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蓝怀昌[瑶 族]
一、布鲁伯牛的命运
小米鸟把身上的羽毛扯光了,冬天用什么御寒?庄稼人把大牛砍杀了,春天用什么耕地?何娅妮呆呆地站在木楼前思虑着。在她身边,四大瑶寨的长者们,急匆匆地把一株凤尾竹深深地插在楼门口。这株高高的凤尾竹,还滴着水珠,无声地向山里人报告一个噩耗:此间木楼死了一个人——何娅妮的丈夫。
凤尾竹下,四大寨的长者们低垂着头,经过一阵短促的商议后决定:明天酉时,砍杀娅妮的布鲁伯牛,为她的丈夫举行葬礼。砍杀大牛,这是四大寨自古沿袭下来的没有文字的寨规,谁也不敢违背。
娅妮听了长者们的话,她那圆润的脸上,笼罩起一层愁云,大大的眼睛潮湿了。她走到木楼下,用手轻轻地抚摸布鲁伯牛圆滚滚的身子,大颗大颗的泪珠落到牛身上。嗨,丈夫死了,丢下两个孩子给她。大的九岁,小的才两岁,往后他们怎么活下去?如果杀了布鲁伯牛,责任田、责任地怎样耕?
大前年冬天,家公死了,请魔师来举行葬礼,砍杀了一头布拉则牛。翌年春耕,丈夫躬着腰,拉着犁,犁不了三分地,丈夫光溜溜的脊背上,积了一摊汗水。娅妮还没日没夜地踩着脚犁,抡着月锄。直到脚犁高挂,月锄歇息,布谷鸟飞走了,格鲁花凋谢了,播种和插秧时令也已经过去。后来呢,种下禾谷,只能收下禾草;种上玉米,只能收割青杆。这一年,他们一家四口人,又只好从国家仓库里背回八百斤米,才算度过时光。山中的泉水是清甜的,长者们的话是善意的,但是,话不会长出五谷来。砍杀了布鲁伯牛,谁还能背犁拉耙?咦,这铁锤捶不烂的寨规,这大火烧不毁的旧习,不是明明白白地坑死活着的人吗?娅妮想到伤心处,便呜呜地哭起来。
九岁的女儿花花来到妈身边,眨着小眼睛问:“妈,爸死了,为什么还要杀布鲁伯牛?”
妈把女儿搂在怀里,说不出话来,她的苦楚,长者们不晓得。“听奶奶说……”娅妮追述起她老奶奶讲过的一个古老而又古老的故事:那时候,天地间一片苍茫,人们还吃着人肉。谁家老人死了,儿女们就得把肉分给亲友和寨上人吃。有一天,牧童黎坡拉索在坡上放牛,望着母牛生仔,半天生不下来,痛苦极了,母牛流下泪。黎坡拉索回到家里,把这件事讲给母亲听了,然后问:“生我的时候,你也这样痛苦吗?”母亲点头答应。从此,善良的黎坡拉索就不主张吃人肉了。母亲死后,埋到高高的山上。当亲友和寨上人来要吃他母亲肉的时候,黎坡拉索杀了一头牛给人们吃,将牛角高高地挂在坟前的木桩上。此后,不再吃人肉了,寨里死了人,就砍杀一头大牛给人们吃……
“美勒昵,不杀牛吃肉不行吗?杀了布鲁伯牛,谁来帮我们拉犁?”女儿问妈,妈不晓得该怎么回答。女儿望着妈的脸,泪珠滚出眼眶,刷刷落下。女儿不吭气了,扎在妈的怀里。青竹坡上,山风吹着竹枝,像有无数支喇利在呜咽……
夜,黑沉沉。雾,灰蒙蒙,猫头鹰在楼角咕咕地叫了几声。法里寨的长者黎蛮索,两手梳理着他那根又细又黄的辫子,然后用白头巾裹起,盘在头上,低声细语地对娅妮说:“娅妮妹仔,鸡子都快叫了,得赶快去请魔师来念《送词》,把你丈夫送上西天。还得把舅爷喊来,舅爷是要亲自砍牛的呀!”长者说得很轻松,“哦,天是真的不早罗,去吧,去吧!”
二、铜鼓声声
“嗡哄,嗡哄,嗡嗡哄”,铜鼓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把四面大山震得颤抖。一声声催人泪落,一声声催着娅妮上路。
娅妮是个贤惠、善良的女人。孩提时代,在这四大瑶寨,很少有女娃读书,娅妮却跟父母磨破了嘴皮,居然进了学校。十年前,她丈夫阿宜还只是一个未挽发的小伙,母亲就死了。只留下阿宜和父亲。父亲多病,成天躺在竹床上。没有腌酸肉吃,阿宜就上山捕地雷蜂,去套鸟,去跟伙伴们围猎。二十二岁的阿宜,没有一个姑娘和他“玩表”。元宵前夕,娅妮路过阿宜楼前,看到风雨中的一老一少,心里酸楚楚的。到了元宵节晚上,圩场亭间聚拢了几百对男女青年,在唱细话歌,在“玩表”。娅妮也在黑压压的人群里走着,寻找阿宜。后来,在一个偏僻的墙角找到了。她用细嫩的手去拉阿宜,用细话歌来倾吐内心的爱:
你像一只山鹰,
飞到我木楼后的金钢树上,
我想用雪白的丝巾系在你身上,
待你飞走的时候,
我可以久久地凝望……
阿宜的眼睛湿润了:
我是一株光秃秃的鸭脚树,
画眉不会落在枝上;
我是一块孤零零的岩石,
白云不会落在石上。
三月的红花开了,
我还是一身白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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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节之后,格鲁花开了,布谷鸟叫了。娅妮主动来帮阿宜播种,娅妮偷偷来帮阿宜插秧。夜里,娅妮把熬热的药,端到阿宜父亲手上。待到茶枝挂满黄橙橙的果,画眉在山间做了窝,地雷蜂孵着蛹,瑶家人收了五谷,娅妮就来到了阿宜的木楼上。她没有按照四大瑶寨的规定索取彩礼。因为,她深知在这个年头,阿宜拿不出四只鸡,阿宜捧不出四斤肉,阿宜酿不出二十斤酒,阿宜没有一斗二糯米饭。蜜蜂飞向花丛,是为了采花酿蜜,娅妮来到阿宜身边,是为了共同创造美好的生活。
结婚之后,娅妮为了挑起一家人的生活重担,不能当民办老师了。头一年,夫妻俩养了两头猪、五只山羊。到年下,国家又把棉被、棉衣、蚊帐送到山里人的手里。正当生活像火一样旺的时候,却倾来一场暴风雨。大前年,家公一死,砍了一头大牛举行葬礼,四大寨来了六十四个铜鼓手,“嗡哄,嗡哄”地敲了两天,这木楼里的“经济基础”崩溃了。刚刚挺起腰杆的木楼主人,又得弯下腰,到山外的国家粮仓去背米。政府又要拨款来救济了。咦,柚子皮是厚的,鸳鸯柑的皮是薄的,难道山里人的脸皮是柚子皮做的吗?娅妮想着,脚步迈不开,心儿怦怦跳,她实在不愿去请人来杀布鲁伯牛。
“去吧,去吧!娅妮妹仔,瑶山上的云再浓,总有散的时候,砍了牛变穷,丈夫在天也会恩施妻儿父老。”黎蛮索催促着娅妮快把魔师和舅爷请来。黎蛮索亲自交给她一把大砍刀,是丈夫去接她回楼的那一天,用背带缠着送到舅爷家,而后背回来藏了十年的砍刀。现在,砍刀上拴着白布和几线谷穗。娅妮接过大砍刀,手不停地颤抖。当她背着两岁的孩子,扛着竹枝,拿着砍刀走下楼梯,消失在苍茫夜色里的时候,泪珠一滴一滴地落在砍刀上。
三、幽深的夜
月黑风高,一条弯弯曲曲的石板小路,伸进竹林掩映的芭地寨。小路时而低落,时而凸起。娅妮走出了法里寨,就得用干竹枝点火照路,她一连划了三根火柴,点燃干竹枝。火的光,慢慢地发亮、发红。火烧着夜,烤干她脸上的泪珠。我们民族善良的黎坡拉索,改革了吃人肉的习惯,我们就不能用别的牲口代替大牛去死吗?如果没有黎坡拉索,我们不也还处在吃人肉的时代吗?娅妮心头翻着绿色的浪,金黄的风。当火光照着路边那一堆黄泥土坟的时候,她的脚步像凝冻了,心还在颤栗。这坟是她家公的坟,黄泥土上还未长出芭芒。坟前的木桩上,挂着两只牛角。那时候,丈夫还活着,他请来魔师念《送词》,请来舅爷砍杀牛,娅妮哭了一天一夜。谁也不清楚她是在哭家公还是哭牛,或许是两者都哭。她不忍心看舅爷挥起那把大砍刀,然后就是牛血像山泉水一样喷进木盆里,长者们便端来酒坛,把酒也倒进去。于是,男人们便用木瓢舀起牛血酒,大口大口地喝着。明天,要是布鲁伯牛也被男人们大口大口地喝着血,她今后怎样过日子?她不能像丈夫那样躬着腰拉犁,孩子还小,也不能像她那样扶着犁把。二十多年来,国家年年救济,买农具,买牛。四大瑶寨的父老们年年砍牛。现在,土地像个金娃娃抱在庄稼人的怀里,可是我们古老的土地,离开了耕牛,还能有什么欢乐?
娅妮走着想着,来到了芭地寨口。她犹豫了,彷徨了。只要进了寨,见到了魔师,见到了舅爷,魔师就会到丈夫的棺材边念着她听不懂的《送词》,然后问丈夫需要什么,要一头牛还是两头牛?如果是要两头牛,娅妮还得去借一头,这该遭多少罪呀!一阵山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才记起来,刚才在慌乱中,忘了束头巾。寨里的鸡子拍打着翅膀叫了,天还是墨黑墨黑的。娅妮真想用砍刀去砍古老的石岩,让砍刀钝了或是缺了口;娅妮真想把砍刀伸进深深的石缝,将砍刀撬断。哦,想得太天真了,大刀钝了舅爷不会磨砺吗?砍刀断了,不会再找一把吗?布鲁伯牛还是逃不脱被砍杀的命运。
娅妮痴痴地望着砍刀,这时,她才想起黎卡多来。尽管他这两年不愿去作魔师徒了,但找他帮个忙,也许行。娅妮向寨里走去。走到黎卡多的木楼梯下,她收住了脚步,待到心跳稍平静的时候,才去敲门。木楼里闪着煤油灯的光亮,有人起来开门了。娅妮瞅见门边上插一柄木头刀,刀柄绑一束白纸。她心里明白:这是四大寨的人,以此来挡“鬼”、拒“鬼”于木楼门之外的意思。
“啊,娅妮,魔师不在家。”开门的正是黎卡多。灯光、火光照着他黑黝黝的脸膛。他是魔师的儿子,小时候曾跟娅妮在一个班读书。后来,在那个艰难岁月里,父亲为了培养他成为一个高明的魔师,接自己的班,便把他从学校拉回寨子,那时他小学还未毕业。卡多呢,正想找一碗饭、一块牛肉填满肚子,也就毅然跟在父亲身后去走寨,给人做葬礼。从此,她和他才分开。娅妮坚持读到初中,才回法里寨来,当民办教师、织布、纺纱、种山。那时,两人还是很要好的,直到各自成了家,才不互相往来。后来,卡多的妻子也对他走寨、当魔师不满,就背着小儿子,拉着大儿子出走了,离婚了。卡多感到很痛苦,当新经济政策如春风化雨,降落到四大瑶寨时,卡多真的不走寨了,就连亲戚做葬礼,叫他扛铜鼓去敲,他也不出门。他感到丢脸:“那是骗人的事呀!”现在,在这深沉的夜,娅妮找上木楼来了,手里拿着砍刀,已经明白表示:她的丈夫死了。
“卡多,师爷不在就好了,我请你去一趟。”娅妮轻柔地说道。
“月亮树已经换了新枝,我早已不去给人做葬礼!”
“看在我心爱的布鲁伯牛份上,你去一趟吧!”
“啊,我不!我再也不能行令杀牛了!再杀牛,我们四大寨的牛就要绝种,我不忍心让我的父老们光着背,弯着腰去拉犁!”
“流下山的泉水是清的,你的心是亮的,请你去是为了不要砍杀我的布鲁伯牛。”
“啊……这……”
“是的,在这时刻,魔师的话是圣旨,你说什么,父老们都会相信。”娅妮还是恳切地说。
“画眉鸟会唱歌,我黎卡多能说什么?”
(实习编辑:马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