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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新作《匿名》选读:把人从城市文明中绑架出来

2016-01-18 14:57:16来源:凤凰文化    作者:王安忆

   
一次偶然事故,阴错阳差,他被绑匪带走。绑匪为了消灭踪迹,将他弃于山坳。这个山坳在七十年中曾因地理位置成为民间的一个集贸地,后来经济开放,村民逐渐走出山坳,村庄荒落。他一人在此地挣扎生活,度过了一秋一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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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匿名》


  作者:王安忆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年:2016-1


  页数:450


  定价:39.00元

  王安忆长篇小说新作《匿名》,这一次,更出乎你的预料。


  他是上海退休职员 ,受聘在一家私人企业工作。


  一次偶然事故,阴错阳差,他被绑匪带走。绑匪为了消灭踪迹,将他弃于山坳。这个山坳在七十年中曾因地理位置成为民间的一个集贸地,后来经济开放,村民逐渐走出山坳,村庄荒落。他一人在此地挣扎生活,度过了一秋一冬。春天时,他不慎酿成山火,出逃后遇救,被送往山镇养老院,不期然遇到当时的绑匪;又寻机去往县城福利院,辗转找到上海家人。但在即将回家时,他坠入江中,顺江河流向大海。


  此一遭际中,有无数的人和事进入他的生活。而他因应激反应失去了记忆,像一个初生的孩子一样,重新认识了世界和人生,将原始文明重新经历了一遍,最后成为一个新人,汇入了永恒的时间。


  上部·归去(试读)


  一


  等他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暗叫一声“不好”,事情已经变得不可挽回。


  杨莹瑛这时候还没觉得异常。不过比平日略迟,不定哪一刻,电梯门“哗”一响,然后,钥匙在锁眼里一转,一老一小进来了。接下去,杨莹瑛就耳尖起来,电梯口一有动静,便开出门去,还有一次误听,以为电梯上来,结果一动不动,没有人。下班放学,开门闭门的纷沓平息了,楼道里有一股煎炸的油香,不知从哪一扇缝隙漏出来。杨莹瑛关上门,心里嘀咕一句:外公昏头了!


  自从抱外孙,他们便互称外公外婆。因两人都长得后生,推童车在小区和公园,常被人当成一对晚育的父母,令他们颇不好意思也不无得意。直到现在,外孙五岁,上幼儿园大班,两人方才露出点外公外婆的相,事实上,却已资深。女儿休完半年产假,上班去了,孩子留给两家大人轮流带,但孩子多半与外家亲,女儿是爸妈的小棉袄嘛!尤其上了幼儿园——隔条马路就是外公上班的地方,接送都方便,于是,索性就住在外婆家里。


  再一次电梯开闭,杨莹瑛克制着没探头,对自己说,随便他们去!可这回却是奔她家,门铃响了。吐一口长气,扔下手里的东西,猛地拉门,外面的人倒吓一跳,里面的人也怔住了。一吓一怔之间,一个小人从脚边倏地蹿进去,一言不发,直跑入房间,砰一声关上门,外孙生气了。凡晚去接人,回来就要给颜色看的。来人是幼儿园老师,年轻时髦的女孩,急着要走,说小区不让停车,就知道是有车的,所以才能亲自送到家。杨莹瑛送老师下楼,是礼数,也是有许多疑惑要解,可老师又能知道多少?两人站在电梯里,就只是道谢和不谢地客套,下到楼底,看门前果然停一辆浅灰帕萨特,驾驶座上是一个年轻男孩,显然是在恋爱中。回进电梯,上楼,推门,外孙已经在哭,无限的委屈。杨莹瑛只得万般抚慰,同时打电话,打到外公单位座机,没人接听,打到手机,手机关机。他的手机向来如此,或是没电,或是欠费,抑或干脆忘在家中,好在少有情急之下,如今天这样。杨莹瑛明知无果,却连拨几个,负气似的,其实是心慌。放下电话,外孙不哭了,祖孙俩手牵手,有一时静谧。停了停,再拿起话筒,这一回是拨了女儿的号码。


  女儿安置妥手里的事务,在高峰时段的车阵中会合先生,再一并上路,进门已近八点钟。本来以为母亲过度紧张,此刻陡地提起一颗心,喉咙口的埋怨吞回去了。家中坐了一周人,母亲的姐妹,父亲的兄弟,甚至还有她的婆母,一并转向两个年轻人。儿子坐在外婆与奶奶中间,不同以往的轻佻,态度也是审慎的。电视机播放一出不知名的情节剧,音量大得吓人,也没人去调低,任其喧哗,气氛更显得不安。


  在座已有人建议报警,却又怀疑警方能否受理,不是说失踪二十四小时才能立案吗?可是,又有人指出那是从美国电影里看来的法律,不足为凭。倘若平时,大家就要笑了,现如今,谁还笑得出来?做大伯的,最年长,辈分高,退休前做过科长,亲戚淘里有威信,发话了:勿论哪一国的法律,都循常情常理,撑足算,人不过晚回来三四小时,怎么也称不上失踪,报到派出所,一定吃回账!听了这话,众人都轻松一些,有人拿起遥控器调音量频道,小孩子也吵起来,要看动画片。只有杨莹瑛忧虑不减,她最晓得事态的蹊跷,因为最晓得事情中的这个人。这个人,只有早回来,没有晚回来。掌握遥控器的人调到上海夜新闻频道,说当日里的事故会有播报,于是,房间里重新静谧下来。


  九时半的新闻播完,已经十时半,滚动字幕条里也未有半点信息。杨莹瑛站起来,上前揿灭电视,说:我要去他单位走一趟。一众人纷纷起身,那小人儿已趴在奶奶膝上睡着,也醒过来。此时方才想起他,就需留下人照料陪伴,最后选定奶奶。他却要跟去,哄也哄不服,大人渐失耐心,做父母的吼叫起来,于是一阵嚎啕。杨莹瑛忽觉不祥,心别别地跳,簇拥中走出门,下电梯。门前的地面黑压压的,抬头则是万家灯火,分坐两辆自驾车,再招一部出租,前后相跟,一行上了内环高架。


  所谓“单位”,杨莹瑛连名字的全称都未记下,只知道是台资企业,经营物流,由朋友的朋友推介。聘用退休人员是企业惯例,无需缴纳四金,成熟的年龄和经验,老派规矩,最用得称手。本人呢,消遣了多余的时间,挣一点额外的钱,可谓两厢里情愿。杨莹瑛甚至没细问他做的究竟哪一类业务。这个人一辈子都是做内勤,新式叫法为“文秘”,填些报表,起草申报案,结算用度,登录物品的新进废用,除此又还能做什么?连一次外埠的出差都不曾有过。但她知道他单位在哪里,北苏州河地方的一幢居民楼,和外孙的幼儿园相邻。所以接受朋友的推介,很大部分出于接送小孩的方便,还可从他的窗口,用望远镜看顾外孙。中间曾有一次,房东业主要结束租赁,收回给儿子结婚,外公外婆很是纠结了一回,后来,业主儿子的婚事黄了,继续合同,才又安稳下来。这样一起一落,杨莹瑛对那房子的地点就有印象。


  夜间道路通畅,只一忽儿车就下高架,从过街天桥底下穿过,进到横街,拐弯处就是一片高层。小区门口停一辆出租车,亮着灯,主客正交割车资。一推门,出来人,向这边打个照面,是那推介工作的朋友,路上打的电话,人已经到地方。朋友向一行来人点头握手,一直没有停息与手机对话,是在联络朋友,这家公司是朋友的朋友的关系,他也并不十分知情。联络显然不那么顺利,几回尝试没找到朋友,只得联系彼此共同的朋友,然后再是共同的朋友的朋友,朋友圈渐渐扩大。朋友打着电话走头阵,后边跟了车和人,进去小区,蜿蜒转折,来到其中一幢高层底下。朋友将手机啪一声关上,通话结束。面对十几双巴望的眼睛,不作任何回答,而是转向物业保安。


  与物业交涉是为钥匙,朋友的意思他处当有一把备用钥匙,以应不时之需。物业说业主们入住无一不换门锁,即便有钥匙也不能擅自进入私宅。朋友解释并不是民居,而是公司用房。物业说,这话如何说好,业主有权处置自己的房屋,但是并不因此改变楼盘的性质,是民居不是商用——那么,大伯发言了——倘若漏电漏水,殃及左右上下,家中又无人,要知道,上海的公寓楼,有多少空关的。物业回答,通常会留下联系人的电话!说到此,双方都心头一亮。物业翻开一本册子,果然有一个姓名和电话,但等报出,正是朋友的朋友,可不是一直联系而联系不上吗?现在只有一个办法,物业说。什么办法?报110,警察到场,撞门!众人不由静下来,仿佛意识到事情的严重,竟然要用上这么极端的办法:撞门。同时,也有所提醒,那就是,也许症结就在门里头。这时候,杨莹瑛站到前面,门厅的日光灯下,她的脸色格外显得青白,物业判定这个女人与事主最有关,态度温和下来。杨莹瑛只说一句话:师傅,麻烦带我们上去敲门,试试看。物业师傅不再推挡,关上抽屉,走出来,抽卡按在电子锁上,门嗒一声开了,一行人跟着进到楼里,上了电梯。


  公寓的门闭着,听得见电子门铃在里边响,有性急的人伸手在门上拍,物业师傅立即制止。是啊,什么时间?半夜。电梯井里一阵轰鸣,正停在这一层,一并回身看,走出两个年轻女孩,踩着高跟鞋,旁若无人地走过,进去对面的公寓。夜晚的寂静被搅动,继而又平息。不晓得谁的手,伸出去握住门把摇两下,分明是徒然,可是,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那门竟然闪开。所有的人都定住在原地,没有移步。门没有锁,甚至,没有关灯。


  从玄关,就可看出装修的简单。墙面刷白,浅色复合地板。厅里几乎空着,一具饮水机,也没关电源,不时发出咕噜噜的换气声,还有一张折叠方桌,两把折叠椅,多少年前的老样式,大约是房东家的旧物。房型是两室一厅,厅是暗厅,白天也需开灯。朝南的主卧黑着,厅里的灯光投进去,看得见房间中央摆一张大班桌和一具皮靠椅,闪着簇新的幽光。桌面空空,四壁也空空,极少有人光顾的样子。另一间,朝西,是一个窄长条,通常给孩子作睡房,如今是写字间,有办公桌,橱柜,传真机,电脑,碎纸机,倒是有办公业务的气氛,仔细打量,也只有一个人活动的痕迹,这个人就是他。


  室内的寒素,说明无论出租方还是租赁方,都是拮据的。有余房出租,多少算得上小康,却是不知道这公司情形如何。人们四散在各处查看,所有的窗户都没装窗帘,玻璃镀一层薄亮,这城市的夜晚是有光的,于是就像裸在露天。物业师傅,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跟着浏览四周。楼里的住户每日价从跟前来回,与他们收送东西,却无从知晓他们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在这个当值的晚上,不期然走进其中一格单元,称得上是奇遇。他渐渐放下戒备,变得话多,甚而至于饶舌。这爿公司不错,他说,清静,不像某些租客,生人多,垃圾多,快递多,外卖多,还多喜欢装修,这里敲敲,那里敲敲,就引出邻里纠纷,对物业态度也不好,五斤狠六斤,当物业是他们的杂役,一会儿让搬东西,一会儿让叫出租车,那些白领小姐,仗着年轻,很会来事,差使他们买牛肉面,送取洗烫衣物,真是让人头昏!这一家就不同了,平时常见的只有一位先生,虽不多话,却很客气——说到此,不由收住,意识到这行人所来目的就是这位先生,他向里间屋看一眼,杨莹瑛在那里,无疑是他的女人了。顿了顿,继续说——那位先生骑自行车来上班,不像有些人开自驾车,停车又是个麻烦,老先生的自行车和我们的助动车停在一起,一点没架子的!听的人打断了问,老先生什么时候下班走的?他遗憾道,七点钟才来接夜班,老先生通常下午四点钟离开,所以——又添一句,“老先生离开时总会道再见。”然后便沉默下来。


  杨莹瑛站在办公桌前,无须辨认,只一眼就看出不是别人,就是他的桌子。这是一具老式两头沉的办公桌,漆水都剥落了,一头抵在西窗下,一头悬空,横头牵一条细绳,挂一条蓝白格子旧毛巾,显然作抹布用,但洗得极干净,晾得也平整,杨莹瑛好像看见了他的手。桌面也是整洁的,一台电脑,一个塑料文件筐,筐里摞着图表、信函、单据,分别用夹子夹着,其中传真纸上的字迹几乎褪到无色,都还保存着,特别用笔写下日期时间。有一个笔记本,以人名分栏,时间顺序为记录,杨莹瑛稍加思忖,方才明白记录的是往来手机短信。她认出他的脾性,对电子通讯的不放心,还是相信白纸黑字。同时呢,也看见他的清闲。桌面上立着一盏绿玻璃罩的台灯,灯下的文具盒里,分门别类放着曲形针、订书机、笔、固体浆糊、透明胶带。边上是他进出拎的黑色皮包。杨莹瑛拉开台灯,旋即又拉灭。沿桌面看过去,看出窗外,对了两幢楼之间,绰约可见有一幢多层楼房,带一周花园,外孙的幼儿园就在那里。他说用望远镜看外孙,就是从这个角度吧,能不能看见什么,则令人怀疑。现在,望远镜就在左手第一个抽屉,很宝贝地团在一块丝绒布里。


  第二格抽屉里有茶叶罐,一把紫砂茶壶;第三格是上一年的贺年片,这一年已经过了大半,贺卡还竖在橱柜上,数量少许多,因为开始手机短信拜年了。卡上的贺词多是印刷的现成套话,落款为各种名称的公司单位,抑或再加上一个龙飞凤舞的签名,没一个字认得出来,总之,是生意之间的例行交往。最底下的抽屉里有一双旧布鞋,供雨天里换穿。他那时代上班族的基本装备就都在这里了。另一端的抽屉就沉了,满满的都是使用过的教科书和作业本,是房东家的存物,留之无用弃之可惜,放在出租房里可延缓处理的决心。推上抽屉,走出房间,转进厨房,没有安装煤气灶,料理台上搁一具微波炉,旁边是两个微波炉碗具,一个乐扣乐扣饭盒,杨莹瑛认出是自家的东西,每天满的带去,空的带回。此时,洗干净的盒与盖,倒扣在洗碗布上,说明并不是回家,他去了哪里呢?


  一众人将里外间所有的大灯小灯都打开,明晃晃的,衬出窗户外的夜色,已经是午夜零点。有谁拨通家里的电话,接电话的声音很清晰,这边问:回来了吗?那边答:没有。关上电话,人们静着,忽推开落地窗,这才发现有阳台,于是,一拥而出,就听头顶传来叮脆响,阳台上方的檐角挂着一只风铃。杨莹瑛被铃声惊一跳,脚步迟疑了,落在最后。心里骇怕得很,觉出楼层的高和突兀,仿佛孤立在云端,周围一切都到脚底下。风铃继续摇曳,打着旋,她认出来了,是女儿出嫁丢在家里的。小女孩子的爱物,紫色的玻璃小蝴蝶,上下错落的一串,被他拾来挂在这里。就知道,他是喜欢在这里上班的。


  物业的男人感叹一声:真清爽啊!他专对了杨莹瑛:阿姨你不知道,有些公司的邋遢,吃过的饭盒就扔在门口,汤水淌了一地,马桶和水斗堵塞,也不疏通,只一味用泵打,结果管道爆裂,漏到下面人家!可是这整洁却是增添了寂寥,还有寒伧,远不像是兴隆的生意,但要说惨淡经营,又当有挣扎,也没有迹象。物业继续说着:爷叔——他将先生改称“爷叔”——爷叔多有耐心,又仔细,待人多么和气,春节我儿子结婚,麻烦爷叔写请柬,一句话没有,隔日就写了一百份,帮大忙了!我们这年纪的人,写字上不了台面的,读书碰到文化大革命,读什么书?现世罢了!男人絮叨起来,聒噪得很,对了寂夜里担心事的女人,觉着自己沉闷的人生其实是静好的,难免有些得意,又抱了些歉意。


  阳台里的人趴在护栏上,用手电筒向下照,用意是明显的。手电筒的光,勉强下去十数米,便消融在暗黑里,模糊地移动一会,收起来。回到屋里,就好像将夜色带进来了,人人脸上都罩了阴影。物业的男人扑哧笑起来:一定是给朋友拉去吃酒,醉倒了,天亮酒醒就回家去了!到时候,阿姨不要让他进门哦!他的嬉笑一点不使空气轻松,反是怪异。在通亮的照明下,他的脸也有一种惨白,凌晨时分的脸色都好不到哪里去。他讪讪地笑几声,收起来了。在场的人都知道,他不喝酒,至于朋友——眼前这位,可算至交,所以会介绍工作,却也仅此而已,不会忘形到不回家。但无论如何,这也是亲属之外的人际关系,通向社会,在那里,谁能料到发生什么。现在,朋友是唯一的线索,眼睛都看向他。他做什么?打电话,电话却从来没有打通。


  看起来,朋友也是那一类人,保守、本分、谨严,有一些逢凶化吉的运气,比如,一九六六年“文化革命”开始,学校停课,可他们恰恰在前一年读出中等专科文凭,及时就业;比如,八十年代经济转向,多少人下海弄潮,又落篷收梢,而他们原地不动,没有发财,倒保持了公职;再到九十年代国企改革,如他们这样不大不小的单位,先是兼并人家,吃改革红利,终于轮到被兼并,恰恰已到退休年龄,领老人老办法的政策,就这样,最大限度地规避了同代人动荡的遭际。是原本如此,还是共同的命运和遭际,连生相上都有些接近。身体没有经过繁重劳动磨折,没有落下损伤,也称不上强健,而是略有孱弱,室内的工作又养成白皙的皮肤,就有些像女人。眼睛一定是近视的,然后又老花,就配了分上下远近视的眼镜,镜片是蔡司,因为相信德国老牌子。款式中庸,不过于时尚,也决不落伍,是细镜架无边框。衣着也是,整洁合适,却没什么创意。这些使他们既不见老,也不见年少。此时此刻,寻人的焦急,还有熬夜,使得朋友憔悴了,他疲惫地打着手机,不时抬起眼睛看朋友的女人,流露有一股哀求解脱的表情,说到底,他有什么责任呢?都是成年人,有行为能力,所以,那哀求里又是精明的世故,这也是令人感到熟悉的。就是因为熟悉,杨莹瑛才不松口,她想一旦放过今天,到明天,说不定就像朋友的朋友,再也没有声音。


  最后,还是物业说话了,男人为难道,他不能离开岗位太久,同时呢,他也不能让这一大群人留在无人的公寓里,究竟,也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以及和业主或者租客的关系,所以,真的对不起——他做了一个送客的手势,客气但又是坚决的,令人不由自主顺了手势向外走。走过卫生间,杨莹瑛看见他的毛巾挂在毛巾架上,还有一个肥皂盒,一瓶洗手液,脚步停滞一时。就在这一时,物业的男人依次按下开关,公寓的灯,一盏一盏灭了,卫生间也黑下来。杨莹瑛说出两个字:报警。


  他想,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手机铃响,接起来,是快递公司,有东西送到。什么东西?淘宝网上订购的吸尘器。他没有上过淘宝网,也没有订过吸尘器,但是其他人甚或至于老板自己下的订单也未可知。应该说,这是第一个疑点。一边与手机那头通话,询问车停在什么地方,一边出公寓乘电梯下楼。电话里说,小区车多,不让停,所以是在小区外面的马路上。走在小区里,他想到公寓的门没有锁,本以为是一会儿的事情,不料拖延了,于是脚下便匆忙起来,有一个念头闪过——其实是第二个可疑之处,那就是小区里并没有太多的车。下午两三点钟光景,空廓而且宁静,邻近小学校眼保健操的音乐在上空飘扬,让人生出甜美的怅惘。走到小区门口,果然见马路对面停靠一辆小型客运两用车,驾驶座里的人对手机说话,就知道是和自己通话的人。这是最大的嫌疑所在,而他偏偏放下心来,吸尘器呢?他问。那人关上手机,下颏一点,车上就下来一个人,引他绕行到车后,揭开后车盖,车厢里散放着几个纸箱,上面仿佛有吸尘器的字样,这也是可疑的,可他更放心了。那人欠进身子去拖纸箱中的一个,结实宽厚的肩背横在他的面前,这时候——大错就铸在这里,他也欠进身子,比那人欠得更深,抓住纸箱一角。是出于向来的谦恭有礼,无论尊卑长幼,总要虚让一回。这一回呢,还真有些着急,公寓的门不是没锁吗?就在这一欠身,背后伸来一只手,将他往里送了送。这只手一点不粗暴,反而很轻柔,可他的脚却离了地面,上了车后厢,几乎就在同时,车后盖合下了。犹如行云流水,自然而然,唯一的碰擦是脸颊在纸箱上磕一下。他抚着脸颊翻身坐起来,车启动了。


  (编辑:杨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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