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石舒清[回 族]
不知始于何时,青年的我竟漠然于谋求生计,却无缘无故地、徒劳地冥想生命与死亡一类。越想越糊涂。越糊涂越绝望。绝望成了一道厚实而不可逾越的障蔽,使我几至窒息。我时常含泪回顾自己走过的这二十余年,竟是那样那样的无聊,那样那样的遥远而又漫长。
我恐惧地想:还要这样无聊下去吗?还要这样漫长下去吗?无聊而又漫长的生命多么难以度过。这时候我便忍不住想起姨奶奶来。姨奶奶竟在这残破无望的世上呆了九十多年,九十多年呵,三万多个漂漂泊泊、平平淡淡的日子。
她是怀着怎样的一种指望才活了九十多岁?
她是咀嚼着怎样一种生之况味才活到了九十多岁?
姨奶奶是我的一个本家奶奶的姐姐,无儿无女,丈夫也早逝了,曾收养过一个女儿,就住在女婿家。后来不住了,又搬到几个弟弟家去。姨奶奶有三个弟弟,她就轮换着去住。后来都不去住了,就搬到我三奶奶家住。
我那时上中学,也寄居在三奶奶家里。
我与姨奶奶住一间屋子。一间小屋子。
记得那时候,我待她是不怎么好的。那时候我活得很愉快,没有多少烦恼,我是不愿且讨厌与一个老奶奶住在一起的,虽然我很胆小,一个人睡下总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黑暗里悄悄儿活动。渴望能有个伴儿,但我不怎么欢迎姨奶奶做我的伴儿。
她太老了。
时常盘腿坐了,头如折断的树枝一般,无力地垂下来。可以终日不说一句话。
我觉得很压抑,因此常常不理会她的存在,打开收音机或者用很小的声音唱歌,所以小,是怕大房里听到。我觉得与姨奶奶相比我有许多优越性。
而且有时候我还会故意占很大一块炕,用我的身体,我的书、墨水瓶、钢笔一类,来排挤她。那炕原本就不大。她就睡了很小一块儿地方,像一捆谷秸一样紧裹着自己。
但她从不恼。
她竟挺疼我的。常常在我下晚自习前,焐好我的被;常常把我晚上拉得很乱的书,整齐于我的头边儿;常常变戏法儿,摸出一个果子来,说“给,吃去”;不看我则已,看时,必是慈眉善眼,必笑;常常对三奶奶说:“舍木是个好娃。”
我是个好娃?
在姨奶奶口里说出我是个好娃,真是奇怪了。我却不怎么理会不怎么认真姨奶奶对我的评价,依然如故地待她。要是三奶奶说我是个好娃,我或许会得意起来,或许会真的勉力去做一个“好娃”呢。
不知为什么,我那时总觉得自己优越于姨奶奶,且优越得多。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的问话,有时竟得到我充耳不闻的沉默回答,你说我是表现了自己怎样的优越!
如今想来,不仅可笑而且可憎了,我问自己:“你优越个什么?!”
但那时的优越方面还是比较具体的。
比如每一周礼拜六,我都要回家的,回家去与我的父母妹妹团聚。
于是每一周礼拜五的晚夕,姨奶奶必要与我说几句总是相同的话:
“明儿是礼拜六?”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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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儿回呢?”(她似乎不是问,而是一种陈述,一种忧伤的自语。)
我又嗯一声。
“回去你们一家子就全了,你大、你妈、你、你妹妹,你们一家四口儿全了。”
我觉得这是一句废话,所以我连那个“嗯”字也没有了。
“回去问你大你妈好,就说我问候她们着呢。”姨奶奶不在乎谁的冷漠,兀自说。头深深地垂着。礼拜六早上,我要回去了,她又说:“今儿回呢?”
罗嗦。
“今儿黑咧你们就全了。”
咋这么罗嗦。
我瞅了一眼她,她也正瞅着我,那般苍老清瘦的脸上竟鲜活着一种羡慕非常的神情。
我感到了我的优越。
“今儿黑咧我一个了。”我听见姨奶奶咕哝着说,而我已经走出去了。
礼拜六是我最快乐最有希望的一天。
我那天要回家去,与我的父母与我的妹妹团圆呵。
因着我一段时间的不在,一家人都对我异常亲热,都与我说话,都对我说:“吃,好好儿吃。”
礼拜六的晚夕,团圆的晚夕,我幸福的晚夕。
我终于摆脱与姨奶奶在一个屋睡了。我的两边儿,都睡着我至亲的人。我把姨奶奶的问候转达了吗?
不,那晚我们已经够快乐了,没必要再听取谁的问候与祝福。
自然,礼拜天下午又成了我至惆怅至烦恼的时间,我要与我的一家分开了,团圆要破裂了,我又要去学校了,又要与姨奶奶一同住了。下了晚自习,自学校到三奶奶家的那一段路,回忆着昨晚的温馨与幸福,我的脸上,悄悄地印着泪了。
一进那间小屋,我愈发惆怅起来,姨奶奶还在,依然那般无声地坐着,依然那般低垂了头颅。真希望有一日我进来,那地方空了,姨奶奶又搬到什么地方去了,那该多好!
姨奶奶却似乎正盼着我的到来,抬起头,很高兴地说:“来啦?”我说:“嗯”。
“你大你妈都见了?”
又是废话。我没好气地嗯一声。
她却持续着她的高兴,用手拍拍炕,说:“上来上来。”又说,“你大你妈好着没?”不待我说嗯,她又说:你妈给你做了啥好吃的?”
人家愈是伤心的,愈是不愿提及的,这老人竟愈是问。我说:“没啥好吃的。”
可能是我的声音里有着极浓的排斥抵触情绪,姨奶奶言犹未尽地瞅瞅我,终于垂下头去,进入深长的沉默与思索里。
我自然不愿多说一句话。
我早早儿睡了,背对了姨奶奶,想我大、我妈、我妹妹,想昨儿晚夕。悄悄地我就流着泪了。姨奶奶就那样静坐着,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其实没见姨奶奶之前,我就听三奶奶说过姨奶奶。三奶奶那时说得很抒情,说了许多许多姨奶奶的好处。说姨奶奶是个苦命人。年青的时间好俊呢,险些儿成了一个司令的太太。说姨奶奶命薄,俊,人好。经常说,经常说。
我想这辈子若不见姨奶奶,因了三奶奶的描述,姨奶奶或许会在我的心里美好地存在下去,因为我那时确已对姨奶奶有个很好的印象了。在我的想像里,姨奶奶不是个头缠白盖头,紧缠了脚脖子的老婆婆,而是一个极美丽的少女;是一个穿着旗袍,打着花伞,与一个威武的军官一同自花径里挽臂走来的丰腴的官太太。
可是我后来见了姨奶奶。姨奶奶的真实形象猛烈地摧毁了我塑造的形象。我怎么也不能把这个面容清瘦,眼窝深陷,身着发了白的蓝对襟衫子,戴着白盖头,紧束着脚脖子且弓了腰的老人与美丽的少女联系起来,与丰腴的官太太联系起来。而况自姨奶奶来了后,便再也听不见三奶奶诉说姨奶奶美好特征的一些话,倒是有一天隐约地听说,姨奶奶与三奶奶不是亲姊妹。
我惊讶地发现,姨奶奶竟把我当做她的一个亲人,姨奶奶用注视亲人的目光注视着我。
有一次我病了,躺在炕上发烧。姨奶奶艰难地行动,一次一次地将一块热毛巾敷在我的额上,我记得她将一个脸盆放在小凳子上,脸盆里盛着水,水里浸着毛巾,每每将毛巾捞出来,她都要在自己的脸上试一试,而后才置于我的额上。
夜里,我的高烧退下去了,她极高兴,似收获了什么难得的宝贝,一次次用冰凉的手来摸我的额,说:“凉了凉了,凉得多了。”我也有些感动,我说:“中了,姨奶奶,你上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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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上来了,很近地坐在我身边,很亲近地瞅着我,像瞅着她自己的亲儿子,像瞅着她自己的亲孙子。我不知想了一些什么,总之我有些感动。她不时仍然要来摸我的额,忧郁地说:“还是有点烧。”又问我心上烧不。我说不。她说咋不烧呢肯定烧呢嘛。
后来夜深了时,她忽然下去了。
当时我们已经熄了灯。我以为她要小解,轻轻说:“我把灯拉着吧奶奶?”她说:“不要拉不要拉。”
门轻微地响了一声,她出去了。那夜里外面刮着大风,什么东西在房的上空呜呜地响,玻璃没有钉稳,像谁凌厉的牙齿交错地响了一般。
我爬起来,由窗上向外望了一下,一片黑暗,什么也瞅不见。我不知姨奶奶走入黑暗的什么地方去了。
我静静坐着,一时觉得很空茫。
忽然,门又轻微地响了一声,接着是姨奶奶一声很轻的咳嗽,走到我跟前,说:“拿上,我给你偷了两个。”随即有什么东西冰凉地贴在了我的脸上。我一摸,是两个梨。“吃上,心上就不烧了。”姨奶奶悄悄地说着就爬了上来,睡下了,我听见她轻轻地说:“胡达呀,你饶恕者。”
我没说什么。我不知该说什么。
我在黑暗里悄悄儿吃着那两个梨,我没有吃出梨的味道,我记得我偷偷地哭了。
这场病以后,我对姨奶奶好了一些儿。但我对她的好,哪里比得上她待我的好,哪里比得上呢。我想,在我的生命里,如果某一天遭有不测,人说:“你亏了人了。”我会接受。
我亏过人。我亏过这个无依无靠视我为亲人的老人。
姨奶奶有许多许多的清规戒律。
饼干出现多少年了?水果糖出现多少年了?她从未吃过一块,从未吃过一颗。
回民在饮食上原本就有所选择与取舍,姨奶奶尤甚。这么说吧,凡是真主所造,又未经不值得信赖的人加工过的清真食物,她才吃。所以罐头她就不吃,机子面她就不吃,街上买来的肉她也不吃。
姨奶奶有许多“不吃”。
而且她与别人不同用一缸水。每搬到一处,她都有个要求,给她独自准备一个缸,小缸;再备一个缸子,小缸子。
她的这一要求是她见憎于人的主要原因。“都是个穆民嘛,谁的水不净?谁的缸不净?”后来有些厌她的亲戚如此说。
她却极固执于是。不满足她她就“搬家”。
我曾注意过姨奶奶的水缸,擦得很是黑亮,盖得很是严实。一丝儿微尘也不得入内。水缸向上不远的墙上,悬了一个小铁瓷缸子,也是极净。
姨奶奶待我挺好,挺好也不如待她的水缸好。要是我要用她的水缸,她就会说:“用大缸子去吧,这个不要动。”很决然,毫无商量的余地。
她要是出门干什么,必要庄重地叮嘱我:“舀水的话大缸里舀去,碎缸里没水。”
果真没水?待她出去,我偷偷揭开来看,哈,清凉凉一满缸水,哄谁?
姨奶奶还封斋。一般的穆斯林,一年封一个月斋,姨奶奶封几个月呢?不清楚,印象是她常封斋,常常在夜幕垂临时走出去望天空出没出星星?
反正她唤我起来时,已封上斋了,垂了头坐着,面前是一个小红桌子,小红桌子上一只香炉,香炉里燃了三根儿香,已临近尾声了。
满屋里都是香味儿。
经日经月,经月经年,常常如斯,不曾间歇过哪怕一天。我那时受着唯物主义教育,对姨奶奶的那种虔敬、那种执著、那种苦修一般的行为与思索漠然置之,我想,要是姨奶奶有我这么点文化,有我这么一套唯物主义常识,哪还会有那么多清规戒律吗?还会放了安乐不享,那样地去做无谓的沉思与苦修吗?
我那时很可怜姨奶奶。很为她悲哀。如今却轮到我为自己悲哀了。
我悲哀于自己的无知与浅薄,再想到姨奶奶的举止时,不禁肃然了许多,不禁悄悄儿生出敬意来。
深邃漫长的夜,一个年近九十的老人独对清灯(确实点过一盏煤油灯的)燃起三炷长香,而后垂首静坐,她在思索一些什么
呢?她是否真在这般宁静的夜的静坐里听到了什么声音或看到了什么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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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后悔,我该问一问的。像姨奶奶那样一个漫长的生命,那样一个无依无靠的生命,要活到九十多岁,定然有其活着的根据与指望的。
不然,活着是多么地空茫而又绝望,活着是多么地寂寥而又无奈。
我没想到姨奶奶竟在宗教一事上求助于我。
那是一个晚上,姨奶奶从哪里摸出几个蜜枣儿,给我。看我吃了,她忽然有些害羞地拿出一片儿纸,极为珍爱地看看,又看我,欲言又止,难以启齿的样子。后来,终于说:“舍木,姨奶奶想麻烦麻烦你。”
我也注意那张纸了。我盯着那纸,说:“啥事儿?”
她又极珍爱地瞅瞅那纸,突兀地说:“你不要给人说。”
我不知是什么事儿,我不由地庄重了,我庄重着点点头。
姨奶奶有些羞赧地说:“这是点经,拱北上你爷给我写下的,叫你给我教。”
我一惊。
我知道这是什么。据说,嘎德忍耶门宦的精髓主要在“点香瓦”里头,一般情况下,这种“杜瓦”是秘而不宣的,掌门人要经过长期地考查、考验,觉得你确实够格了,确实能守得住了,才教给你,得这杜瓦的传授最早者,不会低于四十岁,有的人被考查了一生,也不曾得到这一点杜瓦。
不知为什么,我的心有些跳。
姨奶奶到了八十多岁,才得到了这点精髓!她有些掩饰不住地羞赧与兴奋:“你不要给人说,给你三奶奶都不要说。”
我点头。
“说了就不得了了。”我说我不说。她就让我净了手,然后把那片纸犹犹豫豫地交给了我。
上面是几行汉字,写得颇见功夫。我却不解,因仅仅是阿文的音译。便照着字给姨奶奶教,姨奶奶学得极认真极虔诚,像呀呀学语的婴儿跟他的母亲学第一句话一样。我教一句,她念一句。她学得很慢,感人的是那种坚韧无比的学习精神。
后来,我烦了。
姨奶奶锐气却丝毫无减,说:“再教一遍就中了,再教一遍。”教罢了,要睡时,她从我手里把那片纸讨回去了,安放她的性命一般珍藏起来。
花了几乎一个星期,我才教会了她。
她很高兴,如得了一个终身圆满的结果一样,吐一口气,说:“这一会我把舍木的济得了。”
又把那片纸讨回去了。
我说:“给我去吧。”
她竟怕夺似地扭了一下身躯,说:“给你?不得活了。”
又谆谆对我说:“你不要给人说,说了,胡达往死里罪呢。”她说得那般认真。
自那以后,她常有着一种超然的宁静与闲适;她的脸上,常有着一种收获了的喜悦与幸福;而且,我突然发现,姨奶奶的
脸上还轻笼了一抹高贵的气质。
感谢那个礼拜五,三奶奶家清扫院子,把许多的东西都搬出来了。
就发现了一张发黄的照片,六寸左右。上面有很多很多男人女人还有娃娃。
三奶奶看了,忙拂去土尘说:“这是我们全家照,这是我。”她指着那个被一个女人抱着,还辨不出男娃女娃的小人儿说。我却注目于站在边儿上的一个少妇了。
那少妇二十五六模样,身材修长而匀称。黑白照,看不出她衣着的颜色,却较之于彩色更悦目。她薄冰上一般站着。头上裹一玄色手帕,极艺术,似一个刚从遥远飞临枝头、轻束了翅膀小憩的喜鹊。修长的手指相扣了拢在腹下,像无声地锁着一些什么。自然最动人的是她的容貌,最动人的是她的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含着轻愁与羞赧,还有一丝儿淡淡的迷朦,那样永远地瞅着一个位置。像一泓清冽的、流动的却没有声音的秋水。我肯定,除却有关的人,无论谁看这张照片,都会一眼发现这个少妇,都会因她的存在而忽略掉其他那么多人的存在。
我用襟子擦擦手,伸出一根手指去,指了一下那少妇,又匆匆抽回来,问三奶奶说:“这个是谁?”
三奶奶看了一眼,说:“这就是你姨奶奶。”
我是怎样地吃了一惊!
我不甘心似地又问:“就咱们家的这个姨奶奶?”
三奶奶嗯了一声。
我一下子就愣在那里。我不知我想了一些什么。一会儿走进那间小屋,看见姨奶奶依然那样低着头静坐的样子,我的目光有些酸涩。我不知我看到的眼前这老人是不是假像。我不知我看到的那张照片是不是张假相。
照片怎么会是假的呢?
老人怎么会是假的呢?
但那般美丽清雅的少妇,何以会成为这般老的形象呢?作为具体的姨奶奶,这两种相去甚远的形象哪个是她的真实呢?哪个
是真实的她呢?
不容置疑的是,姨奶奶曾经美丽过。非常非常地美丽过。
我因此也相信了三奶奶说过的,姨奶奶险些儿成了司令太太一类的话。
我后来老是想起姨奶奶与郭司令之间一些难以述说的机缘与联系,我觉得那个郭司令在姨奶奶这一生中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而姨奶奶于郭司令,却丝毫不曾影响着他什么。当然他曾因姨奶奶而献出了一枚金戒指,但金戒指在郭司令,不过偶落身上的一丝儿微尘,存在与遗失都不会改变郭司令什么。
但郭司令却改变了姨奶奶整个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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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只郭司令拥有改变人的能力,而姨奶奶却没有呢?为什么呢?
说是那年,到处过队伍。姨奶奶的村子周围,也扎了一支人马。为首的就叫郭司令。
那年姨奶奶满了十七,长得比照片上不知强过了多少。许多的人家来说媒,姨奶奶大不给话,候着,指望结一个大瓜。
坏就坏在那天黄昏。
郭司令们去干什么,路过姨奶奶家,进去了,说牲口渴了饮一点。
适逢姨奶奶自灶房里出来提水,就被郭司令发现了。
那天,司令在姨奶奶家盘垣了很长时间,夜临了,吃了晚饭,郭司令从手指上脱下一只戒指,给姨奶奶大说:“老乡,你那个女子,我看上了。这是聘礼。你看啥时间方便我啥时间来迎。”说毕骑马走了。姨奶奶哭了一家。姨奶奶大说:“这个蛮子,这个蛮杂毛。”姨奶奶妈说:“咦,我把你个蛮子,你还想娶我的女子,看你想得好的,看你想得好的。”
姨奶奶只是哭,哭着说:“要给蛮子做婆姨,我就不活了。”
本家门里的人聚了商量,最后统一意见先将姨奶奶择个主儿嫁出去,再还他的戒指,要问的话,就说:“实在对不住,我们也想高攀呢,命苦者早找下了。”
免不了要担风险的。担吧。于是姨奶奶大就偷偷地放出话去,说原先请过媒人的人家现今谁来到最头就把女子给谁。
等了两天,没一个人来。
司令却遣人来问信了,问了姨奶奶大一头的汗,胡乱地吱唔过去了,于当夜悄悄儿把姨奶奶嫁到山南里,她丈夫比她大二十多岁。
姨奶奶见到丈夫时哭了,哭得极伤悲。姨奶奶大也流着泪说:“总比嫁给那蛮子好。”
然而,也正在姨奶奶出嫁的当天夜里不知因了什么原因,驻扎于村子周围的军队悄悄儿转移了,不知转移到哪里去了。
郭司令非但没来要人,连那枚戒指也遗落了。郭司令撤走的消息一传开,传来一片嗟叹声,一些钟情于姨奶奶的小伙儿恨得咬牙跺脚拔头发,可是迟了!
听说姨奶奶于那边闻了信,便开始上了一吊,没吊死;以后又上了几吊,都没吊死,便不再上吊,安安心心过日子。姨奶奶二十六上,五十多岁的男人过世了,没留下一男半女。这时节便有了一些说法,说姨奶奶是个苦命人。
后来,又有些人来说姨奶奶,不知什么原因,均遭到姨奶奶的拒绝。不知从哪里收养了一个女子,娘儿俩寂寂寞寞地过着日月。
我后来一想及姨奶奶的这段生活,脑子就很乱。我觉得人在这世上真正地处在一大片难以澄清难以超越的混沌之中,拥有生命,却惑于生命;拥有能力,却囿于命运;拥有双足,却迷于路途。
我常想:假设当初姨奶奶嫁与了郭司令,她整个一生,会是怎样一个流程?还会有这漂泊的命运吗?还会有这虔敬的念想吗?还会有这雪白的盖头,紧束的裤脚吗?
假设,郭司令来了,适逢姨奶奶不在或者没有从门里出来;或者郭司令的马渴了,他们却牵到另一家去饮。
再假设:郭司令见了姨奶奶,看上了姨奶奶,扔下了聘礼,可是有一个大胆的痴爱姨奶奶的后生却冒着大不韪娶走了姨奶奶,那将会多么美好!那样,郭司令这件事倒成了一件好事,它使这男的借此表白了他对爱情的坚贞,也使姨奶奶因此永生地感激着这个青年。多好,多好,这样多好呵!
还可以假设如是:姨奶奶大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磨好了利斧,专等那蛮子来迎娶时冲上前劈翻。如此,也有个好结果的呀……
想着想着,被那一点极偶然的难以预卜的错位震撼不已:哦,片刻之后,连那婴儿也能看到的事实,片刻之前,竟连深睿的智者也不能预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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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然,那稍纵即逝的偶然,那突如其来的偶然,片刻之间,竟成就了如此悲苦的、难涯的、漫长的必然!
哦,空茫的生命,难卜的命运!
我含着泪水,盯着我附满疑惑的双足。我有时真不敢走动,我真怕自己这一双年青而又无知的脚,在片刻,一瞬之间走出一个偶然的失足,却让我永远地、必然地去承受,呵,那将是多大的灾难。
想起姨奶奶的一生,我的脑子就很乱很乱。我甚至迷惑了生与死的界限。
我不知我这样写是否还算一篇小说,但我早已不把它当一篇小说写了。我虽然不知道什么是小说,却听说小说可以虚构,而这里从人到事,哪里有半丝儿虚构呢?
既然不作为小说写了,就这么信马由缰地走吧。
那是一个什么日子我忘了,记得三爷与三奶奶去履行什么仪式走亲戚了,我晚夕回来,他们还没回来。
我回到家,偌大的院子一片静寂,吹着小风,树叶子微微地响着。大房里灯黑着。我与姨奶奶住的房子,窗上却亮着一片儿昏黄。三爷爷的院子很大,很静,一点儿声音也没。更高的地方是黑暗,是天空,还有几颗稀疏的星。
大院里很寂静。我走入屋里,见姨奶奶那样垂首静坐着,纹丝不动。屋里一点儿声音也没。
她没有发现我。我怀着欣喜悄悄儿退了出来,悄悄儿到大房里去了。
今晚有电视剧:《武松》。
我轻轻地推开了门,我没有打开灯,我悄悄儿向电视柜走去。到跟前,我拿手去找开关,却连电视也没摸到。电视呢?我静静地立在黑暗里想。我的心有些跳。就在这柜上嘛,昨儿夜里还在的嘛。
我于黑暗里摸到一把椅子,踩了,往更深处摸,突地一下就触到了什么,接着就是一声破天裂地的巨响。
我的心倏然一惊,再紧,再紧。我知道我闯下了什么祸。
我就那样,在黑暗里站在椅子上,久久地站着。我的周围都是恐惧,我被恐惧淹着。
后来,门忽然响了一声,“谁?”姨奶奶问。
我没有应声,这一刻我忽然害怕起姨奶奶来,她将是事实的第一个目击者。此刻任何一个知道事实的人都会使我胆战心惊。
灯亮了,地上一派狼藉。果然,果然是电视摔碎了,果然是电视!
姨奶奶还没有瞅见,说:“你站在那搭干啥?”
我说:“我……”我的泪水下来了。
姨奶奶终于发现了,她一时也有些呆了,久久地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我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娃,你咋闯这个祸呢,你看你,你不要命了。”她慌乱地说。
我的嘴里没一点唾沫了,口好干。刚刚流出的那点泪,也干在了脸上,再没有泪水流下来。
你咋这么手闲,娃,多少钱的东西,你不想活了。”姨奶奶慌乱地说。我看见她的脸,惨白如纸,看样子她也怕了。后来我想虽则是我打了,但她也脱不了干系。
我立在粉碎的电视机前,像肇事的司机立于遭了车祸的人面前一样,满怀恐惧,没有言语。姨奶奶看了一会儿,突然上前来,蹲下,用那枯瘦如柴的手一块儿一块儿拼电视的残片,拼上了,掉了;拼上了,掉了。后来,她不拼了,在电视前沉默地蹲着,时间就那样毫不留情地冷酷地流逝着。
我害怕极了。早忘了武松,只盼望突然来一场地震,毁了这触目惊心的现场。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听见姨奶奶说:“去,你睡去。”
我竟听话地移开了脚步。
“你睡去,你爷要问,你说不知道,你不要说你打的,记死。”我走到门上,她对我说。
我点点头。留下破碎的电视机与姨奶奶,回到了我们的小屋子。我很快就睡下了,我还为姨奶奶拉开了被子。共住四年多了,我第一次为姨奶奶铺开了被子。我下决心,以后日日要为姨奶奶铺被子。
后来我蒙了头听动静。
我听见大门响了,我觉得我的心于同时也被什么分成了两半儿。我听见爷爷奶奶自我的窗前走过去了。似走在我的心上。
好沉重,不敢呼吸。哑一声,大房的门开了,我一瞬间整个儿成了一只巨大的耳朵,专注地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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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静。
但很快就听到了声音:
“简直胡闹……”
“太……妈的……”
我恐怖极了,我重新以被子蒙了我的头,我用手堵上了我的耳朵。
我不听了,我不听了。
我怕死了,我怕死了。
我在发抖。
我不听了。
呵,可怜的寄居的年届九旬的无依无靠的我的姨奶奶,你在说着一些什么?在那般的事实面前,在那般的阵势面前,可怜的老人,你怎样述说着电视从柜子到地上然后粉碎了的话呢?姨奶奶,我尊敬的老人,你是在替我承担灾难呢呀,你是为一个感到比你优越,漠然于你的呼唤与关心,把你排挤到炕角的混小子辩解呢呀!
姨奶奶,我的姨奶奶……我蒙着头,堵着耳朵,脑里胡乱地想着,想着,不知过了多久,大房里的声音息了。不知那屋里的人在干什么,又过了很长一段儿时间,我听见我们的小屋的门哑地响了一声,很忧伤。我听见姨奶奶进来了,我想开灯,却没有开,我悄悄地躺着,装着睡着了,我听见姨奶奶喘着气,悄悄地爬了上来。
睡吧,姨奶奶,我给您把被子铺开了,从今儿起,我要开始给您铺被子,直到永远。
“主啊,你饶恕者。”姨奶奶躺下了,这样叹了一声。
我的泪水就泉水一样涌了出来……
第二天早上,我正迷糊,却被姨奶奶唤了起来:“上学了,舍木。”她喊道。
我爬起来,见她依旧那样垂首静坐着,面前小桌上的香炉里,那三炷香早已燃尽了。
我洗了脸。我要走了。我第一次向姨奶奶告别道:“姨奶奶,您缓着,我走了。”
姨奶奶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我发现一夜之间,老人又似衰老了许多:“啊,你走呢?你走。”
那天晚自习后,我回到三奶奶家时,大吃了一惊:
姨奶奶不见了!铺盖也不见了!
那间小屋子一时间空阔了许多,我的铺盖被方正地放在一角儿,那么孤独那么无助那么凄凉。
我忙去问三奶奶。“我姨奶奶呢?”我惶惶地问。
三奶奶奇怪地盯了我一眼,说:“走了,走西吉的红土崾岘了。”
呵,姨奶奶走了,姨奶奶“搬家”了。姨奶奶走了,走了。我四年的伴儿走了,为我铺被的人走了,为我叠被的人走了,唤我上学的人走了,给我梨吃的人走了,代问我父母好的人走了,受我冷落的人走了,替我受难的人走了……
呵,姨奶奶,我才准备为您铺床的呀,我才准备每天早晨向您道别的呀!哦,姨奶奶,姨奶奶!
我立在那里,不管爷爷奶奶的惊奇,一任我的泪水往下流……
那天夜里,我一个人睡在那个小屋里,我感到难以言说的孤独与凄凉,我觉得我失却了身边的温暖,好冷啊。
那天夜里,我没有想我大,我妈,我妹妹。我一心一意,不由自主,牵心动肺地想姨奶奶——这个与我共住了一千多个晚夕的孤苦无依的老人,我一边儿牵心动肺地想,一边儿牵心动肺地哭。我知道,姨奶奶是因我才“搬家”的。
在三奶奶家,虽则我们都是寄居,但,似乎,我的地位比姨奶奶高一些儿。姨奶奶,你以你衰微“贫贱”的身躯去承担如此重大的责任,哪里有好结果呢?我知道,您是因我才“搬家”的!我知道!
那个悲痛的晚夕,思念的晚夕,一个满怀愧疚的十五岁少年悄悄儿发了誓,发誓要对他的姨奶奶报恩。
可是誓言有没有攥着的拳头紧硬?谁的誓言用纯金铸成?
那个在悲痛里,在愧疚里,蘸着泪水书写誓言的少年,在不久以后竟忘却了他的姨奶奶。
让自己避开,归罪于时间,说,时间真是个奇异的东西。
是啊,时间真是个奇异无比的东西(只好如此说)。时间真是个忘恩负义的残酷的东西(只好如此说)。仅仅几年时间,我当时发誓为姨奶奶报恩的那种心情,就被它冲淡了,淡成一丝微风了,淡成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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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时间,我考上了大学,我工作了,我生活愉快,心情舒畅,万事如意,我几乎不记得姨奶奶了,我几乎不记得我曾打碎过一台电视,一个九十岁的老奶奶因承担我的罪责而离开了寄居的地方。
我几乎忘了这些。我想人在愉快的时候真是健忘。
直到去年,极偶然的一天,极偶然的一件事情,使我对一惯“熟悉”的自己惑然了,使我对生惑然了,对死惑然了。
我卷入了不可知的漩涡而难以自拔。
我年青的生命常常因一些锋利的、难以回避的观念而动荡不安,时时刻刻处于一种困境,时时刻刻被什么威胁。
我深切地感到了活着的艰难。那种比缺衣少食艰难多少倍的艰难啊。
于是那安详地活着直到高寿的人多么叫我羡慕,我想他们所以安详,所以高寿,定然是有生的秘诀的。
便不由得想起了姨奶奶。
才想起了那个有恩于我的老人。
遗忘了这么长时间,突然想及,竟有了一种至为奇怪的感觉,竟觉得姨奶奶早做了古,与我共处的那段时间已恍若远古了。
我克制着这种感觉,忙忙到三奶奶家去询问,如若姨奶奶还活着,千里万里,我都要去寻她,不仅是答谢她的恩德,更重要是求她再救我一次,真正地救我一次,告诉我她凭什么活到了九十多岁?告诉我为什么要拥有这生命,拥有这生命到底是要干些什么?!我要问她,求她解答!
到三奶奶家,果然印证了我的感觉。姨奶奶殁了。
“无常得容易得很。”三奶奶却多话起来,历数了姨奶奶生前的诸多事迹与品性后,伤感地说:“早起起来说晕的,喝了
点白糖水,笑着说:‘我怕没事了。’一阵阵儿就主啊主啊地喊着口唤了。”
我听着。我没有流泪。
不能为自己的活着欢笑,又何必伤悲于别人的无常呢。
想及姨奶奶疼我一场,无常了几个月我才知道,不免有了一丝难言的伤感,便掏出二十元钱,交待三奶奶,到姨奶奶的忌日上,出散一下,以表一下这个淡然了许多,微薄了许多的心愿。
而我却没有讨到我渴盼的答案。
出了门,站在院里,暖暖的日光照耀着辽远,恒久的寂寞。许多的树被伐了,只余了一棵老榆,又遭秋风落了叶子,几只土色的麻雀,于枯枝残杈上立了,啁啾着世人不解的喜悦或者痛苦。我蓦然觉得这院子好大好空阔好寂寥,这天空好高远好无限好难及。
我告别了三奶奶,出了门,走到了街上,
我没有问到答案。我后悔自己迟了一步。街上有许多的人,许多的人都生机盎然,兴致勃勃地活着。
我觉得自己很不和谐,忙踅身进入一条小巷里去了。
我想:心上没路时,走哪里不一样呢?
小巷深邃而又宁静,正适合我一个人走着胡乱想,我忽然想:即或姨奶奶没有古去,即或我找到了她,我是否便能讨得答案呢?即或我讨得了答案,那答案,可否正是我所寻找的答案?如果,如果……不,不是呢?
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无论如何,活到九十多岁的姨奶奶定然是有个答案的。
无论如何,我要去寻找这个答案。
姨奶奶,疼我的我的姨奶奶,受我冷落的我的姨奶奶,替我承担罪责的我的姨奶奶,真正优越于我的我的姨奶奶,您安息吧。
而我还活着。
我还要活着。
去寻找那令我安详如您,高贵如您的答案……
附言:
三爷爷、三奶奶,设若你们能看到这篇文章,千万不要生气,千万不要误会。你们也是有恩于我的,我一直铭记着。请你们原谅我。
(实习编辑:马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