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湘女
红河建起大桥后,摆渡的船只便歇业了,而随着红河两岸公路的通达,运输的船只也渐渐消失。只有红河老大和他的渡船,还停靠在红河边。
他在等儿子。
他儿子是个很好的水手,本来是要接替他驾船摆渡的,可现在人们不乘船了,儿子也不用接替老爸了。学校老师说,让孩子来上学吧,学好文化知识,将来可以做大事。
儿子却不愿上学,他现在就想做大事了。那大事是一个在他心里酝酿多年的梦,他要沿红河上寻源头,下溯河尾,去追寻一条河的出生,长大,最终去了哪里。
过去跟着爸摆渡离不开,现在不摆渡了,这个小小少年,就要实现他的梦想了。
红河老大一听,非常高兴,说,好呀好呀,儿子,要不要我陪你去?
儿子干脆地说:不要!
儿子去了,划了一条小船逆流而上,这是这个男孩13岁的第一次远行,一去就是半年。他是走路回来的。
爸问他,找到红河源头了吗?
儿子困惑地告诉他,越往上游走,河谷越深,滩越险,弯越大,河越窄,他弃了船,顺着山追到滇西,只见许多溪流沟汊,都是小小的水,红河,没了。
爸大笑,说,儿子,那些小水,就是红河源啊,一条河,是一路上千万条山涧小溪汇聚才长成大河的呀。
儿子又出发了,这回是顺流而下,依然划了一条小船,他要去看看红河究竟能长到多大……
半年后,他回来了,是坐了汽车从河口上来的,兴奋得脸蛋红扑扑的。
他告诉爸,越往下走,河道越宽,水流也平缓,沿岸无数个古老的渡口和码头,很冷清,好多船被遗弃在岸边,船上长出了酸角树和攀枝花。他的小船一直划到了河口,大桥那边,就是越南,他坐了小火车,沿红河一直去到越南的海防,看到了北部湾,看到了红河哗哗扑进南海,变成了一片汪洋。
爸就笑,说,天底下的河都要长大,然后都要变成大海!
儿子就纳闷,问爸,天底下有多少河呢?
红河老大年轻时也闯荡过不少地方,就告诉他,一条河,有许多岔河,岔河还有更小的岔岔河,河子河孙那是数也数不清的,比如吧,这地儿除了红河,还有藤条江、李仙江、南盘江,都很长很宽,南盘江还绕到广西、广东,流进东海,人们叫它珠江。再比如吧,云南西北有金沙江、澜沧江、怒江,都是天下闻名的大河,它们又会有多少岔河支流?老话说,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长,天下有多少山,天下就会有多少河……
爸的话令这少年两眼闪闪发光,跃跃欲试。
他又一次离开了家。一年后,他风尘仆仆回来了,说去了金沙江,那河越走越长,越走越宽,两岸慢慢就没有山,全是平原,大得没了边……
后来他又去了澜沧江,循着这条河从唐古拉山脉出发,经过了高黎贡山的林莽,穿越了佤山的云海,流过了西双版纳的橄榄坝,然后变成了湄公河,河的一边是老挝,一边是缅甸,前面是泰国的佛塔,是柬埔寨的水灯,是越南南部港湾的槟榔树……
他还去了怒江,那条大江在高黎贡山和碧落雪山之间,峡谷深处是狭长的天,狭长的江,人们挂在溜索上,在江上飞来飞去。
他告诉爸,怒江出了云南就叫萨尔温江,穿过缅甸流进安达曼海……
这个孩子对河的兴致越来越浓,对河的知识越来越丰富,他告诉爸爸,他要去追看天下所有的河。
这可是一个比天还大的理想,把所有人都震撼了,要知道,红河南岸的河有多少条,云南的河有多少条,中国的河,亚洲的河,整个地球上的河,又该有多少条?
学校老师找来了地图,告诉他说,这些蓝色的线,都是河,云南就有伊洛瓦底江、澜沧江、怒江、金沙江、元江、珠江六大水系,大大小小600多条河,要都去追着看,得走到猴年马月了。还有中国的河呢,黄河长江,广州的珠江,湖南的湘江,东北的黑龙江、松花江、乌苏里江,新疆的塔里木河,西藏的雅鲁藏布江……还有世界上的河呢,印度的恒河,俄罗斯的顿河、伏尔加河,非洲的尼罗河,欧洲的多瑙河、莱茵河、塞纳河,美国的密西西比河,南美洲的亚马逊河……大地上的河流比蜘蛛网还密,人得走几辈子才有尽头?
本以为听了老师的话,这孩子会死了追河的心,停下追河的脚步,哪知这一来他更坐不住了,因为他突然觉得人的生命实在是太短太短,地球实在是太大太大,河流实在是太多太多,要想走完天底下那么多河,一个人的时间就显得非常非常紧迫。
红河老大就说,再长的河,也有尽头,既然儿子喜欢,就走去,走到哪算哪,如果他不是年纪大出不了远门,他也会去。
少年就越来越频繁地出发,一次比一次走得更远,一次比一次间隔的时间更长。
每当儿子要出发,红河老大就高兴,就比儿子还兴奋,忙不迭地张罗准备,送走儿子后,就很耐心地在红河边等着。
每当儿子回来,红河老大就像过节一样,喜气洋洋邀约寨里的男人们都来喝酒,听儿子讲旅途中那些奇奇怪怪的事,开心地大声说话,大声笑。
人问他,你不担心吗?他还是个孩子,说不定会迷路啊,遇到危险啊,想家啊,生病啊,要是走死了呢……
红河老大就说,他不小了,我这么大时,都要养家了。再说,沿着河去,沿着河来,怎么会迷路呢。再说了,红河水泡大的孩子,结实着呢,怎么会生病?死?笑话,我儿子有那么多河要走,怎么能死?记着了,一个人心里装着大事,就不会轻易死。想家?那更是小孩子话,孩子终是要长大,家怎么装得住他呢……
儿子不在家,有人就邀约红河老大到外地打工去,他诧异地说,我为什么要去?
人就说,人闲下来,会死得很快。
他说,我不闲,我很忙!
他每天要忙三件事:刷漆、喝酒、等儿子。
他不停地给红渡船刷漆,从船头到船尾,从船尾到船头,每一根枝干,每一寸船板,都漆得崭新锃亮,照得见人影树影。
不刷漆了,就任渡船在红河上漂着,他坐在船头,一碗酒,一把果子或几颗炒豆,自斟自酌,眼睛,就望过了千山万水……
有雾的日子
由于山太高,云太厚,我居住的小城元阳一年四季就有很多有雾的日子。
那雾是多种多样的,有在梯田间飘荡的薄雾,有在树林里萦绕的晓雾,有冬天凝滞的冷雾,春天多彩的花雾,有下雨时腾起的水雾,深夜里漫开的夜雾,还有从山岭上滚滚而下的雾瀑,从峡谷间喷涌而出的雾泉,从云缝里漫天扯开的雾幔……
与雾的亲近从早晨就开始了。
雾早早就堵在屋外,一打开门窗,它们就迫不及待挤进家来,在地上、桌上、窗台上、天花板上恣意流淌。
走出门外,亦是一片迷蒙,天有亮色,却难辨阴晴,门前台阶下尽是雾,看上去深不可测,一脚踏下,就扑进了一个雾的世界。
那雾几成雨,浓得能抓到悬浮的雾珠。雾雨霏霏,看不见路,却感觉到路的潮意。越往前走,雾越浓,不多会,头发上便结出一层细小的水珠,满脸全是雾的唇印,衣裤鞋袜,也洇开一层潮潮的雾水。
街上白雾茫茫,房屋街巷隐隐绰绰,有早起的行人,在雾中一团模糊,看不清面影。
最有趣的是上学的孩子们。小城就一条通街,小学校在街尾,而从街头开始,就不断有孩子出门,浓雾中,小门的吱呀和小孩的呢喃此起彼伏,一个个小人影都朝长街汇聚,毛茸茸的,像一只只小兔子,雾的绒毛里,隐约露着一张张喷红的小脸,雾里辨不清谁是谁,只有低低的笑和悄悄的话,小脚板踩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街上,啪嗒啪嗒,穿街而过……
马儿也起得早。走着走着,雾里传来了细碎的马蹄声,一群黑马白马红马杂花马,裹着浓雾,像童话里仙女变出来的仙马,轻飘飘地从雾的城堡里拱出来,一见人就站住了,赶马人也是迷蒙的身影,压着嗓子的吆喝声,被雾滤过,像与家人说话一样温和。雾涌过来,人和马,便悄然隐匿,没了踪影。
天亮得极慢,街边有人点了灯,燃了火炉,火烟融进雾里,就有肉汤和豆浆的香气散开来,每一团热气和雾气中,都坐着吃早点的人。
不知不觉身边只有雾了,人在雾中游走,飘飘若入仙境,雾中呈现出正在苏醒的山野,隐隐听到了鸡鸣狗吠,循声望去,便看到海市蜃楼般的山寨,雾霭遮掩的梯田,山上朦胧的树,地上朦胧的草,草间朦胧的花……
近处有小畦的地,点点嫩绿被雾笼罩着,如一张张水印的绿绒画卷,蒙蒙舒展开去,于是那雾便有了颜色,却是淡淡的绿,淡淡的紫,淡淡的红,淡淡的蓝……
天愈亮开,站在雾影袅袅的田埂上,满眼里依然是雾,白净如一汪汪奶液,在梯田、山寨、树林水渠间流动。枝头缠绕的雾絮,叶尖凝结的雾珠,在晓风中变得轻俏柔媚,从树缝间已能看见深长的山峡,葱茏的山林和弯弯的山路。
很突然地雾就散了,天上一片灿烂,被云雾洗过的太阳,红苹果样托在山巅,裹一身云裳霞帔,分外好看。
地上也分外好看。
山极清极爽,层次分明,城也极清极爽,每一片瓦每一面墙都水润过一样洁净。
阳光下,到处花花绿绿,那是人们晾晒的衣物被褥。小城雾大潮湿,衣物和被褥总是有一层水气,所以,只要雾一散,家家的妈妈们就要把所有的衣物被褥抱出来晾晒,露台上,屋檐下,院子里,到处扯起绳子,支着竹竿,晒得满满当当,就连树干上,花枝上,也是五颜六色,衣服床单旗子样地飘扬。
厚厚的棉絮毛毯就直接摊开在草坪上,灌木丛上或搭在树桠上,中午的太阳可以把它们晒得像馒头一样鼓起来。晚上睡觉时,就有一大股太阳味。
吃的东西也要搬出来晒一晒,红的大米,白的面粉,黄的玉米,黑的荞子,各种干果干菜,黑豆红豆,盛在大大小小的簸箕里,五彩缤纷,在阳光下格外耀眼。
在太阳下晒着的还有栗炭和柴火。
雾大,家里的地上总是潮乎乎的,为了吸潮,那床下、柜子桌子下都铺了一层栗炭。栗炭是山里人背来的,烧得很好,一根根还是树的形状,却油黑发亮,敲起来会发出金属般的“当当”声。吸过潮气的栗炭也被搬出来晒,晒过的栗炭十分耐烧,红红地能燃一天到晚。
柴火也要晒。潮湿的柴火烟大难燃,晒一晒就容易劈开,烧起来火就很旺,会发出欢快的呼呼声。
这时候最可爱的就是人了。
踏着晨光走去,见到的尽是微笑的脸,因了雾的润泽,雾的洗涤,雾的亲吻,每个人都变得目光清静,神态祥和,轻轻的一声问候,透出浓浓的亲昵,那一整天,满心里都充溢着一片温情,感悟着世间有雾的美丽。
(实习编辑:王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