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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非:迷舟

2015-01-15 11:14:13来源:北京文艺网    作者:

   

  一九二八年三月二十一日,北伐军先头部队突然出现在兰江两岸。孙传芳部守军三十一师不战而降。北伐军迅速控制了兰江和涟水交接处的重镇榆关。孙传芳在临口大量集结部队的同时,抽调精锐之师驻守涟水下游棋山要塞。棋山守军所属三十二旅旅长萧在一天深夜潜入棋山对岸的村落小河,七天后突然下落不明。萧旅长的失踪使数天后在雨季开始的战役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阴影。
 
  引 子
 
  萧接到师部给他的秘密指令是四月七日的上午。师部让他率三十二旅驻守棋山对岸的小河村落。这个仅有几十户农家的村落像犄角一样突出在涟水拐道的河口,是一个理想的防御地点。按照师部的命令他必须于九日凌晨潜入小河村,尽快查明那里可以知道的一切详细情况。师部提醒他:既然我部已注意到这片没有遮掩的神秘区域,同样,北伐军对它也不会无动于衷。就在萧准备渡船出发的前夕,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四月八日,闷热的午后阳光使人恹恹欲睡。萧在涟水岸边的柳林里骑马独行。他经过棋山北坡谷底一片炫目的军用帐篷时,一匹枣红色的马追上了他。
 
  警卫员拽住马的缰绳斜侧在萧的左边。阳光正对着他,他的 双眼不能完全睁开,警卫员在还没有完全安静下来的枣红马上挺了挺身体,迅疾地举起右手掠过帽檐:
 
  有一位老太在旅部等着见你。
 
  萧继续稳稳地朝前遛了几步才拨回马头。天太闷热了,凉风越过山脊,从他的头顶上滑过,北坡谷底的空气是凝固的。警卫员还站在原地,他没有伸手捋掉脸上不断滚动的汗珠,而是怔怔地看着萧,等待着他的答复。
 
  “你想个法把她支走——”萧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警卫员驱马朝前走了几步,压低嗓门怯怯地说:
 
  “她,说是从小河来的。”
 
  萧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没有搭腔。他已经策马朝旅部疾走,警卫员在离他十丈左右的尘土中紧紧跟随着。战争使他厌倦了那些令人心烦的琐事。他知道,因为战争中的阵亡,士兵的家属突然出现在指挥部里是司空见惯的,这些捏着写有儿子和丈夫姓名字条的陌生面孔会提出一些荒唐的要求:索取遗物或打听士兵临终前的种种细节。由于这支没有番号的部队从来没有保留任何阵亡将士的名册,这些可怜的百姓常常在下级军官的叱骂声和枪托的威逼下悻悻离去。尽管萧所在的师是一支精锐的嫡系部队,他也不得不常在供给奇缺的情况下在前沿阵地作战。他的部下有时像夜与昼一样更替得非常彻底,一群仅玩过鸟枪的庄稼人也被临时招募来履行最艰巨的狙击使命。在这几乎和以前一样寂静的午后,对即将开始的大战的某种不祥的预感紧紧地困扰着他。
 
  萧捏着马鞭走进旅部临时指挥所时,一眼就认出了这位来自故乡的老人。她是村子里的媒婆马三大婶,他离开家从军只有短短的几年,这位风流热情充满活力的女人一下子变老了。马三大婶对于村里大部分青壮男人的诱惑和慷慨大度曾引起女人间无穷无尽的纠纷。在战争的间隙中,她常常成为萧对故乡往事回忆的纽结。马三大婶是来向他报告他父亲的死讯的。
 
  他的父亲一天傍晚在灶下生火,呛鼻的回烟使他想起很久没有捅一下烟囱了。这位七十八岁的老人颤巍巍地拿着一根绑满稻草的竹竿爬上了屋顶。他在踩碎了三片瓦和两根烂椽后,摔死在灶屋的水缸里。萧在媒婆尖细的嗓门几乎是滑稽地描述了父亲的死之后,显得格外的平静。他没有丝毫突兀的恐惧和悲痛的感觉。他简略地回忆了一下父亲生前的时光,就向警卫员要来一支烟抽。他划火柴的手指有些颤抖,他知道,那不是源于悲痛而是睡眠不足。萧旁若无人地走出了指挥所,朝着系马的一棵老杨树走去,萧在解马缰的时候听到了身后脚步踩乱草丛的声响,那是警卫员不安地跟了出来。萧回过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警卫员不由得止住了脚步。
 
  已是黄昏时分,他独自一个人骑马从北坡登上了棋山的一个不高的山头。连日梅雨的间隙出现了灿烂的阳光。浓重的暮色将涟水对岸模糊的村舍染得橙红。谷底狭长的甬道中开满了野花。四野空旷而宁静,他回忆起往事和炮火下的废墟,涌起了一股强烈的写诗的欲望。他的父亲是小刀会中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也是绝无仅有的会摆弄洋枪的头领之一,他的战争经历和收藏的大量散失在民间的军事典籍使萧从小便感受到了战火的气氛。萧的梦中常常出现马的嘶鸣和隆隆的炮声。终于有一天,他走到父亲身边询问他为什么投身于一支失败的队伍,父亲像是被碰到了痛处,他的回答却是漫不经心的:从来就没有失败或者胜利的队伍,只有狼和猎人。母亲是一个谨小慎微的女人。对她来说,连绵不断的战争和孩子们突然长大使她寝食不安。他哥哥去黄埔军校的前夕,母亲哭得死去活来,她大声叱骂丈夫的放纵和对于战争的荒唐的预料而将儿子送上绝路。她突然变得专横和坚强起来。她将瘦弱的兄长和两只山羊一起关了三天。第三天深夜萧偷来了坚固的木栅栏门锁上的钥匙。他哥哥几乎没跟他说什么话就踏着月光走了,当时他的父母正在熟睡。后来,母亲担心萧会走上他兄长相同的道路,就雇来一只小船将他送到了繁华的榆关镇,让萧跟他的一位表舅学医。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季。萧从哥哥出走的一连串麻烦中积蓄了经验。当萧准备跟孙传芳的一位部将当勤务兵时,他穿着浆得笔挺的衣衫回到村子里。他的无声的告别使母亲误以为他是去邻村相亲。
 
  暮色四合。凉爽的晚风吹来了涟水河潮湿的气息。他的白马在山头不安地躁动着,四蹄刨着泥土。和他遥遥相对的村子已经淹没在黑暗之中了。他的白马在跃下山坡的时候,他想起了前些日子在师部开会时听到的战报:三月二十一日攻占榆关的恰恰是他哥哥的部队。
 
  第一天
 
  萧和警卫员是拂晓渡河的。他们的船到达对岸时听到了村中传出的第一声鸡叫。萧将小船划向岸边垂落下来的枝叶繁盛的晚茶花丛,那是藏船的好地方。汩汩的流水轻轻地摇动着小船,一只黑色的水鸟倏地飞出,沿河岸低飞而去。萧在挂满露珠的藤蔓中觉察到了一丝凉意,浓郁的花香和水的气息使他心中充满了宁静的美妙遐想。他对这个美丽的村落不久以后给他带来的灾难一无察觉。
 
  萧上岸后经过一片密密的竹林进入他所熟悉的村舍。村子的背后是西沉的弦月,东方曙河欲晓,在井边打水的女人没有认出他来。偶尔也有一些早起的老人咳嗽着从他身边走过,消失在薄雾里。村民对陌生人早已没有了兴趣,他们只是对补锅的风箱、弹棉花的马头木弓和换麦芽糖人的笛声感到亲切。萧横穿过那些狭长的弄堂和茅舍,没有人打量他,只是引起了经久不息令人战栗的狗的狂吠。萧的平静的心中泛起了一层涟漪,但他很快又在桃花和麦苗的清香中陶醉了。
 
  萧家的宅子在村子的最西边,他远远地看见屋子的门是关着的,走近才发觉开着的门上挂着一匹黑色的孝布。他掀开孝布走进院子时,他的母亲正巧手里擎着一盏煤油灯,两个黑影突然挑起门帘闯了进来把她吓了一跳。不过,那盏煤油灯她还是紧紧地握着,当她认出长着一撮漂亮胡子的儿子时,才把灯扔在了离她大约有一丈远的阴沟里。母亲足足打量了一袋烟工夫,她发现儿子完全地变了。他的眼神和丈夫临终前的眼神一模一样,深陷在眼眶里的眼球没有丝毫新鲜的光泽。丈夫从屋顶上摔进水缸在她心中引起的不祥的预感又开始泛滥起来,她将儿子领进灵堂的时候又烧掉了三沓黄纸。她的举动不是出于对丈夫的哀悼而是为儿子消灾。萧在父亲的棺木前重重地跪下了。他宁静的心绪没有被灵堂的肃穆气氛扰乱,在他看来,父亲在他的那支队伍消失后隐居在涟水之北的村舍之日起就已经死了。他唯一感到内疚的就是离家前对母亲的欺骗和轻蔑。他凝望着母亲瘦削的肩膀,大梦初醒似的意识到了战争带给他的变化。他感觉到像是有一根纤细的鹅毛在拨动内心深处隐藏的往事,这种感觉转瞬即逝。他站了起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了一股香灰和黄纸的气味。
 
  母亲发现儿子面容苍老,头发蓬乱,就给他找来了一把木梳和剪刀,强迫他将胡子收拾干净了。萧若有所思地问起父亲的灵堂为何这样冷清,母亲说,父亲后半生几乎足不出户,不爱结交俗人。由于战争,远近的亲戚早都没有了音讯。家中空余的房屋和后院她只是在重阳节才去赶一次耗子。现在潮湿的地面上也许已经长满了水草和苔藓。萧对母亲说话时的啜泣无动于衷。萧又询问母亲关于葬仪的一些事,母亲像是没有听见,半晌没有回答。萧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就此沉默了。
 
  这是他和母亲最长的一次谈话。
 
  午后,萧和警卫员查遍了村子的每一个角落,没有发现一个异乡人,他暗自庆幸北伐军还没有注意到这个涟水之北偏僻的村落。这个村子至少已有一千年没有受到战火的侵扰了,村民们相信它的宁静会像日复一日流逝的涟水向远处延续。他们丝毫没有联想到在清晨引动狗叫的两个陌生人和战争的瓜葛。在傍晚牧童的牛蹄声中,在屋檐下的阴影逐渐拉长的井边,人们只是传说着经年未改的往事。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萧准备去涟水河面察看地形,警卫员向他报告说,一个来历不明的道人在村子中央的扇形晒场上,他算卦灵验使那里的人越聚越多。
 
  萧和警卫员从人群中挤进去的时候,晒场上的人出于对陌生人的恭敬,给他们让开了一条缝。老道正在预测村子的凶吉。他的牙齿几乎全脱落了,说话含糊不清。他的打满补丁的长衫上积了一层厚腴的油垢。他的面前铺着一张旧黄的旗子。由于墨迹的渗透,旗子上爻、兑、震、巽的字样已经模糊不清。老道盘腿屈膝坐在沙地上,他的脚边堆放着龟壳和蛇皮以及治疗跌打损伤的膏药,另外还有两座可以转动的轮盘和一只撒满黄米的畚箕。
 
  老道沉吟了片刻,然后咕哝了一阵谁也无法听懂的话,朝等着预知村舍未来的虔诚的村民挥挥手:天蝎南游、双鱼北走,摩羯安西,处女嫁东——战争已经过去。
 
  萧的腮边挂着轻蔑的不易察觉的笑意。他觉得人们总是生活在幻觉里。对于他来说,未来已经悄悄地向现在延伸,战争已经开始了。对村民的怜悯并没有扫除萧对自身迷惑的阴影。他同样也生活在一种幻觉里。今天拂晓他踏上薄雾中的小船,遥望对岸熟睡的村子,曾涌起一种莫名其妙的激动。他不知急于回家是因为父亲的死,还是对母亲的思念,或者是对记载着他童年的村子凭吊的渴望。他觉得像是有一种更深远而浩瀚的力量在驱使他。
 
  晒场上的人陆续散去了,天慢慢地黑了下来。萧觉得老道不像是北伐军的密探,在老人收拾包裹和杂物的时候,萧不经意地在道人脚下扔了一枚铜板。道人没有理会那枚在沙地上无声滚动的铜板,也没有停止拾掇,他抬头瞥了萧一眼:客官莫非有意算一卦?是婚姻还是财路?
 
  生死。
 
  萧说。他点燃了一支烟。越过那些低矮的紫穗槐树丛,他的目光注视着远处涟水河面弥漫着的空濛的蜃气,道人在掐算萧的生辰八字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当心你的酒盅。
 
  道人含糊地说了一句。
 
  当天晚上,警卫员拎来了两瓶土烧和一包牛肉。像往常一样,警卫员在萧的面前放了一双竹筷,一只陶瓷酒杯。他坐在萧的侧面,两手垂放在桌沿上。萧将酒杯推到警卫员的面前并给他斟了一杯酒,自己点上了一根烟。
 
  警卫员像个姑娘一样翻动着细长的睫毛,偷觑了他的长官一眼,迟疑地端起了酒杯。萧又从警卫员的眼睛里看到了道人双目诡谲的光芒。
 
  警卫员一定看穿了自己的胆怯,萧想。尽管他的警卫员是一个未谙世事的孩子,他还是感到了一种按捺不住的烦闷和惆怅。
 
  母亲推门进来的时候,萧看见母亲身后一个女人秀颀的身影迅速踅入灵堂冥幽的暗光中。
 
  第二天
 
  昨天在母亲身后消失的那个女人激起了萧无穷的联想,当时他像是在夏季的热风中闻到了一阵果香那样贪婪地吸了一口气。在第二天举行的他父亲的葬仪上他们再次相遇时,他才认出她来。
 
  那天晚上,萧在灵堂喧嚷的哭泣声中进入了梦乡。午夜之后,一只调音的胡琴将他惊醒。村子很久没有死人了,这些为死人吹奏丧曲的乐师们失去了往日的默契。技艺的荒废使他们只能摆弄出一些断断续续的嘈杂的音响。萧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不协调的音乐使他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萧借着从朽浊的窗骨中泻进来的月光,发现怀表的指针指向三点。葬仪正式开始的时候,萧就紧跟在那些乐师的后面。他还没有完全从睡眠中醒来。月光被疾速移动的乌云遮住了,他的脚步有些蹒跚。晚风中混杂的刺树和青草的气息在他周围酝酿着。他注视着远处影影绰绰的山影,回忆起他在表舅家度过的那个炎热的夏季。
 
  由于哥哥的猝然从军,在母亲的威逼下,他随一只过路的小船来到了涟水和兰江交接处的榆关,跟他的表舅学医。他的表舅是一个温良敦厚的中医。他平素四乡浪迹,行医谋生,妻子在一次难产中死去,他苦于女儿无人照料在榆关临江的街面上开有一爿药铺。萧来到榆关的最初一段日子里,总是处在极度的不安和焦躁之中,他在临江而筑的竹楼里翻阅一本本发黄的医药典籍时,只有人体的插图偶尔能引起他模糊的兴趣。在夏季炽热的阳光的辐射下,他从窗口远眺江面静止的帆影,耳畔常常响起杂乱而急促的马蹄声。随着日晷的长短伸缩,时间悄悄地流走了,他的舅父发现他对药理和书籍的兴趣不大,就让他学习针灸。这天晌午,天空突然布满了阴云,隆隆的雷声使他在竹楼里坐立不安。他的表舅出诊未归,萧正在一只冬瓜上练习扎针的时候,表舅的女儿走上了竹楼的书斋。她是上来找一把红纸的雨伞的。在她拿了伞要下楼的时候,她看见萧一针接一针地将冬瓜戳出一汪汪清水,就走近萧的身旁,给他示范针灸的扎法。萧那天从渡船上踏上榆关码头的时候,她和表舅来接他,他错过了一次认识她的美丽的机会。由于他对母亲的怨恨和炎炎烈日的蒸烤,他看都没有看她一眼。现在,这个叫杏的姑娘用食指、拇指、中指捻动那根细长的银针,萧忽然觉得喉头涌出了一股咸涩的味道。他的眼睛无法从她那白皙细长的手上挪开了,那根针像是扎在了他的脉上,他闻到了屋子里越来越浓的清新的果香。杏几乎没有和他说上几句话就离开了竹楼。她走后留下的气味像是凝固在这个竹楼内。在萧度过的这个夏季漫长的独坐中,这种气味一直没有消失。
 
  表舅按照他行医的经验苦心孤诣地给萧安排了一次次的练习。他扎了两个星期的冬瓜后,表舅让他试着在一只兔子身上进行练习,他觉得心绪突然变得比先前还要糟。手里活蹦乱跳的这种动物要比冬瓜难以伺候。他当着表舅的面,只能小心翼翼地将针插入它的颈脖和肚子,表舅一旦走开,他立刻不知轻重地乱捅一气,他几乎每天都要弄死一只兔子。表舅在萧面前的摇头叹气越来越频繁。他终于放弃了让萧学针灸的念头,开始让他学习搭脉。使他的表舅感到意外的是,萧只用了两个小时就学会了。
 
  夏末的一个中午,表舅在书屋午休的时候,他来到了竹楼下的院子里。杏在银杏树下的一只躺椅上睡着了。她手里拿着一本关于节气传说的书,那本翻开的书在她胸脯上起伏着。萧痴骏地坐在离她很近的竹凳上,凳子发出的吱吱嘎嘎的响声使他吓出了冷汗。她另一只手在椅背上无力地垂着。萧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涟水的河面上传过来划船的桨声。一只困倦的白蝴蝶在他眼前飞过,他轻轻地碰了一下她纤柔的指尖,然后将手搭在她的脉上。他觉得她乳白的皮肤下血流得很快。她一定不会醒来的,他想。
 
  她真的就没有醒来。
 
  在以后动荡的戎马生涯中,他躺在静谧的山洼里注视满天星斗、吞嚼草根和树叶苦涩的汁水时,他也偶尔记起了那天午后令人窒息的空气中飘飞的时间,他回想起他的指尖轻轻抚过她光滑的手臂,解开她领口的第一只纽扣时令人心醉的一幕,突然觉得杏也许是醒着的。这个念头从此一直没有离开过他。
 
  现在,他又闻到了那股果香。
 
  当棺木在墓地上停稳后,送葬的队伍缓缓朝这个开满梨花的低矮的土坡围过来,萧似乎觉得杏就在这个稀稀落落的人群中。他的脊椎骨上像是爬上了一条冰凉的水蛇。葬仪之后,他从母亲的口中知道,杏已于月前嫁到了小河村,她的丈夫三顺是一个兽医,这个能掀翻一头黄牛的青年对兽医这一职业有着发狂的嗜好。他通读《医学词典》、《本草纲目》,另外还专门研究过很少有人读懂的《黄帝内经》,他在榆关镇的街上和萧的表舅邂逅之后,老人立刻被他渊博的学识吸引住了。当这位老中医得知三顺将给人治病的方法移植到畜生身上取得成功后,不由得感慨相见恨晚。他们在街角的一爿茶馆里谈到深夜,这次偶然的相遇便促成了他美满的婚姻。
 
  父亲的棺木轻轻地安放在撒满铜钱和黄纸的墓穴中。一个拄杖的老司仪递给萧一把铁锨。萧铲了一块泥土撒在父亲的棺盖上。萧突然觉得背后有一种灼人的目光在打量他。他稍稍地偏转了一下视角,转过身,看见杏穿着孝服站在母亲身边。杏的背后是窄空荡荡的田野。一棵孤零零的合欢树上憩息着一只喜鹊和一只绿头翁鸟。
 
  墓地上参加葬仪的人陆续散去。杏和母亲在墓前栽下几棵湘妃竹和一棵雪松。萧站在一片黄灿灿的油菜地旁,杏和母亲之间无言的亲密使萧的心头掠过一阵宽慰的意味。萧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走到墓前,把剩下的被露珠打湿的黄纸烧掉。他用一根棍子将那些在灰烬中卷缩的纸片挑起来。四月的风吹起了这些纸片,有几团灰白的纸烬随风滚到了新栽的雪松旁和杏的脚下。杏正弯下腰用脚踏平树根的新土,她将那些吹过来的纸灰踩进土里。顺着纸团滚过来的方向,她抬头瞥了他一眼,很快。萧蹲在杏不远处的侧面,除了杏秀颀的身体轮廓外,他的眼前一片空白。
 
  他们回村的时候,母亲和杏走在萧的前面。警卫员也许还在熟睡,萧听不到背后跟随着的熟悉的脚步声,有点不习惯。但他眼前的天空却陡然变得开阔起来,他似乎觉得一切都在他的视野之下。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在他的背后,太阳刚刚升起。[NextPage]
 
  第三天
 
  葬仪结束后,村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清新的阳光在中午前后渐渐地增加了它的热度。眼前正在农闲季节,麦苗还没有抽穗,柳树的稚嫩的叶子还没有完全舒展开,耐不住闲暇的农人漫不经心地给桃树和桑木剪枝。午后,村子比夜晚更加宁静。杏去村后的茶林采摘雨前茶,她瘦削的身影在远处闪闪发亮的沟渠旁成为一个静止的黑点时,另一个人也走过村后的木桥,依她的原路朝茶林走去。
 
  这是漫长而又短暂的一天。萧依旧起得很早。马三大婶来到他家院子里的时候,萧正蹲在阴沟旁用盐巴刷牙。警卫员还在熟睡。由于前天晚上的贪杯,出殡的时候,嘹亮的号声和人群的嘈杂没有惊醒他。眼下战情急转直下,部队的每一个将士都感到空前的疲倦,萧平素对下属总是极其严厉,但他性情温怜的一面总是被深深地藏匿着。萧曾一度对这位不谙世事的年轻人的反应迟钝表现出极度的恼怒,但战争使他周围的一些熟悉的面孔相继离去之后,一直跟随在他身边的警卫员就成了他纷飞战火中唯一的伙伴。他在渐渐容忍了警卫员的愚钝的同时,发现自己和这位沉默寡言的下属的关系日见亲密。马三大婶是来借一只细眼的筛子的。她说去年积陈的菜子生满了白虫,她准备把这些菜子筛净后送到油坊去。马三大婶拿了筛子没有立即离开,她正想对萧说些什么,萧的母亲从地里锄草回来,她的头巾上落满了湿漉漉的花瓣。马三大婶忙着和母亲搭讪,从院子里盛开的木槿说到了涟水的涨落。马三大婶和母亲说话的时候,不时地朝萧瞥过来几眼。尽管这位昔日的媒婆已经失去了往常的秀丽姿容,但她的诡秘的眼风依然使萧回想起了她年轻时的模样。马三大婶从遥远的山村嫁到小河村来的那一年秋天,她的丈夫突然跟一只过路的船走了,从此一去没有了音讯。村里人都在传说他是看上了船上的一个洗碗碟的女用人才走的。知道底细的告诉她,她男人是耐不住眼下越来越紧的饥荒去投了军。这样的猜测被证实是在三年以后,她丈夫的尸首被几个陌生人送了回来。村里的女人用眼泪来安慰这个本分的小媳妇的同时,村里的男人也用另外的一种方法来安慰她。没过多久,村里的女人就和她反目为仇。这个几乎和村里的所有女人结下了怨仇的年轻寡妇和母亲却相敬如宾。萧记得他的母亲常常带他到河边她的孤零零的小屋里去。女人间的许彩事萧当时没法理解。一天深夜,母亲大口大口地吸着纸烟卷和马三大婶相对而坐。她们低低地叙说着早已消逝的往事,大部分时问,她们彼此不说话,各自揣着心事,陷入了冗长的回忆。墙根油虫的呜叫陪伴着她们。萧在这两个羊羔子一般亲近的女人的静默中感到无聊。他伏在母亲的膝上进入了梦乡。天快亮的时候,巡夜人的敲更声音提醒了她们。萧清晰地记得马三大婶俯身吹灭桌上摇摇欲灭的油灯时垂向桌面的软软乎乎被青衫包着的乳房,以及黎明中的晨光渐渐渗入小屋的情景。
 
  马三大婶替母亲掸了掸头巾上的花瓣,母亲回里屋去了。马三大婶把萧带到屋外。他们站在墙旮旯的一株盛开的杏花树前,马三大婶朝四周扫了一眼,压低了声音说:
 
  三顺今天去涟水上游很远的水域捕鱼去了,两天后才能回来。
 
  马三大婶说完,就提着竹筛走了。萧感到一种难言的羞涩。这种羞涩在他模糊地懂得了男女之事后母亲在一个澡盆里给他擦身时也感到过。女人们往往把复杂的事项想得太简单,而把简单的事想象得过于复杂。萧伫立在墙角,他渴望从媒婆那里得到更多的关于杏的消息。马三大婶的背影逐渐消失了。他悻悻地回到屋里。他坐在院内的两盆天竹旁,注视着天空缓缓移动的流云处在一个极度兴奋和茫然不知所措的心境中。这种心境一直到他瞥见杏提着竹篮从河边的柳林里往村后走去才消失。
 
  小河的村后是一大片辽阔的平原。平原的尽头被一线黑魃魃的防风林遮住了。杏的茶林在离村子很远的一个土丘上,土丘的东边是一条深陷的大沟壑。沟壑水底长满了青草。萧远远地看见杏的身影在茶林里湮没了。四下里空旷而寂静,正午的阳光使草尖和麦苗的叶子微微卷起垂落着,追逐野鸡的猎人和黄狗在涟水河弯曲的河道上懒懒地走。萧看见猎人在一个捡牛粪的老人身边停住了,像是向老人借火。那条黄狗就举起前足舔老人的裤管。他们聊了几句,就各自走开了。微弱得几乎使人难以觉察的风吹过来浓郁的茶香。
 
  萧重新陷入了马三大婶早上突然来访所造成的迷惑中。他觉得马三大婶的话揭开了他心中隐藏多时的谜团,但它仿佛又成了另外一个更加深透的谜的谜面。他想象不出马三大婶怎会奇迹般地出现在鲜为人知的棋山指挥所里,她又是怎样猜出了他的心思。另外,杏是否去过那栋孤立的涟水河边的茅屋?在榆关的那个夏天的一幕又在他的意念深处重新困扰他。
 
  褐黄色的土丘像是清澄的水中露出的光秃秃的沙洲。萧在接近土丘的时候,杏几乎没有觉察到。从沟底贴水而飞的雨燕惊动了她。
 
  萧轻轻地将她扳倒了。
 
  在墨绿茶垄阴凉的缝隙中,他闻到了泥土的气息。他的激动不安突然消失了。他匍匐在被太阳烤得恹恹欲睡的大地上,听到了由远及近轻轻搏动的浑厚的地声。一阵和煦的风吹过,他默默地记起了一支古老的民谣。这种静谧安详的感觉没有维持多久,萧又重新被一种漫无际涯的深深孤独融解了。杏在他怀里啜泣着。萧觉得这哭声和她紧紧扣在他腰间的双手仿佛将他的骨髓都吸尽了,他浑身冰凉。她紧闭着双眼,就像熟睡了一般。他越是用力抱紧她,她就仿佛离他越远。他觉得自己深陷在一个巨大的泥潭里,他的挣扎只会耗尽他的生命。他浑身被热气笼罩着,与生俱来的分离的经验在年轻女人的怀中迅速地蔓延了。萧体味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紧张和疲惫。
 
  一只水牛的犄角在沟壑的拐弯处出现了。随后出现了另一只角。牧童坐在牛背上,用光着的脚丫驱赶着牛虻。
 
  放牛的少年没有注意到他们。
 
  第四天
 
  这天,萧像是梦游一般地走到了杏的红屋里去。
 
  三顺还没有回来。傍晚的时候,涟水河上突然刮起了大风。
 
  第五天
 
  雨是深夜下的。萧在梦中听到了预示着涟水春汛的雷声。他醒来的时候,到处都是鸟叫,吸饱了雨水的硕大的刺树花蕾沉甸甸地落满了被骤雨冲刷得净朗的沙地。诱人的花香和雨后的骄阳使萧有了钓鱼的渴望,他将父亲久已不用的渔竿从床底下翻了出来。用燕竹做成的渔竿已经发霉,它的衔接处的铁皮也已经布满了潮湿的黄锈。萧从院里找来了鸡毛,将它剪成漂在水面上的鱼符。萧在整理鱼线的时候,警卫员从屋外的树根下找来了一小瓶蚯蚓做鱼饵。很快,他们来到了涟水河边。
 
  小河位于涟水的下游。涟水在汇入兰江之前的拐弯处,水势并不平稳,那些漂浮在水面上的菜叶和柳絮静静地顺流而下,只是在经过一些水底布满凸凹石块的水面时,才突然被卷进旋涡。在涟水的石码头洗衣的妇女看见萧在对岸的一处流水很急的地方垂下渔竿,都忍不住地笑出声来。她们说:萧离家才有几年,竞连钓鱼的本领也忘得一干二净,在那样的水面只能钓到水草。
 
  萧没有听到妇女们的议论,却听到了一向沉默少言的警卫的忠告:
 
  “这里水很急。我们还是往下游走走,找一块平静的水域。”
 
  “在流水很急的地方能钓到箭鱼和梭子。”萧说。
 
  警卫员不再吱声。萧点了一根烟,他知道在这样的水域钓鱼需要很大的耐心。他记得父亲生前常在涟水河边这块水面垂钓,从日出到日暮,他几乎天天空竿而归。萧坐在那片被榛树覆盖的浓荫之下,凝视着从村子上空飞过的雁阵和静止不动的云朵。他的视线渐渐移到了村西的一堵成直角的红墙上。那是杏的家。萧知道他只有坐在这个位置才能让目光越过那堵红墙,清楚地看见院内的一切。
 
  太阳已经升高了。空阔的院子里寂然无声。堂屋的门关闭着,有几只雏鸡在廊下啄食。昨天夜里,萧离开杏的院子时,杏倚在门边痴痴地看着他。南风掠过水面,在竹林里引起了一阵簌簌的喧响。遥远而冷清的星群中是一弯朦胧的晕月。杏衬衣的纽扣没有扣上,头发披散在肩头。萧凝望着她,料峭的春夜使他一连打了好几个寒噤。杏将黑漆大门掩上的时候对萧说:如果三顺今夜不回来,她明天就在院里晾衣服的绳上挂一只竹篮。
 
  春阳温和地照临水面。萧不安地眺望雨后的院落。他没有看见院内晾衣服绳上挂上竹篮,却突然发现马三大婶正在河对岸村子的柳丛里向他招手。
 
  “你找来的鱼饵太小了,而且是黑色的,”萧对警卫员说,“在这片水域鱼走得快,很难发现黑色的蚯蚓。走吧,我们回去。”
 
  警卫员迷惑地看了萧一眼,他也正待得无聊,无风的天气使他昏昏欲睡,他帮助萧收拾鱼线的时候,像是对旅长的反复无常感到茫然不解,又像是丝毫没有猜透旅长的心思。来到小河的短短的几天里,萧所经历的一切,他也似乎毫无察觉。
 
  简直是个孩子。萧一边往回走,一边平静地想。
 
  马三大婶咕咚咕咚地吸着水烟,将萧拉到一处无人的地方,好久没有说话。萧看到了她畏缩胆怯的目光正处处躲闪他,她踮着的小脚也有些颤抖。媒婆压低了粗哑的嗓门神色慌张地告诉萧:他和杏的事发了,昨晚杏的哭叫声惊动了四邻。
 
  三顺是昨天深夜回来的。那是萧刚刚离开后不久。姗姗来迟的梅雨开始零星地下了。这个深夜归来的精明的兽医几乎是一踏进院门就嗅出了气氛的异常。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浓烈的鱼腥气和连日捕鱼带来的疲惫并没有妨碍他的细心的揣测。他将笨重的渔网搁在院里的鸡埘上,没有理会杏给他端来的烫脚的水盆。杏蹒跚的脚步和脸上还未消失的红晕激起他心中狐疑的涟漪。他将杏带到里屋,放下了窗帘。杏的双腿轻轻地战栗着,她温爱地摸了摸他长满粗硬胡须的两腮,推说去灶下生火做饭,正要离开卧室,三顺一把拽住了她。他轻轻地用手一推,杏倒退了几步就坐在了床沿上。三顺麻利地给杏脱掉了衣服和鞋子,将她抱起来扔在床上,随手放下了帐子,吹灭了桌上的油灯。杏在黑暗中听到了解皮带的声音,这种声音没能给她带来往日的兴奋,却使她预感到了灾祸的来临,她不由自主地哭了起来。当三顺潮湿的身体一接触到她的肌肤,杏的身体立刻就像触电一样变得僵硬。
 
  萧从口袋里掏出了所有的铜板放在马三大婶手里,他并不是想付给这位连日奔波的老人酬劳,而是为了让她在说话的时候能安定下来。马三大婶的手握不紧这些铜板,她的手指像小兽一样跳跃着,有两枚从指缝中落到了沙地上。
 
  三顺用粗麻绳将杏吊在了梁柱上,他打断了六根柳条之后,杏说出了萧的名字。邻人被杏的哭叫声惊醒,已是子夜时分。他们涌进了那堵红墙的院内,里屋的门上了闩,他们从门缝里看见杏赤裸的身体被吊着,就开始砸门。门是新银杏木做成的,他们砸扁了门上两个巨大的铁环,门上裂开了一道口子,有人想从门上的豁口伸手进去拨动门闩,但他们突然停住了。从门缝中和裂口朝里看的人都屏住了呼吸。人群圈外的人根本不知道屋子里发生的一切:三顺用一把劁猪用的小刀在油灯上淬了淬火,在杏的下腹处迅速地剜了一下。动作熟练得像从木瓜中往外掏瓤。杏已经无力叫喊了。她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就昏过去了。
 
  马三大婶的水烟早已吸完了。她像是被自己的叙述惊得目瞪口呆,又像是对这位一向老实巴交的年轻人荒唐的举动感到永远的意外。今天清晨,好心的几个女人将昏迷不醒的杏用小船送到了她娘家——榆关。对于这件事,村里人并不感到新鲜,将不贞的女人阉了送回娘家是常有的事。马三大婶没有告诉萧更多的实情。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
 
  已经在村里失踪的三顺曾四处扬言要杀死他。
 
  第六天
 
  尽管萧知道了三顺已经在村里失踪了,昨天下午,他还是拎着手枪到杏原先居住的红墙内转了一圈。院内依旧空阔。就在他准备离开这幢散发着奇异果香的红屋时,他发现有一个人影在竹林里闪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捏紧了手枪。枪内共有六发子弹,他现在变得异常的暴躁,直想找个人将这六发子弹射出去。竹林的稠密的叶子像是打了个寒噤似的动了一下,警卫员从里面走了出来,萧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当他们回到家里时,警卫员极其小心地提醒萧是不是该回棋山了,因为大战即将开始。萧愤怒地将手枪的枪柄重重地敲了一下桌子。母亲被屋里的声音惊动了,推门走了进来。她已经知道了村子里发生的一切,她想找个机会和儿子谈一谈。她惊恐地看见萧愤怒地瞪着警卫员,她走到桌边将手枪抓过来顺手塞进离她最近的一只抽屉内。
 
  萧站起来,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母亲小心翼翼地跟出来。她觉得一定得和儿子谈一次,因为她相信:既然三顺扬言要杀死她儿子,他一定会做到的。她深知这位异姓家族后代的秉性。三顺的父亲原来也是一个本分的打鱼人,他曾经为一次微不足道的口角挑起了一场三四十人的格斗。萧没有意识到母亲跟着他。他走进父亲生前的书房,就将房门关上了。
 
  在父亲葬仪之后,从来没有人走进这间阴暗的尘封的屋子。萧点亮了桌上的油灯,挑亮了灯芯,灯芯上积满了灰尘。萧坐在父亲的写字桌前,凝望着父亲的那张挂在墙上的半身像。画像的边缘糊上了一圈黑框。黑框是用一方幔布精心剪成的。他仿佛看见了母亲在油灯下细心缝制的身影。这个村子里的人还不知道世上早已发明了照相术,他父亲的像是请一位卖膏药的郎中画的,这位江湖画师把父亲的眼眶画得浅了一些。另外那套马褂也似乎太不合身。他能够从这张走了样的画像中看出画师在他父亲的眼神上耗费了匠心。这种深透而坦然的眼神是他曾经非常熟悉的。他在离家出走的前夕,父亲正躺在院子里的藤椅上阅读一个姓梅的古行吟诗人的诗抄。父亲的后半生几乎天天都要捧起这本诗抄,他知道哥哥去黄埔军校曾得到父亲无言的赞许,他渴望父亲能像往日一样看穿他要从军的意图,从而给他指点。那天他围在父亲的身边踯躅了好久。父亲没有注意到他。这时,他从庭院的门中看见了远远的被太阳照得炫目的涟水河,河滩赭黄的沙地,沙地上搁浅的小船,和他一起去投军的一个同伴正在向他招手。那是黄昏时分。他一直没有弄清他给孙传芳的一个部下当勤务兵的时候,父亲是否也表示了默许。后来在频繁的战事中,他越来越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无意之中违背了父亲的意愿。
 
  父亲的褐红色的坐椅被磨成了浅黄,雕花红木制成的高大的书架依然明澈得能照见人影。他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本父亲临终前的手稿翻着,那手稿压在一柄刻有“涟水糯墨”的砚台下。在他翻阅的一瞬间他突然看到这本父亲用来临摹汉魏碑帖的毛边纸簿中抄录了父亲写给兄长的一封书信。由于毛笔吸墨不多,字迹显得过于苍劲、粗粝。萧在这封信的最后几行发现了自己的名字。
 
  至于萧父亲写道:我不再奢望能见他一面,他的军队不久就要覆没,我现在不像以前一样担心,担心听到他的死讯。
 
  萧觉得自己的脊椎像是被针刺了一下。尽管他的父亲在字里行间并没有多少责备他的意味,他还是感觉到了耻辱。他在父亲的桌前呆呆地坐着。下午的时光像沙子一样流走了。他天生的高傲和倔强使他强迫自己镇定起来,他像是第一次从小河的这些天浑浑噩噩的梦魇中苏醒过来,本来他已不再期待什么了,现在,强烈的好胜欲望使他想立即赶回部队。他回忆起不久前看到的一份前线的战报,孙传芳的部队在北伐军的攻击下已濒于彻底崩溃的边缘。七十二师、三十一师的不战而降在本来就军心涣散的将士中投下了无法消除的阴影。萧似乎感觉到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正向他袭来,但这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他的任性和醉心于幻想的秉性使他寄希望于不久后开始的战役。他想,既然自己已没有其他出路,他只有铤而走险。他不知道这种荒唐的愿望是出于对父亲的怨恨和嘲笑还是乞求父亲的在天之灵对自己的错误抉择给予原宥,他决定立刻赶回棋山。
 
  就在他站起身准备离开父亲书房的瞬间,他意念深处滑过的一个极其微弱的念头使他又一次改变了自己的初衷。
 
  他想到了杏。
 
  他的眼前出现了杏那温柔而迷惘的目光。像是一阵清冽的果香在他面前飘拂而过。他回忆起在榆关过的那个炎热的夏天临水而筑的药房竹楼。他想起了在纷飞的战火中她影子重重叠叠地闪现的时刻,想起了他来到小河的这些天给她带来的灾难。一种深深的原罪感在他的心头暗暗滋长了。
 
  傍晚的时候,萧告诉母亲他今夜将去榆关。母亲对儿子的话没有感到意外。她知道自从萧去榆关学医的时候起,他的灵魂就被那个表舅的女儿悄悄地偷走了。她坐在桌边没有说话,无神地看着萧,身体有些颤抖。警卫员喝得酩酊大醉,他像是朦朦胧胧地知道了萧要去榆关,他挣扎着伸直了双腿,准备从床上坐起来,但他刚刚微微抬起了头又重重地摔在床上,沉沉地睡去了。
 
  榆关离小河有二十里水路,一个晚上来回足够了。萧走出院门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他走过村子中间的空空荡荡的扇形晒场,看到了上灯时分涟水河边零星的渔火。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加快了步子,他的耳畔传来了渐深的夜色中舂米的木桩敲击石臼的声音。
 
  他来到涟水河边,正要去那片洒满夜露的晚茶花丛解开船缆的时候,黑夜中像是有几十个黑影迅速地在他身后闪了一下。萧回过头,看到了三顺和几个他不相识的人手持杀猪刀朝他逼过来。
 
  黑影慢慢地朝前挪动着步子,九寸长的刀子在他们手里跳跃着。萧已经退到了河边,他能够清晰地听见涟水河静静地流淌的水声。他徒然地将手按在腰中空空的手枪皮套上。由于一阵忙乱,他出门时竟忘了带手枪。那支装有六发子弹的手枪此刻正关在卧室桌子的抽屉里。三顺没有走上来,他倚在一棵刺树下,嚼着树叶,冷静地看着他手下的人将萧围起来捅死。突然,他吐掉了嘴里嚼烂的碎叶,迅速地朝萧走过来,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你的那个警卫员呢?
 
  围着萧的几个黑影也像是猛然醒悟过来,他们立刻撇下萧钻人丛林,四下小心地搜索起来。他们现在相信,警卫员似乎应该就在附近。三顺用刀尖支起萧的下巴:
 
  你的那个警卫员在哪儿?
 
  他喝醉了——萧平静地说。三顺从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不一会儿,钻进丛林里去的人又一个个闪了出来,他们身上沾满了蛛网和露水。这时,月亮从云层里出现了,他们彼此能够看清对方的脸,三顺知道他手下的人没有搜出什么。
 
  他满心狐疑地打量了一下萧,他对萧回部队不带警卫员感到茫然不解。他的目光紧盯着萧的脸,忽然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不易为人察觉的神色:
 
  你是去榆关看那个婊子吧?
 
  萧没有搭腔。他安详地看着跟前已经发生的一切,同时,他也明白那个阴冷恐怖的将来已经悄悄地来临了。
 
  沉默又重新包围了他们。过了许久,萧听到了一声轻微的长叹,三顺已经将手里的那把杀猪刀扔进了涟水河,转过身径自走了,他在进入丛林前又回过头来朝他手下的几个人摆摆手:
 
  放了他。
 
  也许是萧对于一个已经废掉的女人的迷恋感染了他,也许是他内心深处莫名其妙的喜怒无常,三顺放弃了杀死萧的想法。
 
  当萧朦朦胧胧地想到了这一切的时候,那些人已经在夜幕中消失了。
 
  第七天(结局)
 
  萧从榆关赶回小河已是次日凌晨,在天边泛出的紫红色熹微的光亮中,他依旧在那片晚茶花丛拴好了小船。迷蒙的水雾遮住了村子的轮廓,水牛在河边的柳树林里喷着响鼻。这是一个凉爽的黄梅天。萧轻轻地穿过弄堂的时候,狭窄的深巷里回荡着他的脚步声,蜷缩在村里竹篱旁的狗没有吠叫,它们显然把他当成了熟人。萧不禁回忆起第一天来到这个村子时几乎是完全相同的清晨,昨晚的河边幸免于难使他在黎明的和风中感觉良好。
 
  萧来到自家的院门前,母亲已经起来了,她正在清扫院子。萧和母亲打了个招呼,径直朝里屋走去。
 
  他跨进房门的时候,警卫员坐在桌边等他。他正在感叹这个一贯贪睡的年轻人第一次起得这么早,警卫员迅速地拉开抽屉,抓起那支手枪对准了他。
 
  萧起先还以为警卫员在和他开玩笑,但是他立刻从警卫员嘴角的一丝冷笑中感到了情况的不妙。接着他听到了这位一向不善言谈的警卫员迄今为止最冗长的一段话:
 
  三十一师弃城投降后,我就一直奉命监视你。攻陷榆关的是你哥哥的部队,如果有人向他传递情报,整个涟水河流域的防御计划就将全部落空。在离开棋山来小河的前夕,我接到了师长的秘密指令:如果你去榆关,我就必须把你打死。
 
  萧似乎已经闻到了火药硫黄的气味。他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但由于连夜奔波的疲惫和突如其来的死亡威胁造成的紧张,他的双腿失去控制地剧烈颤动起来。他觉得自己的所有神经都绷紧了。喉咙几乎像被一团棉絮塞住了,他要说的话全被堵死在意识深处,这无异于是自己承认了背叛。最后他用不连贯的声调说了一句:
 
  你可以把我押回去,让师部审问我。
 
  警卫员狡黠地一笑:在你的军营里枪毙一个旅长会扰乱军心的。再说,大战即将开 始——已经没有时间了。
 
  萧没等警卫员说完,敏捷地蹬翻了那只桌子,一侧身跳出了里屋。他冲到院子里的时候,他的母亲正在把院子门关紧准备抓鸡。萧像是一只疲狼窜到了院门外,已经来不及拔闩了。他无可奈何地转过身。
 
  警卫员握着手枪走近了他。
 
  天已经突然亮了。黎明的暗红的光消失之后,天空飘飘洒洒地下起了小雨。面对那管深不可测的枪口,萧的眼前闪现的种种往事像散落在河面上的花瓣一样流动、消失了。他又一次沉浸在对突如其来的死亡的深深的恐惧和茫然的遐想中。他回忆起道人闪烁其词的忠告,现在,迫使他跨入地狱之门的似乎不是盛满美酒的酒盅,而是黑糊糊的枪口,他莫名其妙地感到了一丝遗憾。他看见母亲在离他不远的鸡埘旁吃惊地望着他。她已经抓住了那只母鸡。萧望着母亲矮小的身影——在抓鸡的时候她打皱的裤子上沾满了鸡毛和泥土,突然涌起了强烈的想拥抱她的欲望。他在听到枪声的一刹那,感到有一股湿乎乎的液体贴着他的肚皮和大腿往下流。
 
  警卫员站在离萧只有三步远的地方,非常认真地打完了六发子弹。
 
  (实习编辑:白俊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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