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健
泊良老汉是怎么得罪骚人的呢?
是的,骚人的毛发就像秋天没坠的枫叶,红润光泽,看上去像一棵冬去春来复苏的小草,青葱结实。它是泊良老汉以前的一头老母牛下的牛犊,整天蹦蹦跳跳,还经常独自钻出牛栏到外面疯跑一会儿,蛮骚的。泊良老汉轻轻抚摸它毛茸茸的背脊,打心眼里喜爱,就叫它“骚人”。
不知不觉,骚人长到与泊良老汉一样高了。这是某天泊良老汉突然发现的。这个发现让老汉很振奋,好像阴暗潮湿的地方突然照下一团阳光,温暖,慰藉。泊良老汉自觉处在阴霾中,这种阴霾似乎是从他的头顶开始,一天比一天沉,以至走路腿也越来越沉重起来。他觉得自己就像那条老去的母牛,再也干不动重活,只能放一放牛。没想到转眼骚人可以代替老母牛下地了,泊良老汉就将老母牛卖掉,专心饲养它。刈割青草添加饲料,冬天保温,夏天通风,万般呵护,生怕它有什么闪失。随着骚人脱齿牙生新牙,它下地干活不再蹦蹦跳跳。泊良老汉愈甚喜欢,认为骚人是可以与他做朋友的,并暗自把它当做朋友,有心事也常头偎着头对它倾诉。对泊良老汉这些古怪的举动,骚人多是茫然地望着他,仿佛在说你有心事最好是跟自己说,只有自己才是最忠实的听众。
泊良老汉不在乎骚人的态度。
他脸色苍黄,背也开始驼起来。他恍惚着,嘴里不住唠叨,就如他有一肚子的话,需要立即倒出来。他一边讨好似的,用一把篦子动手给骚人梳理毛发。篦子从头至尾一寸一寸移动,用力很轻,很柔,担心一不小心弄痛它,招至它的反感。他一厢情愿希望与骚人建立和谐配合的关系。他想,他和它是平等的,没有主次、人畜之分。虽然有时骚人犯横,他也并不见怪,毕竟它小,没经事。他知道和它需要磨合,他相信自己有的是耐心。
桃花树下一阵阵南风吹来。骚人可能觉得很舒爽,鼻子迎着风来的方向不停地嗅着,兴奋,激动。骚人生命呈上升趋势,而泊良老汉在走下坡路。他们的想法怎么会归于一致呢。
泊良老汉手里的篦子仿佛一个正在享受按摩的人,轻轻柔柔,让人昏昏欲睡。在泊良老汉篦到骚人墙一样的肚子上时,骚人腿一屈,躺倒在了地上。看样子,它一定很受用。泊良老汉心生反感,用篦子在它背上狠狠一敲,骂道:娘的脚,老子这么侍候你,你竟贪图享受起来了?你命就这好?
泊良老汉生来就见不得这种没骨头的样子,见杆就爬。
骚人受了一敲,条件反射样马上站起来。
吱呀一声,只见泊富一边扣衣服一边走近泊良老汉,他眼角还犯着迷糊,好像早晨的回头觉没睡醒。他惺忪着眼说:“哥,你把骚人卖了算了。”
突然听到这话,泊良老汉手里的篦子啪地掉落在地。他把陶醉的眼睛轻轻一展,那眼光就像涨潮的海水一波一波荡漾过去。他有点结巴地问:“为什么?”
开春就要犁田,骚人马上就可以派上用场。村子里一些人没有牛,与泊良老汉打招呼,租他的骚人犁田,100元一亩,有几家生怕耽误春耕生产,早就预订了。往年,泊良老汉的牛都是村里的抢手货。泊良老汉就跟牛走,租户还管吃管喝,泊良老汉不是图好吃好喝,而是担心牛会受到虐待。如果主家不在,那些人为了赶急,把牛不当牛使,一点也不怜惜,反正不是自家的牛,仿佛交了租金就比爷还大的样子。泊良老汉守在牛身边,租用的人就多少在使力上有些顾忌,悠着一些,草料也不敢马虎。
泊富虽是个农民,手头也有责任田,但他现在很少把精力放到田地上。他挪用泊良老汉放在他那里的积蓄,在村口开了一家商店。他把田地送给那些想种地的人种,只要不荒芜就行。他怕荒芜田地村里会找麻烦。至于租金他也不要,当然如果他要收租金就没人种他的田地。如今种一亩田,除去租金农药化肥等开支,所剩不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只有傻瓜才做。所以,泊富不收取租金并不是他大方,而是一种无奈。他把精力全放在经营店铺上,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他反问泊良老汉:“你不是提出要刮老屋(棺材)吗?”
“刮老屋关骚人么子事呢?你只管把钱给我就是了啊。”泊良老汉诧异地说。他有存款,还没到靠卖骚人刮老屋的地步。骚人是他的宝贝,他指望骚人好好帮他赚钱呢。
“如果把骚人卖了,给你刮副老屋足足有余咧。”泊富说。泊良老汉年纪60多岁,他感觉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特别是眼睛,看人看物好像都是重叠的一样,老走神,还粘。他反转头望着自己走过的路,没结婚,没后代,一生就这么不知不觉快快乐乐无忧无虑走过来了,现在,日子是过一天就少一天。他想,是到刮老屋的时候了。
可是,他手里没钱,他一点点积攒的钱都存在弟弟泊富手里。包括不久前卖掉的那头老母牛,他寻思钱在自己手头不安全,当天就毫无保留交给了泊富。他觉得弟弟是最可依靠的人。自己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不用什么花销。这世界阔大无边,除了弟弟泊富,他再没有别的亲人,一个肚子里爬出来的人,血脉相连,不信他还信谁呢?
如果没有泊良老汉的存款,泊富就开不起店。泊富先是用泊良老汉的存款在山地收购死猪死牛,然后贩到城里去卖。山地上的人心想既然倒霉猪牛死了,眼不见心不烦,随便撒几个薄钱,总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泊富眼尖,瞄准了这空隙,用几乎没花钱的代价,以次充好,甚至把这些死猪加工成腊肉,几年就脱穷致富。只可怜那些城里人,竟吃那些死猪腊肉吃得津津有味。
趁泊富在家,泊良老汉把自己刮老屋的想法向他交了底。并提出让他准备钱,木匠进屋,材料,木匠吃喝,工钱,都是要用钱的,到时别阻手。
泊富瞪大眼望着泊良老汉说:“哥,你身体赶得雷公上得天,怎么突然想起刮老屋咧?”
泊良老汉说:“饱汉不知饿汉饥,说不定哪天招呼没个就和你分手了呢。还是早刮了的好。”
泊富为难地说:“你的钱全被我滚进店里了,一时腾不出手。”
泊富两个店,两个儿子各守一个。大儿子在县城,小儿子在村里。生意上盘得溜活。见泊富这么一说,泊良老汉有点发急,说:“你想办法,就是挤也要把老屋钱挤出来啊。以后骚人挣钱再全部存到你手里,很快就春耕了。”
泊良老汉存在泊富手里的款子绝对不止一副老屋,至少应当是10副老屋以上。泊良老汉心里有数。
泊良老汉没有哪一遭走出过山地,他把一生都泡在山地的苦和累里。浑不知就过来了。年轻时候,他还讥笑父辈们,就这么犯傻。他发狠劳动,不断给自己鼓劲催鞭,让脚步迈得更快一点,更欢一点。他是多么羡慕阳光里的树和田园。他想弄明白站在阳光里究竟会是怎样的一番滋味。遗憾的是他不经意回头一望,发现还在原地。如今,泊良老汉的力气已经消磨得挑不动一担粪桶,力所能及的事情,就是放牛。
想起这些,泊良老汉有点生泊富的气,亏你想得出来。他烦自己,每做一件事总有这么多滞碍,也烦老弟,好像这钱存在你那就成你的一样,现在临到自己要派用场,反倒变成求借你似的。他明知道自己老了,无论如何也花销不了这些存款,刮老屋剩余的反正不能带走,还不是你泊富的。他自认为要求不高,只想刮一副老屋,抓住这最后一个尾巴,不然,就来不及了。他担心努力一生,某一天突然倒下,连一副长眠的老屋也没有。
初春年轻的太阳浮在天空的时候,至少有一半的山地炫目在阳光里。阳光里的树和田园溢满鲜明的笑靥,仿佛张开双臂朝太阳舒展。泊良老汉站在屋外的一棵桃树下,看着远处明亮清新的阳光。头顶上的桃树花开正艳,浓香四落,他却视若无睹。
泊良老汉不顾掉在地上的篦子,开始带着他的骚人望着阳光行走。可是,山道太弯,就像软骨的人,站着是一堆侏儒,挺矮小,抻长却又颇见高大。泊良老汉走酸了腿,以为走了很长的一程,待看那阳光,却依然还在很远的地方。起初骚人还温驯地跟着泊良老汉,像往常一般,以为是要带它寻觅一处茂盛的草甸子。但走着走着,泊良老汉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有几回,骚人明显地看到几处茂盛的草甸子,不想走,但泊良老汉总是适时催鞭,于是骚人又不得不走,虽然不情愿。他说:“骚人,你别磨蹭了,脚步紧赶些,我想带你到阳光的那一边去。”
泊良老汉的脸色就像一棵久居暗室的木棉,苍白,暗淡。骚人有点发蒙,停足不前,仔细地想念什么旧事似的。仿佛在说:我不信阳光那一边的青草会比我吃过的更加香甜。明显看得出,骚人满足于现状和它已经拥有的旧的世界。那里有它熟稔的山道和青草。阳光那一边的风景在泊良老汉心里萌动着,他急得卸下盘在牛角上的绳子,牵了骚人着力行走,骚人的鼻孔被绳勒出一滴滴的鲜血,掉了一路。泊良老汉不时开导骚人:我们没有理由不为阳光鼓掌,为阳光欢呼。可是,泊良老汉不知这是他一厢情愿,骚人并不领情,很反感老汉对自己反抗的漠视。
泊良老汉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和骚人之间的感情正在渐渐疏远。他们想要去的方向各自不同。
其实,谁也不知泊良老汉叫牛犊骚人的用意。那时候,他也喜欢一个女子,过去在赶集的路上还偶尔碰到她,现在她已随打工的儿子去深圳定居。他一生中什么也不怀念,除了这女子。可是当时父母早亡,眼看着弟弟泊富也到了成家的年龄,作为兄长,他理所应当先帮弟弟完成婚事才能考虑自己。结果待弟弟事成,却发现自己年纪大了,更重要的是袋子空了,一时半会填不起来。结果就把自己给耽误了。也因此,他就愈加清楚钱的重要。
有钱和没钱的边界从来就是这么清晰。终于,泊良老汉和他的骚人走进了阳光里。那个世界的一切新奇而明亮。泊良老汉牵着骚人想把这阳光地带逛个够。于是,他们走上一条宽阔的柏油马路。这马路就像流经村庄的河流一样不见首尾。骚人走时怕一时疏忽大意被淹没,小心翼翼的。这时,一辆东风大卡车迎面飞驰而来,并且还鸣着喇叭。骚人从没见过威猛的汽车,乍然见着这个怪物恐惧得魂飞魄散,掉头飞奔。它把泊良老汉拖翻在地。它飞奔的速度跟汽车一样快,转眼便消失在马路的尽头。缓过神,泊良老汉爬起来沿着骚人奔跑的方向追赶,没见踪影。他担心它被汽车撞坏,就向过路人询问看见他的骚人没,过路人说看到它跑到一条山道上去了,没命狂奔。顺着山道一路找寻,泊良老汉又回到平常放牧骚人的老地方,竟发现骚人站在那里不停地喘着粗气。明晃晃的阳光照射着它和它周围的那一方山地。骚人看见泊良老汉寻回来了,就愤怒地盯着泊良老汉,两眼喷火。泊良老汉竟强带它遭受这么大的惊吓,还有苦累,结果什么也没。它一点没有要原谅宽囿的样子,仿佛随时都会朝泊良老汉扑过去。泊良老汉在找寻路上还琢磨着骚人怎么这么倔,不服管,一定是脾气被自己惯坏了,试图找到它好好教训一顿。待见到骚人这架势,他害怕地喃喃自语,我只是想把你带到阳光那一边看看,没料到你会受到这么大惊吓。骚人不去理会泊良老汉。唠叨一阵,泊良老汉就近靠在一处田埂上晒着暖洋洋的太阳,身边的小草在阳光下腰杆也挺直了。后来,泊良老汉瞌睡了,他看上去蛮疲倦。一天的时间好像眨眼就过。到应该回家的时候,泊良老汉却没有回家。
太阳落进山里,天地的边界开始模糊、混沌,连屋边的桃树都看不清,只剩黑黑的一团。泊富吃晚饭的时候,想找泊良就刮老屋一事解释一番,不要急于一时,眼下还没到走不动路的分上,如果真那样,他就是把店子卖掉也会考虑的,毕竟是兄弟,没有哥哪会有自己呢。想起这些,泊富鼻子一酸。可是,他推开泊良家的门,发现黑灯瞎火,桌凳碗筷没动过,哥并没在家。他猜想一定是哥放牛没归,一边奇怪,哥怕是真的老糊涂了,白天黑夜都不分。结果到哥平时放牛的老地方一找,竟看到泊良老汉斜倚在田埂上,七孔的血已经流尽。他背后的田埂上满是骚人顶过的痕迹,很凌乱,骚人的头角上沾满了鲜血和泥土草屑……
(编辑:李万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