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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极之痛

2015-02-05 14:51:07来源:北京文艺网    作者:

   

  刚把一天杀掉,新的一天又活过来了。储南红觉得,每对付这生生灭灭的一天又一天,就得使尽全身上下所有的力气。尽管一不小心就活了三十岁,却还是手生得很,倘若是个屠夫,只怕都给猪开膛破肚了,猪还能哼哼着满街跑。
 
  正值八月,又是顶层,这租来的两室一厅成了栽培蔬菜的温室,自给自足地制造着热量,昼夜不歇。人就是这温室里的蔬菜,由于终日被炙烤着,已经接近半熟。说是睡觉,倒更像是泡了一夜的澡堂子,早晨醒来一看,身下的床单出现了一个人形的水印,有手有脚,几欲从床上站起来。张群还没有醒来,浑身上下只穿着一条短裤,躺在一洼同样的水渍中,一张床单几乎都被他俩睡湿了,身下简直是波光涟涟。她胡乱在身上披挂了件睡衣,急忙冲出去抢占厕所。因为这套房子里除了她和张群,还住着另外的小两口。
 
  她看看表,不过六点,想着对面的两口子未必起床了,便放心大胆地把门豁开了。然后,在门打开的同时,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对面卧室的床上正躺着一枚白亮的屁股。那屁股长在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身上。当她一脸正色欲迅速把目光收回时,已经晚了。卫生间的门嘎吱一声,对面的女人从里面出来了。当然,她一走出卫生间便看到,储南红正站在那里欣赏着她男人的屁股。也是她一时大意,大约也觉得对面的绝不会这么早起来,于是抢占厕所时便忘了关卧室的门,结果让自家的男人春光外泄了。
 
  储南红作为一个刚占了便宜的既得利益者,一时不知该不该和这女人打声招呼。如果打个招呼,又仿佛显得自己太得意了。她便站在原地梗着脖子吊起了目光,实在不知道该把这目光放哪儿,只怕无论搁哪儿,一不小心就会碰到那屋里的白亮屁股。那男人睡得浑然不觉,不知自己正被欣赏。她想,一个男人的屁股能保养得这么白?可能是因为对面那男人本来皮肤就白,加上屁股这块从不见天光,所以一旦从裤子里挣脱,竟白得椎心刺骨。对面的女人倒也淡定,披挂着一件和没穿差不多的简约睡衣,面无表情地从储南红身边走过,进了屋,从里面把门关上了。她的淡定让储南红更觉得自己实在猥琐。
 
  白亮的屁股被女主人收回去了,储南红像刚刚溺水上岸,长出了一口气,然后,挣扎着游弋到了公用的卫生间。蹲在马桶上的时候,她还是不能不想那屁股。看来还是张群比较文明,就是热死了也不光着屁股睡觉,当然他也不允许她光着屁股睡。她曾经抗议,摸也摸过了,还怕看见?他指指对面,意思是别让对面的不小心看去了。不唯如此,做爱的时候,她还不能出声,像演默片一样,表情再张牙舞爪,也只能把跑到嘴边的那些声音生擒活拿回去,绝不能有半句流落到对面的阵营里。大约对面的两个做爱时也是步步为营,因为她也从未听到过他们门缝里挤出半点风声。
 
  他们像是生活在玻璃瓶子里,从任何一个角度都可能被人观赏到。更可怕的是,他们在这瓶子里待久了待成惯性了,即使在黢黑的夜里,在没有人能看到他们的时候,他们也会像萤火虫一样自己发出光来,招揽人过来看。储南红见个人就把人家的耳朵抓过来,使劲倾诉没有房子的苦处:都三十岁的人了,还和两个二十多岁的小年轻合租着一套房子,你说这日子怎么过啊。不合租?那怎么能行?市中心的房租那是什么价位,要是不合租,一个月的工资都交房租了,吃什么喝什么?反反复复相同的几句话使她浑身充满了戏剧感,似乎是马戏团里被训练好了的动物,一边受虐一边还要不停给人表演。
 
  刚刷完牙洗完脸,楼下卖蛋糕的吆喝声又和昨晚天衣无缝地接上了。蛋糕,好吃的蛋糕,刚出炉的蛋糕。晋东南方言被灌进音箱里,像个外地来的祥林嫂一样终日在她楼下喋喋不休。蛋糕,蛋糕,这里有蛋糕。似乎蛋糕是他们的伟大发明,刚刚才诞生在地球上,得申请专利才好。而且这音箱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只要天一亮就开始在楼下嘶喊,一直要喊到夜深人静方肯悻悻罢休。储南红是个自由撰稿人,经常得在家里写东西,在这噪音的攻势下她经常一天写不出三个字。为了抵抗这无休无止的噪音,储南红几次下去交涉都大败而归。蛋糕店开到你家床上了吗?你管得着吗?确实管不着,她只能跳着脚赌咒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吃任何品种的蛋糕。
 
  有一日那音箱忽然不作声了,储南红心中一阵窃喜,心说店老板是不是终于良心发现了。站在窗口往下一看,那只巨大的音箱仍然如一只黑脸狮子一样守在蛋糕店门口,岿然不动,她刚一窥视,它便再次复活过来,又开始无边无际地呐喊那支蛋糕之歌。以后每次都这样,每当音箱哑下去的时候,储南红便侥幸地去窥视一下它是不是不在了,结果每次都和那只正冷笑着的音箱打了个照面。
 
  后来她终于等到报仇雪恨的时候了,市政来修路。楼下这些违章建筑全部被拆了,却唯独剩下了这家蛋糕店一枝独秀继续横行。因为拒绝搬走,谁也拿它没办法。最后蛋糕店两面的房子都被拆了,工人们围着它又是挖坑又是铺下水管道,它还是坚不可摧地钉在那里,每日继续搔首弄姿地招揽着顾客,一时简直有了吊脚楼的风韵。附近居民们真想过去买个蛋糕,除非划个船什么的,店主便找了根绳子用篮子给顾客们把蛋糕吊过去。
 
  储南红一大早撞上了人家男人的屁股,现在又开始被这支彪悍的蛋糕之歌强奸,她不由得一阵悲从中来,一边擦脸一边想,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一开卫生间的门,对面的男人已经候在外面排队了。虽然他身上已经多了一条格子短裤和一件宽大的T恤,但在储南红看来,站在她面前的男人仍然一丝不挂,白亮的屁股还在衣服下面熠熠生辉。她做贼心虚,不敢与对面的男人对视一眼,便匆匆逃回了自家屋里。这时张群也已经起来穿好衣服了,即使在最酷热难当的天气里,他依然要把衬衣的下摆一丝不苟地塞进裤子里,再把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好像生怕女人们会窥视到里面一样。他终日在认真地上课,不上课就在更认真地备课,虽然只不过在一所职业技术学院里当个讲师混口饭吃,却形如一个正在艰深学术研究中的教授。
 
  对张群这样的男人,目前最科学的叫法是经济适用男。他们既没有农村凤凰男的野心,也没有城市土著男的从容,他们像一瓶万金油,随便涂抹在哪款婚姻上都保准百搭。储南红就嫁给了这样一瓶万金油。万金油耐用实际,却也百无一用,所以在结婚五年之后,他们仍然被囚禁在这城市的二分之一套房子里,插翅难逃。不过张群对此安之若素,他永远是那种人,有肉的时候吃肉,没有肉就吃素,实在连素也没有就喝汤。此时他已经把包背在肩上准备出门去挤公交了,因为屋里太热,刚换上的衬衣背上已经湿了一大块。她跌坐在床上,愤怒而怜悯地看着他。他感觉到她的目光了,却不敢直视她,把半个身子塞进门缝里,摆出随时都能逃走的架势,然后才怯怯地看着她抚慰了一句,你怎么了,大清早的。她鼻子里极长地冷笑了一声,大清早?在这屋子里住着,大清早和大晚上居然还有区别?一样的燠热窒息,一样的被楼下的蛋糕吆喝声捶打耳朵几百次,一样的要看另外一对小年轻的脸色外加屁股。
 
  张群另外一只肩膀也从门缝里消失了,他逃走了。剩下她一个人继续跌坐在床上,倒像是坐在了悬崖边上,退步不得。吞吃了一杯豆浆半只烧饼之后(因为发誓再不吃任何蛋糕的近亲,只好改吃烧饼),储南红也开始收拾东西准备逃出去。她是个自由撰稿人,没有办公室,至于自己的工作室那更是个冷笑话,稿费寒酸不说,还经常会接不到活。自打这顶层的安静也被楼下的蛋糕吆喝声摧毁之后,她不得不想出了一个新的去处。她戴着墨镜,背着包和电脑,终日流窜于各个咖啡厅肯德基麦当劳,点一杯最便宜的咖啡在那里一坐一天,惹得服务员经常对她翻白眼。反正她戴着墨镜,便假装盲人什么也没看见,坐在那里继续装。据说,当年下半身写作的美女作家们的主要作品都是在咖啡馆里写出来的,不如此便一个字都写不出来,只要喝着咖啡,听着周围的噪音,放任男人过来骚扰,便可才思泉涌。
 
  储南红坐到咖啡馆里倒不是为下半身写作,但她自认为自己的职业也算得上最没有节操的职业之一,野鸡似的,任人蹂躏。所谓自由撰稿,就是为了赚一点钱什么都可以写,她写情感婚姻写心灵鸡汤写财经评论写纪实报道,自由撰稿了几年,天底下已经没有她写不了的字了,却仍然没攒下一套房子。然而,这并没有妨碍她像个流浪汉一样从肯德基流落到麦当劳,而且还得一年四季戴着副硕大的墨镜,生怕服务员们把她的脸记熟了。结果倒好,服务员们开始记她的墨镜。这墨镜成了她五官之外的第六只器官,比其他器官还要好认。
 
  又一个白天死在她手里了。今天喝了三杯咖啡憋出八百个字,连咖啡的成本都不够。看来无论是什么东西,只要沦落到卖的地步还卖不出价来,都一样下贱,卖身卖字本质上不过是一回事。储南红背着电脑戴着墨镜,迎着高楼之间跳动的血红夕阳往回走,回去了迎接她的又是晚上的抢厨房比赛,其激烈程度不逊于早晨的抢厕所比赛。日日如此周而复始。走着走着她从墨镜后面忽然流下一滴泪来,没人能看得见,她也不去擦,只是盯着那硕大的夕阳久久久久地看着。想当初她好歹也是个有款有型的文艺女青年,没想到几年之后便沦落为一个卖字的小贩不说,还时常有了下等站街妓女的萧条感。
 
  果然厨房已经被霸占了,楼下仍然是推土机一样要把她铲平的蛋糕吆喝声,储南红把自己平摊在床上,什么都不想做。过了一会儿,张群像个小学生一样斜挎着背包回来了。他的脸上平时都麻木惯了的,轻易看不到什么表情,今天她却突然发现,在这麻木的皮肤下面正流窜着一缕不易觉察的窃喜。看来他心里有什么事,正极力往下压着。她懒得去招惹他,等着对面的两口子用完厨房后再做晚饭。然而,他的喜悦实在憋不住,自己颠颠跑出来了。她去卫生间洗衣服,他也跟了进去,像只小狗一样寸步不离地跟了她好半天,才终于讨好地开口了,就像是从外面给她叼回了一件礼物,一定要亲自送到她手里才好。我和你说件事啊,听说我们学校要分房了。
 
  什么?这个消息简直像个飞来的炸弹一样,轰炸到了储南红和她手里湿漉漉的衣服。她先是细细端详着眼前的男人,好像一个敬业的医生在审视一种不曾见过的特殊病例,然后是满脸诧异,再然后是惊讶。男人显然也被她脸上壮丽宏阔的表情吓了一跳,继而明白过来了,于是用夸张的手势比画着,又说了一遍,我们学校要分房子了。
 
  两个人连忙回到卧室关上门密谋了半天。原来张群他们学校后面有块空地,现在学校把这空地建了集资房,最小的也有一百平方米。这套一百平方米的房子对他们来说,无异于一头自己撞上门来的珍贵的熊,他们不把它围猎住实在对不起老天的恩赐。可是密谋了半天,储南红终于才搞清楚了事情的要害,张群说的学校要分房了不过是前半句,没有说完的后半句是,排队等房的人很多,分房的时候还要给老师们打分,各项都要符合要求,他只是个打擦边球的。也就是说,房子能轮到他是侥幸,轮不到他也是合情合理。密谋到这里她已经基本可以下结论了,这房子八成轮不到他们。他一个年轻的小讲师,学校里资格比他老的老师们多了去了,就在年轻讲师里他也没有任何优势可言。倘若是个漂亮的年轻女讲师还好办一点,有钱送钱没钱把自己送过去和校长睡上几觉也未必解决不了问题。而他一个男教师,无法和校长去睡觉,口袋里又没几个钱,还兼着笨口拙舌,你如果说他呆若木鸡,他会很认真地告诉你,在古代,呆若木鸡是对一个人的最高赞美。让这样一个男人去和校长交涉要房子?恐怕房子都沦为废墟了还没有他的份儿。
 
  屋里只开了一盏台灯,一缕昏黄细弱的灯光像列车一般从黑暗中驶出,迎面向储南红驶来,又从她身上碾过去了,碾进了她皮肤里,碾进了身体里那些深不见底的角落。现在,只有靠她一个人单打独斗了。坐在灯光下她一边想着一边忽然阴森森地笑了。台灯站在角落里,灯光之外的地方仍是暗的,明暝分际竟像是用剪刀裁出来的。在这黑白交接之处,她心里的那个秘密忽然鬼魅般地显现了。
 
  张群伸出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怎么,哪里不舒服?他满身咕咚咕咚冒出的呆气下面总还是暖的,像眼温泉。这是她嫁给他的原因。而一个人活在这世上,除了泡温泉,总还要填饱肚子,再找个遮风挡雨收藏隐私的地方。
 
  无论白天如何再次沦陷,又到睡觉时间了。因了这没有下半截的好消息的刺激,张群顶着燠热在黑暗中伸出手摸了过来,似乎这看不见的房子倒成了他的春药。他们已经很久没做过爱了。储南红身上那几个地方,这么久没被摸过,都快废弃了。可是夏天在这屋子里做爱倒不如说是在洗澡,也是需要勇气的。更何况这男人的木讷向来有催眠的效果,一躺在他身边储南红就不由得昏昏欲睡。她本来想说又热又困,快睡吧,却忽然感到那个蛰伏在她身体里的秘密正蠢蠢欲动。她把话咽回去,开始积极配合他,不唯是配合,简直是在主动了,没过多久竟骑到了他身上。张群在黑暗中被女人骑着,表情大喜,暗自惊讶一套房子的威力居然如此之巨大。
 
  做个爱得出一吨汗,床单上有水漫金山之势。
 
  二
 
  为了这房子储南红决定亲自出马。
 
  这一日,她到职业技术学院打听清楚了校长万宇生在哪个办公室,随后便敲开了校长办公室的门。办公室里有一张幅员辽阔的办公桌,桌面光可鉴人,简直像一汪湖泊。湖泊后面坐着一个孤零零的男人,五十岁上下,国字脸,黑框眼镜。因为桌子的辽阔越发显得那桌子后面的男人并不真实。墙角里摆着一盆杀气腾腾的宽叶绿色植物,有一扇窗户诡异地大开着,像一眼深不见底的山洞。她挺胸吸腹打着丁字步站在门口问了一句,请问是万校长吗?男人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不说话,脸上也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以最便捷的方式略微点了一下头。她见自己如此被怠慢,便后悔此行来得草率,既没有化个妆,也没有换件衣服就跑过来,没有经过装饰的女人很难不感到心虚。
 
  就是这个男人决定了他们分房的生杀大权?她像瞻仰寺里的佛像一样瞻仰着他,怯怯地走到辽阔的办公桌前,桌子后面的男人依然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的脸,目光虚无淡定,仿佛她只是一坨飘过来的空气。储南红清清嗓子介绍了一下自己是谁的家属,然后,不等他开口她便迅速堵住了他的嘴。她的困境她的艰难她日积月累的委屈从嘴里一泻千里,您不知道啊,我们俩结婚五年了,至今买不起房子,房子太贵了,家里条件差,接济不了一分钱,工资又不高,去哪儿弄钱?还得和两个小年轻合租一套房子,四个人挤在不到六十平方米的房子里,孩子都不敢要……这倾诉过于熟稔,所以她一旦开始就像一个八级技工上了流水线,想停都停不下来。可是她刚进入状态,就见那桌子后面的男人挥了挥手,表示他已经知道了。她后面的话生生被憋回去了,再想开口,男人已经又把手一挥,伟人一般,大约是送客的意思。他一边幽幽地看着那扇窗户一边说,他已经看过张群交上来的申请了,知道情况了。说完便把眼睛垂下去开始认真看桌子上的一份白纸黑字,不再动也不再作声。她站在他面前,受着冷遇,自觉身体在慢慢变冷,慢慢结冰,最后变成了一尊立在他面前的冰雕。
 
  因为吃了一次被冷待的亏,再去找万宇生的时候,储南红像上战场一样提前两天便开始准备装备。她先是把布衣柜的肚子哗地剖开,露出了里面五光十色的内脏。她挨个把挂在里面的衣服检阅了一遍。这些衣服多是往年夏天积攒下来的,当时穿的时候大约还颇为得意,如今隔了个冬天再望过去,突然发现它们如战后被弃的盔甲,散发着腐朽的气息。更要命的是,她发现它们中间有一半是地摊上淘来的便宜货,如今那点廉价的时尚已死,它们尸陈柜中让人不忍多看几眼,只想赶紧找个地方埋掉以毁尸灭迹。她简直连自己都不信自己还有过这等可怕的品位,连街边卖菜的阿姨都不如。
 
  对于自由撰稿这种职业来说,最惨的就是平日里连个可攀比的女同事都没有,想争奇斗艳那也不是一个女人就可以斗起来的。就是终日穿着睡衣晃来晃去也没有人会去管她。所以过一个夏天,伴随她的净是些没有腰身的沙滩裙和夹趾凉拖鞋,而如今,她急需的就是一副玲珑的腰身。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她推开手边一个还没有完工的心灵鸡汤,前去百货商店采购行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想对付男人没有两条漂亮裙子怎么能行。咬咬牙,她花三千大洋购置了两条裙子和一双高跟凉鞋。心疼是心疼,但和房子比比这点钱又算得了什么?九牛一毛。
 
  次日早晨等张群上班之后她开始化妆。久不化妆,手生,待脸上涂完粉底才发现脖子是黄的,越发衬得人老珠黄,真是让人心惊肉跳。然后又在几支口红之间进行了一番诛心较量,粉红?桃红?朱红?大红?逐一涂试,三巡之后她敲定了那款粉红,明媚中夹着一缕妖气,但又不至于艳俗,不然真是搞得和妓女似的。
 
  涂着粉色嘴唇,穿着新买的白色小礼服,勾勒出一款看起来还算有型的臀部,并展示出一截大腿,蹬上八厘米的高跟鞋,储南红装备整齐,准备再次冲锋上阵。正是上班高峰,车上很挤,她穿着礼服挤着公交,不知道别人看了是什么感觉,自己真是觉得凄惶。终于挨到了职业技术学院,下了车直奔万宇生的办公室而去,一路走得飞快,生怕撞见了张群。新鞋夹脚,不一会儿便磨出一个水泡,她一边忍痛疾走一边想,自己怎么搞得像过来上门服务一样,如此见不得人。
 
  好容易到了万宇生的办公室前,一敲门,没人应。一推,门是关着的。万宇生不在里面,扑空了。她一阵懊恼,有心回去改日再来,但一想自己大清早顶着一张化好妆的脸,穿着礼服挤着公交跑过来拜见他,却空跑一趟,这妆回去了还得洗掉,连个供人观赏的机会都没有,心中实在觉得不甘,便决定等等他。
 
  楼道里寂静而昏暗,除她之外没有第二个人影,好似这是个被废弃的星球,只有她一个人在顾影自怜对镜起腻。等了好半天仍然不见万宇生的影子,楼道里又没有椅子,她只好在长长的楼道里不停地踱步,同时还要保持裙子不要皱了,妆不要花了,从始至终都必须保持着优雅的气质,以防万宇生突然从天而降,她要经得住他的检阅。所以尽管是她一个人却也提着一口气。脚越来越疼,她恨不得把鞋脱了。
 
  就在这时,昏暗的楼道尽头出现了一个人影,慢慢向她走来。她认出此人正是万宇生。顿时,她觉得皮肤下面噼里啪啦流窜过一阵热量,像触了电一般,人立马精神百倍地站在了办公室门口。万宇生走到门口掏出钥匙开门,顺便在昏暗的楼道里看了她一眼,却什么都没有说。他目光空洞,显然根本不认识她。她安慰自己,不过才来了一次嘛,换了自己也记不住这么多想分房子的人。想分房的人真多,真不知道这些没房的人平时都躲到哪儿去了,一说分房便从每道砖头缝里钻出来。确实够他受的。
 
  万宇生开了门便径直走了进去,尽管没有招呼储南红,她还是一瘸一拐地跟了进去。在她还没有来得及开口之前先听到万宇生说话了,你是说分房的事吧,我现在要去开会,没时间了,改天再说吧。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正低头摆弄桌上的一摞文件,并没有抬头看她一眼。她再次被冻在了他的桌子前,她期望他能抬头看她一眼,哪怕就一眼,好歹也看一眼今天这特意为他准备的妆容和礼服,还有八厘米的高跟鞋。此时她好像是一个厨子刚倾尽心血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却听见主人说没胃口,现在这厨子的唯一心愿就是,您哪怕就尝一口,也算对得起我的一番劳动了。您要是一口也不尝,这一桌饭菜就只能喂猪了。
 
  然而万宇生的姿态明显是,那就拿去喂猪吧。他整理完桌上的文件,站了起来向门口走去。他走得无精打采,好像昨晚没睡觉一样。人家都要走了,她总不能独自赖在这里撒泼打滚吧?于是她又可怜巴巴地跟在后面,像只被训斥过的小狗一样跟着出了办公室。他一边锁门一边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句,下次吧,今天真没时间,抱歉。说完也没有看她一眼就径自离去,影子渐渐消失在了楼道尽头。
 
  储南红明白了,今天她的妆白化了,新礼服白穿了,脚上的水泡也白磨了。为了不至于撞见张群和他的同事,她慌里慌张一瘸一拐地低着头向校门口走去。来时挤公交时人起码还雄赳赳气昂昂的,回去再挤公交就明显落魄了,穿着滑稽的礼服不说还瘸了一只脚。
 
  下了公交越发觉得脚痛得连路都走不成了,一看,是水泡破了流血了。她便不顾斯文,脱了鞋坐在路边休息,正好过来一个卖煎饼馃子的游贩。早晨因为忙于打理自己竟没有来得及吃早饭,此时才感觉饥肠辘辘。于是买了套煎饼馃子当着人来人往就往嘴里塞,三下五除二吃完了才想起照照镜子。从包里掏出镜子一照,果然,镜子里的女人异常狰狞。粉底像墙皮一样掉了一层,粉色的唇膏抹得脸上四处都是,加上煎饼馃子的油光,使她的嘴唇看起来像一只肥硕的粉色牡蛎,正恣意游弋在整张脸上。她久久看着自己,终于,好像看够了,她冷笑一声,合上镜子。站起身,然后一手提一只高跟鞋,光脚向家里走去。
 
  晚上储南红阴郁地独自坐在床上听歌,蔡琴从光盘里跑出来满屋子地唱“你的眼神”。这时候张群下班回来了,衬衣湿透,背包斜挎,像只被捆绑起来的粽子。她用毛巾把那只脚藏起来,免得他看见那见不得人的创口。他却脱了衬衣,坐在床边就捏她的脚。哪壶不开提哪壶,她狠狠踹了他一脚,他一怔,又涎着脸过来接着捏。她的泪忽然就下来了,突然就伏在那里泣不成声。张群慌了,忙问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她不说话,只是哭。张群像想起了什么,揭掉盖在她脚上面的毛巾,忽然看见了那个新鲜的伤口,嘴里哎呀一声,连忙起身又是敷药又是找创可贴,连连问她是怎么弄的。她只是抽泣,还是不说一句话,心里巴不得这创口再雄伟一点狰狞一点,好用它来惩罚她和他。她和他,都该罚。
 
  然而伤口毕竟不严重,见她不说话张群便也不说话,呆坐在床边,只由着蔡琴低沉阴郁地在他们俩之间穿梭来去。忽然他木木地开口了,正因为这语气的木和钝,才越发让她感觉到这话恐怕在他嘴里已经捂了两天两夜了,再不放出来都该发臭了。他不敢看她的脸,嗫嚅着说,分房的事……分房的事,怕是难成。这两天听说等的人太多,排队都排不过来,没房的人等有房的人也在等。给老师们打分,我的分好像也不够……不过这还不是主要的,听说这两天去校长家里送礼的都得排队……钱送少了又不管用,多了也拿不出来……要是每天去求他也太没有尊严了,房子事小,尊严事大。我的意思……要不这次就算了,等以后吧。
 
  她猛然想起了那寂静昏暗的楼道,恍然大悟,难怪只有她一个人形单影只地空着手到办公室里去献媚,原来别的人都拎着钱或乳房直接去他家里了。算了?下次?原来还有下次?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连连冷笑,以至于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却听他又独自在那里说,像是安慰她,又像是安慰他自己,这世道就这样,手中没有一点权力的人就贱如蝼蚁,而但凡有一点权力的人又会把这点权力用到极致。权力成了这个社会的脊椎,没有权力的人成了软体动物,随时准备着向权力下跪,只有这样才能讨到生活。没有办法,多数人还是解决不了自己的尊严问题,这个社会只有一小部分人尊严过剩,而大多数人根本没有尊严可言。连尊严都没有,何谈人格……可是,我们总不能为了一套房子就让自己像狗一样跪下舔人家的脚指头吧,就算是穷人,也毕竟还是人。
 
  她盯着他脱口而出一句,住在这样的地方你还以为自己有尊严?一句话掷出去两个人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唯有墙上的那只钟兀自嘀嘀嗒嗒地加速运转着,仔细一听,那声音响得真是可怖。屋子里越发燠热了,顶层就这样,夜越深,温室效应越是显著。张群忍不住了,把身上短裤之外的所有衣服都脱掉了,他赤裸着一个微微凸起的肚腩,想再次坐到床边和她离得近点,却突然与她正注视着他的明亮目光碰了一下。像不小心坐到一枚钉子上一样,他一下便从床上弹了起来。然后,他讪讪地坐在了背着灯光的一把椅子里,不敢动也不敢再说话。
 
  她也不敢再朝他多看一眼。好像再看他,分明就是在惩罚他,也是在惩罚她自己了。她只好把目光移回了自己身上,盯着自己脚上那块新鲜的伤口仔仔细细地看,心说这是成本,是她已经向那座海市蜃楼的房子投掷出去的成本。她不能就此罢休。
 
  燠热让这屋子里的空气越发黏稠,他们两个都不想起来做晚饭,也似乎都不觉得饿,就那么呆呆地坐着,像两只被蛛网黏住了的小虫子,连挣扎都省了。
 
  几天之后,脚上的伤口结痂了。储南红用一块创可贴遮住了那褐色的伤疤,表示它已经不存在了,然后,她准备再次披甲上阵。在这个两个人的家里,总要有一个人舍身去饲养另一个人想要的那点尊严。
 
  ——摘自中篇小说《无极之痛》,作者孙频
 
  (实习编辑:白俊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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