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是孙满自己对虞若寒说的。那天生意不是很好,孙满坐在店铺里,看外面白花花的雨帘子,这样的天气就是再懒的人也不愿出门寻饭吃的。小舟忙前忙后地,一手拿块抹布,一手拿个拍子,晃来晃去,逆着光瞧见桌上一点油腻子,就赶上去擦半天,眼稍子瞥见一个小影子闪过,伸手啪的一下,一个苍蝇落在地上。这雨下得,准备好的饭菜,放在桌上,净惹苍蝇。
孙满说,你在这儿看着,我回去一下。
小舟没听见似的,光顾着擦桌子,要把桌子擦掉一层皮。
孙满说,你得空休息会儿吧,擦那么干净做啥,过一会儿来人了,还不是一蹭一桌油。
你都要走了,哪还有人来?人来了,我一个人哪招呼得过来?小舟丧气地说。
孙满从门背后找出把伞,用力撑开来,把三支角的断口接好,又把皱成一团的伞布扯过来顶在尖角上,冲进雨里。地上噼里啪啦溅起一阵水花。
屋子里很安静,孙满一进门就听到两根细竹针碰头穿过绒线的沙沙的声音。
虞若寒果然穿着睡衣窝在沙发里织毛衣,今年上半年,她已经织了好几套绒线衣裤了。
你做啥不开电视?孙满问,他把雨伞撑在门口地上沿水,省得收起来打不开。
虞若寒不理睬他,专心致志研究绒线纠结的花式。沙发前的茶几上放着一本图案,她件件都要织不同的,粗棒子、细棒子、平针、螺纹底边、狗牙边……她织的衣服现在都已经成商品了,不少人愿意花钱请她织,还有人赶大老远的路过来向她请教手法。每有人惊奇她的创造时,她总是很得意地安慰人家的大惊小怪:我也是闲着没事做,要是你有这个心思,肯定比我织的好看多了。
虞若寒虽然有那么点不着不落的,但的确懂得持家,孙满不知道怎么把话说出口,就跑进卫生间,看看洗衣机里的衣服洗了没,洗衣机里只有几件脏衣服,是虞若寒攒着的,凑多了用洗衣机一起滚,节省;又看看抽水马桶刷了没,干干净净的,浴缸里一木桶洗菜的水,攒着冲马桶的。
他又进房间看看,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这年头大家都不兴叠被子了,厚塌塌的盖被,只要四角一拉,一阵风穿进被子,再轻轻落下来,平整了,一放手,宽出的边荡到床沿下,显得宽阔温暖。可虞若寒还是喜欢叠被子,方方正正的,像一个小柜子一样,靠在床背上,她根本不看电视、报纸上的形势。
孙满无事可做,心里慌里慌张的,从这个房间窜到那个房间,最后坐到她的对面,陪着她认纸上的花式。细密的格子里,有的地方画叉有的地方画圈有的地方空白。看不懂,真看不懂。他仔细凑着纸看半天,讨好地说。窗外的雨哗啦哗啦吵骂一样,豁出去似的响亮,他隐约看见不远的楼下,那二十几平方米的小饭店里,小舟坐在他刚才坐的收账台上。
他下定决心,早说早完工。他转过身来,眼睛看着她的针线棒子,抖抖洒洒地说,若寒,跟你说个事儿。
若寒不回应。他像是得到了她的默许,或者像是惩罚对方对自己的无视,总之,他像被针尖戳了洞的气球一样,不顾一切地把那话释放出去:我在外面有人了。
一年了。犹豫了一下,他又补充。
她好像没有听见,把一个袖笼子的三支针转了一个方向,第四支针继续穿刺,刺进去,退出来,拉回一根线,再送出一根线。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问孙满,你刚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
[NextPage]孙满说,你别着急,我是想,咱们离婚,好聚好散,我也不想亏待人家。他把那个姑娘喊做人家。
她手一颤,漏针了,探头再看一下图片上的细格子,仔细把漏掉的那处送回去。这花式讲究得很,有的地方漏是故意的,是规律,虚出来的花纹交叉回环;有的地方却万万漏不得,要不织出来的效果,明显就是漏洞、缺陷,害了整件衣服。
孙满说,你慢慢织,我先去店里了,小舟一个人看着呢,我不放心。
换好了套鞋,孙满又回头看了虞若寒一眼,说,我说的事儿,你好好想想,也不急。
孙满一走,虞若寒就从沙发上弹起来,站在窗口看。十几秒钟后,一个矮个子男人穿着套鞋,撑着一把断了三支角的雨伞从楼栋里出来,他跑得很快,拐了几个弯,就消失了。
其实不用看,虞若寒知道这把伞底下的男人秃头了,一身的油酸味,穿得也邋遢,没几件上台面的衣裳。可是她就是想看看,他是怎样的心肺,说出那样的话就出门了,躲得倒是快,弄乱了她的心,撒腿就跑,都到了提离婚的地步了,还不把她当个人儿,一五一十地交代情况。她还想看看,这样一个男人,到底好在什么地方,竟然也有“人家”和他相好。
他在雨里蹦蹦跳跳的样子,竟然有点陌生。
如果是陌生人,看见他雨里的样子,说不准倒会对他有点好感,虽然个子矮,也胖,但是到底容貌还是秀气的,眉目里还有难得的真诚。虞若寒想,那个女人,到底喜欢他什么,她了解他的底细吗?
虞若寒去箱子里,找结婚证书,上面有他俩的照片,肩并肩靠着。记得她梳着两把小刷子,有一个好看的下巴,眼仁乌黑,但目光呆呆的,倒是他面带微笑,倾身侧靠在她的肩膀上,他那时的面容还真是俊朗。前几年她还常翻出证书来看,横过来、竖过来看,看看上面的两个人是不是般配,样子算不算夫妻相。
委屈,真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然轮得到他向她提出离婚。二十年前她二十岁,高中毕业,城镇户口;他只不过是一个初中生,在她爸爸的工厂做钳工。农村出来的,见识少,别的师傅都不要他,指使他干个什么事,但凡涉及一点专业知识,都要费好多唾沫;而且个子还矮,拿工具、摘灯泡、挂档位……只要和高度有关,想来也要比别人慢半拍,就是不慢,看那费劲的样子,也让人难受。倒是她爸喜欢他,收他做徒弟,这本来与虞若寒没有关系,那时候虞若寒还不爱织毛衣,爱看书,看的都是痴男怨女的琼瑶书,虞若寒喜欢的小伙子就藏在琼瑶故事里,譬如阳光帅气、绅士风度的男子凌康,会对那个瞎了眼睛依然美丽的女孩巧眉发出呼喊:“燃烧吧,火鸟!让我陪你一起投入烈火,一起挨过燃烧的痛苦,一起烧成灰烬,一起重生,再一起飞向永恒!燃烧吧!火鸟。”看了好多遍,每看到这句话,她都要流着眼泪想半天心事。
她的眼里从来不曾有一个孙满,矮小,满脸农村人的木气,仰头看她时,那眼睛里流动的东西简直像口水一样叫人气不打一处来。
可是,那个倔强的老钳工,偏看上了小矮子,收他做了徒弟不算,还要他入赘到自己家做女婿。老钳工苦口婆心地劝说虞若寒,对她不配合的态度非常不满意,最后赌气把她那些琼瑶书都撕了。你不要做白日梦,这些故事把你教得连饭都不会吃了。他当着小矮子的面,把书扔进垃圾桶,书页上马上粘上了米粒、痰迹。
孙满站在阴影里,自然不敢看她。她把所有的账都算到了小矮子头上,冷冷的目光射向他。
但她到底犟不过老钳工的一场大病,嫁给了孙满,隔年就生了虞孙南。 [NextPage]
她恹恹地,拖着日渐臃肿的身体,为孩子折腾,为家务折腾,骨子里生着一场漫长的病,对孙满的毕恭毕敬从来不屑一顾。因为长得比孙满高,目光格外地不肯屈就,实在不得已要说话,都是看着他的额头。
过了两年工厂倒闭了,孙满东奔西跑凑了点钱,开了一家小饭店,人家都喊他孙老板,但在虞若寒眼里,和钳工没什么两样,都是穿着工作服,满身机油味变成了满身鸡油味,别的变化无非是头发越来越少,肚子越来越大,越来越不爱说话了。真是想不到,这样一个人,还有相好的。
即使有相好的,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提离婚,他欠她的,不知道吗?
虞若寒一边委屈着,一边翻东西,那张结婚证书,有几年没翻了,竟然找不到。
她换掉睡衣,找出一件雨衣穿上,去找孙满,要问他结婚证在哪儿,该不会急着离婚,把结婚证都先拿走了吧。
雨还是很大,噼里啪啦,她经过小买部的时候一不留神就进去了,也不买什么。老板娘是跟她学织毛衣的徒弟,虞若寒说,那个铰链柱花纹学会了?
老板娘闲着,手指在玻璃柜台上哒哒哒敲着节奏,听虞若寒一问,才懒洋洋地从柜子底下把一堆毛线拿出来,说,你上次教过之后,我还没有织过,这东西,嗨,我这人没耐心伺候它。
这答案在虞若寒意料之内,这些人,心浮气躁的,就是有时间,也没耐心,哪能织成什么东西,都指望着给她钱让她织。
老板娘说,刚才看见你家老头子出去了,这么个大雨天,生意还那么好,真有本事。
虞若寒说,谁晓得,他要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我不操那闲心。
老板娘说,你看你,这命好的!享福命啊!
虞若寒想听的就是这个,那些人怎么都以为她在享福,怎么都觉得孙满有本事?今个又听了一次,她很想知道是谁在犯糊涂。那些话听起来都是发自肺腑的。有一晚,虞若寒在老板娘店里买东西,老板娘讲到了她男人没出息,手脚大,脾气大,从来不晓得给她买点什么东西,说到痛心处竟然抽泣起来:还是你命好,你看你男人把你宠得,跟二奶似的,养在家里,什么都不让干。
老板娘摸着她细长的手指说,这样的手指不织毛衣,还能干什么?那些图案,就活该是你织出来的,别人没那命。
虞若寒爱听这话,不是觉得骄傲,是觉得惊心,仿佛借别人的眼睛才会晓得自家男人身上的优点,而那优点即使经别人指点她还是睁大眼睛也看不出来的。
她就真的那么好命?那个孙满就真的那么宠爱她? [NextPage]
虞若寒本来是要理直气壮地去跟孙满理论去的,结婚证书放哪去了?可是,走着走着,到了“虞美人饭店”附近,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不往前门走,却往后门拐。站在后门口一人高处的小窗外,窗玻璃上糊满了油腻,已经不透明,玻璃坏了一角,因为这地方不是门面,是后院,没人注意,一直没修没堵。
透过那个破洞,她看见一号桌上面朝外坐着个小伙子,清清爽爽的白衬衫,好像闲极无聊,在排牌,赌今天的运势。再仔细一看,小伙子变成了孙满,那头发那身段那木相都经不起推敲。是孙满,她就知道了,那清清爽爽的衬衫,就是洗一百遍,送到鼻子底下一闻,还有油酸味。
老板,这衣服都湿透了,反正没人来,我就洗了吧,挂了电风扇一吹,下午就干了。一个女孩子,细腰上扎着个饭兜,上下身两截都圆鼓鼓的,她拎着孙满的衣服说话,一口欢欢喜喜的外地音。
好,你随便吧!孙满说。虞若寒不晓得,这孙满还挺有男人架子的,说话也不打结。
孙满排牌的运气好像不大好,他用力把牌往桌上一摔,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到水池边上,看着女孩子。女孩子在水池里用力搓着孙满的衣服,圆鼓鼓的胸在衣服里晃动着,知道孙满在看她,勾着头不出声,水龙头里流出哗啦哗啦的水,唱歌一样填充了寂静时光。
小舟,你歇会儿吧!衣服我拿回家用洗衣机一转就可以了,还能脱水。男人没话找话,人家衣服都已经洗了一半了。
反正没事,拿回家洗也挺麻烦的,再说洗干净了,往这抽屉里一放,需要时拿出来换也省力,那家里的衣服干干净净的,别沾油气,嫂子喜欢。小舟说。
孙满去消毒柜里拿出一只玻璃杯,倒上水,端着喝了口,依旧靠到墙上,看小舟一双胳膊上下运动着,说,她就是爱干净,一年到头,在家都穿着睡衣,别的衣服不穿,说别的衣服都是出去沾灰尘的。我这衣服回去,是轮不到和她的衣服泡一块儿洗的。
小舟不说话,手脚麻利地洗着,白细的手指上盛开着一堆堆的泡沫,那衣服上沾的油腻像皮肤上的皱纹、骨子里的惰性,洗来洗去,毛了、枯了、糙了、旧了,也难以洗出崭新的味道。
孙满看看手表,已经是下午一点钟了,午饭时间过了,今天没有来一个客人。这雨实在恼人,成心要把房子砸破似的,越下越起劲。他站起来说,看来没人来了,把饭菜收拾下,我们吃饭!
小舟已经把衣服凑合着挂在配菜间的墙壁上,转身去厨房拿了两个现成的小菜出来,盛了两碗饭,侧身朝外面喊,要烧一个汤不?
不要了,省点力气,忙起来也没个休息的。孙满坐在外面的餐桌上回答她。
俩人端了饭碗,面对面吃起来,孙满把菜推到小舟前面说:我自己烧的菜,腻歪得很,也就吃个肚子不饿,你爱吃,你多吃点。
俩人不再说话,自顾自吃起来。过了会儿小舟又倒了一大杯开水来,给孙满碗里也浇了点。孙满说,这味道好,知道吗?天下第一汤是什么做成的?皇帝爷吃得直喊香!
小舟一边呼噜呼噜吃汤泡饭,一边回答说,不知道,什么做的?
孙满神秘地,带着得意的表情说,就是锅巴加开水,泡出来的汤。 [NextPage]
虞若寒在后窗里看着,这是一个绝佳的位置,视野开阔又没人能发现,还有屋檐略微地罩着她。她几次想走,觉得偷窥太不适合自己,但是实在动不了自己的脚。人家安分守己地,没有哪句话哪个动作不符合常理,但她就是觉得孙满和这小舟有问题,你看他那男人派头,竟然还说笑话,她怎么就不知道皇帝老爷喝汤的事。
吃完饭,小舟擦桌子洗碗,孙满扫地整理桌椅,之后哗啦一下把卷帘门拉下来,从配菜间门后拖出两张折叠躺椅,打开放在桌子间的过道里,自己先躺着休息了。
隔着桌子的另一张躺椅,自然是小舟的了。
虞若寒两脚粘着重重的泥,从后门处的花园里退出来,心里矛盾极了。看里面的场景,如果她不认识他们,简直会以为他们是夫妻嘛。多像夫妻,有商有量的,彼此配合。想到夫妻,虞若寒更难受了,孙满比她大一岁,已经四十一了,可是配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似乎也很般配。可她呢,四十岁,过去她一直以为自己是鲜花插在牛粪上,想不到如今隔夜老牛粪竟然魅力焕发,还有鲜花想要插上去,而她这朵鲜花干了皱了,反倒配不上牛粪了。人家小店老板娘不都说了:你命好,嫁了个有出息、有良心的。言下之意是孙满不嫌弃她,是她的福分,前世修来的。
他的那个相好是小舟吗?
晚上,孙满弄到十点多回家,按着以往,虞若寒是不管他的,顶多通知他太阳能热水器里还有热水,把衣服脱下来泡水里。可是今天,虞若寒却熬不住要怀疑他——真是没有道理,孙满自己都承认有人了,她却起了怀疑的心,这步骤完全没必要。他一进门,换了鞋子还没坐下,她就先发腔:这么晚回来,去她那里了?这么急,咱们还没离婚呢!
孙满愣了下,看墙上的钟,时间并不比以前晚,说,哪有那力气呢,八点多钟来了三桌人,轮着炒菜,我一个人炒了四五十盘菜,他们又喝酒又吹牛,我和小舟一人一个水池洗碗,洗得腰酸腿疼的,没力气也没空了。
苦了,心疼了,抱怨了?咋就没空呢,你们不是天天都照面吗,挺恩爱的嘛。虞若寒一口气,像机关枪,也不晓得自己攻击的目标到底在哪里,反正是他对不起她。
孙满弓着腰,脱衣服准备洗澡。身体累得已经恨不得趴下了,但是他万不敢带着油烟躺在家里的任何一处地方,不是怕吵架,是怕虞若寒的眼神,怕惯了。
我想过了,你要离婚也行,先把结婚证拿出来给我看看。她跟进卫生间,大声说。青春被你耗光了,你就想离,我就不信找不着一个比你好的,她心里在赌咒。
我拿结婚证做什么?他回答她。没想到她这么爽快,一下午的时间就接受了离婚,即使知道他在外面有了人,也不在乎,他的卑微里陡然有了点怒气和不平,多年淤积的血肿有了爆发的意思。
我要拿的是离婚证书,我拿结婚证书干什么?他重复说一次,对离婚证加了重音。
我知道你拿结婚证书做什么?你偷偷摸摸,搞野女人都搞了一年了,拿结婚证书要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我是猜不到的。她说。这个男人多么卑鄙,在她面前从来都温柔地说话,如今竟然也敢话里面带着讽刺,竟然也敢跟她说外面有人了,还一年了,还让她不要着急。她不急,不,她急,急着离婚去跟别人结婚。
等孙满从卫生间里洗完澡出来,虞若寒一看他的样子,就想哭,你看这人,一辈子改不掉乡下人的习惯,穿着三角短裤就出来了。睡衣睡裤晓得穿不?就是这样一个人,当年逼着她结婚,现在她鲜花变成干花了,他又有了相好的,要和她离婚。
这么大的肚子,行动起来还方便不,那女子倒也喜欢?她把睡衣睡裤迎面摔到他脸上,恶气地问他。她与他已经有半年没有床上那些纠缠的事情了。
好使得很嘞!他把睡衣睡裤往边上一扔,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手抱在脑勺后面,入梦了一样。 [NextPage]
简直反了,有了野女人胆子大了?她愤恨地站在床前看着这没良心的人,活该她倒霉遇到他,那个老钳工地下有知就出来看看这个好女婿。她看着他,目光顺着他闭紧的双眼,往下移到肚子上,不由地看到他的私处,畏畏缩缩一团,不知道和那女子快活过多少回了,回到家里总是这个样子。想到这里,虞若寒更恨了,他在床上奋勇的时候,真是御浪的汉子,冲刺搏击,使尽万般能量,让她快活。那些年,也是顺了这点意思,觉得他还像个男人,对他有点留恋,特别是听别个妇女说谁家男人不行的时候。如今,他这点意思都留给别人了,这个人真是让她没念想了,从里到外。
他似乎睡着了,惬意地裸着自己各处的线条,包括穿着三角短裤的裆部。
她冲进厨房间,拼命翻,弄出极大的声音,每一个东西,塑料袋、打火机、吸管、勺子碰到她的手,都要被她摔出去。这世道太不公平了,老天不长眼睛,她委屈自己将就这个男人,却要被他抛弃,她要教他看看,她不是好欺负的。她终于翻出一把剪刀。
她拿了剪刀,一路大声地跑,她要他听见,做出抵抗,她把握不住自己的尺度了,她要是今天不下这手,反教他看不起,以后就没有权利再去发火了,只能随他称心地讨小老婆去了。
她需要一个劝架的人,可是她一路声势浩大地跑到床前,他已经睡熟了。她颤抖着双手,内心发生激烈的冲突,剪,不剪,剪,不剪。
安静的屋子里,只有她一人见证自己的战斗。
她站近到贴着他的身,拉下他的短裤,剪刀展开两条锋利的刃口,把那堆东西夹在中间,体内愤怒的电流从心脏传送到她的大拇指和中指上,压迫她向里发力。
他鼾声大作。
她迅速做出决定,把东西都收拾好,钱一分也不给他留下,这么多年他的钱全在她这儿存着呢。她带了几身睡衣裤,带了两股毛线。
这个画面有点熟悉,当年为了逃婚,她带着几件睡衣,带着几本琼瑶书,半夜出了门。
去哪里?出了门,站在楼下的空地上,看着雨后微湿的地面,她才发现她的决定太不周全,连个逃命的地方都没有。有些女人,即使做了妻子母亲,担当了家务,还是摆脱不了女孩的心态——有单纯不切实际的梦想。她现在站在黑夜的空旷地里,总算明白一点状况了:她从小只有那个已经过世的老钳工爸爸,年轻的时候看琼瑶书看多了,没顾得上交几个要好的朋友。结婚后,发展了织毛衣的兴趣,开始十几年还在厂里上班,后来工厂不行了,孙满开了饭店,她就出来帮孙满做下手,再后来儿子上中学,她便专门负责管儿子,闲赋在家了,没有同事没有知己。
但无论如何,是要拿出点姿态来的,如果自己被欺凌成这个样子,还好声好气地回去,岂不是扇自己耳光。况且,在这之前,她在那些毛衣里织进去的想象尽是些离婚的场面,如今不是得到机会了吗,可以学琼瑶片里的女子满腹委屈,歇斯底里一番,逃去海边,一步步深入冷水,或者站在山崖上伤心欲绝,或者在狂风暴雨里奔跑。她拎着包裹,朝夜心里走去,她没有走过夜路,几步路走得心惊胆战,夜晚的安静使一点点声音都被放大,带着回音,仿佛一阵脚步追踪着她,回身一看,是风,是猫,或者是几片叶子淅淅哗哗,或者是一个楼上的人影。 [NextPage]
坐在路灯下。有一个男人,喝了点酒,光着膀子晃到她眼前,喷着酒气,低下身仔细看她,眼睛里有条晃动的小蛇,问她,多少钱?
她心慌地摆出良家妇女的架势,撕裂了声音吼他:滚!
一手匆忙捂住包裹,躲到楼房的阴影里。
阴影里似乎除了有她,还有许多别的活物,它们闹出动静,老鼠、瓢虫、蛇、野狗还是它们的目光?她抱着包裹,落在黑暗里纹丝不动,包裹里面有她的身家性命,孙满开小饭店七八年的积蓄。
坐在台阶上,挨到半夜,她忽然明白一个道理,一切都如剧本,孤独、寻觅、绝望,落魄的表情都准备好了,惟独找不到那个理想的人在关键时刻冲出来拯救她。她等的那个人一路寻找,从远处奔跑过来,黑暗里的影子由远及近,站到她面前,她一看,是孙满,也只有他。
虞若寒一梦醒来,自己坐在墙角落里,天已经墨黑,连颗星子都没有了,眼前并没有孙满,现在他一定还酣睡在梦里。他是这样的,没有玩笑,没有娱乐,晚上回家,稍微放松一下就是长长的觉,一口气要睡到五点多钟才醒,然后去菜场进货。
估摸这个时间,两三点吧,想到时间,虞若寒才想起,自己跑得着急,连手机都没拿。不晓得他醒了,是不是要打她电话。糟了,手机好久没用,电没了,打不通,恐怕他会以为她遇到不测了。都要离婚了,活该他着急,急死了才好!也说不定他会快活得很。
虞若寒心神不定,犹豫着住进了一家旅店,不去旅店她真是无家可归了。
半夜,隔壁房间里有了搏斗的声音,喘息声,公兽母兽的尖叫。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天亮,虞若寒看见一老一小从隔壁房间出来,男子衣冠楚楚,有满头温善的白发,与野兽无关,女子仿佛是男人的女儿,娇小贴心。这个世界,几日不见,全是颠三倒四的镜头。
虞若寒百无聊赖,趴在窗口看,街上走着一对对男女,她心里想着孙满会不会给自己打电话,会不会着急。真好,没带手机倒帮了她,帮助她坚定了不联系他的念头,他若以为她想不开,会闹人命,该急成什么样子!二十年前,她离家出走,没走多远,就是站在楼顶上,他以为她要自杀,几乎是跪着求她下来的。她到底跟他回去了,心里虽然不平,但找不到自杀的理由,且那时他是惟一一个在意她生死的男子——他夺取了别人的机会也说不定。总之,手牵着手,恨不能尽,又有些伴着失望的暖心。
下楼吃饭,虞若寒看见那对老少,面对面吃饭,保持着端庄有礼的距离,偶尔说句笑话,也笑得恰到好处。她不由愤怒起来,孙满与小舟面对面吃饭,那份距离,清水一样,又分明很亲近,不晓得藏着多少东西。这些年开了饭店,他几乎都在外面吃饭,偶尔和她一起吃,也是很严肃,说话从无幽默可言。
躺回房间,拿出毛线,准备织毛衣。自打生了孩子,除了料理家务,帮孙满看管钱财之外,她就是织毛衣。起初只是怀念琼瑶书,凌康和巧眉都爱穿毛衣,毛衣里藏着情人的温暖,埋头扎在里面,闻到的是阳光、汗水的味道。织毛衣的时候,她的脑海里盛开着许多画面,离婚的,结婚的,恋爱的,奔跑拥抱的,流泪分离的……一段毛线织完,舒坦了,生命按着自己的设计盛开了一遍。有时晚上睡不着,觉得身上有一处痒,找不到地儿去挠,不晓得怎么回事,后来发现是毛衣没织。就这样,她上瘾了。
另一样结婚前就上瘾了,穿睡衣,不晓得被老钳工说过多少回——作腔势,哪样衣服穿着不能睡觉?非要穿睡衣,费钱费时,看着也不顺眼,过日子耍花腔子。这还成了她嫁孙满的理由,老钳工说,我眼拙都看出来了,你这样闹不明白日子的女子,就该嫁孙满这样的人,厚道。 [NextPage]
虞若寒把睡衣拿出来,真丝的。厚道的孙满从不穿真丝的睡衣,说牵扯得难受,但她买,他由着她,这是她做姑娘时候的一点高雅念想。她的高雅理论很多,譬如睡衣,不同的季节不同的布料和款式,都有不同讲究,但有一点不变,睡衣在家以外的地方穿,不但不雅反而俗气。今天在这里睡衣就穿不上身,旅店里的床单洗得僵硬毛白,令人怀疑,多少人的身体在上面翻滚过。她不安心让睡衣落在这种地方,家里的床单垫背全经过她的手清洗,无论将自己放到哪里都适宜。
毛衣起了一个头,就织不下去了,那些顺手而来的花式混乱成一片。这个地方,有曼黄璀璨的灯光,能看见沿街热闹的风景,可是就不能安心地做梦。怪了,心心念念想的,倒是那个早想离开的家,也不晓得孙满急没急。他不急,她便终于可以狠心离婚了,说出来,都是他不忠,可是,她到底还是希望他急。
看墙上的钟,已经中午了,孙满的店今天开了么?她跑了,他会不会报案?跑出来了,就要好好逍遥,他不是还有女人么!她又劝自己。虞若寒伏在胳膊上看窗外的男女,有了念想去注意,发现和孙满年纪差不多的人满街都是,有的秃头了,有的太肥胖,有的干瘪得不像个男人,有的脸相不争气,个别长得体面的又穿得很花哨,倒也没见几个比他顺眼的。
呆到下午,虞若寒熬不下去了。这样的男人离了是好事,省得这么在思想里折腾,再说该出家门的人不是她,应该是他。她劝慰好自己,毅然拎起东西,回家。
已经是中秋了,天渐渐凉下来,虞若寒换上了棉布长袖睡衣,窝在沙发里,织毛衣。但是心思明显散了,不能聚拢起来顺着思路走,就像毛衣的花纹,织出来的总不是自己想要的美。孙满瘦了,也不跟她闹,向法院递了离婚申请书。
申请的理由是感情不合。
是不合,结婚二十年,虞若寒一直找不到和他结婚的理由,骨子里怠慢他,最活泼的时候也就是在床上,隐忍着某种遥远的思念,沉沉地欢呼,有时候还要欢呼出眼泪。
可是现在,他要和她离婚了,她却一直找不到和他离婚的理由。她还在怠慢他,不愿同他多说一句话,像小孩子一样赌咒,对方不主动把笑脸递给她,轻轻拂她的肩膀,问她怎么了,她绝对不迁就对方。
别的女子他到底是没有,他说了,那是为了气她,为了让她同意离婚。那到底为什么要离婚呢?孙满反问虞若寒,你不晓得吗,你不是一直想离婚吗,你那个相好的等你到现在也不容易,现在虞孙南大了,上大学了,我们可以离了。原来,他不是不晓得她的心思,竟容忍她有相好的。虞若寒想起这二十年里自己对他的脸面,不由后悔,也微微心疼,他毕竟并没有欠自己什么,自己不知搭错了哪根筋,其实也并没有爱上什么人。
从提出离婚开始,他换了个人似的,自说自话,语气也顺畅了,不再思量虞若寒的感受了。
虞若寒一口咬定,我晓得?我不晓得!
孙满说,不晓得就不晓得,反正非离不可了,离婚了我自由,你也自由。
虞若寒心痛了下,说,年轻的时候没离,二十年了,老了倒扮俏,你就作吧!
虞若寒说的是心里话,她找不到离婚的理由,但心里面也没有不离的理由,从前那些很分明的道理一条一杠地压在心里,现在糊涂了,想不起来。跑出去一夜回来,心思忽地变了,就是不想离。
她现在才知道,孙满是这样一个铁心肠的人,定了主意,非要拿下,比如当年盘人家的店面,虞若寒一边替他腆着脸向亲戚借了许多钱,一边厉色告诉他这么做叫人家鄙视,他一声不吭,不改心思。[NextPage]
那些年,我为你四处求告,你在厂里那会儿,怕耽搁你评工队小组长,我流产了也不麻烦你,你都忘了?她的语气里燃着哀怨之火,二十年来自己的苦楚付出都历历在目了。
哪个人家的女子不贴男人的心,就你苦得要常常落泪?你倒是说说,这近十年,我哪一点亏待了你?钱都交给你,也不要你吃饭店里热烘冷冻的苦,在家里供着!他干脆利落地答她。
她一时间无话可说,的确她是好命,“二奶”似的不需操劳很多年了。
她想恨他,却又温温软软的,恨不起来,他不是发家致富的陈世美,她心里反倒有点惊喜。惊喜是从他提出离婚开始的,像小飞虫一样,在她心里一点一点地扇忽翅膀,使她的心毛绒绒的了。因那个隐形的女子爱上她家的老孙,为了他颠破道德、背叛世俗,她开始对他刮目相看。其实他也不矮,不猥琐,应付世界的能力要比她强多了,只是比故事里的男主角少了一张帅气的面孔和傲人的家底。被告知要离婚了,她才看到,那许多缺点,其实里面并不残缺什么。
怎么能这样想,她恨自己背叛了仇恨。她是不服输的,当年背叛了爱情的理想,她就一直在和自己较劲,拿孙满出气。
这种纠缠就是命数,我和你的缘分。她心里和老孙说。
去楼下拿报纸,信箱里有一封信。他们家的信箱是为报纸专设的。
虞若寒好奇地把信在手里掂了掂,挺沉。
把封口一点点剪开,她看见有一份报纸,看来是广告。
她把报纸展开,现在连性病治疗都喜欢用报纸做,加上一些人那方面的情感故事,塞到居民信箱里。她这样想,闲极无聊,那些故事倒也可以看看。
但当她把目光落到图片上的时候,她呆住了,仔细又看,凝神到图片里面,眼神变得柔软痴情,闪着泪光,像琼瑶故事里的女主角。
好久,才从回忆里醒来,她轻轻折起报纸,顾不得换下睡衣裤,就冲出楼去,她要把报纸给孙满看看。
她找到了不离婚的理由。该死的老头子,没事离什么婚!
这一辑报纸编发了一组“那些历经岁月的爱情”的主题文章和照片。
半张报纸上印着三张结婚证书,三代人的。
中间的结婚证,颜色泛黄,中间写着“自愿结婚”,照片上一个青涩的姑娘,梳着两把小刷子,有一个好看的下巴,眼仁乌黑,目光呆呆地望向远方,她的左边,一个清瘦俊朗的小伙子,面带微笑,倾身侧靠在她的肩膀上。
照片下面配有一段话:[NextPage]
我的爸爸妈妈八十年代中期结婚,他们一路搀扶,度过了许多艰难的岁月;一路互相照顾体谅,没有说过一句伤害对方的话;他们这一辈子没有风花雪月的浪漫,没有对对方说过一个爱字,只是为对方为生活付出自己。这种沉默不言的爱,将鼓励我把人生之路走好。
供稿:虞孙南
是的,孩子说得多好,她不能离婚!她穿着睡衣在路上飞奔,光华闪闪,所有被她挑剔剩下的记忆都回来了,仿佛一只传说中的火鸟在阳光里飞翔,温暖、幸福、不可摧毁!
作者简介:白小云,原名蔡丽娟,1978年生,2002年开始在《雨花》《青春》《中华散文》《散文百家》《黄河文学》《北京晨报》《扬子晚报》《百花园》《安徽文学》等杂志发表小说、散文若干,部分作品被转载收录。
(实习编辑:罗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