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颜忠贤
壹
那是一个太离奇的梦,梦中的老家族不可思议地全部都出现了的离奇画面,像某种清明或端午或过年决定一起庆祝团圆或庆祝更多不知道的什麽,但是在讨论了太久之後,就要去吃一顿盛大的怀石料理,而且要去长寿街最远端接近八卦山下观音亭旁的一家京都风老料亭的着名日本餐厅,芳月亭。
但是,梦中的整个家族还真的竟然很快就上路了,还就一起挤在两台又破烂又窄小的旧货车来上路,不知道为什麽缘故,也不知道谁决定,所有盛装的老家的好多亲戚都在那台破车又旧又脏的老枕木块搭成的後车厢上,还就沿着长寿街一路开。所有的老家的长辈晚辈都在而且男女老少实在不像话地因为人太多了而都挤在一起上路,但更奇怪的是大家也没有不高兴,反而很热络,即使近乎不可能地挤在一起,堂弟歪坐伯母的怀仍然更用力地扭来扭去,睡梦中的姐姐被妈妈用旧花布背着激烈地晃动还始终没醒来,姑丈腿上仍然站着两个顽强爱吵吵嚷嚷的表哥,四姑姑抱着爱哭的堂妹还大声地一直哭,他们都还是在我还小的模样,但是,却展现起有人站在另一个人的肩上或头上或手抛起再接住的怪动作,那实在太尶尬而令人傻眼式的离奇,我从来不曾看过这种种 啦啦队表演 或马戏团叠罗汉式的古怪动作,甚至是 也从来不记得我们老家族的过去何时出现过这种 高难度姿态的离谱,那是近乎肉体极限运动式的动员状态,充满了像个荒谬剧场演出的令人好奇或好玩,但是却又卖弄到近乎不可能也无法描述地古怪。
我和绑小脚的祖母在路边等,看来是载不下了,太多人,我说我带她老人家去另外坐计程车,哥哥却坚持说不用,丶就让年纪大的祖母坐前座,但是,我可以就和哥爬上後面载货的最後最边缘的角落,完全不可能站的最後末端的车厢斑驳折起铁板的垂直卡接还一直晃动的最危险地方。但是就这样地坐在边角的那才五六岁的刚念小学的堂弟的小儿子,却完全不用力就轻易地拉住只有我们两个快掉下去的已然变成人的欧吉桑,怎麽看都很不可能,看来就是用一种我不懂的神通或念力在帮我们斜斜地撑着,远看就像八卦山大佛殿那种老庙斜屋顶的斜边起翘的剪黏陶片做成的一排歪歪扭扭站立的小只天兵天将,或是“宝岛大旅社”那日式仿巴洛克古典建筑立面山墙上的洗石子半立体浮雕的和妖蛇对抗的许许多多罗汉和力士们,彷佛在天空云彩前炫耀他们出巡的阵仗,五彩缤纷又光芒万丈般地现身,但是近看却会发现全身和脸却只是用碎陶片拼凑成的神情模糊的怪模样。
一路经过的长寿街光景也彷佛因此而扭曲变形地那麽地陌生,所有以前小时候长大所记得的风光都变得更古怪地一如头塞入万花筒般地那麽炫目地华丽,我好紧张而担心这所有的像是完全走样的异样仍然如此晃动地那麽理所当然也没有人在乎,甚至也没有人发现,就这样破车一路开但开了好久长寿街彷佛好长好长到永远开不完,但是撑住我和哥哥这两个吃力的堂伯的那幼小侄儿还只是完全不在乎地在玩,一手拿一本小叮当的漫画在看,一手拿王子面起来吃,还问悬在半空中的看傻了的我,要不要吃,很好吃喔!
那梦,那是一个老家的婚礼,很难得所有家族的人都回来了地盛大。
那盛大的古怪场景到底是发生在小时候长大的长寿街还是京都的一条老街,梦里并不清楚,但是好像是在一个很熟的老地方,所以家族里的大家都很怀念也很期待,在前往的路上有好多人,很多还是好久都没见过的亲戚,就这样一整个家族的大大小小都盛装地缓慢走在两旁都是高大的老树的林间的路上,一起往前移动就彷佛要走近一个古庙里,那是在老城的老古蹟区,有很多传统寺庙、神社之类的旧地方。虽然离现代都市建筑群旁不远,但,却一走进,就是整片极大极深的大树成林成为某种园,或某种特殊的幽静的地方…就这样, 大家一起走了很长的一段路,但并不辛苦,反而开心有种去玩或去名胜的好奇。
就从某一条路转入,往更远的庙的步道之时,我突然想起这好像是我以前来过的地方,或看过的某一张相片里的画面景色,但这条路我以前并没有从这方向走过,或是以前来过附近另一区而今年才往这边走进来。
刚开始时,以为自己还是小孩子的我只是跟着家人走的,本来记得的是,我和姊要去吃饭,一起边走边说话,或像小时候,某些家族聚会时我只是最小的弟弟,所以总只是跟着走,不太问要去哪里?为了什麽?怎麽走?所有事都不用管,只是跟着走,甚至那是谁的婚礼,我并不清楚。
还有小时候住一起的亲戚,她们在此处完全看不到脸,但我知道是她们,其实还有更多小时候看着我们长大的长辈也都来了,也都穿黑衣。在门口等着吃婚宴,等候的时间我称赞姊的衣服很好看很时髦,她说她在银座买的,说又是日文字开头的一个很有名的牌子,但是,我没听过。
她说“在长寿街出过事之前穿的那套更好看!”我说“我知道!”我记得出过事,但其实我并不记得是出过什麽事,我们太久没碰面了,好像是车祸或是生病或是什麽更离奇的意外,是不好的事而且还蛮严重的,但因为我不清楚又过了太久了,我为了礼貌,只是点点头,不再多说什麽……
其实在庙里,才发现大家都盛装而来的,因为大家坐下来在等待的时候,我才比较
看清楚…那些家人的模样细节,但却应该说是坐成好多排…的很多很古老的木椅,很庄严,矜持的气氛。比较奇怪的是,所有家人的脸都看不清楚,可是,大家都还是彼此认识,也并不会不耐烦地坐在那里说话地等着。但是,仔细想想,小时候的整个家族都在这里了,在这麽小的一个地方,而且就在这时候,我才发现,好怪,大家虽然盛装来参加婚礼,但竟大多都是穿漆黑的。
我心里在想,这仪式光办在这里多贵气,但要多贵!而且也在想怎麽会办到这麽远的地方,这里真的是京都吗?从彰化那台湾的一个小镇办到日本的最着名的古都,甚至,还是这种最讲究的传统派头的地方…其实,那是一个全部都用最古的木头所建筑起来的,像京都的某些着名古庙的一个拜堂侧庑的角落,但却是很老的很讲究的,令人惊叹的是数百根木头全是老式卡榫而成,未动用到半根钉子,木头还闻得到红桧的淡淡气味,木身上的老漆色也是很经过上百年的人的抚过才会出现的温润 色泽。
更惊人的是,寺内从窗口看去还很大,山边那古木构庙堂,寺内竟还有主供奉千手观音,包括正殿、三重塔、钟楼、地主神社等数+栋木构建物,宽、深都达+多公尺的正殿,竟然像清水寺是立於悬崖峭壁之上,殿前舞台则由百根、十多公尺高的毛榉老木柱支撑,好大又好高。
从那里看出去,可以看到远方的一整个老城,但我却看不出来那是那里,是在彰化?还是真的是在……京都。
……
更後来,我想起来那一年去京都北野天满宫拜拜的那一刹那,突然想起好像一直不够虔诚的我,始终不够信。那不只是某种更繁复的内心戏,而是突然袭击了我内心最脆弱的一块,不是还不还愿或是拜法对或不对,要跟着规律地用力合掌,击掌,摇巨绳子,再击掌,我对我的怀疑感到惭愧,尤其拜拜时看到自己全身变形地被照入屋梁正上头的铜镜面。那一天的天气变好地出奇,已然出太阳了,也不阴沈了,虽然幸好还有云。所有的空气突然都乾燥而清晰起来,我对这般迷离的有点消散,有点不舍。
想到去北野天满寺时所在公车上看到好多太寻常而我太疏离的画面,彷佛是和人间告别的最後一瞬间所看到的空镜头,跟狂奔狂笑的穿小学生制服孙子挥别的某个很老老疲惫不堪祖母的依依不舍,正飞快钻入又钻出一直在笑年轻父亲胯下的很小的小孩的顽皮,吃力地用手紧抓方向盘开小型残障车的无表情老人的孤独,两个穿和服但浓妆艳抹的妖娆少女在笑闹地谈心,後来还有更多上来了一整队棒球队和一群完全晃神的美国中学生。庙还有跑步的制服小学生跟教练,有人拜地只神社因为祂掌交通,还有更多小孩和少女来庙过周末,边洗手遭求签,因为在天满寺内合院有一个着名拜入试合格或学业成就之祈愿绘马,或是晴朗的天空也还有直昇机飞过,那轰轰然低音的螺旋桨金属声也还更提醒了这一切的古代幻觉只是幻觉。
又到了京都另一间更阴森的千本阎罗堂,不知为何,竟然最重要的佛具神器都消失了。我也不知道怎麽问,上回我来时,门已闗了,但是还在窗洞打量了那阎罗像在血红光中的凶恶脸孔,但是,这回神龛空了,几乎是最着称的阎罗王巨身古塑像不见了,壁画中的地狱审判割舌挖眼的恐怖图像几乎全糊了,只剩一些较新较小的塑像,和之前阎王古像的照片。
我不知道怎麽问发生了什麽事,或为什麽都搬空了,也更怕看庙的老太太如果太认真地解释,我听不懂又一定会更不好意思,後来我在简单拜拜行礼後,就转身向另一端後侧还有一个匆匆促促搭起池畔的好多地藏菩萨旁小石头围布,在那下午很大的太阳照射下,感觉仍然忧伤而沈寂,即使前殿那麽空空荡荡,但是不知为何,整个名叫接引寺的小庙还是好阴。真是很难解释地太恐怖了。
最後到了拔钉地藏殿,没想到遇到了某一个做仪式的现场,那是一个正在敲木鱼诵经的老和尚,正在走入佛祖前,开始准备要做法。那时候,天快暗淡下来了,还有一个母亲的小孩在无心地绕庙骑脚踏车,只有另一个小孩和他的母亲在放扇子的侧殿木制老凉亭中席上的榻榻米,其实我也正坐在那里歇脚发呆,坐了更久之後,就会不得不注视起那满墙的一种老法器般驻守的奇幻,那是一把旧拔钉钳和两根锈长钉嵌入的老木牌,上头两侧写着消业障者的名字,然後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状态将所有的消灾老木牌并成了整座小庙的所有四壁,就这样那些寻常生活器物的拔钉钳和长钉都变成神圣法器,而且都锈蚀斑驳地嵌入那些太老的木牌上,那种阴森是来自於所有的混古代入现代的仍然应验混乱地神秘莫测。
後来,有一个老和尚走进去那个极小的地藏殿里诵经,天快黑的下午,庙就已然完全没有人,那诵经彷佛只为我一个人。
那木鱼声和念经声完全地不顾外头地唱诵好庄严, 一如小时候在长寿街老家神明厅我所听我妈妈在上的早晚课。对她而言,这个人间,一如这个古代,都一直在,也一直是充满神通的。只是我不明白,也许我不虔诚,也许我太怀疑,但是,这回来京都就是在逼近地逼问自己这个自己有意无意升起结界中的怨念的最里头。
更最後,准备关门的欧巴桑来请我离开,就在那时候,天色彷佛用一种极奇幻的投影在倒影那云霞的最终端,因此,使得所有的空气彷佛一下子被抽光了,都陷入了窒息式的恍恍惚惚。虽然我仍然还坐着,还就在那榻榻米的角落里,就这样呆若木鸡地枯坐了好一会儿而突然有一种很内在的内心抽动,不知道怎麽说,就是觉得走了那麽久的那麽多地方,但是,或许这就是京都的终点,我离开太远也太久,也该回老家了。[NextPage]
貮
“『冤亲债主』连窗框上都卡好多层!”我突然想起来,姑姑半开玩笑地转述一个常在这一带帮人家看房子的风水师的话。因为,当年我们住的那条名为“长寿”的街,在彰化,是一个以很多医院座落出名的区里。也因为,已经快八十岁的姑姑提到,在长寿街上要租房子开医院是很困难的……一些最近的事:“没开过医院的房子,屋主通常不愿意,而开过医院而空出来的房子,要找风水师先看,但往往总『有出过事』,很不容易找到好的。”
然後我问:“什麽叫做『有出过事』”时,姑姑才提到了“卡好多层”的这句话。我已经好久没听到“冤亲债主”这种字眼了,那是很久以前的说法,那是我小时候大人所一面避讳一面,又不得不悄悄提到普渡、消灾、之类丧葬要小心处理的事时的说法。像不能不拜的“大众爷”“好兄弟”之类对歹死亡灵、孤魂野鬼反而客气的称呼,而且往往是有结怨、冤曲的那种会纠缠的聊斋式或现在的日本、韩国或泰国恐怖片那种一定要讨命讨公道的恶鬼。
“冤亲债主”,让我老会因此想起某些小时候在殡仪馆或城堭庙或佛堂或灵骨塔的法会看到情景的幽暗,某些桌上用一叠冥纸夹住当底座的一张看似牌位的纸板的怪异。在“冤亲债主”这四个印刷字上头,往往更会出现有空格,可填上手写的主祭拜与消灾解厄亡者的某某名字……往往都很拗口但也很阴,加上在这数行所印制的谶文正中间,很费解的字,以及名字下就会接写着某某来此被做法事原由之类的一些半文言文式的字词的凝重,就更令人难忘。而且,纸牌位也往往脏脏的,有的有花但总已谢了一半,有的有照片但神情总都很模糊僵硬,有的更有米杯上插的香或香环点出烟的氤氲,但总弄得有种不舒服的怪味道……反正,是一种被很多看不见的但却是真的有“冤亲债主”待在那里纠缠的…感觉的混乱。
但姑姑说的“卡好多层”反而很怪,那通常只是用来形容是沾惹灰尘、沙土、蜘蛛丝…… 那种很久没有打扫家里而“不乾净”的形容词。 但,这里所说到沾惹的却竟是用了种开玩笑的口吻去说这些“冤亲债主”,这些更深沉、更幽暗,往往指的是死去的、而且是死去得有问题的 “不乾净”东西,及其更因而有深地结怨、冤曲的那种会纠缠的种种麻烦。
我从来没有用这种种角度来想过“长寿街”。
也没有用这种种既阴森恐怖又荒唐可笑的角度来想过我在“长寿街”上渡过的童年。其实,我的童年在长寿街上玩的也还只是寻常小孩玩的游戏﹔假装用龙眼子取代打买不起的弹珠、假装自己是王子或武士群去隔壁木工厂捡癈料做很多把长长短短木剑的对杀决斗、假装在打棒球但球是用纸捏的手套也用纸折的球棒用扫把而跑的垒就用走廊六根柱子的相距较远四根来算、假装捉迷藏但人都不依说好的只在门口骑楼下附近而其实都溜好远跑到对街去躲起来的撒野…… 只是当年的小孩幻想出来那种自以为有趣但其实很无趣的找乐子。
现在仔细想想,我并不清楚,当年是因为街名为“长寿”才有医院讨吉祥而搬来,或是因为街上医院多才取名为“长寿”。甚至,更早年的时候,还是很小的小孩的我并不在乎,也不记得街上有很多医院。或有更多这种“冤亲债主”在那里的混乱所沾惹的成人式的“不乾净”,及其更深的纠缠。即使,对我而言,在长寿街上的那老家房子早已拆除重建过,但仍在我梦里一再出现,而那梦里的我也用好多种不同的方式看到它变成另外的好多种不同模样,变成别墅、变成宫殿、变成博物馆那麽华丽而辉煌…… 或是,即使变成工地、变成厂房、甚至变成废墟…… 也仍然是庞然而气派。
但从没有变成是鬼屋过。即使是从父亲去世後,那长寿街的老房子真的开始一直“出事”了。
……
“因为伯母一直说我要杀她”四姑伤心地近乎完全喃喃自语地说,这怎麽可能在住了长寿街五十多年之後,竟然要离开了,而且是因为发生了这种事。
伯父他们要四姑先离开长寿街一阵子,先离开长寿街这个房子,这是她二十五岁搬进来的,到今年八十多岁了,但是,最近因为年纪太大身体心情又太糟的伯母发病了妄想症和忧郁症的同时发病到完全不能睡而更後来出的事,我们也都没法子劝,後来越来越严重
她本来也不想来,但是还是先离开一阵子,只能来台北住我姊姊家一段日子,一如避难。
我去我姊姊台北的家陪我这八十岁的姑姑时,专心地缓慢地听她心情很不好地说但是,以前是来玩这回,她只好待下来,因为这荒谬的事所以可能是要来长住了。
我和姊姊的心情都有点沉重,一方面是情绪上的准备,我们的完全单身的人生要再调回小时候的和家人住的精神状态,另一方面又有点不忍,为什麽一生为别人着想为别人做所有最辛苦的角落里的事的四姑竟然会落到这种下场。也没办法,她去台中堂弟家住了三天,那小孩多也不太好落脚,後来只好上台北主要也是为了伯父,他身体也很不好
近来也因为伯母那种近乎不可能想像的闹法,更担心半夜会一直吵,说四姑要杀她。
使身体很虚很需要睡的伯父完全没法子睡最後,只好商量请四姑先离开一阵子,也不是要她搬走,只是先缓缓
这麽多年就过去了。那会藏多少的伤在里头,我到现在才开挖到长寿街的皮层,也是离开因为父亲的过世,因为家的破产但是,那时光是我的童年,是我开始认得人或记得人的开端……所有的亲人浮光掠影地出场而已,里头的亲不亲或矛不矛盾还看不懂也看不清晰……太深的云霭压缩,笑和哭都不太是表面上看起来的意思那般但是,也只能就走了就离开了。一如现在的四姑一样地离开了。
前一阵子,还刚过完八十岁生日,我还跟我姊姊下去看她,她叫我们帮她看她的在某个菩萨庙的灵骨塔位,怎麽安排进塔,怎麽拜,怎麽挑方位,怎麽听法师说法甚至怎麽和菩萨说话。
我们就在长寿街那她住了五十几年的房间陪她说了好几天的那些话。太沈太亲密又太遥远的一大块一大块往事余緖至今我都仍没力想清楚长寿街这条街到底怎麽了到底发生了什麽事,或为什麽老是会发生这种种荒谬的意外。我越想不免就为她觉得好累又好辛酸。但还是要安慰她。这是前辈子欠的。没法子躲之类的话。劝她想开一点其实她从小看我们长大也知道我们只是装可爱又装大人,也知道我们只是想陪她弄到晚上最後,边说话边疗伤四姑还帮我拔罐,肩背又全黑,她说,你怎麽比小时候摔伤了拔还黑,我从小就很容易受伤,现在长大了怎麽没长好
四姑她又说了好多……我只想起了更多。一如她的人生这八十年来的快转,一如所有我小时候看过的家人的前传和续集,极怪极远但又都纠缠不清,大块小块地跳前跳後又忽明忽暗……像班杰明或所有家雷同奇人的奇幻旅程。人生是从小开始长、还是从老开始回都不免有着某些雷同地荒谬。
她说她不知道了。这几年身体不好,现在都不太出门了,出门要有人带,也不知道外面变什麽样子了,尤其二姑过世之後,她只剩一个人,她比上回身体极糟的时候来,心情要好一点身体还是不太行,但是心情上却不太一样了有种奇怪的好像想开了的一种“明白”,不是开朗也不是壑达,更不是甘愿或不在乎或不再争辩……那种情绪。只是明白而了解了这件事或这条命的这种人生已过不去了,已然只能接受了……到这种田地了就也只能这样。
她头脑极清醒,虽然说话很慢也很容易累。但是却仍然一直在动,一直在擦拭,一如过去把姊姊家的所有角落擦乾净,我想起来,一直到现在,从小我也有一种看到脏的什麽,我总会想去擦或是会觉得不舒服的习性的养成原来是这样来的。
最爱乾净的是你婶婶。四姑说,她老是一直在擦,整个家擦得像钻石那麽地发亮
婶婶的妈以前在彰化客运前卖槟榔,以前她都打扮地很美,叔叔年轻时也很帅,在布店帮忙搬布匹,都在火车站那边,在长寿街头混,他们可是当年长寿街上一对最好看的爱人。後来,他们结婚四个月就从老家搬出去了,因为婶婶和二姑的性格都太硬,一直在出事。
後来,也没办法就搬离长寿街,没住一起,所以从小跟你们不亲。不然,你们就会十个小孩一起长大。
也好,不然我们只会更累,我印象中七个小孩一起长大已经很可怕了。我们不太想起这些,
但是光爸爸和伯父住一起的两家,加上三个没嫁的姑姑和祖母,回忆中的那房子里还是一直很多人的。
叔叔和婶婶,他们吵了一辈子了,一吵她就不回家,叔叔把三个女儿带到家里来。很晚了。也没来接。雅香是大堂姊很乖,还会很仔细帮两个妹妹梳头发,认份地打扫煮饭。但是,她有小儿麻痹就是因为有一回叔叔婶婶吵太凶了,她受寒一直拖没去看病,後来发现,已经来不及了
她长得好秀气,但是却跛了,而且刚开始时能走时行动还很困难,要按着右膝盖,才能走路,不然要用拐杖。後来去动一种手术,也是过了很长的日子,才好到不用按就可以走,已然进步很多了。但是还是跛得很明显
姑姑叹了一口气说:“当年,我好心疼,这乖女孩这一生是嫁不出去了”
我印象中的这个堂姊很客气也很懂事,因为从小就命苦,家里很忙,到处也都擦得亮到像钻石
虽然她走路很辛苦,都是这个大女儿在打点妹妹们。她属虎,但很温柔,一生都为了这个叔叔的家所苦。
菩萨是有眼睛姑姑说,我去拜拜都会帮她求让她命好一点。“长大的她,也是事事用心,上班的地方老板也老是夸她,一如她当年老是顾家最後,终於遇到不错的人,嫁到台北,穿婚纱那天,不走完全看不出脚有事,好漂亮”
“回长寿街老家和家人拍照的时候,看着她长大的我们这些老的都哭了。”
……
就是在那操场。“有一排轮椅…坐在上头的老人们在那里彼此讲话,推着老人的外劳们也在那里彼此讲话。”堂弟说:“很奇怪却很壮观。”
我想的,反而却是,这些泰劳、菲佣、越南新娘、大陆妹…… 会怎麽跟她们的家人描述她们在异国遇到而陷困其中的这条名为“长寿”的街,用浓稠飞快弹舌发音的泰语、菲语、越南语…… 或,说中国方言的江浙话、四川话、黑龙江话、普通话……舌卷地过火的北京腔…… 种种我听不太懂而他们彼此也听不太懂的语言……来说“长寿”这两个字。来说迷信“长寿”的这个城,这个岛的这些人,这些我们。
其实,还住长寿街上的堂弟说到,当年我们老家旁也在长寿街上的这个民生国小已经变了好多,甚至就变成老人最常去的地方。记忆中那个很朴素很雅致的老日式学校老校园,现在已经变新、变得不太认得了,而且学生也越来越少,但近年来,最不同的是,多出一大早会有外劳推着的老人们去那里散步,好多人,而且,往往在操场。
在那个三十多年前的我也常会溜进去的只有女生能念的国小里,和堂兄弟们在周末跟堂姊妹们溜进去玩。当然,还是有姑姑、阿姨、伯母…大人们带。
我好像就是在那操场被妈教会骑脚踏车的。
到今天,我都还大概想得起来那种第一次可以自己骑,双脚离地,滑行向前的感觉。好“轻”。像“飞”一般。像从歪歪扭扭地起飞到持续地不安地只是绕操场骑却自以为真的在飞的……那种快乐。
快八十岁的姑姑说,大学时代的我还曾想要教她骑脚踏车,也在民生国小,但没学成,她会怕。“不然,现在就可以像现在那些每天清晨一起去爬八卦山的朋友一样,先骑到山下,再开始往上走路爬山。”她一边说,一边有点懊悔,又有点开心。
我已完全不记得当年我还曾要教她骑脚踏车的事。
其实,我不记得的事还很多。但我记得我妈教我骑脚踏车的事,在黄土的跑道上摔了好几次,她坐在我脚踏车後座,帮我扶着。一边半扶半跑,一边安慰我:也不要怕摔,不要怕离地,就这样练了好一阵子,练到我不会摔。练到会骑,或说……会“飞”。
就是在那操场。现在,那操场铺上了好看的绿色塑胶跑道铺面,但上头没有人骑脚踏车了。
“我们小时候没有那样啊!”我对堂弟说。“没办法!”他看着我,在伯父的病床旁边,说:“现在长寿街上,只剩下老人和小孩了,一如彰化,一如台湾大多不是那麽热闹的小镇。”
堂弟来的时候,脸上有伤,就是肿肿的,而且一眼还包着满满的纱布,我问他,还好吗?他只是轻描淡写的说:“做东西,弄到铁砂,会痛!”我没再追问。
他其实变很多,变疲惫了,变成熟了,变胖了,变得甚至有肚子,我发现但我没有说,我们却已经是中年人了。我想伯父和爸的关系,也是一如我和堂弟如此,甚至我也好久没想起这些。奇怪的是,我才大他三岁,却仍还记得他刚出生时的样子,全身没穿衣服被抱出来,我和大人们去医院看刚生小孩的伯母,竟看到他,正在哭,伯父很高兴…… 全家都很高兴。
那时我还很小很小,但我竟边记得。“中秋节我用电锯切开的保力龙很大块,做很大的兔子要做很久”他说:“我儿子和他的朋友们来玩,看到都很高兴。”
“伤大概就是做兔子时弄的吧!”我心里这样想。也才真正地感觉到,他已经变成是父亲了…我离开医院时,我堂弟说:“你伯父对来探病的我们这群堂表兄弟最後的交代就都是一样:没娶的就说要赶快娶,娶的没生的就说要赶快生,已经有生的就说赶块再生一个”他故意说的很好笑,“他们老了,就是想不开!”其实,心里听了是很沉重的。“不要太挑,娶一个乖乖的就好!”我记得伯父在病床上临睡前跟我讲的最後一句就是如此……
在赶车回台北的路上,哥打电话来问,我说了病情,他叹了一口气,说:“很糟,看伯父和爸那一代的人的那种状况”他说:“你有没有看出我们颜家的男的有的一种PATTERN。”(一时之间,我所想到的,却是当年哥教我初中参考书里背英文五百句型的“型”PATTERN那个字…但,我没有跟他说。)“生一样的病,想不开一样的事”。之後的我才突然想到“PATTERN”这个字,也是指一种人生逃不掉的,“型”,也想到他说的是我们这家族那种因为人生老想不开而老是沉重而不可能“长寿”的“PATTERN”。尤其是男的。祖父太操劳而过世时,才六十岁,父亲更操劳而过世时,竟才五十岁。使四十岁那年很忙很累很常生病时的我都会不自主闪过这种被家族身世影响的阴影: “会不会我活不过四十?”
现在的我依然很忙很累。从医院出来,也正要离开,已经很晚了。在车站人群里听到哥这麽说,也只能楞在那里,什麽都说不出来,也接不上话,只能勉强支吾一下,说我们回台北再约时间吃个饭细谈,心里却是想哥他怎麽急得在电话里就这样讲话这样沉重…好关心……好想不开到突然好沉重啊!一如父亲。
使我很难再想起在那操场,被妈教会刚骑脚踏车的感觉。
好“轻”,像“飞”一般的……[NextPage]
参
最後,那长得最像我父亲的伯父,叹了一口气说:“人的命还是很难说,有的活活死,有的死死活。”
我心里仍然不知如何面对这种种意外的死去活来。一如所有的老的人地事物都用一种歪斜的方式的热烈重新找回来重新想召唤回些什麽一如,所有八卦山下的老店老小吃都换人做了又不愿意说,所有我们老家的家人都老了病了又不愿意承认一如那最老牌彰化肉圆老店的招牌都有“那一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的愚蠢庸俗剧照少男们的等身高大型输出看板,来背书某种更新版的怀旧的更愚蠢庸俗。
一如,或许我也已然变成了一个等待死去活来的失忆老人,用很台很土很也很不道地的法子来吃老小吃,来舔舔童年的伤口。为了重回一个泛黄而崩塌中的死去活来的老地方那种现场感。
我也不太知道这种现场感为何越来越单薄,即使我不愿意承认,不过我只能在那神明厅里更专注地看着伯父,看着他的脸的皱纹的爬满,老人斑在鱼尾纹和眼袋下方漫布,苍白的头发的单薄,微弱但清晰的笑,说话的缓慢但犀利,甚至是眼神还是那麽世故地太过清醒。
好像什麽事他都看得穿,看得透那种那时代老男人的太难逃离的对人生的理解与执念。终其一生地辛勤打拼、念旧、顾家。太好而太沈的付出,对所有生命调度的精密拿捏,小心翼翼。从在日本时代出生,没念太多书,躲太多空袭,历经了太多这个家一如这个岛的困难与困惑。
他们一生都必须忍受或接受身世的沈重,面对那时代那家世的种种幽暗,想法子为家和家人投入更深的关注与加持,即使是没有自己,没有因为更自我而发生的困扰,没有面对完全的自己而激发更私更秘密的别种人生的可能。
其实,面对我伯父,一如面对我父亲他们始终在有意无意地提醒我这种状态。许诺。无辜而无私地付出。他们都太为了这种幽暗而付出了他们的一生。
但,那却是我想逃离的虽然我始终也没有成功地逃离过。
那天,我和姐姐到了长寿街已经太晚了,我们有点内疚,因为对八十多岁了的他们而言,通常八九点就睡了,我们不免担心或许太晚了的他们会太累,但是那天却跟我们说话说到快十点了还一直说尤其,一说起以前的事,他们却都很开心,虽然说的是伤心事却还是都很激动地眼神发光,像是一种唤回的更奇特的过去的情绪,突然聚焦而温酒温暖了起来的种种都那麽地栩栩如生,在那麽多年我也在场过的老场景长出了阴影颓圮的精神回光返照。
伯父说:你父亲青商会那群结拜兄弟十几个也死到剩两三个。老人要死很快,要小心,至少,要是知道怕!什麽都可以就是不能跌倒!老人啊,七十岁跌倒要七个月才会好,六十岁要六个月才会好,我们都八十多了,千万不能跌倒,不然要八个月甚至一整年。
所以刚做八十岁生日的你四姑可以这样恢复,应该是有菩萨保佑的才三四个月,算是快的。但是,你二堂伯这回大概过不去了,已经插管昏迷了二礼拜。癌细胞第二次发作,很难过得去,唉!就跟你爸爸一样再走进医院,大概就会是抬出来的了。
唉!姑丈大肠癌第一次开刀坚持要留下最後一截的末端,不做人工肛门。但是,第二年癌细胞就从那末端扩散了。他极痛,又极逞强,一直骂,一直说我不会死,我欠人家那麽多钱我不能死。
就这样我和姐姐在那神明厅里继续听八十多岁的老人们说起所有的病情,互相漏气求进步般的种种病情有的走不动,有的听不见,有的失忆到谁死了谁还活着都记不得了。
最後,还讲到三十年前我父亲死掉的好多事,伯父说:那时候你爸爸身体不行了,背了太多债,钱都是借来的,怎麽办家里当年最悍最操心的二姑一年瘦了十公斤。最後一回我去探病,你爸爸在医院的病床上还拉着我的手哭得很伤心,说着,事情怎麽会变这样
伯父说,我自己的这回大手术中,其实活不太回来了,但是,好奇怪恍恍惚惚中,看到了远方,你爸爸有来跟我担心地招手又拉着我的手哭得很伤心,还是说着,事情怎麽会变这样
但是,奇怪的是他後面还一直有一个模糊人影,在一个像一个佛龛的暗黑深处,就在最里头有一个神像坐着,对他微笑,而且仔细看,竟然是他们当年常去爬山看到的八卦山大佛,黝黑而神秘,但是也很庄严而沈着跟他说:“你四姊,她八十岁以後就不能去爬八卦山了。”伯父说:“那就是这回我回去探病的那跌伤到不能走的刚做完八十岁生日的四姑。”
但是。越来身影越亮但也越模糊的大佛最後用一种奇怪的笑意对他说。“不过,你做了很多好事所以,这回让你过得去。”
……
在梦中,我发现我又回到长寿街老家,一如过去,想回家之前走了一段路,一直走,心里还有点担心,怕太久没回去会被长辈念。
但是,到的时候,却不太对劲。因为,出奇地嚣张喧闹。以前,除了过年过节,长寿街是极安静的,老家也是极安静的,因为都没有人,或只有长辈的老人了。但是,在梦中的这回却不太寻常。
因为整栋老家五层楼的老房子都正在吵吵嚷嚷。我问姑姑发生了什麽事。因为我有一阵子没回去了,通常都会发生一些事,可以叙旧寒暄,某表姊很混的小孩竟然考上第一志愿高中,某邻居的和我同年纪的淑玲终於嫁出去了,某一直改吃素的叔叔的心肌梗塞还是又发了只好进基督教医院去装了好多根支架?之类的。
但是,这次有点离奇,竟然是堂哥已然不顾家里反对,一次迎娶了三个大陆太太,而且竟然要住在一起,在五楼,四个人住一间,生活要隐居起来,就不再出去。也就是住到以前的顶楼一整层。而且是把老家的朴素的老神明厅移走。
整层楼已然做成一个豪华奢侈的中国苏州园林风装潢。门口将悬挂起多个古代造型的圆形木制溜鸟笼,地上要铺上又亮又黑的大理石,旁边安上巨型漏露皱的太湖石假山,使得整个大厅像园林的曲径通幽的有血红巨鲤游过的雅致水池。甚至,房间在入门屏风前就安放了巨型近一层楼高的大瓷器花瓶,长出很大的树枝,枝上长出的巨型牡丹,枝繁叶茂地盛开的或含苞待放的花朵。一双酸枝木雕双龙弯扶手的巨大明式太师椅,多层的木扇古董门和木棂格古董窗扇,旁边是那长长的人马杂踏的金碧山水的丹青式中国壁画。
做成是如此,也真是一个太夸张地如此炫耀的房间。
但是,因为长辈有意见,也还没决定这装潢要不要留下来。甚至,我到的时候,我们的家人正因为担心而吵了起来,而那三个大陆太太也吵了起来。就这样僵持在那
另外,在这个梦的混乱中,我一回到长寿街老家,还注意另一件房子外头更同时出了什麽状况。因为家里的大门外的马路上有好多人站在那往五楼屋顶看去,人太多太混乱,还有人被挤到一楼骑楼,心情浮躁也莫衷一是。整个气息太紧张了,有人又哭又闹又好像有事,而大家都不知怎麽办也没时间准备,只能待在那,进退两难。
我跟着出去看,才发现,正在紧张地情绪崩溃边缘。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地慌张,跟着路人往外不自主地移动,也不知如何是好。正想脱身,往屋里走去,好不容易进了大门。
但是,突然发现有人在喊跳楼。
就跟堂哥往上跑,还来不及想怎麽了或到底是谁跳了,就已经到了楼梯最高的地方,急着开门出去。之後,才发现,那不是我记得小时候的神明庁,也不是堂哥改装设计的仿古中国风妻妾成群豪宅,而竟然完全变了。变成了一个空旷的大庁,出现了如同小时候我们看过宝岛大旅社那种日据时代异人馆式的精雕细硺的装潢。
老而繁复的皮沙发,体面的木制书柜酒柜,精密刺繍的欧洲巴洛克式长毛地毯,但是不免已然斑驳荒凉,罗列着旧金属或旧桧木的长廊柱列。甚至,最惊人的风光,是整个沿街面的折窗景实在太华丽了。从顶楼走廊,屋顶侧有一整排大正年初期那种有点蛀坏了的深漆色桧木格的大窗面。甚至,就靠路面天空前。
但是,我们赶到时,正好看见有一个人影。不确定是那三个大陆太太其中之一,也不确定是长辈的伯父伯母或姑姑,只是在刹那之间,来不及靠上前去,就发现那身影已然消失了,疾速而果决,没有迟疑或忐忑。
就直接从靠墙面的某一个打开窗扇的旧窗洞,往外跳出去,垂直落下,迅雷不及掩耳,头部直接坠落撞击,脑浆和血液一起流出来,撞烂地血肉模糊,死状极凄惨,甚至是不忍卒赌地那麽恐怖。
我往前打量那跳楼的人。不是大陆太太,也不是家里长辈老人。更仔细端详,才发现那个人好眼熟,因为他正穿着我的衣服,全身染满了血迹。
更仔细看,那不就是我吗?怎麽就这样死了怎麽这样地横死,就在老家那充满余绪的门口,而且,就在门前的破旧不堪的路上。
甚至,就在长寿街上。
(编辑:李万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