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马儿是个人,姓马,就叫马儿。爹娘没给他起别的名字,从小就这么叫他,大家都这么叫他。马儿这个人名气不小,十庄八疃的人说起来,都知道马庄有个马儿。
马儿长得一般,中不溜儿的个儿,不俊也不丑,不胖也不瘦,皮肤很白,眉毛很黑。高小毕业,有点文化,喜欢看书,很杂,《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聊斋志异》《闲情偶记》《毛泽东选集》《养兔手册》……逮什么看什么。酷爱书法,写一手好字,颜筋柳骨。村里谁家有个红白喜事,写写画画的,都去请他。过年的春联也都请他写,入了腊月门,马儿就一件事,写春联。提肘悬腕,笔走龙蛇。马儿好说话,有求必应。自认时运不济,常拿北宋状元吕蒙正的《命运赋》说事儿:“……命也,运也,时也。”
17岁那年,爹娘都走了,留给他两间草坯屋。18岁那年冬天,爹生前的好友马旺财给他指了一条路,当兵,离开马庄,到部队去锻炼,有前途。马儿就去验兵,没验上,体检不合格,高血压。第二年,再去验兵,验上了,和他同岁的马小军也验上了。
村里只有一个当兵的名额。马旺财提了两瓶酒给他:“快去送给支书。”马儿梗着脖子说:“凭什么送他酒?”“好当兵呀!”“当不当兵他说了算?我自己验上的。”“快别彪乎乎的了,他不给你盖章,走不了兵!”“我不信!就不去送!”“听我的,叔是为你好,快送去!”“不送!”“孩子,别犟了!”“不送!”“你咋这么犟呢?”
马小军当兵去了。据说马小军的娘给老支书送了两把鸡蛋。马儿再也不去验兵了,谁劝也不听。犟!
马儿在生产队干活,挣工分,混日子,该成个家了,却娶不上媳妇。他相了不少亲,对眼儿的也不少,轮到女方提条件,亲事就黄了。女方的条件也不高:把那两间草坯屋翻新了。马儿呢?非等对方进了门,小两口好好过日子,攒足钱,再正儿八经地盖上四间大瓦房。最后,他赚了几句话:“犟种!”“犟汉子!”“犟玩意儿。”
不过,还真有比他犟的。春天耕地,马儿牵牛,马旺财扶犁。犁了不到一亩地,牛不走了,怎么打也不走。这是一头种牛,牛脾气上来了,瞪圆一双牛眼,鼻孔喷着热气,四蹄生根,纹丝不动。马旺财笑了:“它比你还犟!”
马儿就不怕犟的,想出一个办法:用火攻!“三国”看多了,跟诸葛亮学的。找了点干草和枯树枝,堆到牛蛋子下面,点着了,烟熏火燎。
“看你走不走!”马儿就着火儿点了一支烟,抽了几口。这牛真犟,就是不走。马儿抽完了一支烟,牛还不走。马旺财担心把牛蛋子烤坏了,赶紧扬了几把土,灭了火。牛蛋子肿得跟个葫芦似的。这头种牛好生了得!硬是扛着,没挪动半步。生产队长老戴把他俩狠狠地骂了一顿,扣了他俩不少工分。
牛记仇,以后这头种牛见了马儿就红了眼,抵角就去顶他,吓得马儿离它远远的。
二
来了一场运动,动静很大。马儿的字派上大用场了,写标语!马庄的标语都是他写的,墙上到处都是,都说他的字好看。“这字写的,啧啧!”“有劲儿!”“在体!”
村委大门两侧的字,是他用排笔蘸红漆写上去的,很有气势: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风刮不去,雨打不掉。
马旺财被揪出来批斗,他当过地主。写大字报的事自然交给了马儿。马儿背着手,梗着脖子:“不写!”外号叫马头的村支书火了:“不听嚷嚷了咋地?叫你写你就写!”马儿也火了:“凭啥斗他?这大字报我就不写!”“不写不行!”“就不写!”“敢跟我犟不是?”“就犟了,你能咋地?”
马头不跟他犟,心里有数,犟不过他,就去找乔老师写。乔老师在马庄联办中学教语文,也能写两笔。本来这事就算过去了,有人发话了:“不行!就让马儿写!”
这人有点来头,公社革委会驻马庄工作组组长,名叫吴达良,黑,胖,矮。人送外号:武大郎。马头说:“算了吧,那是个犟种!”
“犟?我比他还犟!就让他写!我还不信了!”武大郎派一个民兵:“去把他叫来写大字报!就说我让他写的。”民兵就跑马儿家去:“武大郎叫你去写大字报。”马儿一梗脖子:“武大郎算老几?老子就不去!”民兵向武大郎报告:“马儿不写。”武大郎一拍桌子:“绑来!”“这……不太好吧?他家可是三代贫农。”“那就再去叫,叫不来你就别回来!这是死命令!”民兵就带着死命令又跑去叫马儿,马儿才不管什么死命令。“不写!”马儿死活不去,民兵也不敢回去,坐在他家的门槛儿上抽烟。武大郎又派来一个民兵,这个民兵也挺犟,倚着门框说:“你不去不是?我就站在这里不走了,有本事你今天别出这个门儿。”马儿的犟脾气上来了:“我今天就不出门了,有本事你就站这里别动,看看谁草鸡!”
马二婶来了,叫马儿去她家相亲。马二婶给他张罗了一门亲事,女方叫田甜,已经来了,在她家等着。马二婶保媒,早摸清女方的底了,人家对马儿早有耳闻,不嫌他犟,就喜欢找个文化人,也不嫌他那两间草坯屋。相亲可是大事!马儿急得冒汗了,两个民兵很得意:“这回看你还犟!”“有本事别去!”
马儿硬是不去。气得马二婶摞下一句话:“天生个光棍命!”
天还不黑,两个民兵草鸡了,撤了。
晚上,马旺财来了,提了一斤地瓜干酒:“咱爷俩儿喝点儿。”“我杀只鸡!”“用不着杀鸡吃,咱爷俩儿谁跟谁啊?”“不吃等什么?”
是个冬夜,外面飘起了雪。两人盘腿坐在土炕上,喝地瓜干酒,吃老母鸡。“干!”马儿举起酒杯。马旺财摆摆手:“我喝急酒不行。”他喝了一口酒:“听我说,写吧!”“写啥?”“批我的大字报。”“这不胡闹吗?我哪能给你写大字报?”“听我说,这大字报最好你写。”“为啥?”“配!”“配?”“你看啊,你字写得好!批你叔的大字报,怎么也得写得中看不是?别人写那些破字,不配!”“这叫什么话?”“听我说,你写,叔心里好受,谁都不配写你叔的大字报。”“叔——”“写吧。”“叔——”“听我说,我琢磨了,你不写会惹祸上身的。”“他们能拿我怎么样!”“弄不好他们会算你的旧账。”“旧账?”“忘了?去年春天,咱俩赶牛耕地的事了?”“你是说烤牛蛋子那事?”“不是咋地?你想啊,那头种牛差点被你烤死,当然,我也难逃干系。万一这事被抽出来,定你个罪名还不简单?”“……”“写吧!”“……”“别犟了!要吃亏的。”“就不写,看他们能咋地!”“唉!”
窗外,雪下大了。马儿被打成了“坏分子”,罪名是破坏公共财物,蓄意谋杀大种牛。批他的大字报是乔老师写的。马儿对他说:“你这破字,我用脚丫子夹根棍儿也比你写得强!”“嫌我写得不好,你该自己写呀!”“我揍你!”“嘿嘿。”
马旺财也罪加一等。狠批!批完了,就叫他扫大街,马儿也脱不了,陪马旺财扫大街。马儿不扫,气得武大郎直拍桌子,拍肿了手。
闹腾了几天,工作组撤了,马庄静了。马儿再没挨批,顶着个“坏分子”帽子,不疼不痒,大摇大摆地在村街上逛荡。马旺财天天扫大街,把村里的每条街扫得干干净净。
田甜嫁给了马大军,马大军是马小军的哥哥。马大军请马儿喝了喜酒。结婚的喜联是请马儿写的,行楷,遒劲飘逸,直追二王笔意。那天马儿喝醉了。马大军和田甜给他敬酒,马儿死盯着田甜那张俊美的脸,连干三杯。
田甜问他:“喝不喝了?”马儿说:“你敬我就喝!”田甜敬一杯,他就喝一杯,最后喝不动了,田甜也不敬他了,他喝得拉不动舌头了,摇摇晃晃地指着田甜,呜哩呜噜地说:“你……田甜,没想到……你真俊!”“叫嫂子!”“嫂……嫂子,你……真俊!”马儿醉得不行了,被人扶回家,躺在炕上,一天一夜,才慢慢醒过来。
马儿上酒瘾了,经常喝醉。有人说他这是因为马大军的老婆田甜,借酒浇愁。于是,就有人趁他喝醉了,套他的话:“马儿,是不是后悔了?田甜成了马大军的老婆了。”“马儿,你肚子墨水多,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是不是?”“马儿,再别犟了,看看,把那么漂亮的媳妇犟没了。”马儿无论醉成什么样,都会把眼一瞪:“滚!”
田甜当媒人,给马儿提了一门亲。马儿先问田甜:“长得有没有你漂亮?”田甜说:“比我漂亮。”马儿这才去相亲。回过头就找田甜的不是:“你骗人!”“我咋骗你了?”“她长得可比你差远了!”“人家哪个地方长得差了?你以为你是皇帝呀,选美呀!”“反正我就得找个你这样的媳妇。”“你——犟汉子!”
田甜一口气给马大军生了三个闺女,名字都是请马儿给起的,老大叫马红红,老二叫马青青,老三叫马飞飞。三个孩子的百岁酒,他都去喝了,醉了三次,每次都是被人抬回家去的。
田甜也给马儿起了个名字:马儿犟。很多人当面叫他马儿,背后叫他犟种、犟汉子或犟玩意儿。田甜当面就叫他马儿犟。“马儿犟,下地去?”“马儿犟,吃饭了?”“马儿犟,过来帮个忙。”
三
马儿交运了,当了民办教师,在马庄联办中学教语文。这里还有个小插曲儿,安排他当民办教师那会儿,有人提出来,他烤过牛蛋子,是个坏分子。村支书马头说:“那算个屌事儿?总算有他犟不过的主儿。”
很少有人叫他马儿或犟种什么的了,都叫他马老师,只有田甜依然叫他马儿犟。“马儿犟,上学校去?”“马儿犟,你就该当个老师。”
马红红上初一了,班主任就是马儿。马红红学习很好,尤其是语文成绩,全级部第一名。
马儿和乔老师在一个语文组,两人很能谈得来。马儿好酒,乔老师也喜欢喝两口。兴致来了,捉鱼去!包饺子吃,饺子就酒,越喝越有!两人结伴出了校门,往前走不远就是小沽河,春秋战国时叫饶河。小沽河经此流入黄海,溯河而上,就是青岛。
“沽脂湖鲤海中鲳。”沽脂指的就是小沽河里的脂鱼,不大,一拃来长,很肥,一肚子脂,把个肚皮撑得锃亮,油光光的。包饺子吃,味道极鲜美。
马儿在河里下上一张扒网,乔老师挖了几条蚯蚓,烧焦了,放扒网里当鱼饵。半天工夫,网了3条脂鱼。脂鱼很少见,不容易吃到。
马儿把马旺财也请来了,三个人吃了一顿脂鱼饺子,喝了二斤地瓜干酒,然后抱头痛哭了一场。喝多了。哭够了,马旺财说:“马儿,好好向乔老师学习!”
乔老师比马儿大三岁,死了老婆,撇下一个儿子,叫乔亮,十岁了。他又娶了一个,是个老大闺女。
马儿还打光棍,不少人提亲,他爱理不理,就这么拖下去了。年龄大了,这事不好办了。
马儿不想娶媳妇,却想转正,当个公办教师。他教了10年书了。他去找校长:“明年再不给我转正,我就不干了。”校长说:“这事我说了不算,听我的,熬一熬吧,早晚有机会转正,乔老师不也在熬吗?”“我就熬到明年暑假!”
第二年,马儿送走最后一个毕业班,不干了,回家种地去了,大包干了,包上二亩地,一个人,够吃够喝的。
校长天天往他家跑:“马老师,回来吧,你教学成绩那么好,不当老师可惜了。”马儿就那一句话:“给我转正我就回去教学!”“唉!”
马旺财死了。临终前给马儿留下一句话:“别犟了!”
田甜看他的目光多了一丝幽怨。马儿喝醉了就唱:“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破锣嗓子。
马儿不大会种地,庄稼长势总是一般,当地有句话:“庄稼自己的好,老婆别人的好。”在马儿看来,庄稼别人的好,老婆呢?他没有老婆。但他看别人的老婆都不咋样,惟有马大军的老婆那才叫好。
马儿算是个勤快人,种不好地的原因很多,比如:他爱看书,一边看书一边浇地,守着隆隆响的抽水机,坐在地头上看书,也能看进去,以至忘了时间,浇到地头,都跑水了也不知道。锄地时也带本书,累了,坐在田埂上歇一会儿,看会儿书,看着看着就忘了锄地。再就是一个人干活别扭,抢收抢种都赶不到那个点上。关键是种地的心情不好,马庄人常爱说一句话:“过日子没劲儿!”马儿就属于那种过日子没劲儿的人。劲儿哪去了?
还有日子过得不好的人。田甜和马大军拉扯三个孩子,日子过得挺累。马大军种地不行,就想着发大财。做买卖,财没发,家底快赔光了。三个孩子上学都快供不起了。
马红红上大学那天,马儿塞给田甜1000块钱,田甜死活不要:“留着娶媳妇用吧!”“你看我这辈子还能娶上个媳妇吗?”“这事我管不着,反正这钱我不能要!”“收下吧,红红咋说也曾是我的得意门生。”“有本事回去教学呀!”“打死我也不回去了。”“马儿犟呀,马儿犟!”
马儿种了几年地,种够了,索性出去打工。村里很多人都出去打工了。马大军也领着田甜和两个孩子到上海投奔马小军去了。马小军早在上海安了家。听说是个团级干部。
马儿到青岛打工去了,当拆迁工。工友们都叫他老马,几乎没有人知道他叫马儿。这一干就是十年,很少回老家,刚开始那两年,逢年过节的回去一趟,给父母上上坟,待不了几天,又走了。后来,他对村里人说,我这辈子不回来住了,死也死在外头,干到哪死到哪。老马说到做到,再没回过马庄。
他做了两个牌位,刻上双亲的名讳,揣在身上,走到哪揣到哪,逢年过节什么的,就将牌位支在地上,跪下磕几个头,烧点纸钱,算是祭拜双亲了。马庄的人都说,这辈子也看不见马儿了。每逢春节,全村人都会想起他写的春联,再也没看到那么好的字。
四
我在《江湖夜雨》里写过他:老马,56岁了。驼背,罗圈腿,微胖,体力不差,干起活来手脚利索,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是个“老打工”了,46岁那年就出来干。饱经沧桑,老于世故。父母早过世了,无老婆孩子,无牵无挂,会吃会喝,花起钱来大手大脚。早年当过民办教师,看了不少书,《阅微草堂笔记》《夜雨秋灯录》能从头讲到尾。说鬼狐志怪如拉家常,张口就来。推崇《水浒》,“林冲雪夜上梁山”这一章节滚瓜烂熟,精彩处,背得一字不差。有两句诗常挂在嘴边:“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在这里就开始叫他老马吧,毕竟他上了点岁数。这天晚上,老马又喝高兴了,给长安他们讲了很多他经历过的事。有些事还编了个题目,像什么 “火攻种牛”、“错失田甜”、“勇斗武大郎”……跟说书似的。
大家都对他和田甜的事感兴趣。老马长叹一声:“我有10年没看见她了!”老马的嘴里时常蹦出一些词儿:“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可怜白发生!”“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何当共剪西窗烛,待到巴山夜雨时。”
长安对其他工友说:“老马为情所伤。”他念过高中,喜欢读点诗词,老马说的那些词儿,他能听出弦外之音。有一段时间,老马喝多了就念叨两句诗:“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长安听不出什么弦外之音了。
新开了一片工地,很大,有十几栋大楼待拆,工期一年半。工地紧挨一家农贸市场,市场门口有一条东西向的小路,摆满了“路边摊”。
有一个卖猪头肉的,煮得很烂糊,白煮,不放任何佐料,原汁原味,很香,带着猪下水、大肠、小肠、心、肝……很全乎,煮得恰到火候。老马好这一口,傍晚收工走过去,般般样样地切一点,不多,半斤,再买一头大蒜——软苗蒜,好吃,发甜。一头大蒜,半斤猪头肉,二两酒,正好!打坐、喝茶、聊天、讲故事。回味往事。
这天傍晚,老马又去切了半斤猪头肉,再去买大蒜,发现原先那个卖软苗蒜的小贩没出来摆摊,老马吃东西很讲究,路边摊有不少卖大蒜的,都是硬苗蒜,硬、辣、苦。没法吃。老马就到市场里面看看,有没有卖软苗蒜的。
老马碰上了一个人——田甜,一眼就认出来了,田甜领着两个闺女——马青青和马飞飞,摆了一个面食摊,卖发面大饼。
“田甜!田甜!田甜!”老马一连叫她三声。
“马儿犟!马儿犟!”田甜叫了他两声。马青青喊他马老师,老马教过她。马飞飞喊他叔。
马大军病死了,他领着老婆孩子在上海折腾了几年,也没赚到什么钱,马小军也帮不上他什么忙。马大军死了不到半年,田甜就拉着俩孩子上青岛来了。青岛离马庄很近,她心里有底儿。沿着小沽河入海口,一直往北走,步行一天就到家了。
临走,田甜对他说:“差点忘了一件事,马小军托我捎给你一瓶茅台。”“他为啥送我这么贵的酒?”“我哪知道?改天过来拿。”“……”“回老家时没看见你,听村里人说你死了也不回马庄了,有这回事?”“有。”“真不回马庄了?”“嗯。”“为啥?”“不为啥。”“我不信。”“不信?”“我不信你这辈子不回马庄了。”“不信走着瞧,再回去我倒着走。”“呸!你个马儿犟!”
老马叹了口气,田甜也叹了口气,塞给他半张大饼。老马要给钱,田甜不要:“下次再说。”
老马就着猪头肉,吃了半张大饼,吃饱了,才想起喝酒,便就着长安他们买的小咸菜,喝了差不多一斤酒。喝醉了,歪倒在地铺上,打了几声呼噜,忽地坐了起来,扯破嗓子唱了一句:“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吓工友们一大跳。
老马常去田甜的面食摊买大饼,她做的大饼好吃,有一种老马熟悉的味道。他和田甜说话的时候,东拉西扯的就把话头扯到别的地方去了,田甜不爱听,拿眼白他。“马儿犟,别整天想三想四的,以后跟我说点正儿八经的话。”
老马只好打住,讪笑着离开。
新工地又下来了,离这家农贸市场很远。安顿好之后,老马又想吃大饼了,倒了三次公交车,却扑了个空。田甜回老家了,不卖大饼了。
五
马青青嫁给了乔亮,生了个女孩。乔老师起的名字:“乔小乔。”乔老师整天小乔小乔地叫着,当爷爷了,心里很美。
马青青和乔亮做起了小买卖,忙得昏天黑地,小乔就交给了田甜。孩子不在身边,乔老师想得慌,就往田甜家跑,去看小乔,两人逗着小乔,有说有笑。
田甜一个人住,当年结婚用的四间新瓦房,转眼间就旧了。有小乔在身边,一点都不冷清。
马二婶70多岁了,精神头很好,整天抱个水烟袋抽。她再次给田甜当起了媒人,当年是她把田甜和马大军撮合在一起的,今天,她又准备把田甜和乔老师撮合在一起。两人结合到一块,最合适不过了,本就是亲家,亲上加亲嘛。
可是,这事没成。当事人均守口如瓶。一切如旧,乔老师每天往田甜家跑,去看他的孙女小乔。有时候,田甜留下他吃顿饭,乔老师看孩子,田甜做饭。乔老师自己拿瓶酒,一个人喝,看样子挺滋润。
刚擦过年儿,老马瘸了一条腿回来了。爬到三楼拆门窗,掉下来把腿跌断了。不少人问他:“不是说这辈子不回来了吗?”“不是挺能犟吗?咋又回来了?”老马像年轻时喝醉那样,把眼一瞪:“滚!”乔老师也问过他:“这算是叶落归根?”“田园将芜胡不归?嘿嘿。”
在村委会门口,老马碰见过田甜一次。“马儿犟,倒着走一个我看看?”“不提了,不提了。”“咋能不提了?有本事倒着走呀!”“嘿嘿。”“呸!”
田甜甩袖而去,他站在那里看当年自己写的字,历经风雨,依稀可辨。
老马从不串门,窝在家里看书,泡一搪瓷缸子高末儿——搪瓷缸子真结实,还能用,上面的“为人民服务”几个字都掉光了。两间草坯屋快塌了,四面漏风,下雨天到处漏水,摇摇欲坠。他一点也没有整修的意思。
老马终于安了一个新家,在小沽河畔,栗树林旁边,搭了一个窝棚,围了一圈篱笆墙,撒了一点种子,葫芦、丝瓜、扁豆什么的爬满了篱笆墙。窝棚里面还挺宽敞,够他一个人住了。
他弄了一条小船,每天,划着小船,到小沽河里撒网打鱼。“斜风细雨不须归”。他喜欢在细雨蒙蒙的天气里打鱼,披一身蓑衣,戴一个破斗笠,划船到河中央,一甩膀子撒下网,坐在船头抽袋烟。一河烟雨,苍茫迷蒙。
乔老师感慨万千:“可惜我不会画画!”
有一个人把他画下来了,马庄中学的美术老师。画好了,“一蓑一笠一扁舟”,萧疏淡远,意境空灵。题为:沽河渔翁。她拿给老马看,老马点点头:“画得好!题款有待斟酌。”“请马老师指点。”“一蓑烟雨任平生!”
打来的鱼活蹦乱跳,老马把它们放在几个水盆里养着,搬到不远处的桥头上去卖。过往的车辆很多,有想吃活鱼的,下来买鱼。无论打多少鱼都不够卖的,价格还不低。
常有来小沽河旅游的人,喜欢他的小窝棚,篱笆小院,过来坐坐,喝一壶茶,拍拍照。他雨天打鱼披的蓑衣,戴的斗笠,也被当成稀罕物,都愿意披一披,戴一戴,照相。老马不寂寞。
有见多识广的人,想买几条脂鱼,出价不菲。老马干搓手,他还没打过一条脂鱼。这种鱼越来越少了,几乎绝迹了。脂鱼这东西长不大,麦穗儿熟了,跟麦穗儿一样大,谷穗儿熟了,跟谷穗儿一样大,再也不长了。
麦穗儿熟了,老马没打到一条脂鱼。谷穗儿熟了,老马终于打到两条脂鱼,肥得流油。
老马揣上那瓶茅台酒,小心翼翼地提着两条脂鱼,慢慢地朝村里走着,生怕一不小心,掉到地上跌碎了,流一地脂油。他找到乔老师:“走,上田甜家包饺子去。”
老马喝醉了,乔老师也喝醉了。两人又像当年那样抱头痛哭。田甜大喝一声:“都给我滚!”老马滚了,乔老师也滚了。
秋雨潇潇。“今宵酒醒何处?”老马披上蓑衣,戴上斗笠,划船打鱼去了。
田甜在家哄小乔睡觉,忽然听到村街上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有人在喊:“打鱼的老马掉河里了!”
田甜抱起小乔就往河边跑,抱个孩子跑不快,被很多人落下了,她听到跑在前头的人说:“听说淹死了,快去看看!”
田甜两腿一软,跑不动了。小乔哇哇大哭,她也跟着哭起来。
一头健壮的小黑牛,驮着老马撒开蹄子往前跑,老马趴在牛背上,大口大口地吐黄水。田甜听见老戴说:“这头小黑牛就是当年被马儿用火烤的那头种牛配的种。”
(实习编辑:白俊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