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山坡
一
从煤井里出来,周大昌脚一软,中了刀子似的跪在坚硬的煤碴上,嗡嗡地说:“你不要再求我了,谁也求不动我了。”
周大昌扭头看一眼站在他背后的马福。马福像一棵枯树站在黄昏里,头发凌乱,衣衫褴缕,满面黑灰,眼珠子骨碌地转动了一下:“我也饿。”
高大绵延的矿山掩埋着无数的矿藏。狭小的洞口以内,一直延伸到数百米以下的弯曲的井架,有九十七名善良的矿工,他们都无一遗漏地询问过了,没有洪峰这个 人,没有,包括十三年来死于矿难的七十一人中,也没有洪峰的名字。矿头已经拿出历年死难者的名单让马福看,连姓洪的人也没有,也没见过身材高大、嘴唇肥 厚、鼻梁塌陷、额头左侧有个窝的男人。
矿头是一个异常仁义的人,在二人即将离开时候,从矿井里探出头来:“喂,给。”是一个有些份量的报纸包,就放在井口的一块石头上。马福走过去打开,喜出望外,但忙碌的矿头未等他说一声多谢就钻进无边无际深不可测的矿井去了,像躲回到自己的家门一样。
马福和周大昌蹲到一边。马福恰如其分地开了一句玩笑:“老弟,天无绝人之路,在快不成了的时候总有人帮我们一把。”在瓜分这包矿工剩饭的时候,马福给了周大昌三分之二的份额,以此表达他内心的感恩和歉疚。
二人终于狼吞虎咽饱食了一餐,尽管饭里拌了些煤灰和沙土。
“我真的要回米城了。”周大昌很坚决说,“我给你跪十次,双倍还给你。我不能死在这里,这样下去,我总有一天死在这里。”
周大昌说着真的要给马福叩头。马福阻止了他,无可奈何地说,难为你了老弟,你的回程车费我一直留在衣领间,饿死也不敢用,回到老家后,你向我媳妇讨工钱去,一共六十六天,每天二十元,总共一千三百贰拾元,外加一百三拾贰斤大米。
污头垢面的周大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等你儿子改判了死缓再给也不迟。再说,你家里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马福摇摇头,拍拍身上的尘土。
二人不愿再在马醒的命运上花费口舌,因为在这六十六天里,他们已经分析了一千遍,没有任何侥幸,结论是惟一的:只有找到洪峰,否则,马醒就只能死。
马福的手上只有洪峰的一张全家福,还是摄于1984年的。这张二十年前的彩色照片,马福是从米城国营照相馆千方百计弄来的。照片已经发黄,人的面目已经模 糊,况且二十年后人会变的,因此凭这张照片寻找洪峰意义甚微。如果周大昌离去,将意味着马福失去了眼睛。米城成千上万认得洪峰的人中,没有谁愿意踏上茫茫 旅途寻找一个早已经成为昨日黄花被绝对多数遗忘了的人,只有周大昌最终下决心关了生意日益萧条的钟表修理店成为马福的眼睛。周大昌是马福的老熟人了,每到 严冬行人稀少的黄昏,他们都相约到西街口肥佬七狗肉摊,喝上几杯,畅谈在米城混饭吃的酸甜苦辣,有几分醉意了就骂人。马福骂得最多的是儿子马醒,周大昌埋 怨得最多的是他的好吃懒做成天要上美容院的老婆:“一个农村半老婆娘还上美容院扮嫩?这跟老母猪要嫁妆差不多嘛。”马福被逗笑得合不拢嘴,酒也喝得更痛 快。后来马醒出了大事,周大昌就避着他,马福前后跪着求了五次,才答应与他踏上大海捞针式的寻找洪峰之路。从河南到哈尔滨,至甘肃宁夏,再到四川、贵州, 行程已经一万多公里,比唐僧往西天取经还凄苦。马福想,如果天底下还有侠义、还有情谊,那么周大昌就是化身。
云贵川到处是矿区。这是他们在云南走访的第二十九家矿区。洪峰曾经做过矿工,他粗壮有力的手能将一座矿山辟开,走投无路的时候做矿工是他最好的选择。
“明天你就可以到曲靖城坐车回去了。告诉我媳妇,我很好,我能找到洪峰。我们的儿子不会被执行死刑的。”马福拍了拍双手,径直下山。
山下才有一个小镇,叫栎镇。镇上才有安营扎寨的屋檐、干净的水和昏暗的灯光。
“喂。你们。”
仁义的矿头再次出现在幽暗的洞口。头上的矿灯已经开启,比月亮还光亮。
马福停了下来,往回走了几步。
“十年前,对,是冬天,有一个和你说的差不多的男人在此出现过。”矿头说,“刚才有一个工友想起来了。那时刚发生了一起矿难,死了几个矿工,他来找工作。 我不在,他缠着那个工友要留下来。最后没有留下来。因为空缺要留给死难者的家属,哪里轮到一个来路不明的外地人?何况他少了三个指头。少了三根指头还能干 这一行?洗洗睡去!”
马福怔怔地站不住了,浑身颤抖,泪流满面,黑灰在他的脸上一行行地融化,像水从玻璃幕墙上缕缕地流下来。周大昌双眼发直,喜极而泣。
“但这是十年前的事了,现在鬼才知道他在哪里。”矿头说,“不过看样子他想在曲靖一直呆下去。曲靖有的是米,总是不会饿死人。”
矿头说不出更多的东西,手一摆,乌龟一样把头缩回了洞门内。
天地啪一声黑了。
二
这一夜,马福睡不着,从小镇的这一头走到另一头。当走到第六十六遍的时候,天亮了。
周大昌没有回千里之外的米城去。他对马福说,还要赚马福每天的二十块钱和两斤米,这比修理钟表好。
马福很感激周大昌能和他同舟共济挺到最后:“马醒也许命不该绝。”
“我希望你能早点找到洪峰,要不然,你欠我的将越来越多,下半辈子做牛马也还不清。”周大昌调侃说。他的心情明显舒畅起来。马福的脸早已洗尽黑灰,但瘪瘦得像条风干的黄瓜,整个人猥琐得像个捡煤碴的小孩,只是看上去比小孩精明工于心计。
“从今天起,我们不要放过任何一个人。”
周大昌就站在小镇的街心,和马福背靠背地阅读从晨曦中出现的每一张脸。并不喧闹的小镇多是那些叫卖小农产品的质朴的农民和小电器的浙江商贩,也寥寥有几个 像他们一样神经兮兮的男人,但连这种男人也不愿靠近臭气熏天的他们。一直到下午,周大昌才发现一张近似洪峰的脸孔。那人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骑得很快, 很鬼鬼祟祟。二人撒腿追随,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躲躲闪闪地跟踪,尽量靠近一点,竖起耳朵,只想听他说出一句话,只要他一说话,就能分辩出他是不是米城人。 但那人没有说话,也许是一个聋哑,也许他就是洪峰。二人就这样一直把那张脸追到离栎镇很远的一个村子,但不敢靠得太近,若即若离地跟着。马福紧张地抓紧拳 头,拳头很快变成了水龙头,汗从指缝隙中渗漏出来。他偷偷地从裤兜里掏出那张“全家福”,快速地觑了一眼又塞进兜里。
“你们再跟着我,我就叫狗咬死你们!”那张脸突然返回,冷若冰霜。
“我,我们只想找一个人,你正好有点相像。”马福战战兢兢地说。周大昌也唯唯诺诺地附和,但他看清楚了,此人不是洪峰,是一张马脸,一边多一边少的马脸,洪峰没有那么凶悍,洪峰斯文多了。
“你们以为我是杀人犯?”那张脸吼道,目露凶光,把手指放进嘴里转身一声长啸,两条一黑一黄的大狗从树萌遮蔽的村落里如猛虎下山直扑过来。黑毛直扑周大昌,黄毛直取马福。
马福和周大昌惊慌失措,各自往相反的方向沿陌生而崎岖的山路撒腿逃奔。狗追得多快他们就逃得更快。这是他们六十六天来跑得最快的一次,也是最狼狈的一次。 逃啊,逃啊,一直逃到了黄昏,马福终于摆脱了那条黄毛的追逐,停下来,环顾四周,又是一片竹林,却不知身在何处,周大昌也不知在哪里。云南到处都是竹、树 和山,比米城多得多的竹、树和山。马福累得一屁股瘫软在地上,这一次他终于哭了。六十六天来,他第一次哭。哭着哭着,才发现自己的左脚踝肿了,痛感从肿胀 处弥漫开来,爆裂一般,直达心脏和大脑。他试图站起来,但左脚使不上劲,估计是骨折。他双手吃力地撑着,借助一棵树,站起来了。
“大昌!”马福大声地喊了一声。其实他知道周大昌肯定在与他相反的方向,不知相距多远,根本就听不到,也许比他更惨,因为他跑得不快,他善于算数却不善于 跑。之所以喊一声,又喊一声,再喊一声,纯粹是为了用雄壮的声音为自己壮胆。这里有些荒凉,抬头就是坟墓,而且是新的,白蔓还在飘扬。
马福现在最重要的是离开这里,回到小镇上去。但小镇在哪里?他跑了很久了,跑了很远的路,很多交叉小径,很多类同的山和树,现在连方向感都失去。他应该顺着回小镇的路逃跑,逃到小镇狗就不会再凶了。人多的地方狗是凶不起来的。
但他现在走不了了。左脚动不了。痛。累。饿。慌。好在旁边有一根木条,勉强可以作拐杖。当走出竹林时,马福看到了炊烟。有炊烟就有人家,马福的心踏实了许 多,一步步向那亲切的炊烟靠近。炊烟在一个隐蔽的小山坡上冒出来。山坡上有三棵高大的按树,呈三角状排列,树干光滑,树下有几间低矮的青瓦房,炊烟从右边 第二间瓦房升起,首先听到的是几声鸡鸣。但很快就听到了狗吠,稚嫩的狗。
看近在眼前,但要到达那炊烟处并不容易。辗转几道弯,还要过一条由橡胶木合成的小木桥,桥身有些颤抖。桥下是一条七八米宽的河,水速急促,水草幽黑,看不见沙石。过了橡胶木桥,马福喘了一口气,顺着一条长满杂草的小路往炊烟升起的地方,一瘸一拐地走过去。
突然,路边的一畦菜地里猛窜起一个小女孩,把马福吓了一跳。
小女孩头发凌乱,目光呆滞,光着上身,还是兔唇,门牙外露,细看她的鼻,鼻梁塌陷,却只有一只鼻孔,如此丑陋的孩子还真没见过。
“哎,小朋友。”马福微笑着打招呼。
那小女孩并不反应。她好奇地盯着马福,面目有些狰狞。马福心里害怕她像狗一样扑过来咬他,撕掉他身上的并不肥厚的肉,因此他脸上不断做出和善亲切的笑容,以化解可能存在的敌意和误会。
“阿娟,回来。”
突然,马福的面前又出现了一个个子不高脸色赤黑衣衫不整的女人。
那女人对着马福咧开大嘴,嘴里空荡荡的没有一颗牙齿,却发出了混浊粗暴的声音:“轰。”
像狗的吼叫。马福退了几步,差点站不住。
一条盲目的三脚狗忽然到了他的脚下,哄哄叫了几声。马福本能地后退两步,他被这条丑陋怪异的狗吓唬了一下。
“你要喝水了。”前面的屋前出现了另一个人,是男人。
一个令马福震惊的男人。
一个长相没有比他更接近洪峰的男人。
关键是声音,尽管他说的是曲靖话,但喝水的“喝”字太接近米城南部人的口音了。也许天底只有米城人才把“喝”读成“可”。
马福终于支撑不住,啪地跌倒在地。那男人快步跑过来,用有力的手,将他扶进屋去。
屋里简陋得像一间临时的工棚,只有几张吃饭才用到的木家具,地上撒满了藤条,还有一些尚未完成的小藤篮。
马福坐在冷板凳上,那男人笑容可掬地看着他,仿佛早已经把他的心思看透:“你走过了很长的路。”
马福说:“是的,一个多月来走了一万多公里,最远到了哈尔滨。”
那男人说:“你要找人?”
马福想了想,聪明地说:“不是,确切地说,我是在逃难。”他必须从谎言开始,才能拉近宾主之间的距离,才能逐渐逼近真相。
那男人的眼睛一亮,很快就摇摇头:“你逃难?不像。逃难的人不会乱碰乱撞,更不会说自己逃难。”
“真的,我不骗你。反正过得一天算一天,我骗你干什么。”马福显然还不太习惯于在异乡尤其在别人的家门口说慌,尽管他一直靠三寸不烂之舌混吃。
那男人笑了笑。
当马福也用“可”说“喝”时,他细心地观察到那男人表情的微小变化。他的脸盆往左扭曲了一下,不明显,肌肉大概只是移动了一毫米那么一点点。他一巴掌打在 自己的脸上,把一只苍蝇狠狠地在脸上擦了擦,然后用手指弹出去,苍蝇最后准确无误地粘在门板的右上方,米黄色的尸浆飞溅成不规则的形状。
马福看到了他少了三根指头的左手,只剩下大拇指和食指,但他弹死苍蝇的动作和力度是那样的恰到好处。
那男人亲自起来给马福捣水,不是开水,是米汤。米汤最好。马福一口喝下了一大碗。刚才的那个女人和小女孩在门口外盯着马福,似乎她们从没见过陌生人一样。
“我姓马。”马福说,“大哥,怎样称呼你?”
“他叫陈宝贵。”那女人又咧开了嘴。
那男人挥挥手叫她们走到一边去。她们就走了,不时回头看马福。
“我就叫陈宝贵。”陈宝贵说。他的曲靖话说得挺不错的,比马福说的普通话顺畅。
马福说,这荒山野岭的就你们一家人?
陈宝贵说,对面还有几家,山顶上也有人家,山背面还有一个村子,这里都是这样,喜欢住得稀稀拉拉的。
马福故作惊讶地说,你不是曲靖人?
陈宝贵迅速地说,我是思茅人,过来承包这片橡胶园,就成了曲靖人了,刚才那两个是我的老婆和孩子,都是残疾人,失礼了。
马福说哪里哪里,麻烦你们了,我喝了水、不,米汤就走。
“你的脚走不了了,再动就会废掉。你说你是逃难的,还有哪里比这更安全?”陈宝贵说,“如果你不嫌弃,又相信我,我这里可以容你暂住。”
(编辑:李万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