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吉宙
甘福30多岁了,还打光棍。长得很白净,很瘦,身板薄得像一张梧桐板儿。一身书卷气,有才。经史子集,唐诗宋词,广有涉猎。偏爱《聊斋志异》《子不语》《夜雨秋灯录》。会吹箫,痴迷《苏武牧羊》,偶尔吹一些奇怪的曲子,听起来很顺耳,都是自己编的。善下顶棋。长于说书,“五女兴唐传”、“薛仁贵征西”。筋节处拿捏得很到位。他是怎么学来的?听收音机,手里有书。晚上,生产队记工分,人齐了,他准会说一段,以供消遣。烟酒都沾边儿,一般化儿。他祖上中过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山东学政。除了书,没留下什么。甘福住的这条胡同,也跟进士沾了点边儿,被称作进士胡同。
胡同北头第一家,两间草坯屋,半截黄土墙,就是甘福的家。院子里有棵丁香树,树龄有100多年了,开了100多年的花。它开白色的花,洁白如雪,素雅清香。院门上的春联年年不变: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横批:书香门第。这是甘福亲自撰写的。他写一手好字,魏晋风韵。
家里的书堆得到处都是,炕头上,枕头边,墙角旮旯,这一摞,那一摞,走路都碍脚。透出一种很浓的旧书的味道,挺好闻。
农闲时节,走行不离书,蹲在墙角,倚着草垛,背靠大树,沾着唾沫儿,翻,翻,看得很慢,有滋有味。行人问他:“甘福,又看闲书?”
“嘿嘿。”
“甘福,看本啥书?”
“容斋随笔。”
“有这本书?”
“嘿嘿。”
“甘福,今又看啥?”
“广阳杂记。”
“没听说过。”
“嘿嘿。”
“甘福,今儿又看啥书?”
“三国。”
“咋又换了?昨儿不是看聊斋了吗?”
“嘿嘿。”他的笑很特别,从不大笑,一咧嘴:嘿嘿。就算笑了。
有时和人下顶棋,蹲地上,一手握书,一手举子——草棍儿或石子。从不悔棋,没人能下得过他。
他喜欢教胡同里的孩子背诗、写字。孩子都贪玩,不爱背诗,也不爱写字。老远都躲他,冲他做鬼脸。半大孩子,仗着跑得快,敢跟他叫板儿:“来,追我呀!”甘福拔脚去追,孩子带他串胡同,村里胡同多,张家胡同、王家胡同、油坊胡同、憋死牛胡同……大大小小,都有名堂。“咚、咚、咚”,串一条,转出去,“咚、咚、咚”,又一条,串来串去没影了,累得他手扶墙,干瞪眼,追不上。
孩子还不算完,编个顺口溜:先生,先生,你真坏,串遍胡同抓小孩。先生,先生,你真狠,抓住小孩打一顿。甘福拍膝喊冤:我何时动过你们一指头?孺子不可教也。冷不丁被他逮住一个,乖乖地跟着走,腚大的院子里,丁香树下,两只小板凳,你一只,我一只,坐得端端正正。摇头晃脑,抑扬顿挫。听话了,兜里还有糖,奖一块。巴格巴格,真甜。丁香花开了,真好看,真香。
胡同里的姜大娘,信菩萨,吃长斋,一副热心肠。四处替甘福张罗媳妇。一有着落就拉他去相亲,人倒看了几个,他一个也没看好,一个也没看好他。
总算有个小寡妇相中他了。人家就提出一条:房子有点小,家口大了,住不开。让他想办法多盖两间房。小寡妇拉俩孩子。甘福却说:“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小寡妇听不懂。甘福向她解释半天,小寡妇听懂了,说:“合一起,咱们可是4只大鹪鹩啊!”
有人劝甘福,差不多就行了,再拖下去可就打一辈子光棍了。甘福不以为然:“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车马多簇簇。”
姜大娘从小养大的小外甥,名字叫东方,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很淘气,很聪明。进6岁了。常被甘福捉去背诗。别看孩子小,背够了,也不听他的。有一个绝招,很灵,满地打滚儿。治得甘福一愣一愣的。甘福费了不少脑筋,有了,他爱听鬼狐故事。甘福拿讲故事逗拢他背诗,听一个故事,背一首诗。真管用。慢慢的,甘福拿一部《聊斋志异》,换他背了半部《千家诗》,临了百遍《九成宫》。
鬼狐故事听多了,这孩子突然问他:“人家都有媳妇,你为什么没有?”
“这……”
“说呀。”
“你可把我问住了。”
“你不说我也知道。”
“噢?”
“说不定哪一天,狐仙就会跑你家来,给你当媳妇。”
“借你吉言。嘿嘿。”
姜大娘的院子里有一棵顺筋树。开白花,结红果,果实比樱桃小,中看不中吃。花也很小,香味很淡。树却很神奇,枝条可以治扭伤,功效奇特。四乡八疃,不时有人来借一根树枝,借是客套话。折吧。姜大娘心善,有求必应。
据说,方圆几十里,就这么一棵顺筋树。它长在一个好地方。
这天,甘福坐在胡同口的石碾上看书,有个大嫚向他打听路:“姜大娘家怎么走?”甘福将书一合:“随我来。”来人看上去不过20多岁,长得要多俊有多俊,扎两条粗黑的大辫子,在背后一甩一甩的,辫梢儿真好看,就像麦子才打苞儿。
她和姜大娘拉了半天呱儿,家长里短。甘福在旁边凑凑,听出来了,她叫兰香,家住河里套,弟弟不小心扭伤脚了。
河里套不是一个村名,也算不上一个地名,从柳村往东,不过10里,有一条大河,叫小沽河。河堤上种满了杏树,春天花开,一片粉白。沿河而居七八个古老的村落,一拉溜,绵延十几里。那里的人对外好称自己是河里套的,具体哪个村,省了。外面的人去那里走亲访友,对人说起来,也是一句:去了趟河里套。为何称为河里套?无从考证。河里套出美女,都这么说。眼前这人——兰香,美的逼人双眼,举手投足间,别具风韵。
兰香拿了顺筋树枝,并未直接回家,而是跟甘福走了,上他家看丁香花去了。来时的路上,她就发现,墙头探出一截树枝,随风摇出几片白。原来是她的引路人——甘福家的丁香花开了。
丁香树下,两人有说不完的话。一面之缘,能说些什么呢?
丁香花还没谢,兰香又来了,骑一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春燕掠水般,轻盈地穿过村街,在胡同口一闪,不见了,甘福的院门吱扭一声就关上了。屋里传出一阵箫声,清幽悦耳。
月上柳梢头,甘福送兰香出村口。一条古道,洒满月光。一路清脆的车铃声。
此后,每逢初一十五,兰香就来一趟,很有规律。白天来,晚上走。白天,甘福还得下地干活挣工分,他不是个偷懒的人。兰香就在家等他,帮他做饭、洗衣服、整理书、收拾家,什么活儿都干,俨然一个贤惠媳妇。收工的人们老远看见甘福的屋顶上冒出了炊烟,就知道是兰香来了。
难道真应了那句话,才子佳人?几个正在年龄上的小青年,看甘福的目光都透出一股老陈醋味儿。眼瞅着兰香笑意盈盈,飘然而至,飘然而去。甘福踱着四方步,斯文不减,满面春风。
“他们怎么捣鼓上了?”
“不会吧?先不说模样儿,年龄也至少相差10岁。”
甘福略有耳闻,一笑了之,谁解其中味?
姜大娘问甘福:“跟她捉对象了?”
“算是吧。”
“哎哟,真是祖上积德了。”
“嘿嘿。”
“咋还不去女方家提亲?”
甘福说:“不急,先谈谈。”
“这种事别拖拉,老古语说得好,夜长梦多,你念书多,又不是不懂这个理儿。”
“我懂,我懂。”
“那就快点,我给你做媒。”
“可是……”
“黏糊个啥?媳妇上了炕,媒人断了账。大娘还等着吃猪头呢!”
“可是……”
“又来了,你哪都好,就这点大娘看不中,啥事都拖泥带水的。”
“此事非同小可。”
下了第一场严霜。地上一层白,屋顶上一层白。鸡犬踏过,留下一地梅花爪印。
大清早,甘福拾粪回来,撅个粪篓子刚走到胡同口,碰上孙二嫚,腋下挟把麦秸草。孙二嫚是他嫂子,甘福有个哥哥叫甘财,怕老婆。
孙二嫚外号孙二娘,本不是个善茬儿,闯门子,擦拉老婆舌头。闹分家那会儿,明着欺负甘福老实,祖上留下的8间老屋,硬是分给甘福两间,满口混理腔:一个人蹲着,打旁练都住开了。
两间就两间吧,“日有广厦千间,夜宿一席之地。”甘福认了,孙二嫚却不算完,非要把甘福院子里的那棵丁香树挖走,移栽到她家的院子里,开个花,多好看。甘福死活不同意,不怕斯文扫地,一腚坐到地上,两腿盘树,双手抱书,打个铁扣,死活不松开。孙二嫚又蹦又跳,连咋带唬,没用,我自岿然不动。她恼羞成怒,拿起镢柄,狠狠地捣了他一下子,悻悻离去。
孙二嫚不舍气,处处找甘福的茬儿,开口便骂,她上学不多,骂人的词儿不少,什么四不像,吃饱蹲,老光棍,长虫戴礼帽——假装大先生,等等。连她这个外号都赖在甘福身上,非说是甘福成心作贱她,别人起不出这么个外号,他整天读《水浒》。嘿!她还懂这个。
甘福张口喊声嫂子。孙二嫚哼了一声:“以后少叫那个狐狸精来。”
甘福说:“你这是何意?”
“少废话,我四眼不爱见她。”
“你指的可是兰香?”
“不是她还有谁?”
“与你何干?”
“呸!狐狸精。”
“你不讲理。”
“谁不讲理?俺家的老母猪刚下一窝小猪崽儿,那个狐狸精来一次,小猪死一头,还不都是叫她妨的?”
“岂有此理!”
甘福不想听她胡搅蛮缠,将粪篓子往地上一撂说:“看,驴屎蛋子滚层霜。”孙二嫚天生一张黑脸,搽了一层厚厚的粉。孙二嫚没反应过来,还真抻着脖子看。甘福撅起粪篓子赶紧回家,在院子里听见孙二嫚骂他:“老光棍,不得好死,有失斯文!”她总算骂了句像样话。
孙二嫚还不舍气,四处扬言:谁敢给甘福做媒,就把她当豆包吃了。她爱吃豆包。
姜大娘偏偏不信这个邪,三番五次催甘福快打谱儿。她亲自出马给他做媒。甘福还是那句话:“再等等,此事非同小可。”气得姜大娘再不理他。
腊月二十三,灶神上了天。甘福忙欢了,写春联。过年打糕,一年一遭。对甘福来说,写春联何尝不是?大队部按个点,生起炉子,坐上水壶。支摆开桌椅,笔墨纸砚。一缸子茉莉花茶,冒着热气。甘福半卷衣袖,开写。家家户户都找他写春联,谁让他写一手好字呢?为人民服务。
甘福写春联这几天,兰香天天都来,起早恋晚。站在他的身旁,帮他研墨,抻纸,笑眯眯地看他写字,很入神的样子。这时的甘福意气风发,按捺顿挫,笔走龙蛇。迎祥纳福的吉利话,信手拈来。每写完一副,甘福就端起茶缸喝一口茶,上下一端量,看兰香一眼,兰香抿嘴一笑,学他的样子点点头。
有人起哄:“甘福,啥时吃你们的喜糖啊!”
“嘿嘿。”甘福笑笑。兰香脸颊飞红。
甘福似乎来劲了,破天荒地写了一副戏谑之联。后街有两口子,出了名的又懒又馋。一人一个外号,男的叫“臭相鱼”,女的叫“绿豆蝇”。结伴来请甘福写春联,甘福提起笔来,说:“取个吉利嘛,来点好吃的如何?”正中对方下怀,“那敢情好。”刷,刷,刷,大笔一挥,上联:天天远离一里九外;下联:顿顿迎来二上八下。什么乱七八糟,哪见一口好吃的?对方冲他瞪眼,甘福笑了笑,“别急,听我给你解释,一里九外是指窝头。”
“窝头?”
“是啊,做窝头是不是一个指头钻里面,九个指头外头转?”
“咦?还真是。”
“再看二上八下。”
“怎么讲?”
“包饺子吃。”
“包饺子?”
“是啊,包饺子是不是两个指头在上面捏?八个指头在下面托?”
“哎哟,太好了。”
“再送你一个横批。”
甘福提笔写了4个字:大鱼大肉。两口子看了直流口水。“绿豆蝇”说:“你真有才。”“臭相鱼”说:“给她编个啥词?写来我看看。”她指的是兰香。甘福微微一笑,略一沉吟,提肘悬腕,挥笔写下:又是一年芳草绿,依然十里杏花红。字体遒劲飘逸,笔墨酣畅,有右军遗风。
转眼就是新年,初一到十五,兰香没来。甘福趴家里不露头,很少上街。柳梢绿了,草儿青了,杏花开了,丁香花又开了。兰香再没来。
甘福天天站在村口张望。古道犹在,斯人邈矣。
兰香说不来就不来了,谁都觉得奇怪。
甘福像中了邪,失魂落魄。每天晚上就知道吹箫,呜呜咽咽,如泣如诉。
甘福变了,一句话也不说,精神恍惚,见人就笑:嘿嘿。见狗也笑:嘿嘿。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剩一声笑。
甘福疯了。
每天抄着手,在街上鼓涌,嘿嘿。有时去追一只在地上觅食的麻雀,迈着狗踮子步,扑棱棱,麻雀飞走了。嘿嘿。有时蹲在地上,用一根树枝写字,不成文,不成句。遇见放学的小学生,便向他们招招手,示意他们蹲下来,教他们写字。调皮的孩子不等他写完,一把给抹了,一哄而散。嘿嘿。他再也不会给孩子们讲故事了。书也不看了,字也不写了,箫也不吹了,不知扔哪去了。那是一支8孔紫竹箫,莹润光洁。饭也不做了,冷锅冷灶,满屋清冷,“绝无烟火气”,不知他是否还记得“广阳杂记”里这句话。
心术不正的人逗他,“甘福,快看,兰香来了。”甘福急忙转头去看,哪有人?嘿嘿。
“甘福,兰香骑自行车从村外的古道上往这走了,快去迎接啊!”甘福迈开狗踮子步,颠颠儿地往村口跑。
他还记得兰香。
“该死的兰香。”
“害人精!”
“拍拍腚走了,连个影儿也不见。太狠心了。”
骂兰香的话很多,谁都认为甘福相思成疾。有人气不过:“找她去,让她说清楚,凭什么这么折腾人!”说说而已,雷声大,雨点小。甘福都这般模样了,找她有啥用?何况此事太过蹊跷,前因后果全装在甘福的肚子里,可惜他一句话也不说。
有一个地方,甘福常去。宝奶奶家。就在胡同南头,三间老屋,住着宝奶奶一个人,她是五保户,双目失明。生产队借了她两间房子,用来记工分。宝奶奶巴不得这么多人每天晚上都来陪她,说说笑笑的挺热闹,人气旺。她一个人太孤单了。过去,除了生产队长,甘福是这里的主角。记完工分,说半小时书。现在,甘福不能说书了,过来凑热闹。好下棋的说:“来,甘福,下两盘。”
“嘿嘿。”
“不带悔棋的。”
“嘿嘿。”
他的棋艺还是那么高,赢不了他。奇怪!
大家少不了唏嘘一番。又有人骂兰香:“真不是个人。”宝奶奶听见了,拄着拐棍,摸索着走过来,说:“兰香就不是个人。”
有人不明就里,说:“是人不干人事。”
宝奶奶说:“她跟咱们不一样,真不是人。”
“不是人?那是什么?”
“狐仙。”
“狐仙?”
人们不信,说:“狐仙没理由来害甘福这么个老实人呀。”
孙二嫚信了,说:“天哪,吓死人了。她真是个狐狸精?”
“甘福,兰香到底是不是个狐狸精呀?”
“嘿嘿。”
“唉!”
不久,有事实证明宝奶奶说的话靠谱。
姜大娘气不忿儿,干脆豁上工夫,去找兰香说道说道。她转遍了河里套的大小村落,居然没打听到兰香这个人。“臭相鱼”说得更吓人,他去赶庙会,看见狐仙洞两侧贴了副对联,一看就是甘福的笔迹:又是一年芳草绿,依然十里杏花红。
后记:出了柳村,沿古道一直往东走七八里地,有一道古城墙遗址,长约数百步,平地隆起,遍无只砖片瓦,杂七杂八的树木,荒烟野蔓,有2000多年的历史了。上面有个“狐仙洞”,不知何年何月起,每逢初一和十五,总有善男信女们前去烧香祈福,不乏灵验。久之,形成了庙会,农历正月十六,是赶庙会的日子。站在古城墙上,河里套就在眼前。
(编辑:李万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