村长是个能镇住邪的硬性人,有他往那一戳,鬼神都会躲得远远的。村长便与三成爹,一左一右坐在三成的炕头,由常老婆和三成妈出去叫魂。

  常老婆一手端着面盆,一手持着擀面杖,三成妈空手跟在身后。三成的魂是丢在河边沙石嘴上的,她们便去那儿叫。常老婆用擀面杖在地上划一个圈,以此作为她出发的圆心。她进了圈,用擀面杖点一下地,敲一下面盆,待声音传出很远后,她从圈里走出来,开口叫了一声:

  “三成,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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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来了——”,三成妈像常老婆那样走进圈去,跟脚走出来,应了一声。

  往前走几步,常老婆又敲一下面盆,叫道:

  “三成,回来,回来吃馍馍喝米汤来——”

  “回来了——”,三成妈又应一声。

  在凄清的夜里,面盆的敲击声传得很远,河两岸的山坡传回遥远的回声,两个女人的呼唤声也传得很远。远远近近,长耳朵的,没长耳朵的生灵都是听得见的。村子一点声息都没有,咳嗽声,小孩的哭闹声,狗叫声,牲口叫声,一概没有。常老婆和三成妈感到身后跟着一个什么生灵,脚步声若有若无,她们感到脊背生冷,头发一缕缕树样立于头顶。这个时候是绝对不可回头看的,一眼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丢魂的人,魂会一去不返,叫魂的人也会把自个的魂丢了。她们的叫魂声急切了,激越了,频率也加快了。

  躺在炕上的三成,清晰地听见了渐趋临近的呼叫自己的声音。他知道这是给他叫魂,从记事起,每隔几天,在静夜里,村里便会传来这样的呼叫声。在他的印象中,魂魄好像一个人身上很不重要的东西,比如沾在身上的土屑,或装在兜里的某件捡来的不甚值钱的玩物,一不小心就可丢了。尤其对于小孩,魂魄简直太容易丢了,上了六年小学,他只丢过一支铅笔,而魂却丢过好几次了。脚上正穿的鞋子从高处跌到了低处,碰到一条蛇吓了一跳,玩耍时从塄坎上跌了下去,虽然身上毛发无损,这些,都有可能导致魂的丢失。丢了魂的孩子,便要这样躺在自家炕上,在静夜里,听大人这样抑抑扬扬呼叫。前几次他丢了的魂又被这样叫了回来,魂是怎么丢的,他却记不起了。人真的是有魂的么,人的魂是真的可以丢的么,丢了的魂真的还可以叫回来么,铅笔丢了,再也没能找回来,魂丢了几次,却都找回来了,这魂是个啥东西呢。一连串的疑问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他实在无法想像自己的魂是什么样子,这时又在谁的手里捏着,或在哪里漫无目标的游荡着。他的眼球无法移动,移到左边,父亲沉着脸,在一口接一口抽旱烟,移到右边,村长的脸阴得像是马上要下雨,在一口接一口抽旱烟。他们都不说话,他们的严肃让屋子空气都不流通了。三成的目光无处可去,便只好坚定地搁在屋顶上。屋顶上有两只苍蝇,一只在追一只,像是打架,又像是游戏,前面的嗡嗡大叫,后面的也嗡嗡大叫,后面的终于追上了前面的,并将其牢牢地压在身下,而压在下面的苍蝇发出的却是快活的叫声。这时,他判断出,苍蝇是在做游戏,因为他和伙伴也常这样玩,玩得很刺激,却不伤人。呼叫声由远及近,每叫一声,三成心口那儿便格登一声,三番五次的震颤和惊悸,让他有些头晕目眩。常老婆和三成妈回到家后,三成已睡得沉了,四个大人相视一笑。常老婆以掩饰不住的喜悦,悄声说:

  “这下好了。”

  天还没大亮,三成就醒了,他急忙穿上衣服出了屋门。他想起还要趁早去河边割那片嫩草呢。昨晚那么多人见过那片嫩草,去迟了,要被人割走的。可父母亲却拦住他,说今天不用你干活。他说那我干什么,他们说:玩。这是怎么了,往常,天还没亮,就要被父母喊醒的,不是打柴就是割草,只能趁他们不留意玩一会。可他今天太想割草了,在这个能把人晒成肉干的季节,发现一片嫩草是不大容易的,很轻松地就可以让牲口过一个香喷喷的年,这是多美的事呀。他说去迟了,嫩草就没了。他不再理他们,挎起草筐,提上镰刀就走。妈妈拦住他说,玩去,不用你割草。他说,把草割回来,再玩。

  没有人再拦挡三成,他走出一截,隐约觉得身后有很多眼睛在盯视他,他试一回头,果然各家院墙外,或站或蹲,有人在看他,包括村长、常老婆和自己的父母。这一刻,他突然理解了课本中“芒刺在背”这条成语的准确含义。确实,目光是带刺的,不用眼睛对视,也可感到它的存在,和刺在身上的痛感。他知道他们在看什么,他也不再回头,迈开双脚,下了河滩。

  那一片青草还在,三成抡开镰刀,哗哗哗割起来,一会儿,就撂倒一多半。在他抬头擦汗时,看见白社会来了,他挑着水担,臂腕挂着弹弓,身穿昨天在河里洗了的那件汗褂,褂子果然没有洗净,白不白,黑不黑的。看得出来,褂子还没有干透,他就这样穿在身上。乍然看见白社会,三成觉得他与先前不一样了,到底哪里不一样,他却说不上来。他心想,一个男人和柳幸福这样的女人在红柳丛里待一会,是不是就会有变化了?他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就不再想,他低头专心割草。

  “割草哩?”白社会没话找话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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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割哩。”三成本不用回答还得这样回答。

  “这草嫩哩。”白社会又说。

  “噢么。”三成没什么得体的话应答,不应答又觉不妥,便这样含糊应答了。

  白社会撂下扁担,从怀里摸出一副弹弓,捏在手里,笑笑地说:

  “三成,你看这是什么?”

  “弹弓。”三成淡然说。

  “你想要么?”白社会故意把弹弓抖一抖,弹弓蹦蹦跳跳,三成的心也蹦蹦跳跳。白社会是造弹弓的能手,他造出的弹弓结实耐用,弹射力巨大,飞出去的石弹可以击落天上正飞得欢势的乌鸦。他早想得到这么一副弹弓,想办法和他套近乎,可他警惕性很高,他没有成功,与他有同样想法的人,一个也没成功。让三成困惑了很久的问题是,像白社会这样不务正业的人,居然能说出课本中才有的大道理,他把自己不给别人制造弹弓的行为解释为,弹弓造得多了,鸟儿就得遭殃,生态就不平衡了。三成知道他的话是对的,可同样的话,搁在课本里,由老师讲出来,是对的,从白社会嘴里说出来,他怎么听,都是别扭的。白社会就是这样一个能说出正确话的不正确的人,一个让人又恨又眼馋的人。三成知道白社会在耍弄他,便头也不抬,猛割几镰草,漫应道:

  “我不稀罕。”

  “真的不稀罕?”白社会怪笑笑,猛听得“蹦”的一声,稍远处一只正喳喳乱叫的麻雀应声落地。“真的不稀罕?”白社会手提弹弓,在空中抡几抡,打着口哨说。

  “那是你的。”三成说。他本是嘴上带了劲说的,话出口了,却觉得虚怯无力,他有点看不起自己。

  “给了你不就成你的了?”白社会哈哈一笑,顺手把弹弓扔了过来。三成抬头看看他白社会的脸,又低头看看躺在地上的弹弓,他想把目光移到一边去,不看白社会,不看弹弓,看看天上的云,树梢上的麻雀,脚下的蚂蚁,随便看看什么都行,可他还是忍不住弯腰拣起了弹弓。这是一副新做的弹弓,手柄是钢条做的,很硬,还裹了羊皮,不咯手,皮条是板车内胎割的,刚劲又柔韧。他朝白社会笑了一下。“这不就成你的了吗?”白社会哈哈大笑。

  “你真的要送我?”三成还是不敢相信,一觉睡醒,是不容易碰上这种好事的。白社会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说你拣石子打麻雀玩去,我给你割草。

  弹弓在手,三成玩心大起,这时,麻雀刚睡醒,满河滩都是叽叽喳喳声,他拣起石子,一弹一弹射出去,很快的,他竟然小有斩获。他一手提着战利品,一手甩着弹弓,回来后,白社会已将嫩草割完装进筐了。他蹲在那抽旱烟。三成近前来,有些激动,有些羞涩,他说:

  “你的弹弓真好。”

  “不是我的,是你的。”白社会真诚地说。

  这时,三成已确信弹弓真的归他了,他想给他说些什么话,又找不到合适的。白社会也不说话,他在专心抽旱烟。空气有些沉闷,三成感到了某种压力。他没话找话说:

  “社会叔,你担水哩?”

  白社会没有回答他的话,猛抽几口烟后,突然说:

  “昨晚太阳落山那会,你就在这儿?”

  “喔。”

  “噢么。”白社会说了这么一声,不再说话。他一边抽旱烟,一边把目光扔给天,似乎在看那渐升渐高的太阳。从昨天日落那会,三成一直隐隐感到他胸口那是有一扇门的,门已经朽坏了,风可以透进来,雨滴可以洒进来,他能看见门外的事情,可是出不得门去,门锁已经朽坏了,钥匙握在别人手中。这一刻,忽听得哗啦一声,那扇门打开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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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社会叔,我昨天看见了这片嫩草,我没拿镰刀,我怕人割了去,就在这守着。太阳落山了,我只能看见这片嫩草,别的,啥也看不见。”

  “噢么。”白社会虚应一声,扔掉抽剩的半截旱烟棒,挑起水桶,临走,在三成头上摸了一把,说:“你是个好娃。”走出一截,他又回头说:“好好玩,玩坏了,叔给你弄新的。”

  沙石嘴只剩三成一个人了,他手抚弹弓,在想刚才他和白社会说过的话,他的脸热了热,又不热了。白社会造的弹弓真好。

  心思一透,心里顿觉轻松,三成拣起一兜指头蛋大小的石子,他想起刚才射出去十几颗石弹,才击中三只麻雀,哪像人家白社会,一抬手,麻雀应声落地,真个是百步穿杨,弹无虚发,那个潇洒!手艺是练出来的,他想打麻雀,心里一忽闪,暗想,连白社会这样的人都知道生态平衡哩。三成认准面前几十步外的一块拳头大小的鹅卵石,爬下,蹲下,站下,一弹一弹射出去。

  不知不觉,已日上三竿了,到了往常吃早饭的时侯,三成也有点饿了。

  “打弹弓哩?”

  三成没留意,竟吓了一跳,抬头看,说话的人是柳幸福。她仍穿着昨天日落时的那件花布衫。她挎了一满筐青草。他认真一看,她筐中的草都是杂草,有些草,牲口是不大喜欢吃的。柳幸福朝他笑,他感到她快要把脸笑烂了。她说:

  “弹弓是谁送你的?”

  “还能是谁?”三成说。他不大喜欢柳幸福,为啥不喜欢她,他说不上来。

  “好吗?”

  “当然好啦,这还用问?”他还是对她喜欢不起来。

  “我还有好东西送你哩。”柳幸福说着,从兜里摸出一把牛奶糖来。三成毫不犹豫地接过来,剥开一颗,扔进嘴里,嚼嚼,说:

  “真香!”

  三成看见柳幸福想说什么,张了几次口,没有说出来,便说:

  “昨天太阳落山那会儿,我在这看这片嫩草。我怕别人割了去,天黑,别的啥也看不见。”

  柳幸福一愣,又疑疑惑惑地笑了。她走上前来,摸摸他的头,说这娃真机灵,昨天我也发现了这片嫩草,没来得及割,让你占了先。谁割都一样,都让牲口吃了嘛。

  柳幸福让三成随她一块回家,三成答应了。他把弹弓像白社会那样挂在臂弯里,两人一手挎草筐,一手提镰刀,说说笑笑各回各家。村长和常老婆,还有三成的爹妈坐在一起说着什么话,看见三成回来了,三成妈蹦出门来,失声叫道:

  “我的乖娃,割了这么多嫩草!”

  村长笑了,常老婆笑了,三成爹笑了,三成也笑了。

    (实习编辑:罗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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