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润湘
喂,需要什么服务吗?
不,不需要。苗不由自主地嗫嚅着说.
苗也说不清为什么她今天非要来洗这个桑拿浴。县城里首次开的这个女桑拿,是您苗能享受得起的吗?她在水中撇了一下嘴,斜眼瞅了瞅穿粉红色套裙的女服务员。
干么老在我这儿站着,有工夫去伺候别人得了,难道我自己不会泡澡吗?苗在浴盆里翻了个身
可不是,咱是出了钱的,她不伺候咱伺候谁?省得我妹妹老笑话我不讲卫生,有钱谁不会抖……一股酸楚过后,苗埋怨她妹妹小瞧人。
城里人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嗯,今年我们家的蔬菜大棚,可赚大钱哩。
苗又一次猛扎。
晕晕的,漂在了水面上。
妈呀,一色水银玻璃镶嵌的天花板上,突映出苗那强键有弹性的裸体来,这把苗羞得赶快将身子侧漂上。
浴水盆里“嘟嘟嘟”地冒水泡,就像苗的心里冒水泡,苗恼怒地啪了几下白色的大浴盆,好似传话的连结点,“粉红色”谦卑地走过来,请问,需要牛奶浸泡吗?
什么,用牛奶浸泡?
对。
牛奶浸泡?这也太奢侈了吧?苗在心里咯噔了几下。但没细想,妹妹那副傲慢的倩影,在她的脑海闪闪发亮。苗咬了咬牙,行,就来个牛奶浸泡。
“粉红色”拿着两包袋装牛奶飘了过来。
苗把脸扭向一边,苗怕自己又让“粉红色”拿回去。
“粉红色”双手捏着袋装牛奶,用白白的牙齿狠狠地一咬,就像咬住了苗的心,苗不由得扭过身子,直勾勾地瞪着粉红色。
等等……苗对“粉红色”大喝了一声。
怎么了?
没,没什么。苗尴尬地把身子转了过去。她感觉,浴盆里像“粉红色”突然加了沸水一样,灼热得她怎么也沉不下去。她后悔不该来洗这个桑拿浴,仿佛是上了谁的当……
是的,她不知道她是怎样走进这个豪华女桑拿室的。似乎记得她在这个宾馆前面,看见一个广告牌上写着:
工作之余,沐浴一下您的身心吧……
[NextPage]工作之余,我有工作吗?屁话!她的心,像吞了一个苍蝇似的恶心起来.她在揉皱了的牛仔裤里摸了摸那沓崭新的大团结。
难道老农民就不能沐浴一下自己的身心吗?
偏见。
于是,苗在灰白的脑袋里过了一遍,涨红着脸走到那个广告牌前,并用右脚斜踢了一下那不锈纲的一小角。右脚指麻了一阵儿,就咚咚地往里闯,像是跟谁打架,还死死地握着两只拳头。
镜子似的地板砖,险些把苗滑一跤。
苗站稳后,环顾了一下四面墙壁皆呈淡黄色的幽雅大厅。大厅的左侧,一位身着藏蓝色镶黄边的年轻男士徐徐向她走来。
请问,您……年轻男士狐疑地问。
我是来洗澡的,不,是来沐浴的……
好,右边请。年轻男士哈着腰,打着手势,脸上现出职业的笑容,将苗领到右边的一个小吧台前。
苗的心里像有一缕朦胧的光。她什么也不想,就想让她妹妹瞧瞧,她老姐也是个有模有样的人,用不着老在我面前像训闺女一样。
苗想起她妹妹训人那样儿,就有点气不顺。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在银行里当个小职员吗?要不是我让着,接爸爸班的那个指标,大概应该是我的吧?
哎哎哎,已经浸泡有二十几分钟了,该给您搓澡了。“粉红色”像朵花似的,从里到外溢出芬香说。
是吗?好。
苗将右脚底下一层厚厚的老茧剥落下来,一骨碌起身,把住流光水滑的浴盆边沿往下翻。“粉红色”眼疾手快地扶住了苗。讨厌,难道我七老八十了。苗甩开“粉红色”的手,愤愤地斜睨了一眼“粉红色”说。
“粉红色”低下了头。
苗“唰”地一下脸色变得通红,就像她妹妹数落她时的感觉一模一样,她不由得看了一眼“粉红色”。
“粉红色”微微开启了一下嘴,冲她笑了笑。
这笑,从她的眼里传到她的心里,使她针扎般地难受起来。她有生第一次,在伺候她的“粉红色”面前不自在起来。她还想说什么,可“粉红色”早把拖鞋摆在她面前,等候着她,在这温馨的沐浴房里,她忽然梦幻般地感觉,她妹妹那双滴溜溜圆的大眼睛,向她狠狠地一瞪,看看,一个女人家穿得脏兮兮的,像个啥样子?商场里那么多的好款式,就不会去挑上件儿,换一换,活败兴! [NextPage]
我……
我什麽,您呀,就是太不讲究。
这些话,多难听!苗现在想起来就有点倒胃口。可也怪,苗的蔬菜大棚里没赚钱的时候,不也经常接受妹妹给她的衣服吗?为什么今年蔬菜大棚里赚钱了,就有这种想法呢?
苗为自己有这种想法大为不解,也为自己刚才对“粉红色”那种态度感到吃惊。
一时沉默。她浑浑噩噩地穿上拖鞋,直起腰来,把脸扭向“粉红色”,喃喃地说,对不起……我……不过,我现在真的不需要什么……我有点……
粉红色看她这样,以为她病了,便越发殷勤地去扶她。可那光溜溜的拖鞋,像洒上滑石粉,东倒西歪地使她站不稳,喉咙里也像有点什么咸咸的东西想往上吐。“吭吭”咳了两声,又没吐出来。而且,她忽然觉得想靠在“粉红色”的肩上喘口气。正要去靠,斜望到“粉红色”稚嫩的脸上抽搐了一下。真是的,这种想法多奇怪?我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人呀人。
苗抬起右手不好意思地把长发往后拢了拢,那发木的脑袋里,才恍惚明白过来,我妹妹的不肖,是不是也……要是我有钱有势,我妹妹会对我那样吗?她简直不愿再往下想。
她感到,她今天像她村的王大妈说的那样,可能是中邪了,不然,怎么会鬼抽筋地要来洗这个沐浴呢?
她狠狠地甩了一下她那不听使唤的大脑袋,圆脸长发上的水,雾状般洒到了“粉红色”惊诧惶恐的小脸上。“粉红色”眨了一下眼,不知内心怎样想,扶着苗的那只手,只是往紧里弯了弯。这刺激了苗的脑神经,愧疚地任“粉红色”扶着她走到了按摩床前。床上铺着一条洁白的厚塑料单,没等她细看,“粉红色”甜甜地一笑说,请躺下,我这就给您搓身。
不用,还是我自己搓吧。
您搓不净,还是我来吧。
苗出于某种不安的好奇心,乖乖地躺下了。
苗躺在搓澡床上,很不舒服地任“粉红色”来回搓揉。可搓着搓着,她神奇地感觉,她的灵魂被“粉红色”有节奏地搓揉到了蔬菜大棚里。那一棚棚的小北瓜、绿盈盈的嫩豆角、一垄垄的西红柿和黄瓜,倏倏地全向她袭来,当她正想去摘那黄瓜时,她男人突然喊叫道,别动!
去你的。
苗猛起身把“粉红色”推出去好远。
您…… [NextPage]
对不起……苗慢慢躺下后回想刚才的梦。
没关系,大概您是累了,搓揉后等会儿给您洗洗头就会清醒的。
不好意思,这段时间,我老觉得……
是心累,对吗?
您怎么知道?
干我们这行的,见得多了瞎猜唄。
苗不免一惊,只好任“粉红色”自作主张。她再不想现出什么窘态被粉红色察觉了。人还是有点爱面子的意识。
“粉红色”将玫瑰香身奶给苗抹完,用衣袖擦了一下额头。接着,香体擦盐,蜂蜜蛋白精华乳搓揉,最后,用羊胎营养精华净身。就像给婴儿净身,那样轻,那样柔,要不是刚才出尽洋相,她绝对还会做出一些反感的动作来。可这时,她只有沉默不语地接受“粉红色”对她精心的按摩。
就这样,她不知不觉已经被“粉红色”彻底地俘虏了。像是活到现在从未洗过澡似的,通体释放了全身,也释放了她的妹妹……如果不是她妹妹一而再,再而三地刺激她,她会来洗这个桑拿吗?
她高中毕业后,第一次在生锈的脑海里升华出“人生价值”的四个字来……
请问,需要用啤酒洗头吗?
什么?啤酒?我不会喝酒。
不,不是让您喝,是要用啤酒给您来洗头。
噢,原来是这样,不过,我……
苗看了看“粉红色”,忽然想快速地把身上的沉重负担全部甩出去,便补充了一句,好了,好了,干脆今天来个痛快,就用啤酒洗个头吧。
得嘞。“粉红色”蹦着忙去取啤酒。
刺鼻的啤酒味儿,从苗的鼻腔传入她的胸腔,火烧火燎般地周身火烫起来。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闭住嘴,从鼻腔里呼出来,企图冲淡这股啤酒味儿。没辙,“粉红色”分了心,把一滴啤酒揉进她的右眼角,这使她本能地用手指抹了抹,引起“粉红色”的注意,不好意思,是不是迷眼了?“粉红色”用桔黄色的毛巾轻轻地揩了一下她的右眼角。没,没事,过会儿就会好的。不知为什么,苗感觉她与“粉红色”已经形成了统一战线,即使粉红色做得有点过火,她也会原谅她的。
“粉红色”感激的脸上,泛起了一块儿红晕。 [NextPage]
苗扎扎实实地感受到了。她不想让“粉红色”太责难自己。因为“粉红色”的服务,彻底地净化了她的心灵,她甚至想靠在“粉红色”的肩上淋漓尽至地痛哭一场。生活是什么?为谁而活?大千世界,只要你自己做好,不就可以得到一个科学的生命意义了吗?
她酸楚地摇了摇头,她瞧见“粉红色”不解地也摇了摇头。这使她猛然想,她妹妹未必能领悟到这一点吧?也许她妹妹只是从现象上追求到一种脱离实际的享受罢了。老农民咋了,老农民就没有思想境界吗?
错!
如果追求人的真实,老农民首当其冲。苗在学校里的演讲细胞,这时候非常活跃起来……
苗走进那个不到四平方米的小木屋子里,有点 后悔了,她不想在那热气腾腾的,像个蒸笼似的沐浴房里去蒸腾。说是享受,可她没进去,就有点憋闷起来。“粉红色”像猜透她的心,用热切的目光斜睨了她一眼,开导说,如果嫌热,可以半开玻璃门,当然喽,时间也可以蒸短些。
谢谢。苗发现自己在说这两个字的时候,声音突然颤抖起来。她赶紧捏了一下似乎僵硬了的喉结,吞咽了一下潮湿的唾液,慢慢地跨进了淋浴房。这豪华的,考究的,带着美妙音乐声的,热气弥漫的淋浴房。
她在内心里虽然排除这新潮的女桑拿,可想起夏日里,她在小河沟那清水里的自然淋浴,又觉得接受一些新鲜的事物,也是理所当然的。说实话,她骨子里也是很羡慕城市生活的。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谁不向往好的生活哩?假如有一个人想脱离现实生活,而专门去找苦日子过,这未免有点太造作了吧?
就这样,她瞪着小木屋,咬着牙,狠狠地用脚踢了一下玻璃门。“吱——”,半掩着的玻璃门合住了。“呕儿——”她吐出了一口苦涩粘糊的胆汁液。随后,她拿起毛巾擦了一把脸,将玻璃门重新半掩着。
突然,一阵儿吵嚷声刺激了她的耳鼓,你们这儿也太坑人了吧?说的是六十元一洗,结果我洗下来,就花了一百多元,这不分明在糊弄人吗!
对不起,对不起,下次我们讲清楚好了,其实我们……
不行,你得给我退钱,否则,我非要到……
下面的声音越来越小,但再小,苗也听得出是她妹妹的声音……
(实习编辑:罗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