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山之
山子
山子知道焕儿今天要下乡上去接她的表姐,焕儿刚走不久,山子就来了,还是如同以往,焕儿不在家时,山子就吆了他的羊会同焕儿的羊,一并去山里放。
“奶,焕焕走了吧?”
“走了,走了有一会儿了。”
“这早就走了,市里车下来,咋样也得到后晌过。”
“是呀,我也这样说,可是那个小倔强我又拗不过她。”
“哈哈,她是太想表姐了。”
“嗯,可还偏是嘴上不肯认,小倔强!”
“那奶,我就先把羊吆上坡了。”
“那有劳山子喽。”老妇接着又似乎想起来什么似的,接着说:
“天没亮就起来拾掇,给包的红豆粽子,拿走一些,还有好些冰在井里呢,山子去拿。”
“留着媛姐吃吧,兴许她爱吃。”
“她又能吃得了多少,故意做下好些呢,是焕焕叮嘱我说给你留得有,你不拿些回去,回来又该怪我了。”
“哈,那谢谢奶了。”
“多拿些,给家爹娘小妹也拿些。”
“哦,哈哈。”山子有道,“猪喂了吗奶?我去提猪食桶。”
“喂了喂了,我说我喂,提得动桶,可那小倔强还是喂了才走。”
山子便径直去开了羊圈门,还挎了那门上挂的猪草挎篓。
“山子篓子放下,猪草我去寻。”
“不妨事,奶,放羊也是闲着。”说话间已经箭步赶着那羊走出好远。一群洁白的山羊,挤出圈门,似乎得了解放,已等久了出去饕餮,便你挤我钻地鱼贯上了小路,争先恐后地往山里蹿跳而去。
小妹也挎着猪草篓子,已经捉着自家头羊的项圈在那岔路口等哥哥了。
山子自小长养在这山林,这里的一草一木,春荣秋枯,他都已然熟稔在心。手脚麻利的山子很快就和小妹寻满两挎篓猪草,便无所事事地坐在临涧的石皮上,双脚支地,双肘撑在膝髁,双手又托着腮帮子,嘴里叼着一根随手揪来的狗尾草,一会儿看看涧,一会儿看看羊群,一会儿又仰天躺在石皮上,看看天,看看云,过一会儿又重新支撑着坐起来,却总是不住地口舌配合着,将衔在嘴里的那根狗尾草,从左嘴角一百八十度弧圆移到右嘴角,然后再同样旋移回去,如此往复。心中若有所思,若有所不耐烦。想着她此时可能坐在乡上的哪个地方等表姐,晒不晒,渴不渴,焦急不焦急。
忽然,山子恍悟似地闪身起立,仿佛一下子来了精神,将那狗尾草用力唾到涧里。跑到羊群里去,把焕儿家的羊一只一只拖到涧里,左手按羊在潭心,右手又将自己左脚草鞋脱下,朝潭里蘸水,往羊身上搓。
“又发啥疯?”小妹停下手中针线问。
“洗澡,给羊洗澡!”
“又来了,疯子!”小妹愠道,还继续绣着手中的鞋垫儿,将那针在头发林里划一下,再走针抽线。
不一会儿,山子就将那五只羊一一洗过,坐到妹妹身边:
“我有点事,先去一下,太阳走到南山腰就回来。”
“你是要去接焕焕?”
“叫焕姐。”
“不叫!才比我大两月。”小妹抢白。
“大两月就是大,大一天都是大。”山子又似乎苦口婆心地说:
“我怕有东西多重,她背不动。”
“背不动还有她表姐。”
“哎呀,她表姐娇生惯养的,哪能像你一样经磨能干。”
“少哄我,我不吃你这一套。”说时又将针在发际划了油,仍旧走针绣花。
“哈哈,不理就算是允了,回去不许跟娘说。”
“赖皮,怎么不理就算允了?”
“要是不允,那你这鞋垫纳给谁?”
“给爹,给花子,就是不给你!”
“明明就是我的脚样儿哦,还说给爹给花子。”
“走走走,赶紧走,走的远远的,最好再也别回来!”小妹似乎被戳到了心密处,有些无计可施。
“哈哈,最多两个钟头就回来,记住了,说好的不许跟娘说。”山子一下子又活跃起来,一边系草鞋带子,一边说:
“你焕姐给你留的粽子,我给你放在篓里了,饿了你就吃,可是得给爹娘留些,别贪嘴都吃完了。”
“不吃!谁稀罕!赶紧走!”山子已经背起焕儿家篓子,跃过涧,一溜烟下去了。
山子一气小跑到焕儿家,还把篓子轻轻放在羊圈门口,都不及给焕儿奶奶打个招呼,就下台阶走了。[NextPage]
盼姐
“你咋来了?”焕儿看见山子正向她小步跑来。
“媛姐还没有来么?”山子看见焕儿蹲在那乡政府门房儿的房阶上,就着屋檐的一点阴凉地,正用个草帽子在扇风。
这乡政府坐落台地,靠山面河,前面是宽阔湾地,午间很热,远山近树,都是蝉噪一片,大太阳晒得地面焦热生尘,偶一阵山风行过,夹杂着暴晒后莲池稻田里的泥水热气,往脸上一扑,甚至像是挨了一个耳光似的,更觉火辣辣地烧脸。
“大毒太阳,你瞎跑啥啊!”
“我怕媛姐拿的东西多。”说时,山子也就势挨着焕儿坐到那墙根儿,可又怕她热,又往旁边挪了挪。
“我这不是背着挎篮的么?”说时转头示意了一下身边的挎篮所在。
“不是怕多拿不下,是怕重拿不起。”
“没事,还有姐姐。”焕儿看见他的额头上还直渗着汗心儿,太阳把脸晒得红辣辣的,就用草帽给他扇风。
“渴不渴?”山子看见焕儿热得已将刘海儿高高推起。
“有点。”
“路上摘了些羊奶子,给你吃。”山子一边说,一边打开手中用桐树叶子做的圆锥状果包,里面是水灵灵的红红羊奶子。
焕儿拈了一个吃,山子一只手拖着果包,一只手又用胳膊去抹额头上的汗,焕儿又拿草帽给他扇风。
“我来吧,你吃。”说时接过草帽,却只是在给焕儿扇。
“自己扇,我一直坐在这里没动,还不是太热。”
焕儿和山子坐在那南檐下仅有的一点阴凉地,看着艳阳下的屋檐线还似乎一点一点向他们逼进,直赶得他们的脚尖儿一退再退,直到退无可退,焕儿同山子不觉四目一对,相视无奈一笑。
眼看着太阳已经上到山子退得不能再退的脚背,焕儿便将方才用做果包的桐树叶子盖在山子穿草鞋裸露被晒的脚背。
而山子也看见太阳渐渐地开始啃咬焕儿的蓝面方口鞋,便把手中的草帽盖在了焕儿脚面,说:“越扇越热,还不如静静坐着。”
焕儿对他微微一笑。
看着前面太阳地的公路上,似乎正不断升腾着火热的气流,如火苗般一浪一浪往上蹿。只能听见有无数知了隐没在树干叶背里嚎叫,四下里没有一个人,甚至连风都没有一丝丝了,近处的包谷地的叶子开始微微收缩卷起,远处的秧田反射着太阳光,一道一道的,长长短短。
“饿不?”
“不。”
焕儿顺手拖过那个为迎接姐姐特意刷洗过的挎篮,从那已然被高温烘蔫儿了的桐树叶下翻出一个粽子,递给他。
“不饿。”
她没有说话,只是把那粽子又往他面前递了递,十分坚持。
山子也就顺势接在手里,冲她一笑。
“你不吃个?”
“刚吃了羊奶子,不饿。”
终于,看见屋檐线一点点扯长,一点点偏西,先是下了房阶,接着又一点点向东边伸张,一个台阶一个台阶退下去。又看到太阳线下到近处的苞谷地,又退到河湾的秧田和莲池,终于依依不舍地过河去,有些疲惫似的,攀攀扯扯地上南山去。
“太阳过河了,先回吧。”
“都等到这时了,干脆就等到一起回吧。”
“回去迟了,婶子又该说你了。”
“不要紧的,我等你一起。”
山子起身,顺势跳下房阶。
“等等。”焕儿起身,又拿了两个粽子,直接扣到他手上,他不及反应,已经在手上了。
“留下给媛姐吧。”
“还有六个呢,她吃不了那么些。”
“可你自己一个都舍不得吃,大半天了,水米无进。”
“我不饿。”焕儿一边说,一边又把那草帽扣在他头上,说:
“戴回,过会儿就退凉了,就用不上了。”
山子走了。
见亲
眼看着太阳已经躲到西山背后,南山的太阳线也已上到山顶,而南山也即将整个儿隐没在黄昏的阴影里了。
好容易见到一辆汽车从河湾驶上来,车后跟着一路灰尘。
车到乡政府门口停了下来。一个少女走下车来。
葱白的太阳帽,帽帮上有一个水绿色条带扎的蝴蝶结,帽沿儿镶着桃红色滚边儿,白皙皮肤,高挑身材,玉色短袖,湖青色长褶群,米白凉鞋。
“姐姐!”四年未见的姐姐。焕儿迎上前去。
“叔叔,这就是我的表妹,她来接我。”姐姐对车里司机说,但是分明有些别扭尴尬。
“这是朱叔,是我爸战友,现在在县委开车。”媛媛介绍说,司机也象征性地对着焕儿点头示意。一个朴素的农家姑娘,梳着两个辫子,蓬松刘海儿,肤色黄而略黑,白色单褂,高高卷起袖子,蓝色长裤,穿一双方口鞋。
“叔叔好,叔叔一起去家里吧。”
“哪有时间啊,现在还得赶回县里去。”姐姐连忙接过话头,倒似乎在替司机解围。
“不了不了,还有两个工程师歇在县里,明天开完会还得送下来。”司机说,又道,“你们两表姊妹长得可真像亲生姐妹啊。”
媛媛有些尴尬。司机本意是想说两人长得十分相像,可话说出来了,也才觉得有些冒失。
可是乖觉的焕儿早已明白就里,插言道:
“哦,那叔叔有机会一定得来啊。”
“一定,一定。”司机一边说,一边就转身去拉后排坐上的提包,却又因为坐着没动,扭身回去够提包,胳膊使不上劲儿,没有提起来。
焕儿立即上前,准备去拿,却发现自己打不开车门。
媛媛去打开车门,却没有自己拿,拉敞车门,等着焕儿去拿。媛媛说:
“都是给你带的东西。”
说完“嘭”的一声关上了车门,焕儿提着行李,姐姐已经开始跟司机道别了,车子已经发动。
“朱叔去市里了一定来家啊。”
“肯定去,还和你爸喝两盅呢。”司机又道,“可以去吧,要不我再送你去。”
“不用不用,我表妹路熟,也才十里路,一个小时就能到。”
“那和表妹路上小心,我就先走了。”说完还向焕儿示意性地点了点头。
车子刚掉过头走了。
“谁让你叫姐姐的?”
“我忘了。”
“忘了忘了,从小就教你当着外人面儿,只能叫表姐,本来就长得太像,你还不改口,真想害得爸爸也回来种地啊?”
……
焕儿默默地提着提包,放在房阶上,便伸手去勾墙根儿的挎篮。
“哎呀,别放这儿,脏死了!直接放里面嘛!”
“里面有东西,我给姐……姐姐包的粽子,姐姐要吃么?”
“别吃了,天都要黑了,赶紧走,我在县城吃过饭了。”
“哦。”
焕儿将桐树叶和粽子拣出来,要誊出挎篮来先放提包,不然要压坏了粽子,可才发现粽子无处安放,正准备往提包上放。
“湿的,里面是衣服,滋了印了!”
“哦。”
“哎呀,别折腾了,就把提包提着走吧。
终于,姐妹两收拾出发,焕儿精心刷洗过的竹篾挎篮背着给姐姐包的粽子,提着提包。姐姐走在身边,背着一个十分洋气的小书包。上面拉链上还缀着一个精致可爱的小熊娃娃。媛媛只顾东张西望,姐妹两并无一句话。
走出约有几里地,媛媛从背包里翻出两根香蕉,分了一根给焕儿,自己拿来一根剥着吃。
却发现焕儿并没有剥开来吃,就问:
“怎么不吃啊?以前教过你的,也忘了怎么吃吗?”
“姐姐吃,我不饿。”焕儿道。
粗心的姐姐并没有发现妹妹提着沉沉的包,根本没有余力腾出手来剥香蕉。
见山
昨天下午从乡上回来,走了十里山路,晚上又与外婆焕焕闲话半夜,媛媛沉沉一觉,再醒来,却发现外婆与焕焕都已起床。
媛媛推被坐起,却不禁打了个冷喷嚏,禁不住双手交叉了去摩挲双臂,原来胳膊上早已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虽是盛夏时节,可这山乡清晨竟凉如深秋,只是听见窗外晨鸟啁哳,一派岑寂中又有雀跃生机,才知并非深秋衰败之意。
揭被欲起,才发现竟盖着这样厚的棉被!在家时盖着薄薄的毛巾,都还要开一夜风扇,可这里盖这样厚实的棉被,竟浑然不觉溽热。看样子短袖穿着已然不够了,裙子也不能再穿了,现在才后悔不该没有听妈妈的话。
或许是刚从城市来到山村,对这巨大的温差还不能习惯吧,短袖罩上长袖都似乎有些冷,心想着开箱子找一件焕焕的衣服再披上,可焕焕到底小两岁,身量差些,都穿不上。却看见箱子里外婆一件单褂,提起来一看,竟是老式斜襟布团扣的!媛媛竟突兀来了兴致,觉得这样古朴样式倒很是朴素大方,在这山里穿着这样大襟,真是仿佛神仙。便拿出来穿上,略略有些肥且长,不过挽起三寸袖子倒也正好,媛媛起手提袖看了看,禁不住笑,真像电影电视里的旧社会妇女啊,滑稽如戏。
耐着这清晨突兀的兴致,媛媛走出门外,站在稻场,这才清楚看见这山居全貌。
出门见朝阳在山,格外亮白耀眼,晴空深碧如洗,天抹白云一缕。两山夹峙,一谷中贯,宽不过十米,一条小涧,涧行犬牙嵯峨分两岸。南岸背阴,丛生高树,直干高冠,绿树掩映,一片深绿近墨。山坡密生植被,松柏交枝,灌木密附,直上山顶。
回身看时,北岸向阳,椿树亭亭如盖,杨树枝枝向天,柿树老虬,黑干绿叶,小果隐现叶间,各种果木低矮者,更是难以尽数。阳光下射,层层穿过树叶,或明或暗,明灭闪现,风摇树动,落地光斑,点点跃动。晨鸟相逐,时起时落,穿林而过时,声声啼脆。
三间正房,土墙木窗,石板屋面,接这正房右面山墙是密密一片竹林,竹林前面是一圈竹篱。
再看沐浴在阳光下的北山,杂草灌木为浅淡的绿,高树乔木是深浓的绿,深浅相杂,浓淡相宜,群山接天,碧绿相衔。
媛媛就穿着外婆的大襟单褂,循目四望,禁不住心旷神怡,几乎忘了自身此在何处。
“呀,几天不见,焕焕一下子长这么高!”
媛媛正沉浸在这如入世外桃源的陶醉中,被这突兀的声响吓了小跳,即旋身回看。一个妇人背着个挎篮,正立在那涧边上台阶处看她。
“哦,不是焕焕啊。”
妇人看见媛媛方才面北山而立,只看见后背,以为是焕焕。
“哈哈,婶婶,是我表姐。”焕儿双手提着木桶出得大门来,歇在房阶上。
“我就说嘛,咋能几天不见就一下蹿这么高。”
“哈哈,奶奶就这几天过生日,表姐也顺便回来过个暑假。”焕儿又对姐姐说:
“表姐,这是杨家婶婶,这沟里就我们两家。”
媛媛这才向那妇人微微笑了一下。
“表姐来了,焕焕怕是没工夫赶集了,我去赶集,焕焕有要捎带的东西吗?”妇人还一直盯着媛媛看,看得媛媛稍稍都有些浑身不自在。
“没啦没啦,该有的上几集都买齐了。谢谢婶子。”
“那焕焕得空带表姐上我家去玩。”
“好啊,婶子早去早回。”
妇人走后,媛媛问:
“外婆呢?”
“去给秧田放水了啊,奶奶每天起来,都说要活动活动。”
“刚才那个人老盯着我看,看得我觉得怪怪的。”
“哈哈,城里神仙跑到山里来穿大襟,跟个神婆样的,以为你怕是下乡演戏的,谁见了不多瞅两眼稀奇。”
“没想到山里早晨这么冷,我把能穿的都穿上了,还是觉得冷,你的衣裳都小,这才拉了外婆一件。”
“来的时候应该多带件厚点的。”
“哎,妈说了,山里早晚冷,可我不听,哎。”
“哈哈,那姐姐就穿着这件大襟游山玩水吧,要不要再给姐姐找个竹杖,当真扮个游仙。”焕儿说完又提起木桶往猪圈跟前去。
那妇人便是山子的母亲,她方才确实盯着媛媛看了良久久,倒不是因为没有见过城里的年轻漂亮姑娘,也不是因为媛媛她穿着搭配十分怪异,而在她心底却是有别的思想,和几乎令人难以想象的深谋远虑。[NextPage]
变迁
对外说起,山子是一对兄妹,可其实不然。
山子妈妈只亲生了山子一人,山子妹妹是抱养的,而这其中还有个不为人知的隐情。
在旧社会,大多重男轻女,大多数家里都是男多女少,所以有女不愁嫁,有儿常愁娶。而在僻远山区,劳动量更大,所获却少,故而更加是男多女少。穷家山民,因为河川土地资源有限,再者战火匪患,不得不迁往深山,但又因为居住深山,即便有子,也确实难以娶养,故而居山穷家有了儿子之后,常常去那些生女不能养活的人家,抱养一个女婴,做童养媳养大,日后成礼延嗣。
到了解放后,虽然社会改变,政府明令不准童养媳,讲究婚姻自主、婚姻自由,而且集体活动和劳作的机会增多,不再是一家只守一面山,不再是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男女青年交接的机会也多了,的确可以婚姻自由了。但是居山穷家有子愁娶的状况并不能彻底解决。因为社会风气好转,不再常有盗匪战祸,且生产力提高,河川能够养活更多的人,人们便不再愿意躲进深山,过樵采狩猎的苦日子,乐得集聚宽阔河川,享受新时代新生活,更少再有年轻姑娘为避战匪嫁往深山或者还守在深山。
深山居民们还不得不沿用成例,只是巧换说法,左不过是换汤不换药的事。再抱回养女来,也不做童养媳叫法,只做女儿将养,让孩子以兄妹相称,也并不说破是抱养之事,只当亲生女儿养着。
待到子女懂事成立,如果儿子可以从别家娶到姑娘做媳妇,便将养女作亲女出嫁,始终不说破身世,始终以兄妹相称待。可是如果万一儿子实在无法迎娶,便将养女身份说破,让假兄妹成为真夫妇。
深山居民,见闻既寡,并无许多新思想,去追什么婚姻自主、恋爱自由。长居深山,经见外人又不多,没有许多复杂心思,却也难得从小一起长大,彼此知根知底,既有数十年兄妹之情做前提,生活相处起来,却也比其他更加和睦,反而比所谓媒妁婚姻、自由恋爱婚姻少了许多感情磨合的磕磕绊绊。
在深山老林穷乡僻壤生活,本就劳累辛苦异常,常常以衣食为隐忧,在共同面对担当的苦难面前,也顾不及那些多余,只是相互体贴扶持着日子过活。以城里人文明观念看去,不免或者愤懑或者叹息,能够写出人伦啊、爱情啊、生命啊,样样种种的长篇大论花样文章,但山里人只是紧紧巴巴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最多是刚开始从兄妹初变夫妻,有些别扭,但是天长日久,苦难和习惯能将一切疙疙瘩瘩磨平。
山子父母抱养小妹也是这样的想法。可其中偏偏又出现了一些新情况,让山子妈妈有些作难。
起初,山子妈妈已经从别处抱来小妹三个月了。却听说老医生门口星夜被人送来一个弃婴,送来时身上揣着生辰八字,是已经半岁了,老医生夫妇便将这天降孤女唤作“焕焕”抚养着。
这杨箭沟本只有这两户人家,焕焕和山子从小做玩伴一起长大,耳鬓厮磨,可谓青梅竹马。加之焕焕确实聪明勤快,山子妈妈便是十分怜悯更加十分喜爱,便视作准儿媳,和山子并妹妹一样看待,凡衣服鞋袜,有山子妹妹的,定也有焕焕的。如果说焕焕自小长大,除了爷爷奶奶抚爱之外,还曾多少获得一些母爱的话,却是得自这位婶婶,而并不是城市里的那位生身母亲。果真远亲不如近邻,山子爸妈也常常帮着老医生夫妇种地营务,对待焕焕和老夫妻远胜那城市的女儿女婿,十分亲近和睦,两家亲如一家。老夫妇十分感激,也乐得消受,打算等将来双双老去,便将这所有田产房产做酬。山子妈妈便想着永不说破小妹身世,将来长成只做亲生女儿出嫁。
本以为一切都能如愿成就,谁料想,四年前又出了意外。
四年前的夏天老医生下世,在城里的女儿女婿回来奔丧,执意要把焕儿和老妇接到城中居住,以便照顾老人,方便焕焕上学,便将这山里一切安顿,做永诀之想。
不想两个月后,焕焕并奶奶又重新回来。风闻听说是,焕焕和媛媛长得过分相像,被媛媛爸爸王天赐的政敌以为口实,举报天赐超生,按政府要求要革除公职。天赐无奈,只得还将祖孙重新送回,并上下左右不少打点,才算勉强平息风波,保住前程。
虽是风闻,无法确实,但天赐如此心虚,实在不能不让人生疑。这一新情况,也迫使山子妈妈不得不重新盘算山子终身。心想,如果焕焕真是天赐亲生,不管住在山里多久,到底都是落难公主,不可能在这山里长久,迟早是要回城还朝的,最迟不过等到连这剩余的一个老人也下世,这样一来,山子与焕焕便无缘未来。故而,就又揣摩着将心思移到山子小妹身上。
虽然,山子妈妈已经暗换心意,但这个深谋远虑的妇人似乎在做两手准备。一方面亲待焕焕却依旧如往时,一来焕焕实在贤淑可人,聪明活泼,可亲可爱,究竟是不是真的落难公主,并不定准,如此好姑娘,实在是深契她心,不忍割舍;二来,年长日久,对焕焕关爱有加,心意虽另,但是到底情深已久,亲如母女,感情难割难舍;三来,焕焕慢慢长大,感念婶婶重恩,更是奉之如亲母,敬孝她小意贴切处,往往胜过山子并小妹;故而两人相安相亲如初。焕焕并不察觉婶婶心意稍变,事实上,焕焕并不知道婶婶心底的这么些打算和隐忧,只是单纯地与婶婶相亲相爱。
更让山子妈妈担心的倒是憨直如牛的山子,他全然不能体贴妈妈的心意,不知道妈妈正为他忧心如煎,依旧如初地野鹿健獐般出入山林。
斗转星移,一年年草木枯荣,山子兄妹并焕焕在一天天长大,焕焕并小妹眼见着发育身体,已然通了人事,山子也开始变声,都不再是当年孩童了。可山子似乎并未留意这些,依旧不懂男女应当分别。
山子妈妈眼瞅着自己的傻小子已经开始糊里糊涂地暗转情愫,已然把当初的玩伴之情,开始向男女之情过渡了,可他自己还全然无辜,浑然不知。倘若焕焕真是天赐亲生,迟早落难公主还朝,真不敢想憨直如牛的山子会如何是好。难为妈妈又无法对他说破说透,他那样憨直,自然不知以后该如何自处,肯定见于形容。
所以,另一方面,山子妈妈无奈只好先对小妹单方面说破,想让妹妹慢慢笼回一些那憨汉的心思。小妹虽然经妈妈一点就悟,正值处子春心,很快就转换了心意,全然和母亲一条战线,以亲妹妹的身份,怀着情哥哥的心思,可却对那憨头憨脑,全然不着意体察母女心意的哥哥无可奈何。
因此上,山子,焕焕,小妹,这三个从小一起长的玩伴之间,已经出现了微妙的心思变化。
山子妈妈如今亲眼所见媛媛和焕焕如此相像,明眼人一眼便知,肯定是天赐一心想生儿子,却无奈国家计划生育,才弄出这天降孤女的瞒天过海计。当初因为只是风闻,多少还存着一点奢念,并未对山子说破,也并未十分阻挠山子爱焕之情,只是单方面对小妹说破,做好两手准备。如今眼见,确定无疑,越发觉得焕焕难是久留之人,山子妈妈在心里盘算,也许是时候找机会对那傻小子全部说破了,不然到时候痴根深扎就真的难了。
出恭
焕儿正在给猪喂食。
“焕焕,我想上厕所。”媛媛说。
焕焕就站在猪圈边指给她看:
“羊圈旁边的稻草屋就是。”
媛媛走过去,看见一小排矮房,贴着正房山墙的一小间屋子关着门,接着是羊圈,可以看见羊把嘴从木格子圈门缝伸出来,羊胡子搭在外面,见人来了,咩咩直叫。
接着羊圈是一间稻草覆的矮房,推门进去看,是个旱厕。媛媛之前甚至都没有见过这种旱厕,下面是个差不多床席大的粪坑,粪坑上横担着树杠子,树杠子上支着石板,留有屙粪孔,望下去,下面黑乎乎的,似乎深不见底,看着横木担着石板,似乎颤颤危危的,媛媛不敢走上去。
又退出来问:
“这是厕所吗?好瘆得慌!”
“咋瘆得慌了?”缓缓走过来看,“不就是这样儿吗?”
“会不会掉下去啊?我看着不保险啊,万一木头断了,石板裂了,就……”
“哈哈,不会不会,姐姐放心,再上去十个姐姐也断不了、裂不了。”然后又道,“就是断了裂了,姐姐掉下去了,我再拉姐姐上来,一点不深。”
“掉下去都脏成啥了臭成啥了,还活不活啊!”
“哈哈,这算啥脏,‘没有大粪臭,那来五谷香’,奶奶说,‘吃的屎,屙的屎,离了屎,是个死’,‘庄稼不长,全靠粪养’,庄稼不都是从这大粪里长出来的吗?”
“哎呀,别说了,好恶心。”
“这有啥恶心的。”焕焕接着说,“用大粪种的庄稼才是最干净的,听说中央首长专要吃这大粪种的庄稼,才不要化肥农药种的呢。”
“好吧好吧,就你知识多,条条都在理。”刚要挪脚上去,又缩回来问,“不会真的断了吧?”
“断不了,不信你看。”焕焕径直走上去跳了两跳,说,“你看,没事吧?结实着呢。”又道,“来姐姐,我拉你上来。”
媛媛扶着焕焕,脚黏着石板,一试一挪地上去,好容易双腿分立两岸。
“那姐姐慢慢消受,我放鸡鸭去了。”
媛媛慢慢蹲下来,稍时听见咯咯嘎嘎一片响,还有一连串鸡鸭振翅扑扑的声音,甚至看见一只大黄公鸡从厕所高窗上一闪而过。稍时,又听见焕焕叫鸡的声音:
“咕咕,咕咕,咕咕咕……”
继而听见焕焕将粮食一把一把洒在场里,各处鸡纷纷争相咯咯叫着奔去竟食。
“焕焕,快来啊!”媛媛又在叫。
“咋了姐姐,好了?还是没有手纸?”
“不是不是,好紧张,尿不出来。”
“那起来,地里尿去。”
“动不了了,我看见下面黑乎乎的,深不见底的,老想着会掉下去,这会儿腿也麻了,动不了了。”
“哈哈,真会有人把自己吓傻的,姐姐就是,我今天算是开了眼界了。”焕焕一边说一边抢步上去就兜住姐姐双胁窝把姐姐提扶起来。
好容易拉姐姐挪回那岸一只脚,这才敢提起裤子搀着焕焕往下走。
“那哪里上厕所啊?”
“那,前面包谷地。”
“不会有人看见吧?”
“这里十天半个月也不会来一个人,来了也有苞谷地挡着看不见,再说了,姐姐也不是在那里光着屁股蹲一天,哪能那么巧就赶上了。”
媛媛走进包谷林里去,初蹲下来也还是有些拘束难安,毕竟是第一次如此大胆地暴露在野外。可待到一泡宿尿嗞嗞溢出,如泉下注不觉下身顿爽。张目四望,见远山绿树,密密层层,加之山静日耀,微风起时,树影微摇,玉米地里,绿叶翼翼,自觉裆下微微也过凉风,全然一派野趣,竟一下子催动了少女心底从未被动摇觉察、隐藏至深几不自知的野性,裸蹲于此寂静山树间,竟不觉大快己意。
“焕焕来啊!”
“还尿不出来啊?再尿不出来了就只能憋回市里去尿了。”焕焕一边答言一边走过来。
“哎呀,不是。”媛媛顿了顿又道,“我开始只想尿来着,没想到……哎,要手纸。”
“哈哈,这种自然的解手方式,看样子姐姐也大畅下怀啊。”
“在我的背包里有卫生纸,给我拿些。”
“不用,撕片包谷叶子就行。”说时焕焕已经进屋去了。
焕焕再来时却扛着一把铁锨,把纸递给姐姐,就站在旁边等着。
“你这是要干什么?不至于我在地里上个厕所,就要把我活埋在这里吧?”
“哈哈,还能干什么?毁屎灭迹呗,还能等着毛主席下乡来视察啊?”
媛媛先出来,走到稻场又转身问:
“哪里洗手啊?”
“那么一涧水,还不够姐姐洗手吗?”
媛媛下台阶走到涧边,见潭里一群白鸭,有鸭剔毛,有鸭眯睡,悠闲其中。游鱼可数,几与潭底油石不相辨。
媛媛洗完手后又拾级上场,只见依崖成空场,崖有豁缺处,又砌石补齐,场崖高不过两米,依崖根是一条小路,逆着涧流往深山里去。正门口崖凹处砌成石阶,沿阶可以登场入室,青苔如茵,遍生场崖石阶,清晨那位赶集妇人,就是站在这里看见媛媛背影,误以为是焕焕。
右手望去,看见一圈方形竹篱,临场崖一边竹篱外是一排栀子树,白色栀子花正开;接场一段竹篱依根是一行牡丹,绿叶如掌,果种已然坚实饱满;篱笆转角处架着一个竹筛,里面铺开晒着尚未全干的红色五味子;篱笆内种的是蔬菜,豆架瓜架,藤蔓相缠,豆角、黄瓜、丝瓜、佛手瓜,吊垂叶间,繁花正盛,蜂蝶飞转花间,葱、蒜、苜蓿、香菜,并各种时蔬,密密匝匝一园。篱笆再右,远远可见一串稻田延伸东去。
左边接场就是猪圈,再左全是旱地,种着玉米,还有各种异卉,开花不一,五彩缤纷,像是药材。[NextPage]
凉鞋
吃过午饭,焕焕便提过草鞋来换,准备放羊去。
“给你买的凉鞋咋不穿?”媛媛问。
“上坡费鞋,新凉鞋穿坏了可惜,留着秋里上学再穿。”
“值几个钱,穿烂了我再给你买,到时候买了托人给你捎回来或者寄回来。”
焕焕其实很想穿姐姐带回来的新凉鞋,粉红色的,很好看,学校里也只有老师或者乡干部的孩子才有凉鞋穿,在学校里,能穿着皮凉鞋走路,那可是一种让人羡慕的荣耀,能让人立即高人一等。接姐姐回来的当晚,姐姐坐在床沿上,把带回来的东西一一翻出,一一分派,把凉鞋拿给她试,她十分爱惜地上脚,甚至都舍不得下地踩试,是踩在床上试的,光滑的塑料凉鞋,贴着脚底凉凉的,一脚踩实,那一股淡淡的微妙的凉意,便似乎一瞬间抓住脚心,并迅速周遍全身,从脚心到天灵,一种沁人心脾的激动溢遍全身,那一晚,她干脆就穿着凉鞋睡觉,夜里起夜,都是穿着凉鞋再去靸那地上的日穿布鞋。
姐姐已把她放在床头的凉鞋拿出来放在她跟前了:
“你穿凉鞋,我穿你的草鞋。”又接着说,“既然是回来农村,我就做一回地道农民,我穿草鞋去。”
“姐姐你也要去吗?”
“那当然,留我一个人在家有什么意思。”
“奶奶还在家啊,姐姐可以陪奶奶,看奶奶织草鞋,听奶奶说许多故事。”
“听故事什么意思,我要上山,要去放羊。”
“可以在涧边钓鱼的,潭里的鱼钓起来晚上就可以做吃。”
“钓鱼改天再说,我今天就要放羊。常听爸妈说他们小时候放羊,我今儿也要放一回,看是不是他们说的那个感觉。”又问,“我们今天去哪里?”
“土地堂,土地堂后面的五味子都熟透了,再不打回来,就该让虫子都咬落了。”
“好!就去土地堂,放羊采药,妈说小时候夏天上山五味子,秋天上坡打连翘。”
言语间,媛媛当真换上了焕儿的草鞋,道:
“你的衣裳穿着小,这草鞋倒能穿。”
“哈哈,‘草鞋没娘,能短能长,短脚穿短,长脚穿长,瘦脚穿瘦,胖脚穿胖’。”
“哎呦呦,你的顺口溜可真不少。”又问,“吔,这带子是咋系上的?”
“都是跟奶奶学的,奶奶的顺口溜才多呢。”焕儿一边说一边蹲下去给姐姐系好草鞋带子。
焕焕背起挎篮先出门去,媛媛也咬着皮筋儿,一边往门外走,一边将业已蓬松的的头发重新拢紧扎起。打头一个老山羊,领着后面大小五个,都是清一色的白,毛如新洗新梳,十分干净,一边走一边还不忘低头卷一口稻场篱笆根的野草。
“要下雨,姐姐还是别去了吧。”
“你咋知道?”
“到处都在蚂蚁搬家,羊身上也在潮汗。”
“下雨才要去呢。”
焕焕从屋里拿出斗笠并一个草帽,挎篮里还放着蓑衣。
“吔嗨,还真有这老古董唉!”见到雨笠,媛媛似乎大为惊奇,禁不住要过来看,竹篾编的大檐,笋壳叶儿压的底子。“草帽城里也见过,可没想到还真能见到斗笠,还有蓑衣!”说时手中翻看着斗笠,又去提那挎篮里的蓑衣,是龙须草编的,刷过桐油。
“待会儿下雨,我一定要试试这‘烟蓑雨笠’!”媛媛边说,边又把那斗笠戴上头去试。
游山
土地堂就在焕焕家东边,近杨箭沟沟口。不到两米高,大约一米五见方的一间石板小屋,在一个石砌的土台上,里面供着两尊泥像,一个土地公,一个土地婆,彩绘几乎已经斑驳脱落,里面却密密厚厚地反反复复挂满了红布,新布鲜艳的颜色下约露出已然褪色的旧红布,小屋几乎被红布塞满,只留泥像脚前一个砖台,上面有香炉,炉灰满溢落在台上,两侧的红蜡泪成好大一个滩块,屋外檐下一个大的灰盆。
“姐姐来,磕个头,待会儿好在土地庙后避雨。”
“不磕,这地上全是黑灰,多脏啊,再说……”
“公公不怪,姐姐刚来,我替她磕了。”焕儿已经拜了三拜,起身来拍膝盖上的土。
“谁让你替我磕了,我就不……”
“焕焕!”不待媛媛说完,就已经听见有人在叫焕焕了。
媛媛循声看去,一男一女两个少年,赶着八只养,不过中间有三只是黑色的,毛色都不似焕焕家羊净爽,男生也背着挎篮,跟着一个女生,约略比男生小些,正从涧边上来。
上到土地堂来,男生放下挎篮在身边,里面是叠在一起的两个斗笠,还有一窝白色塑料油纸,两人已然跪地一齐拜了三拜,这才起身,一边拍膝土,一边道:
“是媛姐吧,我叫山子。”
“哈,常听焕焕说起你。”
“媛姐。”身边的女孩子也叫了一声。
“这是我妹子,红红。”山子说。
“哎呦!这可了不得了,没想到这山里还有这样的奇人异士啊!我以为这样的红脸蛋儿只有高原才会有,没想到这里也有,还有自然卷的头发。”媛媛说时,将一手搭在红红肩膀,一手去摸她的卷刘海儿。
红红因为媛媛的这一番称赞,不觉有些羞怯,低下头。可低下头时眼珠子上下滚动着,已把媛媛齐身都打量了个遍,尤看见媛媛那双白白细腻的脚穿着一双黄脏的龙须草鞋,极是不协调,又一转眼珠,余光看见焕焕不白的脚上,穿着一双新的粉红色皮凉鞋,半卷到小腿的裤管儿下,露出有些黝黑的脚踝和脚颈,同样有些不协调。
“哈哈,‘头发打臼,银子上锈’,卷头发人是富贵人,‘红红脸,心善良,惹人笑,暖人肠’。”焕焕道。
“又是奶奶说的顺口溜吧?”
“哈哈。”
“奶的故事多顺口溜多,歌儿更多,‘好比九头牛毛多,清早唱到太阳落,唱了三年四个月,才唱一只牛耳朵’!”红红道。
“哈哈,红红脸,果真惹人笑啊,难怪叫个‘红红’,太可爱了,真像外国姑娘,还是个高鼻梁。”媛媛说。
羊群已经自然四散上山坡了。
“表姐,你就在这土地堂坐着,我们上去打五味子,估计天要下了,我们再下来。”焕焕一边说一边将蓑衣取出来铺在跟前一株桑树树荫下的平地上让姐姐坐。
“不,我也要上去,上去打五味子。”说时已攀援欲上,怎奈脚下滑脱,焕焕抢步上去扶住,险些跌倒,彼时踩脱山面浮土,土粒并渣滓已流进脚底心并指缝间,这对鞋里难得进过沙子的城市姑娘来说,已是太大折磨。退下来“哎呀呀”叫着抖脚隙的渣土,又寻另处攀援欲上,好容易上去两步,又因为手中攀附的灌木草蔓被扯断,失了重心,山子和焕儿一起拥上,才算扶住。
“哈哈,表姐,还是别上了,等你上到地方,估计都该到下雪天了,哪里还用打五味子啊。”焕焕道。
“哎呀,媛姐的脚被剌破了。”红红道,以手指处。
四双眼睛看去,果然一厘米长的一个血道在那白白的脚脖,媛媛经这一指认,这才觉得火辣辣刺痛,所幸只是剌破皮。
“媛姐别去了,坐在下面吧,蘸点唾沫抹一抹,保证不痛不辣,马上就能结痂,将来还不留疤。”红红道。
“那红红也别去了,留在下面陪媛姐说话。”山子道。
“不,我得上去。”
这是红红下意识的反应,每每如此,凡山子和焕焕单独在一起,她心知也没什么,但是到底于心不安,总觉得心里不自在,都要跟在身边。
可转念一想,刚一见,果真媛姐和焕焕这样相像,分明就是一个娘生,留下来陪媛姐,兴许能从媛姐那里知道焕焕以后到底是哪个归处,便又道:
“好吧,媛姐一个人坐着也怪闷的,我就在这里陪媛姐,后晌有雨,我也懒得上爬下颠的。”
“红红脸,果真是心善良,暖人肠啊。”媛媛一边说,一边拉红红挨身坐下,又去捏她那粗壮的卷发辫子。
探底
山子和焕焕各自挎挎篮上山去,红红与媛媛并坐在蓑衣上。
“那是桑树吗?”媛媛指问,见那桑树约有老碗粗细,中腹平白干裂,如唇吻露齿般露出二尺来长一段树芯儿,最宽处可容掌,至两端又渐缩合如圆满,叶大如掌,叶间从深紫到浅红再到青绿桑果隐现其间,累累可爱,望之令人生津。
“是,媛姐吃桑果吧。”
“没有竿子打,难不成上树摘。”
“不用!”应声时,红红已经起身。仅朝那树干裂腹露芯处,就是两脚,只见枝头紫黑全熟的桑果哗一声如冰雹落下,触地有声,媛媛就铺地蓑衣上拾取,粗细如小指节,如大拇指节长短。
“蓑衣上的可以直接吃,地上的有土,我去洗一下。”红红一边说,一边已将地上的往斗笠里拣。
“你真厉害,两脚就能踹下这么多。”
“哈哈,那是因为我踹到了它的要害处,所以才掉得多。”
“哪里是要害?为什么?”
“其实,树跟人一样,踹他肚子肯定要比踹他屁股疼得多,流的眼泪也要多得多,那露出来的,就是桑树的肚子。”
“那为啥它要把肚子露出来给人踹呢?”
“哈哈,这是个传说,也是奶说给我们的。”
“什么传说?”
“哈,等我洗了果子回来再给媛姐说啊。”说时,红红已经几步下到涧边,将那斗笠入水洗果了。
洗完桑果,旋即又返身上来,仍旧挨着媛姐坐下,将斗笠托到媛姐面前:
“媛姐边吃我边讲。”只见那斗笠下还滴水如坠珠。
“好,你也吃。”
红红也拣一个送进嘴里:
“嗯,真甜。”
“是好甜,比市里卖的甜多了。”
“话说,刘秀落难时候,夜卧在两棵树中间,一棵椿树,一棵桑树,正当他饥渴疲累难耐时候,忽一阵风过,好些粒子打在肚皮上、脸上,用手摸来尝试,湿软酸甜,饥渴顿解,睡虫来咬,他便昏昏想睡,就随便用手拍了拍手边的一棵树,说,‘我做了皇,你就是王,长高长长,好做栋梁。’后来刘秀当真做了皇上,他拍封的树果真就封了王,可他不知道,其实掉果子的是桑树,而他拍封为王的,却是椿树,就这样,阴差阳错。桑树抑郁在怀,久生怨气,不能排解,终于憋得肚子开裂,将肚皮露在外面。所以,只要轻轻一脚踹在痛处,再粗的都能震动。”
“哈哈,这桑树也运气太差了吧,丢了封王,还气破肚皮,让人一踹一个准。”媛媛道。
“小气鬼,活该踹!哈哈。”红红接着又说,“媛姐你们城里不讲这样的故事吧?”
“城里没有这些故事,这些故事好有意思,比书上的精彩多了。”
“那等到时候焕姐回城了,就可以经常给媛姐讲更精彩的故事了。”
“哎,也不知道我爸是咋打算的,外婆终究有一天会老,焕焕也不知道该咋办,我这次回来就是因为市里又有人告我爸超生了。”媛媛叹道。
显然,媛媛并不能测度红红的用心,不经意间,几乎将所有真相都传递给了红红,正所谓,言者无意,听着有心。
“不该说这些不开心的,我给媛姐唱首歌吧,还是奶教的。”
“好啊好啊,听我妈说,外婆原来住在江口,会唱好多船歌渔歌。”
“山清水秀太阳高,好呀么好风飘。
小小船儿撑过来,它一路摇啊摇。
为了那心上人,起呀么起大早。
也不管那路迢迢,我情愿多辛劳。
山清水秀太阳高,好呀么好风飘。
一心想着他呀他,我想得真心焦。
为了那心上人,我睡也睡不着。
我只怕他找不到,那叫我怎么好。
山清水秀太阳高,好呀么好风飘。
三脚两步跑呀跑,快赶到土地庙。
我情愿陪着他,陪呀么陪到老。
除了他我都不要,他知道不知道。
……”[NextPage]
江口
老妇就在这里长大。
一水中分两山,远山如墨,近山如黛,层林似染,澄江如练。临山向河铺展着老屋老街,沿河设着街面码头,看惯了街面的漆门漆窗,看惯了街楼的帘旗金匾,看惯了山月群星、船灯渔火,看惯了商客如织、舟船如梭。
这就是那个远近闻名的水旱码头。下湖满载南货的船只逆流上行到这里,便只能靠岸,再往上委实水浅,不堪行船,所有货物由这里着岸,换由北来的商客,改用骡马驮运到关中、甚至更远,船只也便再载满北客的北货,以及当地附近出产的桐子桐油、药材地毯,再顺流而下。
是山神眷恋这一方水土,让两河一合,成了水运的起讫点,将这里镇甸点化成莽山间一颗明亮珍珠。
从小她就在这里长大,这镇甸的一山一水、一瓦一楼,她都用一双如水净眼阅过千遍万遍,从童蒙看成豆蔻,又从豆蔻看成如花少女,这里的山山水水活在少女的眼里梦里,活在少女荡漾涟漪的幻想里心思里。
有时候她站在这传过百年的老屋大厦屋檐下,看着前院房顶的松塔和瓦苔,看着夕阳在山,远山如黛,她的心里也会升起莫名的哀愁,仿佛在自问,真的要在这里将日月看饱、山河看老?
然而,这些早已看惯的山水街景,又是常看常新。山月圆缺、河水涨落、街衢喧静、星子明暗,春荣秋枯、夏绿冬白、风霜雨雪、寒暑阴晴,各式各样的船只、高矮肥瘦的船总,各色各类的货物、各样各貌的水手,杂七杂八的方言、高低粗细的声腔,喜怒哀乐的表情、慌闲急淡的神致,却又似年年不同、日日不同,千年不变又似乎无一日重复。
那天照旧风和日丽,一样的天朗气清,并没有什么不同,午饭过后,她照旧携着两个小侄子走到街上,带侄儿们看他们将来将要掌管的天地,看这街面人事,也间或给两个不好好吃饭却馋嘴好吃零食的侄儿惯一惯馋虫。
“快走!”她猛然间听到一个似乎熟悉却又陌生的声音,慌张,急切,响亮。
只见一个汉子已直窜到她身后,左右抢起地面上两个小孩儿。
她也不由得心下一慌,待那汉子直起身来,她才认清脸目,是她家的长工。
“快回!”长工分明有些慌神。
“咋了?”她笑笑地问,因为不明何事何故,也就并不紧张,还是如往日般淡淡地问。原以为他跟船下湖去,待到下月才能回转,不想却突然出现在眼前,还是这张熟悉的脸。
“赶紧回,共产党来了!”那汉子已经赶前迈大步子往回走。
她也跟着一路小跑回到家里。
提着两个侄子到里屋来告诉奶奶,老人还只是坐在织机上:
“慌啥,山匪下关,不就是要钱要粮,给他们就是。”
“这回来的说是共产党!”
“共产党能咋,还能三头六臂七十二般变化,还能吃人肉、喝人血?”老人行梭如旧。
“这回是共产党,说要打土豪分田地,要共咱们家的产!”
“这就奇了怪了,山匪下关,这往日常有的事,不就是要钱要粮,除非实在不交钱粮,一般也不打人,还得留着人继续奔日子,好等日后再来;来了我们交钱交粮就行,跟交皇粮认皇捐一样。”老人顿了顿说。
继而老人又一边飞梭织布,一边问,“这共产党是哪里来的,为啥要分地共产?听过土匪,还没听过土豪,土豪是啥?”
不待孙女解释,几个背枪的兵士已经进来。
“大王这回要多少钱多少粮?”老人还在织布机上问。
那几个兵士并不理,只是开始搬家里的桌椅箱柜。
“下来!”一个兵士对老人厉声道。
老人下来。
“抬走!”那个士兵指示另外两个士兵。
“你们要绢要布给你们取,搬我织机干啥?”老人接着说,“你把织机都搬走了,我还拿啥挣家当,你们下回来我给你们还拿啥交代?”
“没有下回了!”兵士说了一句,又指示兵士家具都抬走。
“抬家具干什么?山上要这些家具也没处搁。”
“没处搁?谁要搁?拿去烧,熬铜熬铁!造枪造炮!”
“要熬铜熬铁,你往山上砍树去,尽管砍,家具是先人留下的,动了不好。”
“来不及了,山上树湿,不好烧!这些家具干燥经烧,烧炉最好!”
“你们是那个山头的?大王是谁?”
“我们不是土匪!我们是无产阶级工农大众的部队!我们信的是马克思!”
果真家里的铜盆铁锅、铜锁铜镜、铁犁铁锨都被搜罗走了,屋里的房椽也被拆走,藏在墙缝、埋在茅坑里的保命钱,也都被扑搜一空。
老人已经顾不得来调动一生的记忆,来从中翻寻关于马克思这个山大王的点点滴滴了,她越来越害怕。
紧接着就是打土豪分田地,原来他们家就是土豪,全家人被五花大绑去游街,父亲和两个哥哥被吊起来打,妇女孩子被批斗,终于,不过几天,奶奶便在折磨惊吓中去世。
又听说后面的白军撵上来了,红军这才匆忙间收拾了东西,开拔往北山去了,两个哥哥还被拉了壮丁,随红军走了。
她家经此一难,已然败落,人财两失,她的家里只剩下父母、两个嫂嫂、三个侄儿并她了,幸而家里原来一个长年,因为人老几辈都在她家做长年,她家又待他们世代恩厚,长工一家感念她家,在此危难之际,接济她家,送吃送喝,勉强保住性命。
果然,不到一个月,白军真的跟上来,关上的农户一样是派粮派夫,可她家却不一样,她家因为两个哥哥被红军拉了壮丁,是为通匪叛国,她的父亲就被枪毙了,她的两个嫂嫂都被派为慰劳队,包括她。
就在此时,那个长年家的小伙子,星夜带她出逃,逃到这几百里外的深山老林,杨箭沟。
这里住着一位老中医,听说是前朝南京城的秀才,为避战祸,携家随船,躲进深山,施药救人,德誉乡里,这老秀才夫妻一双儿女双双夭亡,她便连同这小伙子一同将二老养老送终,老秀才把他一生所学医术悉数交给了小伙子,她便同他在这山里一住五十多年。
尝鲜
远天慢慢开始变暗,乌云渐渐压行过来,山子和焕焕从山坡上下来,四人便坐在土地庙前的小小空场里。
焕焕挨姐姐坐下,从身侧拖过挎篮来,只见里面小半挎篮绿色树叶,乍看似榆钱,叶边也有齿,树叶间夹杂着深红、淡红、鹅黄色泽不一的五味子果串,粒粒饱满坚实,串串密结如挤。又见两个大树叶做就以细枝别封的圆锥状叶包,撑实似有囊物。
“这树叶子干啥用?”媛媛问。
“这是神仙凉粉叶,做凉粉吃的。”
“这能做凉粉?”
“是啊,味道可好了,是神仙才有的吃。”
“那这就是五味子喽?”媛媛拣出深红一串,一边翻覆察看一边问。
“是,姐…表姐尝尝,甜甜的。”
媛媛摘下一粒刚刚咬破,又着即吐了出来。
“咋了?”焕焕慌问。
“没洗!”
“哈哈,这还用洗,两三天就是一场雨,还不算洗啊?再说了,这又没有打农药。”
“可是也会有小虫子从上面爬过,留下细菌。”
“好吧,好吧,我去洗,洗细菌。”焕儿着即起身,拿了四串深红的五味子并两个大叶锥包,往涧边去。
回来归坐,将那三串一一分给姐姐山子和红红,又戏言对山子并红红说:
“尝尝,洗过的,没细菌的,哈哈,还是第一次吃洗过的五味子吧?”
“以后吃果子都得先洗,得注意饮食卫生,病从口入。”媛媛说。
“哈哈,好好好,洗,得洗,先洗。”焕焕故作深沉地正言正腔回答,却像是在回答小孩子的无理取闹,逗得山子和红红忍不住笑。
“唉!这是什么?”媛媛看见焕焕手上拿着那两个已经拆封的果包,一个里面是紫黑如桑葚的圆形小果,像草莓模样,只是只有指头蛋儿大小,一个里面是鲜红如血的羊乳状果子。
焕焕将一一移到媛媛面前:
“黑的是檬子,红的是羊奶子,洗过的,讲卫生的,尝尝。”
山子和红红闻言又笑个不住。焕焕也一直在笑。
媛媛一边拣尝一边问:
“笑什么笑,很好笑吗?有什么好笑的?”
“不是媛姐,这些果子都长在山上,都是干活歇晌时候,摘来解渴吃的,真的不脏,不用洗。再说了,要是在山顶种地或者挖药砍柴,为吃点果子还专门到山脚来洗,这一来一往,半天都过去了,还怎么干活啊。”红红从旁解释。
“这倒也是,上山也不可能专门背一箱水来洗果子。”媛媛方悟,可山子和焕焕都在旁笑得前仰后合了。
媛媛便用手肘肘焕焕的腰,道:
“笑笑笑,就知道笑,都是你,直说不就完了,还卖关子。”
焕焕平生最怕痒,触痒不禁,胁腰尤甚。被媛媛这略略作意小嗔一肘,着即缩身避闪,撤肘回覆,却更是大笑不止,险些泼了手上叶包里的果子。
“哎呀,焕姐的脚也破了。”又是红红看见。
果真,是新凉鞋的鞋簪子把脚踝骨磨破了。
“哎,怪我,不该让你穿凉鞋的。”
“没事没事,也不疼。”
“我也给你蘸点唾沫抹一抹吧,当真有效。”媛媛道。
“哈哈,学得可真快。”
“哈哈,‘现学现卖,不羞不怪’。”
护姐
顿时,东风忽作,将媛媛鬓角一缕头发猛地吹搭入眼,惊得媛媛呀声一叫闭起眼来,焕焕小指做钩,把头发帮姐姐勾压耳后,道:
“要下了,快躲吧。”
于是起身帮姐姐戴起斗笠,却将蓑衣反覆胸前,拉姐姐转到土地庙后面,以背贴墙蹲下,屋檐出墙不过尺余,屋檐已压笠顶,檐下只能勉强蹲下三人,媛媛居中,红红在左,焕焕在右。帮三人整顿已毕,山子无处屈身,着笠披油纸蹲在对面。
继而,风止树静,不闻一点响动,似乎天地山水万物一切都在屏息以待雷动。近山远树死寂一片。
初时,媛媛感此气氛,以为大雨将至,敛息拘束,以臂抱膝,低垂笠檐,不敢稍动。稍时,见大雨经时未至,便似乎有些按捺不住,开始抬头张望,道:
“到底下不下啊,急死人了。”
却不闻焕焕等一语,媛媛游目扫视三人,皆呆若木鸡,心中不觉好笑,只见四下昏黑近夜,万物兀立,甚是有趣。
忽而,惊雷如炸。媛媛正游心散性间,忽闻轰然巨响,震耳欲聋,吓得失声惊叫,直去攀抱焕焕。雷声紧作,声声紧逼,每一巨响,媛媛则颤身一缩。焕焕便将姐姐就身揽腰勾抱在怀。闪电连连将昏黑巨炽如昼,复而昏,复而昼,如此反复。
雷声渐歇处,渐闻雨声自东边逼来。
霎时,眼见雨落如撒豆,迸溅眼前地面。瞬间干土浸湿,土地庙屋檐雨线如帘,渐而线粗如注。
由于媛媛斜着依身就妹,笠檐斜倾,将屋檐水沿笠面斜引至焕焕耳鬓,檐水便如泉注般顺着焕焕脖子往下流,雷声再响时,媛媛瑟缩如颤,根本不暇顾及。可焕焕却并不言语,亦不曾少动,只是揽姐姐在怀。山子看见,一而再再而三地用手按压调整媛媛笠檐,焕焕得免以水灌身。然媛媛此时已经惊怖不能自持,并不悟山子动作何由,唯颤颤就妹身,山子刚一压调,稍时又复斜倚如初。山子无奈,干脆解下身披油纸,直插塞在檐椽下,将媛媛姊妹连带笠帽一同覆盖住。
孰料,焕焕已单手就由身上褪下油纸,伸手递给山子。山子顺手接过,又见红红在东侧,时雨从东方斜织,而土地庙东山墙又短房檐,时有雨线随风斜切入红红背后,山子眼见,便又走过去站在红红东侧,为红红挡住斜雨。
约莫一炷香工夫,土地庙屋檐雨帘渐细,继而如丝,继而又作点滴,如夜昏黑也渐渐转明。
红红起立稍伸拳躯,而媛媛尚惊恐不敢动。
“起来吧,表姐,雨停了。”焕焕将媛媛扶起,见媛媛脸色全然苍白,嘴唇乌青,仍是噤若寒蝉。
山子仰头看天,见乌云还在南行,又有东风偶作,‘天上云走南,地上大水潭’。‘雨后生东风,未来雨更凶’,山子便道:
“还有大雨,我们赶紧回吧。”
焕焕应声叫羊,只见羊群自灌木丛里接连涌下,聚在土地庙前,羊毛上还在滴水。
东风一吹,树叶间还有余雨落下,焕焕又帮姐姐重新披好蓑衣,收拾好挎篮,拉她下了土地庙前小场,直走出好远,媛媛才稍稍恢复神色。
走在回家路上,山子见媛媛脚步不稳,就顺手给她砍了一截竹竿做杖拄。媛媛是个心思并不深沉的人,方才还惊慌失措,才走出不远,似乎都已忘却了,况且有了根竹杖在手,更是渐渐活跃起来,羊贪吃路边的野草,他就用竹杖赶羊,过涧的时候,又忍不住用竹杖打水,方才一阵暴雨,涧水明显涨了不少,也更加湍急,时见涨水中刮带着涧边的粗细长短柴枝草茎,媛媛忍不住用竹杖去追挑。
(编辑:李万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