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田冯太
一
直到火车长长的汽笛声响起,我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在梦游。据说,高分贝的声音可以将梦游者拉回现实,而我坐在昆明开往武昌的列车上,想要告别旧梦。
前天,就在他妈的前天,跟我同居了4年的女友提出了分手。想想这4年来,我不曾亏欠过她,现在,她拜了干爹,就要跟我分手。我没有理由不气愤。但紧接着,我就找到了不气愤的理由。当我打开邮箱的时候,发现里面有一张邀请函,是“王小波门下走狗狗委会”发来的,他们邀请我参加“寻找王小波”活动。王小波生前极力主张自由平等,作为他的粉丝,我不应该生前女友的气。她有爱我的自由,也有不爱我的自由;有跟我在一起的自由,也有跟别人在一起的自由。我无权干涉。坐在列车上,我没有挥手跟昆明告别,因为我知道我终将会回来,我的户口在这里,我的住房也在这里,我的一生注定被捆绑在这里。但是现在,我必须逃离一段时间。为了顺利地忘记她,我决定不再提起她的名字,就叫她F吧。
把“寻找王小波”活动的聚集地定在武汉在我看来是毫无根据的,据我所知,王小波根本没在武汉生活、工作过,其文本中也从来没有提到过这座城市。但我没有把这一想法提出来,对我来说,哪里都无所谓,只要不是昆明就行。
车窗外,含苞待放的夹竹桃正纷纷往后退去。这狗日的季节,才3月底,夹竹桃就要开了。我曾对F说,我喜欢夹竹桃,因为它的味道跟她的味道很相似。
二
冤家路窄。在武汉,我又遇上了F。她是本次活动的发起人之一。第二天早上,参加本次活动的180人聚在酒店大厅,商议如何开展活动。狗委会临时主任老K说:王小波生前曾在北京、山东和云南生活过,但最主要的城市当属北京,他出生在那里,其文本中涉及到的生活绝大多数也发生在那里,他死后葬在那里,我们应该去北京,先瞻仰他的陵墓,去他小说中提及的工厂和大学参观,然后如果时间充裕的话,再去他当知青时曾插过队的山东农村看看。活动结束后,每人上交一篇文章,结集出版。
必须承认,老K的话是有道理的,但我心里不爽,想找人抬抬杠,我反对道:大家不必统一行动,围绕寻找王小波这个主题,大家三五成群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寻找王小波岂不是更好?再说了,作为作家,王小波的文学之路应该是从云南开始的,他的处女作《天长地久》就是在云南当知青时获得灵感的,他的成名作,也就是第一次获大奖的作品《黄金时代》是以他在云南德宏的知青生活为背景写成的。所以,寻找王小波的第一站应该是德宏,而不是北京。老K却说:王小波先生生在北京,如果按时间顺序的话,北京肯定是第一站,然后才分别是云南、山东、美国,最后回到北京,但大家时间有限,很多人都是请假来参加活动的,所以我们只能选择最重要的地方,那就是北京。我坚信自己的方法更科学,但是曲高和寡,除我之外的179人中,我的支持者只有一位。
关于我的这位支持者,需要做一点交待。我决定隐去她的姓名,就叫她G吧。她是武汉某高校的大三学生,长得还算清秀,尽管脸上有些星星点点的雀斑,但她年轻,年轻就是资本,她那咄咄逼人的青春,让人难以抗拒。她说她愿意跟我一起去德宏寻找王小波,去看看《黄金时代》中提到的那座农场,以及主人公王二和陈清扬生活过的阿昌族聚居地,顺便带一把阿昌刀回来。
三
如你所知,在王小波的小说中,只有《天长地久》和《黄金时代》涉及到云南德宏,而《天长地久》显然是不成熟的作品。在列车的硬卧车厢中,我跟G就《黄金时代》一文交换了意见。我感叹道:黄金时代,人的一生能有多少黄金时代?王二和陈清扬的黄金时代就这样被耽误了。G则说:我倒是觉得他们比我幸运,至少在那个岁月里,被耽误的不仅仅是他们,大家都被耽误了,尽管是向下拉平,好歹也还算公平。而我呢?我也正处于黄金时代,坐在教室里,听老师们讲一些正确的废话。考试时还不能用自己的观点答题,否则就会挂科。我笑道:这样说来,被耽误的也不止你啊,所有学生都这样,也算一种公平吧。G情绪变得有些激动,说:不一样!有些人可以不听课,考试照样过,毕业后也不用找工作,自有人会安排。还有些人则根本连大学都不用上,随便读个中专或者职高,然后当个小官,函授个学历,再然后就能当市长了。
G说的这些我当然明白。其实,我的黄金时代不也照样荒废了吗?因为F的一句话,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写小说,到现在一事无成。
我跟F同居了四年,但仔细算算,这四年来,我们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刚跟F同居那会儿,每天早上,我还在睡梦中,她就出门了。同居是因为爱情,但生活不能等同于爱情,柴米油盐形而下的东西不能不考虑。我宅在家里写小说,那点可怜的稿费明显不能养活人,好在我是拆迁户,有点租房补贴,而我跟F租的是全昆明最廉价的房子——一室一厅,在三环以外,这之间的差额可以勉强作些贴补。
毕业前夕,F曾立志要当国家干部或者进国企,退一万步也要进个事业单位,但都没考上,最终只能烤红薯。她推着板车沿街叫卖,结果被城管连红薯带烤炉全部没收了。我告诉她说,我们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卖红薯有辱身份不说,更重要的是对不住母校的栽培,我们应该用知识换取金钱,就像我写小说一样,虽然钱不多,但好歹也是用知识赚取的。F采纳了我的建议,去了一所补习学校当老师。
F早出晚归,有时候会到凌晨才回来,说是有应酬。应酬就是无可奈何。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但是,不管她多晚回来,都不会忘记阅读我当天新写的小说。有时候,她还会提出一些修改意见,但更多的时候则是说,等我成了大作家,出了名,她就给我当全职太太。列车抵达昆明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一点多钟。我本想带G去找家酒店随便住一晚上,第二天一早去德宏。后来想想这样不好,我在昆明有住处,身为东道主,把客人安顿在酒店不是待客之道。
家里还留有F的痕迹,是G最先发现的。我让她睡卧室的床上,自己睡客厅。她刚进卧室,就看见衣帽架上挂有一只绿色的乳罩,显然是F落下忘记收走的。G说:女主人不在啊?如果她在的话,你还敢把我带回家吗?我说,我跟她已经分手了,她就是本次寻找王小波活动的倡导者之一的F。G说,自己并不在乎她是谁,想知道的仅仅是如果我们没有分手又恰好她也在家,我有没有勇气带G回家过夜。我说,历史容不得假设,再说了留宿朋友这件事跟勇气没有半毛钱的关系。G于是开始数落我,G说:你们80后的这代人就是悲哀,就是可怜。动不动就是钱。你带我回家就是为了省掉住宾馆的钱是吗?
我跟G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当然,我深信我跟她是有机会发生点什么的。我们认识才三四天,她如此大方地跟我回家,显然是没对我设防。更何况,睡觉前她还对我说过这样一番话。
G问道:还记得《黄金时代》里的那句话吗?我问她哪句。她说:就是王二说的那句,“我已经二十一岁了,男女间的事情还没体验过,真是不甘心。”我这才想起,G今年正好也二十一岁,距离二十二岁生日还有半年。显然,她的话里带有某种性暗示。但我决定装糊涂,那晚,我没有动过G,甚至连卧室都没有多看一眼,尽管我是在三次手淫之后才睡着的。[NextPage]
四
关于何时动身去德宏,我与G又发生了冲突。我主张吃完早餐就走,越快越好,毕竟她是逃学出来的。可她却要晚上坐夜班车走,她说白天的时间她要看我的小说。
一下车,G就不停呕吐。吐完后,她蹲在路边抱怨:妈的,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夜班车是卧铺车?我说我也不知道,但应该能想象得出,大晚上的,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睡觉,睡觉就得有床。G拍拍胸口,控诉着卧铺车的种种不是:空间太小,坐都坐不直;被子没洗,留有一大股脚臭味;睡她旁边的旅客打呼噜等等。我说,你就省省吧。当年王小波来德宏的时候还没这条件呢,从北京到昆明坐的是闷罐子火车,从昆明到德宏坐的是卡车的货箱。能坐卧铺车,至少说明了我们还是人,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她感慨道:没想到你们80后的老男人诉求点这么低,王小波还知道第一时间返城呢。最后她问我:你还记不记得,在《黄金时代》中,王二跟陈清扬的关系是靠什么维系的?我说,那还用问,当然是伟大的友谊。她接着问:我不问你是谁,就跟着你从武汉到了这里,忍受了坐夜车的痛苦,这算不算伟大的友谊?
照这么说,G跟我一起到德宏寻找王小波的确可以算伟大的友谊,但我最终还是否认了。G的身体状况无疑在告诉我们不能继续前行了,必须找家酒店休息。刚办完入住手续,F的电话就打来了。这几天,我对F的感情挺复杂的,既希望她来电话,又反感她的来电。她在电话里激动地说,他们见到了王小波的遗孀李银河女士。我说这有什么高兴的?
对于我的打击,F似乎无动于衷,这有些反常,要在平时,她肯定会暴跳如雷,然后进行人身攻击。或许,她已经意识到了我们已经分手了,我已不再是她的谁,当然她也不再是我的谁。她问我到哪儿了,如实相告,到芒市了。这时她突然激动起来,问:你跟那个小丫头一起?你们跑去芒市干嘛?我说这不是废话吗?我们到德宏寻找王小波,芒市是德宏的州府,不来芒市来哪儿?F冷冷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那点小旮旯。这句话让我毛骨悚然。
我上小学的时候跟我表哥同班,那时候我的学习成绩比他好得多,难免得意忘形。有一次我又在我舅舅,也就是表哥的父亲面前夸耀自己,同时打击表哥。我舅舅是好面子的人,操起一根棍子就要打我表哥。这时候,表哥突然冲着我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那点事儿。这句话不仅让表哥逃过一劫,也让我心神不宁好几天。类似的故事王小波也曾在他的小说中写到过,但我以为他是在抄袭我的生活。无论如何,这件事在我身上是真实发生过的。
听不见我回话,F在电话里头又得意又气愤,她说:怎么?被识破了?我告诉你啊,下不为例!别以为90后的小丫头好骗,要论心机,人家说不定比你老练得多。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你在说什么啊?我听不明白。这句话无疑是在火上浇油,她说:你还装?别以为全世界就你知道王小波!谁不知道王小波插队的农场在陇川?你竟然带她去了芒市,还说什么州府。你怎么不带她来北京呢?北京还是中国的首都呢!
五
找到王小波曾经插队的农场并不难,找到当年的那种氛围却并不容易。这里早就没有了知青,没有了王二、陈清扬、罗小四、军代表,但农场还在,小河还在,阿昌大哥还在。更不可思议的是,我们竟然误打误撞地找到了王小波插队时的生产队大队长,他也姓王,70多岁了,住在王小波当年住过的房子里。说起王小波,他还有印象。他说,王小波那小子最大的优点就是从来不拉野屎。想拉屎了,不管多远他都会一溜烟地跑到厕所里去,为此事,王小波还曾遭到军代表的误会,以为他逃工,险些开了批斗会。但什么事都不是绝对的,在大队长的印象中,王小波也曾经拉过一次野屎。那天,大家伙吃忆苦思甜饭,所有知青都吃坏了肚子,三更半夜争着抢厕所,但厕所只有一座,大多数人不得不拉野屎。但王小波跟他们不一样,他绝不浪费任何一点国家资源。他夹紧屁股,硬是跑去了菜地,把大粪这种天然的肥料贡献给了集体。大队长说得津津有味、唾沫横飞,最后他总结道:王小波这小子有这样的觉悟,难怪会成为大作家!说完,他伸手找我们要钱。这一举动让我们吃惊不小,说两句话就要钱,你当你是中国移动啊?大队长说,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有人找他打听王小波的事情,此时正好是农忙时节,耽误了时辰庄稼就会颗粒无收,所以我们应该支付他的误工费。我正要感慨世道浇漓、人心不古,G却大方地给了大队长200块钱。孩子就是孩子,一点不知道节俭。来到《黄金时代》中提到的王二捉鱼的河边,G见四野无人,说不要浪费了这良辰美景。我说我们在这里悼念王小波,何来浪费之说?G问我读懂王小波了吗?我说我读了不下十遍,不说全懂至少也懂了四分之三。见我装傻,G开门见山地提议就在这里把伟大的友谊进行到底。我问道:还记得王小波的处女作《天长地久》吗?我觉得那种友谊更伟大,还能地久天长。友谊未必需要用性爱来证明。G说:你这人无趣得很!我说,我们的行程只剩最后一站了,去阿昌族村寨看看,顺便买一把阿昌刀,然后就回昆明,散伙。这样你就不必再忍受我的无趣了。G把嘴撅得老高,但很快又恢复了天真烂漫,她说:我就不信征服不了你。
毫无疑问,在去往阿昌族村寨的路上,G也没能征服我。我对她说,这荒郊野地的,根本没地方买避孕套。弄出个孩子事小,就怕孩子长大后知道我们如此草率地把他带到人间,会影响他的身心健康。为了表示我的歉意,我买了一长一短两把阿昌族的户撒刀送给她,她也没拒绝。我认为,咱俩应该扯平了,户撒刀价格不菲。
六
回昆明的途中,G一路上都在抱怨,说这次出来寻找王小波一无所获。我想告诉她,她至少收获了两把户撒刀,又担心她认为我小气。我说:我倒是收获不小,不虚此行。我明白了一个人无论如何挣扎,都要回到他出生时的阶级。王小波当过知青,当过留学生,最终还是死在了他的出生地北京,死时的身份也跟他爹一样。G没好气地问:你以为你们这些80后的老男人还能回得去吗?我说这要看你怎么想,我出生时的身份是农民,但在我童年的时候我们全家都成了城镇居民,如果我回到小市民轻而易举,回到农民就得费一番功夫了,我充其量算一个失地农民。G说,王小波只是个异数,世界在发展,人心在变化,千百年来,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成功人士都没有回去,刘邦不再是市井顽童,朱元璋也不再是乞丐。我不想继续跟她争下去,就像老K不愿跟我争一样。各走各的路,如此而已。
一回到昆明,我跟G就被警察请到了派出所,说是要请我们协助调查一起聚众淫乱案。据警察们说,最近有人借悼念已故作家王小波之名,进行换妻换偶、聚众淫乱等违法犯罪活动,而我跟G参加了这次活动。难怪这几天没有接到F的电话,原来是这么回事。但我跟G显然是不知情的,而且我们也没有聚众淫乱。我们将事情的全部经过老老实实地向警察坦白。一名警察认真地听完后,问道:照这么说,这件事跟你们无关啰?但你们也在武汉住了一晚上,那一晚上你们有没有参与他们的流氓活动?我说警察先生,这件事你根本不需要问我们,直接去查看酒店的入住登记情况就行了,我跟她住的可都是单间。警察说,入住后还可以私下换房间嘛。我说,那时候大家旅途劳累,都只想好好睡一觉,再说彼此也不认识,想乱来都不大可能。如果按照你们的逻辑,你们最应该调查的是旅行社以及各种会所。警察说:好吧,就算那晚你们什么事都没做,但是你们孤男寡女结伴旅行十多天,这期间有没有发生点什么呢?显然,他问的这些已经超出了法律范畴,就算我跟G真的发生了什么,那也不能算聚众淫乱,我们是一对一,最多算个不道德性行为,而且没有影响到各自的家庭。法律不应该过问道德的事情,更何况我们连道德的底线也没有碰触过。我本想对警察说,这些都是我们的隐私,无可奉告!但G抢先说话了,她说:谁会跟这样的闷骚干那种事啊?我能证明我的清白。
G的话无疑是冒险的。在我看来,要想证明我们的清白只能通过以下途径:
1.我跟G至少一人根本不存在;
2.我们存在,但彼此不认识,没有任何往来,更没有一起寻找王小波;
3.G是处女;
4.我是天阉之人,没有性交能力。
这四点都难以证明。王小波曾在《黄金时代》中写道:“所谓破鞋,乃是一个指称。大家说你是破鞋你就是破鞋,没什么道理可讲;大家说你偷了汉你就偷了汉,这也没什么道理可讲。”同理,他们说我们发生了点什么就发生了点什么,没什么道理可讲。不过,我们即便真发生了点什么也不会被绑起来游街、批斗,现在早已不是王小波的时代。警察说,他只是随口问问,我们已经没有了聚众淫乱的嫌疑。所以,我们不需要证明任何事情,就可以离开了。G有种不可置信的侥幸感,我说,现在这社会,谁关心你是谁,跟谁睡了一觉呢!然后我送她上了回武汉的飞机,后会无期,有缘再见。
(编辑:王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