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棣
竹竿敲在石子路上,发出嘭哒、嘭哒的声音,总是比说书人的脚步声早到。我们马州有个盲客叫永昶,还有很多人记得这个说书人。他大概也算不得正经艺人,到老在这片地方游荡,给人解闷,挣点碎钱度日。江湖人跟说他们说书这一行叫使“短家伙”的——指竹板、弦子,醒木、竹竿等。他就是这样。人们听他说书,在周围不时发出“嗯啊哈是”。盲客一开口准是:“来啦!那谁咋没来?”起初还以为,走江湖的人随意应承。一天上午,天不热,盲客还是这样晚于他的铛铛声来到村子。他坐在那棵大柳树下说书。
“三德干啥去啦?咋还不来?”
有人说:“一会儿来。你先说吧。”
盲客打了几下手板,试了试弦子,开始说,到了新内容,又不说了。
“咋又不说了呢?”一堆人围着他。
盲客正坐在大柳树下的影子里。天一层亮过一层。末了,等来了那人。那人小步跑着,往这边来。他才开说,顾自叨咕:“也不晓得干啥哩!”给旁人看去,笑他好像是还明着眼。一个人问:“你猜他干啥去啦?”“那不好说。”盲客眼角是皱的。说完,扯着脸皮,笑一阵,笑声不是哈哈,而是嘿嘿,像你在揉一捆干玉米叶。有人开玩笑,对着那人,小声说:“你刚从女人被窝出来吧?”盲客好像很了解他似的:“你这人哪都好,就是离不了女人。”
他那天是下午走的。那人回家把话憋到半夜,躺在炕上,女人又去抱他。他推开女人,四处巡视,小声说:“咦,你说盲客好像看见了似的……”
盲客永昶六岁害过一大场病,眼就看不见了。本来,以为他再也醒不了,可一个半夜突然又醒了。他醒后第一声是对着墙壁,喊:“娘!那儿有人!”永昶娘吓了一跳,碰他一下,他“啊”叫一声,也不回头看她。后来,发现永昶的眼是暗的,窗外天色也是暗的。
“娘!”
“在这……永昶。”永昶娘抹眼泪。
永昶爹也抹眼泪:“永昶,爹在,也在这。”
名字取得不好。家人愣在那儿,本来取这名字是因为孩子出生眼睛奇亮无比,怎么会想到有这一天。前思后想,一夜都在近了,远了地看孩子的那双大眼。永昶始终眯着眼,有时问一句:“天咋还不亮啊。”
……
盲客一直是圆脸盘。走街串巷,竹竿当腿使。圆脸走街串巷,晒得很黑。两眼陷进黑皮肤在人堆时偶尔会蹦一点儿淡的反光——永昶娘没见到他一身破烂的样子;永昶爹趁着家里还剩点财力,赶紧给孩子找出路。最初,他嫌三弦不好听!老盲客给赔笑:“你小子要想以后……”说到这就听到一阵“呜呜”,他娘在门后抹眼泪。
从前,永昶家里有个果园。东西靠山坡两溜植有石榴树,后来树之间“走亲戚”,园子整个就成了它们天下,每年给他们创收不少钱。盲客还记得石榴挂上树,再倒影在他没瞎的眼里是小红灯笼。六岁以后永昶再没去过园子。他娘病得那几年,他爹到处问病。肥料、剪枝,没功夫做。石榴没给好好长,一年半就荒了。他爹就在园子里转起了圈。有人过路见了,问他做个啥?他就说,转转。那人日头平西,回来又看见他。“我转转,转转。”他自个说。林子在风中响。他爹踩着地上的影转到林子深处。那人也知道他心里走着事情,先转转吧。就对他弯曲下去的背影,叹气。时运不济,园子也让爹卖了(低价,那时没人给的出好价钱)。娘在炕上看着桌上的钱,和低头吸烟的他爹,抹眼泪。到死,没跟他爹说上一句。
盲客的记忆是清楚的。没日没夜,病倒三天,就三天,娘没了。没日没夜,又半年零三天天,爹也没了。一场葬礼里,一个小盲孩儿送走了世上最亲的人。
那之后,盲客就孤独地拨着弦子过生活了。三弦是师傅传给他的。“身儿”跟他胳膊似的,黝亮里渗出一股暗,像有些年号,传说为黑檀制。他说,这不用漆。又说,时间一久,汗也是漆了,手不知在其上摩挲几万遍,来来去去,吱呀吱嘎,色和漆过不差。也有一说,盲客手上的三弦不为黑檀制,是上等云杉!流畅纹理便是证据。两方(看上去都是明事儿之人)起了争执,后来吼起了嗓子,彼此拿眼狠狠盯着。一时达不到共识,人便迎着黄昏拂袖而去。大伙散了。二天,接着扯。这份争执弄得马州人都对盲客的弦子动了好奇心。后来,两人扯够了三弦的木料,又扯到三根弦儿。非说那是虾线儿拧成。大伙有的知道“虾线儿”。有的不知道。知道的就给不知道的说:“吃过虾子?”不知道的,听出了几分瞧不起的意思:“见过虾子游!”
知道的:“虾子背上有根黑线儿……”
“扯!”不知道更不信。
其实,知道的,不知道。
虾线儿是一种细线,产地盛产虾而得名“虾线”。在石榴河下游。河虾各个活泼、机灵,拿线“拴”。线结实,细致,耐磨。村子叫虾子村,虾子村人家家户户拧线儿往外销。最早一个老盲客来到虾子村。虾子村的“栓”虾女追着他听书。一个礼拜,说书人却没挣几个钱。走时,身后跟了个挎篮的女子。俩人沿河走着走着,就远了。女子一路,拧绳栓虾。到了晚上,盲客趁夜静,给她拉弦子听。女子听得一心感动。
不知道的,也知道这个悲伤的传说。
我们马州的盲客都说书。说书到底算不打算买卖,也不好说。总之,能活人。她从唱大鼓书演化而来,分支也很多。到了马州,似乎变了味。来听得也都是村民,有时也不给钱,就给口饭。也很少有“托杵”的徒弟(向听说的人要钱)。
马州的说书人都是“明地书”、自个书,惨淡度日也没有上面传下来的很多讲究,与别处的茶馆、书馆不是一档子事。盲客不能劳作了才说书。所以,说书是迫不得已,没有自愿下这“海”的。这也别处不同,据说清末光宣时候,听书得都是八旗子弟,衣食无忧的。听几年记下几套书,赶上时局动荡,还会投个门户,拜个师傅,靠这个活命。这时候,“托杵”的徒弟越来越少了。
永昶就作过老盲客的“托杵”徒弟。
老盲客打从马州路过,永昶爹拿了礼物,带着孩子登门拜师,可永昶不想学弦子。老盲客一进他们院子,他就哭。“我觉得你们日子不难,孩子不爱学就算了吧?进来时,就觉得这大院子快长草了。”老盲客听得烦时,就站在院子里。“这年月啥也不好做,这孩子的眼看不见了,他娘的心比这院子更荒。”他爹看老盲客站在院子里,也追了出去。
“您给这命苦的孩子一条活路吧!”几句话说动了老盲客。
后来,老盲客一家带永昶走了。到哪说哪,让他听着。有人就问:“这是您徒弟?”老盲客一笑:“要问是不是,贵人赠银子。”
师母扯了一下永昶衣襟,他赶紧端起笸箩,顺着师傅的声音,蹭过去收赏钱。
光脚上机灵是不够的,盲客说说还得耳朵机灵,做徒弟就是跟着师傅一场一场的“听活儿”。很多事教不了,成本大套,如丑官儿(《施公案》)、黄脸(《隋唐传》)、大黑脸(《包公案》)、小黑脸(《小武义》、浑水子(《于公案》)、丘山(《精忠传》)、黄杨儿(《三侠剑》)……永昶听得多了,就好好记。
“大黑脸——是哪一出?”
“别老一惊一乍的!”师母摸着永昶的头。
傍晚收场,路上老盲客经常突然来这么一问。永昶立即呆住不动,达到不用过脑子才行,老盲客眼前这孩子还差得远呢。每次问到“串花”倒是没记拧过。
一天,永昶说:“师傅,我能说《济公(传)》了。”
因为,他们很像。这是老盲客从他师傅那里学来的,到了马州有的人就不爱听,所以,他就说一些民间故事,好像发生在跟前,其实也是把说书路上听来的闲言碎语,该连的连上,该改的改掉,该发挥的发挥……这形成了我们马州盲客们的独有的手艺,三弦伴奏着说这些事和成本大套地说书,不是一个味。来听书的人就有了爱听和不爱听。
老盲客嘱咐永昶,说书是江湖小道,年代不同,变了许多门路,该有的规矩还是要有。就说一个说书人在马州活命,次次开场,手板、脚板,一样不能落下。落下一次没事,落下两次你从心里就懈怠了这件事,讲出去的人物就不让人觉得有“精神”了。老盲客临行的前夜,从永昶家把饭吃完,不说话,坐着不动。永昶爹就问:“师傅有话?”老盲客对他们说:“说书能活人,活人的规矩你将来走江湖更得记准了。”
“打脚板”是表示占了贵方宝地,“手板”寓意不动手接钱。捆扎脚手板(木制,手板护手掌,手指露在外)对盲人来说显得麻烦。盲客都得仗着一个感觉捆扎。永昶没感觉了,就拼了命想师傅的声音(他不太记得老头说了啥,记得他不爱正经说话。只有跟师母,或给人说书时才好好说话)。捆好了,手拨三弦调,先校音。吱嘎一声,不对,再拧。吱嘎——吱嘎又两声。外人听着,差不多。说书人心里有个基调。调好了,开口唱,故事在词里走着,一会儿一个高坎儿,一会儿一个趔趄。人随调走,调随人停。那些故事里的“人”和听者越来越熟。盲客张嘴,它们就知道谁是谁了,关系不会乱。每个盲客来一处地方说一回说的时间都是固定的。上回说说道哪里,到了此处,这回书接到哪里——这就是盲客们的记忆,也是技艺。
马州的盲客真是越来越少,“永昶”这个没瞎时候用的名字没人提,也就被忘了。我们就叫他盲客吧。
董家门口有一个大柳树,盲客爱在那里说“明地书”。董家在街心,不远就到了街口。天亮到麻黑,一圈闲人,听他一整天地说,一整天的弦响。每次,盲客来到马州这村子,都是竹竿往老董家门边的石上一斜。盲客觉得,周围的动静聚集得差不多了,再按规矩,一步一步……他为村子带来了生气——有个老头病了很久,一日将儿子、儿媳妇唤来床边交代后事。对他们说:“你娘死得早,我伶仃一辈子……那年河边遇上的美女子……我辜负了她……不多说啦……我的事要简简单单的,能多快多快……”老头说完,当夜就去世了。几位亲眷吊唁之后,听儿子的话,风风火火地下葬。出殡是在一个下午,飘细雨的下午,有点小风,棺材即将入土时,下棺的几个人一个踉跄,三三两两喊着“啊”跌在了一旁。不料,棺材裂开。众人一愣,这里面竟然——是空的!
盲客的师傅老盲客在虾子村说过一回这个老头。盲客把老段子又说一遍。乡野之地讲七侠、五义、三国水浒倒不如这些离人们近。好多人觉得大侠住在马州外的地方。而这些马州盲客特有的事,出门就能遇上,好多人扯闲就会当真的事往下传,说那年石榴河边遇上一个美女子……他们又把盲客说过一回的这个老头又说一遍。有人爱听盲客说书,有人爱听他的弦子。说到“这里面竟然——是空的!”停住嘴,让弦子继续响。于是,你就能听到蹬蹬的声音——有人往木箱打赏他几个钱。他也不“看”你,四、五、六……没了声?有时,他还跟你拧眉头,弦子上的表示是,一下亮音一下低音,让你知道他跟你拧眉头了。
“来,喝水!”一个小媳妇给他递上水。
盲客问:“英棒还没下学?”
“是该下了。”
“那快点说——不久,儿子过河办事在一个镇边的桥头停歇。也巧一只船自桥下经过。船上站着一个老头,一个女子。老头与其父长相一样。”
“咕噜——”盲客咽下了一口水,周围人听得入迷。
“底下呢?”
“那儿子在岸边喊,老头的名字。老头也向他摆手。人在桥上,船在水间,也只看着老头的船越来越远了……”
“底下呢?”
老头没死?逃出来了?到底是不是他爹?是,我看是,要不咋跟他摆手?不是吧?明明死了,你是说入棺了吧?他说着,说着。你没说。盲客拍打胸脯的尘土。还想问的,一看这阵势,也不再问。
盲客在等那个叫英棒的小孩。董英棒就是刚才给他送水女人的孩儿,和他小时候说话、走路是一个声儿。每次来村子说书,他都会等到英棒放学回村才舍得离开。突然,他脖子一昂,喊了一句:“来啦!”
送水女人就赶紧从人堆里,站出来。
(编辑:王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