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班琳丽
麦子一早起来为他赶织毛衣。毛衣是麦苗绿的,麦子一向喜欢这种颜色,不浮不躁,沉得下来,又一副盎然饱满的样子,像极了他。
麦子一直想像城里人一样给他送样生日礼物。他的同学有不少戴手表的,人前人后手腕儿一伸,似很有身份的人,麦子都有些为他眼馋。联络部的叶子也说送手表好,寓意每时每刻思念,时刻在你身边,超浪漫。麦子当真去丹尼斯了,看过表的价格,她沉默了。小店员笑靥如花地问她:美女,买男表还是女表?看好哪款合适?
其实哪款都合适,就是价格太不合适了。
麦子也想浪漫啊,尚在青春的人,谁不喜欢浪漫?单单看一眼这个词就够让人满心向往了。还是女宾部陈姐话糙理不糙。她说有吃的谁想饿着?有穿的谁想光着?要过风光的日子,还要看自己是不是风光的人。言外之意,她麦子还不是风光的人,清水洗浴中心女宾部的一个搓澡妹而已,虽被称“搓澡西施”,也仍是一个搓澡妹而已。麦子的那个他还在求学,用麦子娘的话说,他们家的日月还露水上挂着呢。虽然俩人在一起时少不了畅想未来,也畅想得山高水远,花团锦簇,终归连这样的日子还没起航。
陈姐说,小人物过小人物的小日月,大人物过大人物的大日月,锅碗瓢盆,这很配套。大人物过小日月,这是人家低调。小人物过大日月,这只能是你妄想。麦子容许自己妄想,信马由缰地想想咋就不中?不过,她还是很能服从一清二楚的现实。
想来想去,麦子决定给他送件毛衣,不是买,而是亲手织。这个想法很滚烫。她一针一线织她滚烫的心意,他穿上这件毛衣,那是贴心贴肉的暖,知冷知热的烫。
毛衣已织得有模有样了。麦苗绿,V字领,挺括的白衬衫,那是多惊喜人的一个样子。他穿上这样的毛衣站她面前,会说怎样好听的话呢?会做怎样温暖人的举动呢?
麦子心里忍不住羞赧地一叹,自己跟自己扮了个吐舌鬼脸,指尖更愉快地编织起她的滚烫来。
麦子是清水洗浴中心女宾部的一个搓澡妹。常来“清水”洗浴的女人一般都喜欢叫麦子搓背,或者说她们让麦子搓了一次背,就甘愿做“清水”的回头客了。
麦子的手纤纤细细的。秀嫂说:天生一双搓背的手。麦子就反驳:我们音乐老师说它是弹钢琴的手。麦子的手弹不上钢琴,有资质弹钢琴的手也就沦落到澡堂给人搓背了。麦子的手看似柔软无骨,却很有劲儿。给人搓背前她爱轻声问:姐姐,您要轻些还是重些?不少来“清水”消费的女人夸赞过麦子,活儿做得好,嘴巴甜,又善解人意。被人夸的感觉麦子很喜欢。麦子娘也交代过麦子:干啥活儿都要图个好儿,人家夸咱比啥都顶用。花儿怪好看,但哪有果子中用?麦子是花儿一样美的姑娘,麦子却努力让人感受她是一颗中用而有分量的果子。
麦子初来乍到的时候可没这么称职,手笨心笨,穿着也笨,像个漂亮的石妮子。秀嫂没少将她往搓背间拖。
俺是暂时来这儿,不想长干下去。她起初爱这样辩白,生怕人家想,一个大闺女家怎么来这儿了?
长干下去又怎么了,难道给人搓背是贱活儿?陈姐不乐意了,拿话砸她。
不不,俺不是这意思。麦子不知怎样说有意思了,就哭了。
他在这个城市里上技校,他坚决反对麦子去外地打工。他说在他的身边麦子的安全就有了一道保险。所以,麦子进澡堂的目的,是为他将自己先寄存在这里。
干一行爱一行,既然来了,只管干就是了。陈姐话硬,口气却软了。
麦子不笨,心不笨,手也不笨,她接下来就只管学着干了。麦子觉得她的手在柔软的散发着体香的肌肤上动作该叫“踏肉”。“踏肉”比“搓背”显出点艺术味儿,“搓背”像给人动粗,“踏肉”就有些糊涂的高雅。麦子总会在工作中寻出些艺术的味道来,与把“搓背”称“踏肉”一样,她还爱把女人的乳房、秘处称做“小故事”。把工作想得艺术些,就会自觉地投入了。就是从这样的时候开始,麦子像突然换了一个人,变得爱说爱笑,她能给人边“踏肉”边愉快地聊天,能聊服装、美容、家庭、孩子,就像个快乐精灵,给人快乐。
麦子美起来了,破土的夜明珠一般,连总部的头儿都拿眼狠狠地扫她了。不久,头儿征求麦子愿不愿意做秘书工作。她兴冲冲去征求他的意见。他说:弄不好有些女秘书会被拎瓶酒一样给拎家去,不干。麦子信他,不干。
说麦子17了,其实她才刚到16的沿儿上,但身子饱饱得像5月的麦穗哪。
麦子,你是赶早开的花哟。秀嫂们爱在空闲的时候打趣麦子。
麦子才不想让人生的花期赶早儿开呢。她倒是想跟同龄的女孩子一样坐在教室里往头脑里头装知识。就是装进去的是烦恼挫折,她也不惧不恼。她们老师常说,坏事情是有心人的磨刀石。麦子不怕坏事情,可她的娘用眼泪把她想在坏事情上磨砺自己的权利给哭没了。
死丫头,嘴撅得能拴几头叫驴了。死妮子,眼泪能哭一缸了。祖宗哎,我生了你们5个容易吗?你爹没本事,你老大就不能体谅老的一回?娘流泪了,麦子没辙了。
老师说过,他们班有一个上大学的,那就是她麦子呀。可她家真的不好过,她娘就只为生个儿子,一滩的好日月都给折腾光了。她是老大呢,她不先牺牲谁牺牲?麦子退学了。麦子的大学梦也像暮秋的落叶,飘飘悠悠地零落了。
既退了学就要说婆家。那段时间麦子家的门槛都让媒人给踩秃了。横竖麦子听不中条件的不见,看不中照片的不见,相不出未来的不见。自己不是牲灵,不能任人挑;人家也不是骡马,她不能任由自己见。麦子有办法,一次次她躲在里间听媒人对一个又一个他的内容简介,筛掉一批,再用心相看一张又一张照片筛掉一批,末了剩下3个人。
麦子的娘号啕开了,3个穷光蛋啊!
不跟人受苦,就想过人家的甜日子啊?麦子还嘴。
麦子开始相亲了。3个小伙子都在上学,一个上高三,两个上技校。麦子喜欢文化人,觉着有文化的人脑子活。草木一秋,活得是季节;人生一世,活得就是脑子。有个好脑子生活就不会永远穷。
3个年轻人,她相上了上技校的赵小山。麦子的娘直撇嘴。
放心吧娘,你闺女凭点姿色赚一个大学生,不赔本。麦子争。
嗤,大学生?跟打工的那是一个槽头争嘴的驴!麦子的娘哂笑。
俺稀罕!麦子的嘴很硬。
麦子在吧,我让她给搓搓背。牛阿姨在搓背间喊。这是周一的下午,一周里最清闲日子里最清闲的时辰。“清水”的常客只有牛阿姨专赶清闲。
就来,阿姨。麦子应着。
秀嫂几个撇撇嘴。你如果能看牛阿姨一眼,哪怕就是她的背影,你也就理解秀嫂们撇嘴跟白眼的全部内涵了。
牛阿姨体重230多斤。身体重脾气也不轻。麦子之前几个给她搓背的,没一个得过她的好气。麦子这样想,谁没有老人,谁没有老的时候?给人搓背,拿人家的钱,就要为人服务好。刚开始,麦子也让牛阿姨那一身肉袋袋吓住了,总是跑神,想她老了会是这样吗?麦子可是想让他永永远远都看到她最美的身子。她没他有学问,但她想让他为她骄傲,哪怕就是为她的身子。她知道他喜欢她的身子。那次他紧紧抱她,说,麦子,你真好,哪儿都好。他剥她衣服了。她没让他剥。他失望。我不好吗?他问。不好。她拿话熬他。他急:不好还贴我呀?以后不贴了。她再熬他。什么意思啊?他像被水煮了一样跳急。她咬住他耳朵悄声说:洞房花烛那夜。他幸福得像个孩子说:我想明天结婚!
他们这就是爱情吧?一定是!她回答自己。多好啊,爱情谁都配拥有,包括她跟他,平平凡凡的人们。
麦子想得眼泪下来了,她把自己想感动了。你叫什么名字?那会儿的牛阿姨没生气麦子发呆。麦子失措地答,麦子。名字跟人一样美。牛阿姨说。牛阿姨还说我年轻的时候也美,男人看我一眼就能惦记上。后来我的老头子娶到我了,他艳福浅,撇下个儿子就走了。牛阿姨不生气,还一口气跟麦子说了那么多掏心窝子的过去。
从那以后,牛阿姨只让麦子搓背,从没不满意过。牛阿姨搓背一个人占两个人的工夫,麦子也从不嫌弃。就这样麦子成了牛阿姨追忆幸福的由头。麦子能给她这种幸福,她要抓住麦子。麦子也乐意让她抓,快被生活埋没的老人,她能给她一种叫幸福的感觉,利人不损己,何乐而不为呢?
牛阿姨的肉袋袋跟大腿根儿淹得红了,麦子帮她在这些地方扑些粉。阿姨眼圈红了,说乖麦子,阿姨能有你这样个孙女,该多福气啊。被牛阿姨喜欢,跟被女宾们夸一样,让麦子有成就感。这感觉像长时间没在水底,终于浮出水面,呼吸到爽人肺腑的空气一样,真好。
牛阿姨无论如何把一套包装精美的内衣丢下就走,快步走,怕麦子追上来似的。麦子看看外包上的价码,388元,吓一跳。秀嫂也把头伸过来看:我的娘呀,一头小猪仔的钱。
陈姐表示她见过世面,眼神一撇说:几块巴掌大的布片儿就卖388,你说人家穿啥?穿文化!穿文化?陈姐撇嘴。让她们做个乡下女人试试,跟泥土打交道,跟牲口打交道,跟倒头就睡的男人打交道。穷讲究。
麦子不掺和她们扯不清的嘴官司,她想心事呢。要说牛阿姨,没少送她礼物,几乎每次来都带。牛阿姨的礼物就像天上落的雨跟雪,你跟土地一样只管接住,不能拒绝,牛阿姨不容麦子拒绝。
麦子小心翼翼地打开外包,眼神一下被定住了。两个简单而小巧的乳托间用精细的带子连为一体,乳托挺括、优雅,像里面有小小的富有弹性的乳房撑着。正摊在乳沟的位置,缀有一片精工的梅花型白玉片。麦子赶紧将它们盖了。麦子的脸红了,麦子的心又飞远了,飞到未来的婚礼上去了,那时她将穿上这套醉心的内衣。
麦子,怎么脸这么红,感冒了?秀嫂问。麦子一惊,胡乱地说有点冷。陈姐说去桑拿房蒸蒸吧。哎,麦子应,而后光着脚跑向桑拿房。
麦子来桑拿房是躲陈姐们的眼睛。她就只想一个人待着,一个人想他们的洞房花烛。想啊想啊,麦子突然觉着喉头冒火。她不知怎么了,就觉得“心情”发起怪来,跟个任性的孩子一样。她却满足不了它,它就更怪。麦子也生气了,生“心情”的气,猛起身跑到淋浴间打开一个花洒,将自己连同“心情”一股脑儿推进水柱里,让凶猛的水流狠狠地冲,狠狠地沐,狠狠地浴。
等麦子的“心情”似一锅开水终于放凉了的时候,她眯着眼笑了。她在做“梦”,此时那个亲爱的他还在灯下读书正酣吧,为了给予她的那个承诺?麦子心下软软和和地走出来,走到橱柜那里扯出一条干净的雪白浴巾裹在身上,一长身,铆足劲儿,对着外面大喊:搓背的,搓背!
啊,生活多美呀!小日子多美啊!麦子身心轻爽,幸福咏叹。
(编辑:李万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