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荣敏[侗 族]
天一黑,坐落在高山深涧上的“大枫云客栈”便热闹起来。三幢侗族木楼灯火通明,住满了客人,底下吊脚的一层关满了猪马羊牛各种牲口。老远就闻得到一股牛马粪尿的气味。二楼上长长的木廊将三幢木楼连接了起来。屋檐上已挂上了一条条晶明透亮的冰吊吊,店老板娘在这又宽又长的木廊上放置了几个四四方方的土火盆。松柴块在土火盆里熊熊燃烧,浓浓的柴烟直冲到屋檐下。客人们大都是些牲口贩子,他们三三五五围着这些火盆烤火,兴高采烈地谈着各种新闻,有的还围着火盆吃转转酒,划拳打码,一个个满面通红。
在这些牲口贩子当中,一个叫吴二贯的老者却显得很特别。他脑壳上戴着一顶黑呢子帽,身上着一件加过许多补丁的黑呢子中山装,远看倒像是笔挺挺、新崭崭的。衣着奇特还不算,行动也跟别人不一样,他不愿在长廊上凑热闹。此时,他不在房间里,却跑到楼屋底层的牲口圈里一个人喝闷酒,还打算在这里陪着牲口睡闷头觉哩。他将一盏手提式马灯挂在圈门上,让灯光照得见那在半路上贱价买来的一头快要下崽的病牛。由于他手上掌握着祖传的医治牛病秘方,这头病牛真是给他进财添喜来了。他从店老板娘那里弄来一盆炭火,使这头浑身发颤的母牛不至被冻,又在火盆边放了一捆稻草,自己就斜躺在草捆上,一边烤火,右手握着他那个不离腰带的酒葫芦,一口一口地品酒,嘴里喃喃地跟那头母牛说着什么。他是在跟财神爷说话呢,心里美滋滋的。那头母牛不停地反刍,亲切地瞅着它的新主人。然而在老者心里却有着老大的不愉快,原因是今天不该住到这“大枫云客栈”来,开这爿店子的是他吴二贯不共戴天的仇人家。说来那还是旧社会的事情。二贯的老阿爹就是在这个店里被抢而受伤至死的。后来二贯才知道那是当时的店老板黑棒老二勾结强盗干的勾当。虽说解放后黑棒老二被人民政府依法枪毙了(他的罪行是利用客栈谋财害命,杀了人便将尸首丢在店门前的深涧里,前后一共害死了七条人命),可吴二贯心头的仇气却是至今没消。在平时他是断断不会到这里宿店的,今天是他的马车出了毛病,半路上耽误了时间,这才不得不住到这里来。二贯老者一进店心头就一阵发热。当时如果店老板或店伙计惹动了他,那他非要闹个人仰马翻不可。但主持这店子的却不是黑棒老二的儿子,而是一位年过四十并不相识的胖老板娘。老板娘提着个八角形灯笼给二贯老者和他的儿子狗狗引路,帮他们关好牲口,还破例地答应了老者的要求,给病牛安排了一盆炭火。她态度谦和,笑脸相迎,处处为客人着想,还给老者的病牛找来了精饲料——热豆浆、黄豆粉、豆渣菜饼。
自认是铁石心肠的二贯老者被软化了,唉,开口难骂笑脸人啊。再一打听,原来那黑棒老二的儿子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打坏了腿,下肢瘫痪了。怪不得这爿店子掌事的是女老板呢。不久,老者又有了进一步的新想法。那是刚才老者去账房里要求给个小火盆照顾他的病牛时,还没等走进去便听到老板娘在里面跟一个人在谈什么捐款问题。老者一听陡地一惊:且不忙进去,先听听捐的什么款。只听老板娘说道:“……龙四冒大哥,不是我们客栈不愿捐款,如今这条路上客人多了,牲口一天到晚不断槽,我们的店面不得不增修牲口圈和客人的住房,店里还得增加人手,开支大,这就把钱花得差不多了,头个月捐了一百元的修桥补路钱就已经很紧手了,哪里还再拿得出钱啊!四冒大哥,请你们高抬贵手……”
“哈,话这样说就不大合适罗!前个月捐的那一百元,当然算你做了贡献,可是一百元够做什么?上头决定把你们这条路修补好,还不是为了这条路上的牲口贩子些(们)行走方便?说穿了还不是为了你们多赚钱?哈哈,这年把来你这客栈赚了多少钱我们工商局是有数的,多的不说,让你捐个三百元应该的吧!将来立碑,你的名字会刻上去的。当然罗,这捐钱的事全靠自愿!”
“四冒大哥……”
“好了好了,不吃敬酒也可以嘛!……不过,这回你放心好了,我们不会再卡你的执照的……”
……
二贯老者听着听着,不禁怔住了:娘的拐拐,这不明明是敲诈么!……他二贯老者也曾捐过十几元补路费,可是总不见有什么人来修补这条破烂不堪、行走艰难的深山古道,后来他才知道这里头有骗局。二贯老者曾为此事去找过县工商局的王局长,王局长说:“路是要修的,但不允许借募捐之名搞敲诈,也不许搞土政策!”王局长还说:“不要把你自己的工作看轻了哟!这不光是你们牲口贩子赚几个钱的事,应该把这看成是开发山区经济工作的一个组成部分!这个工作很重要,以后有情况你只管来找我。”二贯老者很喜欢这个提法——开发山区经济,面子上就觉得很光彩;相反地,说为了赚钱才赶牲口,那太俗气了。……二贯老者本来并不在意那十几元钱,却不料没过几天钱竟真的被送回来了,还给他道了歉,说以后不再搞这样的募捐了。但奇怪,这“大枫云客栈”竟然在前个月捐了一百元,还不放过!看来他们现在并没收手。……老者再一想就觉得自己也受骗了,自己那十几元钱归还回来,并不是他们决心改正,实际是搞的掩人耳目的把戏,既骗了他,又骗了王局长。……今天他们还居然威胁老板娘,说什么这是给她吃“敬酒”。那就是说,“敬酒”不吃的话,就要给吃“罚酒”。还说什么“不会再卡执照”,这说明他们曾经卡过老板娘的执照。这些人心毒手狠,什么事都会做得出来的。上头政策是好的,可少数坏家伙混进了工商部门,干着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哼!且看他们要怎样地给老板娘吃“罚酒”!
老者此刻已同情起老板娘来了。他想到了他们这些牲口贩子和客栈休戚相关的关系。客栈是为他们这些牲口贩子们服务的,那些人动不动就拿“吃敬酒”、“卡执照”等手段敲诈客栈,这就直接和间接地在触动牲口贩子们的尊严。二贯老者觉得,敲诈客栈也就是在敲诈他们这些牲口贩子,他心里有些动火了:“娘的,我们这些牲口贩子些(们)在这条路上赚钱容易么!?”俗话说:钱在高崖,不苦不来。这条古道坑坑凹凹,没有一处是平展的。古旧的石板早已被车轮和马蹄踏碎了,碾损了。有些石板前些年被人们拿去修水库造梯田。那时这条路上禁止长途的牲口贩子们通行,一条古老的石板路冷冷清清,杂草丛生,人迹少至。只是这两年来,上头打开了禁令,这条路才重新活跃起来。但这条路太难走了,剩下的石板东一块西一块,一不当心,车轮子就会陷进石缝里,马蹄也会踏进深深的石窟窿拔不出来。天一落雨这路上的泥泞就更不消说了。马蹄踏在石板上的破裂声常常使二贯老者心头一阵阵发紧。一声又一声,石板没有碎,他的心却碎了。他心疼这拖车的牲口,他的马车上通常装的都是架子猪和肥猪,牲口拖牲口,总是拖得很重。每走一步那两匹钝马就要大喘一口气,肩胛上、脖颈上、肚子上汗水长淌不断。“唉,是拖得太重了!”老者每每都这样叹口气说,“忍着点伙计们,过了这个岭就有阳关大道了,加把劲,咬咬牙就过去了!到晚上我会犒劳你们的!”他给牲口喂精饲料,用一个竹筒给牲口灌药酒,让它们的内伤在一个晚上就平愈。……唉,这钱是多么不容易赚呐!可这些人却随便叫人捐钱!客栈的钱还不就是牲口贩子们一点一滴凑起来的么?
老者在账房门口一阵发呆,心头很沉重。那个叫什么龙四冒的人走了他都没察觉。倒是老板娘看见了他,叫了他一声“格老”(侗语,对男性老人的尊称),他这才记起自己的来意。
老者给病牛灌了药坐下来,边喝闷酒,边考虑是不是抽个时间,再去拜访一回王局长。这样考虑着,二贯老者就想得更多了,只见那酒一口一口地灌。不多一会儿,二贯老者便觉得浑身燥热。心绪激动起来!他蓦地站起身,一把摘去脑壳上的呢子帽,又哗哗几下子脱去了身上的黑呢子中山装,将帽子和呢子衣一起挂在牛栏上。嘿,这下我们才看见他贴身穿的是一件无领的侗族大襟衣,脑门上还有着一溜平时扎侗族包头帕的印迹。不过,一个侗族格老,一个牲口贩子,何以要戴呢帽子、穿呢制服呢?唉,那还是土改时候的事了,当时有人议论吴二贯解放前当过牲口贩子,说不定赚过大钱,要分他的“浮财”!万一分不了,也得划他个富农成分!如果富农也划不成那怎么也得划他个富裕中农。幸亏土改工作队掌握政策好,吴二贯才幸免于难。在分胜利果实的时候,他不要那些耕牛、农具、肥猪等实惠东西,却一眼选中了这件价值昂贵的呢子服。此后凡是人众的场合、出门赶场或是办什么事去,他总要把这“胜利果实”穿在身上。为匹配这身呢服,又咬咬牙买了一顶呢子帽。他认为,“胜利果实”穿在身上可以引人注目,这是无声的语言,说明他吴二贯不是地主老财剥削者,而是个地地道道的、分过胜利果实的贫农!有时他还要特意走到那些曾想把他划为“富农”、“富裕中农”成分的人们面前去兜兜风,说句把俏皮话,心里还得意地想:“看哪个脑壳硬的敢把老子身上的呢子服剥下来!”他亲切地叫它“我的油遢壳”!
老者脱了衣帽又继续喝酒,眼珠子定定的,还在思考着女老板被人敲诈的事。虽然头顶上长廊里十分热闹,而且大都是在谈论着各种行情,这都是二贯老者平时最感兴趣的话题。但这时老者却对这些生意经一点儿也没兴趣了。
叮叮咚,叮叮咚……
二贯老者头顶楼上传来了侗族琵琶的声音。二贯老者一听就晓得,这是他那儿子狗狗已经洗完了澡回到房间里来了。青年人嘛,能在房间里呆得住么?一定是在准备出去玩耍了。
老者握着酒葫芦站起身来,跨出牛圈门抬头朝楼上望去。可不就是么,那狗狗已经上下焕然一新,一边弹琵琶,一边朝木楼的长廊那头走去。还且弹且唱,那男声假嗓,咿咿呀呀地老远就能听见。老者听出来那是一首古老的侗族情歌:
一年哟,只有一个春天,
一月哟,只有一次月圆,
一天哟,只有一个夜晚,
我的伴哟,要珍惜这大好光阴啊,
让我们坐到一起来唱歌说话吧,
快快开门哟,快快开门啊莫迟延!
…………
狗狗打扮得光光生生,穿一件蓝涤卡学生装,新筒裤,黑哔叽盖面塑料底白边鞋,头上两块瓦式一破二开的正分头。虽然不是侗崽的打扮了,但他手握琵琶且弹且唱,这就说明他是个真正的侗家罗汗(侗语,即后生)。二贯老者盯着狗狗心里骂着“这狗日的”。今天就是因为他半路上修车子误了时间,才害得不得不住进这仇人家开的客栈里来;而且,他明明晓得这是仇人家,却乐呵呵的一点仇气的影子也没有!唉,现在的年轻人呀,弄不好连祖宗八代都忘光了。
突然,长廊上响起通通通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一声声惊咋咋的叫唤:“天呐,是他来了!”“快,帮店老板娘一把!”听得出来,人们正从长廊上纷纷跑下楼来。
老者不想出去凑热闹,但心里却也嘀咕:出了什么事啦!?人虽不想出门,两手却在收拾火盆,他一边用火钳扒了扒炭灰,将火盆里的红火盖住,一边竖起两只耳朵。
“快看,已经到院子里来了!”一片叫更显得紧张了,撩拨得老者发火:“妈的,是哪里着火了不是!?”心里这么想着,站起身来,一脚将栏门踢开。
果然像是出了什么事,整个客栈里闹哄哄的,院里和二楼的长廊上早已挤满了人,一个小伙子抱着两手在铺着青石板的天井里走来走去。他穿着一件方格子黑白相间的人造革皮衣,格外打眼,脸上有一块少说也有二寸来长的刀疤,在灯光下闪闪发亮,一看就知道是打斗留下的印记。他头上没有侗族包头,肩背上也不带侗族琵琶,不像是侗家的罗汗,二贯老者从他那半侗半客(这里称汉族人为客家)的声腔,也断不准他是不是汉族后生。只有那脑壳上一破二开的正分头却跟自己的狗狗一个样。“四不像,倒像个闹客(指胡闹的人)。客变侗,我说你不中用,侗变客,我说你要不得!小伙唉!”老者这话当然是喃喃地在肚子里说给自己听罢了,“哼哼,我倒要看看这个不侗不客的闹客要咋个闹法!看这来头说不定又是来找店老板麻烦的人,会不会又像刚才那样来找老板娘捐钱的?娘的拐拐哟,一个晚上就来两个募捐的……”
然而事情似乎又不是那么简单,穿皮衣的闹客却装正经,他穿着大皮靴,笃笃地在天井里石板上踱着步,板着面孔对呆立在台阶上的老板娘说道:“……乃若姆老板娘哟,你还没听清楚么?我就再给你说一遍:你的客栈扩大营业已经半年了,可你才交了三个月的税!前三个月该补交多少你是清楚的,还有管理费和利润提成也按三个月计算补交。至于你这前三个月没交税的性质嘛,应按未经批准擅自扩大营业论处,本该没收资本,停止营业,考虑你是初犯,经研究课以罚金处理。给你算了一下,这几项加在一起,你应交款三百零四元二角伍分,毛数不算,你交三百整就行啦!现在正式通知你,明天早上收钱!收了钱我再给你补办手续。如果在限期内不交,那我们就只好照章办事,派人来接管客栈罗!”
(实习编辑:马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