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峰
为了吃一口阿大葱油饼,通常要排三刻钟到两个钟头的队,具体排多少辰光,要看排在前头的人买多少。如果平均买一到两只,那么你帮阿姨爷叔牛皮吹吹,帮小青年照片拍拍、微博微信刷刷、豆油爆葱的香气吸吸,一眨眼睛就到头了。怕就怕一些拖家带口的。我去的那个下午,排在最前头的要买二十只,后头的群众光火了,因为一炉只做十只,每炉十五分钟,就因为他,大家要多熬三十分钟。当然,在阿大师傅眼里,这没啥稀奇,他印象最深的单笔纪录是一百只,考虑到阿大葱油饼一天三百多只的产量,这对其他客人绝对是一种折磨。
这位大户是从浦东来的,慕名开车来买,一边道歉,一边辩解,讲自己从来没吃过,单位里还有十几号人候着呢。“第一趟吃有啥稀奇啦!”后面有一位上海阿姨来劲了,说她住在闵行,这是第四趟来买,前面三趟有两趟因为队伍太长吓得跑了,还有一趟碰巧是星期三,阿大轮休,又没吃着。“是呀,”她老公帮腔道,“绝对可以讲是‘四顾阿大’。”说完,他问大家,真的有传的那么好吃吗?
大家笑了。
主料是面粉、葱花,配料是油酥、猪肉膘还有豆油。馒头大小的面团,坐在铁板上,隔了一层油,咝咝咝响,稍许煎出一点硬,用铁制的模具压成面饼。压的过程不能太过,最好是直径十公分左右,厚度一公分朝上,所以老派的工艺是用手掌拍,一面拍一面翻,像非洲人的宗教活动。这绝对是一门功夫,考验手掌的耐热跟感觉。早些年,阿大还有一手“铁沙掌”绝活,新千年以后就绝响了。“岁数大来,”阿大抄起一只青花大碗吃茶,“现在是老逼样子来,做勿动了。”
跟阿大搭讪的那位熟客嘎嘎笑了。笑的辰光,阿大的学徒正在里厢捏面团,他戴着时髦的板材眼镜,黑框红边,一身厨师服装干净得不合时宜。
阿大带徒弟是最近的事。印象当中,他一直是单脱手打通关,除了钞票。他有一只老式的铁皮饼干盒子,各种硬币把纸币压得服服帖帖,付钱找钱客人全部自助。那是本世纪初,我听居委会阿姨腔调的姆妈介绍,讲南昌路茂名路口有只摊头,做老法的葱油饼。我从小住在嘉善路,是靠嘉善路菜场的早饭摊头养大的——肉馒头、蛋饼、油条、米饭饼、糍饭糕、羌饼、油炸土司,当然,还有葱油饼。葱油饼的记忆早而深刻,读书没几年,常吃的宁波人摊头没了,变成山东人在做,推车的台面贴了一层铝皮。劈里啪啦,几个山东小伙子最欢喜拿面团掼了乓乓响。阿爸管他们做的葱油饼叫苏北葱油饼,椭圆形,非常轻薄,一咬都是油,外头老老脆,里头软扑扑。口感很怪,他不欢喜吃,所以家里基本不买。后来嘉善路菜场拆掉了,买早饭要跑到襄阳路靠南昌路菜场,好选的品种相当少。二〇〇六年,南昌路菜场跟了襄阳路服装市场一道拆掉,早饭别说是挑挑拣拣,有得买就不错了。
我还记得最早看到的阿大——精精瘦,像根炸到酥脆的老油条,不过比现在要饱满一点,发型呢,一样是地区支援中央,人也一样蜗在油得一塌糊涂的门面里。他的门面实际上是他家的后门,一扇门的大小,真正意义的门面。新式里弄的后门经常是厨房间,稍许处理,做生意是蛮适宜的。当时葱油饼一块一只,价钱是现在的四分之一,时时刻刻排队,不过没排那么长。
饼已经煎了八九分钟。阿大移开铁板,用铁夹子把十只饼错落有致地贴靠在炉边,再把铁板封上,大火烘。烘这道工序是区别老法葱油饼、苏北葱油饼的关键。现在市面上居多的是苏北葱油饼,薄薄的,煎到焦黄就好卖了。烘有一个好处是去除饼上的浮油,相对健康,而且经过烘烤,口感更脆更有咬头。大概烘五六分钟,饼才出炉,但离成品还差一步。这一步阿大比别人家更加顶真:饼必须在盘子里冷两分钟,这才矜持而审慎地装袋,交给食客。冷的作用是让饼再脆一点。
老法的葱油饼就是这样吃功夫。阿大葱油饼在这个行当里,之所以名气响价格高还因为它用料扎足。葱的丰盛,油酥的浓墨重彩,猪肉膘的不捣糨糊,叫它在身材和口感上的厚实独步申城。它是正正宗宗的老上海腔调,活在一个说变就变的年代,这哪里是好吃不好吃,一两句闲话一两个镜头就能解释得清的。
“昨日只女人啥个,是电视台里厢个啊?”那位熟客买好饼,墙上一靠,笃悠悠吃起来,还打听昨天开车子来的女人。
“前两个号头就寻过我了,”阿大讲,“阿是搿个事体,要帮我拍节目。”
“要死了,我前头还辣台湾香港瞎讲八讲,”老爷叔咬一口饼,“我还讲,侬勿要看人家赚钞票,人家老辛苦个,人家早上头老清老早就起来了。”
“是呀,三点钟就起来了。”
“伊是啥个衔头啊?”
“导演。”
“啥?”老爷叔差点被葱油饼呛死,“介小个年纪就当导演啊!”
“人家有花头呀。”阿大讲完,开始新一轮的压饼。
“四顾阿大”的中年夫妻不像一些外地的年轻人忙着拍照发微信,男的买饮料去了,老阿姨实在无聊,就一道兜牛皮,表扬电视台跟风介绍阿大:“如果勿是伊拉,阿拉哪能会的晓得侬来?”
“蛮好,蛮好,”老爷叔半只饼快吃掉了,说,“电视台横拍竖拍,侬搿个名气越拍越响。”
“对个呀,”老阿姨跟了起哄,“名气响真个好!”
老爷叔瞄一眼阿大的学徒:“喂,小朋友,她要来,也要拍拍侬个。”前面国语讲得蛮好,最后喇叭腔,露出一条“侬个”上海尾巴。
学徒尴尬了:“伊嘛,拍拍我师傅就好了,我嘛,不要拍。”他的一口洋泾浜上海话疙里疙瘩,噱得大家穷笑。餐饮行业,现在像他这样肯学肯说上海话的越来越少。外来打工的,不仅不学,还禁止别人说本地的方言。所以一点老头老太去买馒头,开口一句“两只肉馒头”,收银的就上腔:“听不懂,说普通话。”一直到把大家驯化得“两个菜包”、“两个肉包”、“两个馒头”,而不是“两只淡馒头”。
老爷叔来劲了:“要拍个,拍了嘛侬下趟会得上去个呀,上去啥意思呢,侬原来跟老婆是两个人过日脚……”他自说自话嘻嘻笑:“下趟嘛侬可能要跟老婆……”他做了个左右腋下轮流夹物的动作,“搿得夹一个,此地再夹一个,夹两个来,搿叫上去。”
学徒不响,老阿姨也闷掉。
“好来,”阿大发话了,“把伊拉丈人听见,要敲伊瘤了。”
“等侬上去了,搿个辰光,侬头高头戴钢盔来,啥个还怕丈人敲侬瘤啊,敲好来。”[NextPage]
阿大别转身子,寻毛巾擦汗,整个驼背全部露出来。他的背不光光是驼,还有点S形的扭曲。坊间传言,讲阿大的驼背是做葱油饼一直弯腰做出来的,变相又在炒作他的葱油饼多少考究。实际上,是医疗事故,开刀开出来的后遗症。他虽然不吃自己的饼(光闻味道就闻腻了),但是吃这碗饭已经三十多年了。他的手艺是老娘教的。老娘几年前故世了,她在的时候,每周三的轮休,当儿子的要去医院帮她开药,也帮自己开药。他还会趁着难得的休息辰光踏黄鱼车去巨鹿路进货,备料。现在料不用自己备了,人家直接送到店里。“老早多少苦啊,”新的一炉又要烘了,阿大移开铁板,看了看,用抹布吸炉膛边的油腻,“老早搿块老鬼三勿是推个,是拎个。但是老早做得动,现在老来,做勿动了。”
老爷叔饼也吃完了,望望这个炉子,讲:“侬只炉子哪能有点斜个啦!”
“勿是我只炉子是斜个,”阿大讲,“是地面斜。”
老爷叔嘎嘎笑了,正好阿大向他递烟,还为他点上。
烟酒是阿大唯一的兴趣爱好。他对葱油饼的坚持同样体现在烟酒上。他抽硬壳“利群”,喝“金色年华”。基本上每做好一炉,他会习惯性地帮自己点上一支“利群”,经常抽了一半,就忙得丢了。如果有邻居、熟人或者聊得来的食客,他就递香烟。所以一天要抽两包烟。他早上三点多起来做准备工作,早饭和午饭都是附近随便将就,只有晚饭是讲究的。下午收工之后,稍事休息,就开始酝酿,他要做一些小菜,备一瓶“金色年华”,一顿喝完。他活着,仿佛就为了这顿饭,当然,还有他的儿子,捧他的食客。这些食客常常担心,万一哪天阿大做不动了,怎么办?
他有一个儿子,但是并不待见这门手艺。
阿大老早以前就离婚了,儿子是他带大的。最近,儿子大学毕业了,在徐家汇上班,虽然体面,但是收入只是老爸的一个零头。“搿碗饭太苦了。”阿大讲他尊重儿子的想法,“现在一点大学生啥人吃得起搿个苦。”
“大学生有啥稀奇啦,”老爷叔吐口烟圈,“前两日,我看电视新闻辣讲,讲今年高考招四万多少人,考个人只有五万多一眼……现在阿狗阿猫侪好读大学,有啥稀奇啦,还不如学一门手艺。对伐?小伙子。”说完,他又开始惹阿大的学徒,抛出他那套“上去了”的论调。
“瞎讲有啥讲头啦。”学徒急了。
“侬勿要看搿葱油饼四块洋钿一只,”老爷叔说,“侬下趟发财了,勿要忘记脱师傅。”
“肯定个。”学徒发誓道,说他以后要养五个人,自己的父母,丈人岳母,还有师傅。
“师傅不要你养,你家师傅钱多得不得了。对伐?阿大。”
阿大笑了:“师傅只要你把技术传下去,这个饼的味道不能变。”
“放心,技术不会变,味道不会变,什么东西都不会变。”
阿大葱油饼明年要涨价了,再涨一元。听到这个消息,食客们“啊”的一声,然后纷纷表忠心,说要一如既往地支持,只要阿大把控住味道和质量。这几年,阿大越来越瘦,照他的说法,现在是皮包骨头了,所以有人劝他多加一个炉子,这样既缓解排队,又能多赚钱,他听了必定是拒绝:“一只炉子已经快烘干了,两只哪能吃得消。”再说,让他同时操控两边,饼的质量肯定会下降。
我听见有人提宁波路山西路口的葱油饼。这家路边摊很有名气,一对苏北夫妇搭手,我以前路过也会去吃,品质不错。可是最近一趟去,老位置,老摊车,做的人莫名其妙换了,饼也轻薄了,吃口又干又枯,应该是偷工减料的结果,难怪队伍也不排了,随到随买。
这是阿大最不愿意看见的场面。他到现在还是不放心把关键的煎、烘工序交给徒弟。除了收钞票包饼,徒弟大多数辰光是在观察,观察脑袋快低到铁板上的师傅。阿大的顶真感动了好些新客人。他们远道而来,看到排那么长的队,队伍十五分钟才动一次,叽咕叽咕抱怨,但是一旦凑到前面,目睹了阿大的双手在铁板上的运行轨迹,他那扭曲的脊椎,就都不响了。
“再做五年,”阿大讲,看了一眼徒弟,“再学五年,伊肯定来赛个。”
“勿来赛哪能办啊?”有人问。
“做葱油饼呀,又勿是造原子弹,五年学下来,我教一个戆大阿教会了。”
“肯定勿会偷工减料,肯定要拿这个味道传下去。”徒弟话音刚落,大家又笑了。
(编辑:王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