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芫
整个夏天,林多多外出时都戴着一副茶色的墨镜。天上阳光猛烈,地上热气蒸腾,如果不戴上墨镜压一下,林多多会感觉头昏眼花。墨镜也有副作用,它会使眼睛感觉憋气—就好像眼睛也能呼吸似的。好在秋天来到了,学校开学了,林多多的墨镜可以收起来了。
林多多再次求助于墨镜是在学校邮局里。1996年的邮局,还是异地存取款的主要手段。开学第二个星期,邮局里人头攒动。热气腾腾的人味让林多多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夏天。她左手捏着一张汇款单,右手下意识地伸进书包里。墨镜还在。办业务的人很多,在大厅里盘起了长蛇阵。林多多把墨镜戴上,低着头,翻过来倒过去地打量手里的汇款单。
一千元啊,相当于林多多十个月的生活费。隔着茶色墨镜看过去,汇款单颜色暗沉,仿佛很有些年头。夏天已经被甩在了身后,现在是收获的季节。有钱的感觉原来也可以这么平静。林多多上的是一所语言学院,校园里常年有一类海报,用遮遮掩掩的措辞,表达招募枪手替人考试的意思,什么“托福”、“GRE”“职称考试”、“四六级”,总有人愿意花钱请人去替考。林多多每到缺钱的时候就会蠢蠢欲动,但终归还是有所忌惮。刚刚过去的那个暑假,同学们都回家了,她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宿舍里。孤独让人失去底线……
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林多多从回忆中惊醒。转头一看,是班长杜鹃。
“系传达室有你一张汇款单。”杜鹃说。
“噢,”林多多不由自主地把手里的汇款单攥紧了,“我妈给我寄的生活费。”
“汇款人在北京。你家不是在广西吗?”
“我妈有个朋友在北京,欠我妈一笔钱。”林多多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一层薄汗。排队的人可真多啊。
“既然都在北京,还寄个什么劲儿呀,不如直接送过来呢。”杜鹃探究的目光炯炯有神。
“担心有假钞呗。”真话脱口而出。杜鹃点点头,看样子是被说服了。林多多反问:“你的事儿都办好了?……你不用等我。”
“我一分钟前才办好,”杜鹃露出真心遗憾的表情,“你要是早点儿看见我就好了,就省得排队了。”
“没事儿,我又不赶时间。”林多多下意识地用手推了推墨镜,咧开嘴应付式地笑了一下。
“我也不赶时间。”杜鹃灿烂地笑着。队伍缓慢但有节奏地向前推进,杜鹃耐心地合着队伍的节奏碎步前行。自开学以来,杜鹃一直想找个机会跟林多多长谈,但总是说不上三言两语就被林多多甩掉了。今天运气真好。
杜鹃正在策划一件事儿。这件事对大家都有好处,对林多多也不应该例外。
一上四年级,很多人都在联系出国。要出国,除了考各种试之外,还要准备成绩单。有些人一上了大学就信奉“60分万岁”, 到了该联系出国的时候才意识到成绩单的重要性,于是就只能想办法造个假的。这几年,改成绩单在大学里是个公开的秘密,很多人都在做,但谁也说不清究竟身边谁在做。各自为政的做法,直接导致了同学之间的互相猜疑,更何况还浪费资源。杜鹃有一个大胆的设想,她希望大家联合起来,使改单有组织地进行,实现资源优化,避免恶性竞争。
有一些同学迫切地想改成绩单,有一些同学改不改都行,既然杜鹃表示能找出统一的改单办法,这两部分同学都乐得听她的。只有极个别的人,因为本身成绩很好,没有改成绩单的需要,才会对杜鹃的提议反应冷淡。林多多就属于这种情况。
“多多,你成绩不错,你可能觉得不需要改单。可是其他人都改,对你就不公平了。咱们事先说好,每个人的GPA最多往上涨0.3。原先相对成绩好的,改了成绩单后相对成绩还是好,排名不变。你觉得怎么样?”开学第二天,在学三食堂,杜鹃对林多多说。
“你们想涨多少就涨多少,我不在意。”林多多从碗里挑出一块肉,扔在桌子上。
“你改吃素啦?”杜鹃问。
“我家里在办丧事。我们民族的习惯,办丧事期间三天不能吃肉。”
林多多是广西人,杜鹃想起来了。杜鹃很想问“你家谁去世了”,但又不知按照对方的民族习惯,如何措辞才算得体。广西有个壮族吧?林多多是壮族人吗?她放眼望去,十几米长的桌子上,隔不远就是一小堆鸡骨头,一小堆菠菜根,一小堆一小堆,……,好像荒原上的坟头。杜鹃有些后悔,不应该让话题转向吃素还是吃肉。
这次谈话就这样不了了之。下一次谈话也没能善始善终。总有杜鹃无法预料的岔路口。杜鹃感觉林多多变了,她无法进入林多多的内心了。这个夏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排在前面的人往前挪了一步,林多多不知在想什么,竟然没有察觉,杜鹃推了她一把,林多多猛醒,跟上了队伍。
杜鹃紧跟在林多多身后,用手轻轻拍了拍书包,压低声音对林多多说:“我今天拿到了那套章。”
假章是改单的必需工具。作为组织者和倡议者,杜鹃曾经向大家保证:她能拿到一套完美无缺以假乱真的章。看来她做到了。
这个消息稍稍勾起了林多多一点儿好奇心:“你找谁刻的?”
“现刻的哪儿行啊?这是连续三届校友用过的。文物级。历史上从来没出过差错。战无不胜。”杜鹃期待地望着林多多:“怎么样?你加入吧?”
林多多摇摇头,脸上现出一种懒懒的神秘的笑。
这个笑容刺痛了杜鹃:“你怎么了?我怎么感觉过了一个暑假你就变傻了?”
林多多的眼睛躲在茶色墨镜后面,望向了不太远的过去。
那是整个夏天里最热的一天。林多多跟在介绍人老万后面,推开玻璃旋转门,走进了位于东三环的雅安公寓大堂。外面燥热无比,而大堂里面却凉爽安静。她在大堂一侧的沙发上坐下,老万走向服务台去打电话。电梯门“叮当”一声开了,一个穿着呢质连衣裙、高跟鞋的女子从大堂深处走出来,经过林多多身边走向门口。门一转,女子消失了,融化进外面的酷暑中。一个保洁员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老万身边,将老万留在光滑地砖上的脚印不动声色地抹去。保洁员逆着老万的脚印一路追踪到门口,在那里拾起另一个分支,一路追踪到林多多脚下。林多多下意识地挪了一下自己放在地上的双肩背,将“语言学院”四个字转向保洁员,然后挺直了身体,目光注视着深幽空洞的大堂。老万向林多多走来,脸上挂着见怪不怪的笑容:“真不巧,客户今天不在。她说不用面试了,就是你了。”
那是林多多第一次去东三环,第一次进涉外高档公寓。东三环离中关村很远,要倒三次公车。距离倒是次要的,重要的是:那是完全不同的世界。
当杜鹃奔走游说的时候,林多多眼前就会不由自主地晃过那个保洁员的身影。她悄无声息地移动,机械地擦去另一个世界带来的灰尘。然后呢?总还会有别的人进来,再一次把地板弄脏。她感觉杜鹃做的事就像那个保洁员一样徒劳,而只有她林多多才能坐在生活的大堂里,看清这种徒劳。因为她比杜鹃见识过多一重世界。你们这些雕虫小技究竟有什么用呢?难道通过裁剪粘贴就能通向理想的生活吗?到底什么是理想的生活呢?仅仅是问出这个问题,林多多就感觉自己比杜鹃更复杂。于是,她的嘴角眉梢不可避免地流露出无奈、怀疑、慵懒的笑。
林多多的笑让杜鹃抓狂。林多多变了,而自己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多多,听说你大半个暑假都没回家?”杜鹃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旁敲侧击。
“嗯。”
“一个人住在宿舍里?”
林多多嘴角抽搐了一下,轮到她被刺痛了。
感到自己找对了方向,杜鹃开始单刀直入:“听说李浩的老婆生了。”
“关我什么事儿?”林多多脸红了,一句很不得体的话终于脱口而出。
李浩是系里十分活跃的一个青年教师。上个学期,有人在电影院看见过林多多和李浩一起看电影,坐情侣卡座。那段时间,李浩的老婆回老家生孩子去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呢?暑假中?暑假后?
“你怎么了?我不过就是想:咱们应该以班级的名义过去祝贺一下。李浩对咱班挺好的,上学期咱们排话剧,李浩给了咱们很多帮助。”
“你是班长,操心是你的份内。”林多多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往回找,“关我什么事儿?”
“那,等我都联系好了,你到时候加入吗?”
这个倒是可以有。为什么不呢?虽然李浩让她伤心,虽然李浩让她这个夏天过得如同地狱。可她现在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了。她应该能够把这一切全都放下了。于是,林多多一反懒散的表情,认真、投入地答道:“行。”
如此肯定的回答倒颇有些令杜鹃意外。
恰在这时,林多多挪到了窗口。她从书包里摸出一张身份证,连同汇款单一起,推给了窗口后面端坐着的营业员。营业员拿过来看了一眼,然后面无表情地把两样东西一齐扔了出来:“拿本人身份证。”
林多多定睛一看,顿时呆若木鸡。还好杜鹃反应敏捷,一把将这两样东西抓在自己手里,拖着林多多的胳膊,推开挡在路上的人们,一路跌跌撞撞走出了邮局。
“这怎么回事啊?”邮局外面的广场上,杜鹃举着那张可疑的身份证,翻过来掉过去地看。身份证上是林多多的照片,名字却是“胥亚文”,按身份证上的生日推算,“胥亚文”应该比林多多大八岁。
林多多难为情地说:“我办了张假证。”
“为了好玩?”杜鹃激动起来。难道我看不出来这是假证?
林多多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我替人考了次雅思。”
“嗨,我当什么事儿呢。”杜鹃放松下来,“我还以为你跟谁私奔了一回呢。”嘴上轻描淡写,心里却乐开了花:原来这就是你的秘密啊!
林多多觉得意外:“你觉得这没什么?”
“替考当然没什么啦,”杜鹃说,“不过,使用假身份证,这可是犯法。你呀,也太不小心了。应该早点把这个假证销毁。”
谁不说呢。只是老万嘱咐过她:假证不能丢,一定要交回。前几天他呼过林多多一次,说要过来取走假证。老万一向行踪不定,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冒出来,所以林多多一直把这张证带在身上。也不知道刚才为什么鬼使神差会掏出这张证,偏偏又赶上杜鹃在场。
“回宿舍吧,咱们边走边说吧。”杜鹃胸有成竹,走在前面。
林多多依依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邮局。
回到了宿舍,杜鹃让一个叫刘茵茵的同学去隔壁宿舍把另外几个女生找来。等全班女生都到齐,杜鹃拉开双肩背包,从里面郑重其事地掏出一个塑料袋,在桌上铺上一张报纸,把塑料袋打开,把里面的几颗章拿出来,摊放在报纸上。大家都凑过来欣赏,心里暗暗地“哇”一下子:原来就是这物件啊。杜鹃指着这些章,一一解释:这是校长的签名章,这是教务处的签封章,这是系办公室的“同意”章。刘茵茵想拿起来看,手伸到半路,又停下了,问:“要不要戴手套?”一下子把大家都逗笑了,只有杜鹃没笑,严肃地说:“拿吧,没事儿。”
离着近的几个人伸出手,一人抓了一个仔细欣赏。这些章被使用得很频繁,磨损程度也显得颇为真实合理。除此之外,谁也看不出更深的奥妙。杜鹃介绍说:现在到处都是刻假章的,但是重新刻章有风险,而这套章是经过了考验的。传说去年曾有一份伪造的成绩单被美国某大学退回到学校,寻求确认。学位办拿着那份成绩单与档案中的成绩单一对,果然对不上,可是再看那个章,竟然是真的。既然章是真的,那就一定是在盖章环节上让学生钻了空子,可这属于自己的工作疏忽,不能随便承认,于是只得给美国大学回信,确认那份成绩单为真。不过,从那以后,学位办添了新规定,学生不能自己拿复印件去盖章,只能到学位办去填定单,由学位办统一复印、盖章。
刘茵茵说:“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新规定是学校为了多赚点儿钱呢。”
杜鹃说:“所以呀,咱们自力更生,不仅能改善成绩,还能省一笔钱,多申请几个学校。”
一不做二不休,女生们吃完晚饭就动手干起来。改成绩单,无非就是把分数低的科目改成分数高的科目,关键是要使成绩单上的笔迹一致,一份成绩单上不能有两种字体。她们采取的办法是把成绩单原件复印若干份,以一份为蓝本,把这份成绩单上的低分数用小刀挖下去,再把复印件上的若干高分数用小刀刻下来,然后再把高分数贴在窟窿上。这样,一份补丁叠补丁的假成绩单原件就出笼了,最后拿到外面复印若干份,盖上假章,就成了真的。
这份工作有点儿枯燥,所以大家一边做一边讲八卦寻开心,只有林多多心不在焉,蔫头耷脑。她的GPA已经有3.5了,再高似乎也没有必要。但是身份证事件打击了她,她的骄傲已经无影无踪了。参与改成绩单无非只是表明她要与大家打成一片的态度。林多多好几次用讨好的眼神看杜鹃,可是杜鹃并不跟她目光交流。杜鹃的心思已经飘到了男生宿舍那边。他们班成绩最好的是一个男生,名列第二的才是林多多。那个男生是否能入伙,杜鹃还没有十足的把握。再说,改成绩单的活计有点儿像绣花,也不知男生能否干得来?
至于林多多,她对杜鹃已经不再构成威胁了,杜鹃已经把她置之度外了。[NextPage]
林多多感到了杜鹃态度的变化,心里颇为失落。
晚上九点多,林多多的呼机忽然响了。呼机是老万给她的,说是客户借给她用的。“她担心考试中心会通过电话联系她,怕自己英语不好会露出破绽。”老万解释道。但是林多多从来没接到过官方的呼叫,倒是老万通过呼机约过她几次,每次都是让她给“胥亚文”润色英文信件,或者是帮“胥亚文”填英文表格。老万说这属于售后服务。
开学以来,这呼机只响过一次,就是老万通知林多多要来拿身份证那次,碰巧那次林多多走在路上,没有被旁人听到。1996年,呼机在大学生中间还算新鲜玩意儿。原来林多多已经有呼机了。林多多把呼机抓在手里,像握着一颗随时要爆炸的地雷,在大家好奇的注视下仓皇逃出了宿舍。
林多多飞跑着下了楼。宿舍传达室窗台上的电话前已经排了七、八个人。她走出宿舍楼,来到楼后的小卖部。小卖部里本有个收费电话,但不巧那天电话坏了。林多多只好走出校园。
林多多所在的学校里,有一半的学生是到北京来学中文的外国留学生。学校门口这条街上云集着天南海北各种风味的饭馆、酒吧,店招有英文、法文、日文、韩文。一入夜,多种外文争相辉映,反让本地人有了异乡之感。当然,也有一些时髦的本地人专到这里来消费,为的就是这异国情调。
整个夏天,林多多和老万都是在一个叫“夏威夷”的酒吧见面。老万一呼她,林多多就带一本书到“夏威夷”来,先借人家柜台上的电话打给老万,然后坐下来看书,过半个小时左右,老万就到了。
很奇怪,“夏威夷”竟然消失了。
路边上有几个伤痕累累的磁卡电话,静静地立在红色的蘑菇罩下。林多多挑了一个看上去较为完好的。借着路灯光,她又确认了一遍呼机上的号码。不是老万常用的号。
林多多拨了号码。电话被人接起来, 一个陌生而又略显生硬的男子在电话里说:“喂。”
林多多问:“刚才谁呼我来着?”
对方愣了一下,然后说:“你是水。”
林多多听出这是个外国人,于是不假思索地改用英语:“请问刚才谁呼15984?”对方立刻兴奋起来:“啊,虚小姐吗?”
林多多的脑子先是“叮”地响了一下:坏了,考试中心来调查了。但转念一想:哪儿有周六晚上调查的?未免太勤奋了吧?话虽如此,她还是有几分慌张,“是,我姓胥。”慌张之下忘了自己该叫什么。
对方热情地说:“虚!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
“没问题。你是?”
“罗伯特,我已经到了北京。”
“你好,罗伯特。哪个罗伯特?”
“罗伯特·迪亚兹,从路易丝安那来。胥—鸭—问,对吗?”
“对。这实在是个惊喜。”林多多还在拈量这个从天而降的电话到底属于什么性质。
“我给你发过电邮,你没有收到吗?”
“我有好几个电邮地址,你发到哪里了?”
对方说了一个交友网站的名字。
林多多一下子明白了:女人寻找男人。
老万经常为了一封信就把林多多叫到“夏威夷”来。收信人五花八门。有时候是加拿大移民局,有时候是英国某大学,还有一次,竟然是南非一家动物园。某次,林多多随口说:“她可以试试征婚网站。”老万摆摆手:“小姑奶奶,人家客户都没提,你就别节外生枝了。”话虽如此,下次来见林多多时,老万拿出一张表,除了姓名、年龄、地址、电话这些常规项目之外,第一个有意义的选项便是:“男人寻找女人/女人寻找男人/男人寻找男人/女人寻找女人”。征婚网站虽然是林多多先提出来的,但其实她也是道听途说。长这么大,她只在学校机房排着队参观过一次电脑,连摸一下都没轮上,哪儿有机会上征婚网站?
难道,这就是胥亚文选到的男人?
“我们能见一面吗?”罗伯特问。他的声音倒也不让人反感。
“我,”林多多犹豫了一下,“让我想想吧。”然后不由分说,挂上了电话。
但是,想什么?怎么想?林多多自己也没有线索。她只是直觉这事儿不妥。可是到底哪方面不妥呢?去雅安公寓找那个自己从没见过面的“胥亚文”,通知她“路易斯安那的罗伯特”来跟你相亲了,难道就妥了吗?或者,换个问法,假如自己真是“胥亚文”,作为胥亚文去见罗伯特,是不是就很妥当呢?
林多多心神不定地往回走,鬼使神差地,这次倒是毫不费力地看见了“夏威夷”。原来“夏威夷”还在原地,只是重新进行了外装修,把通向大街的门堵死了,又在小胡同里新开了一个门。胡同入口处,一人多高的空中, 有一溜小红灯笼被系在绳子上,一个灯笼上写一个英文字母,联起来就是“Hawaii”。
“再想想吧。”林多多对自己说。
她神思恍惚地走进了校门,门卫突然从门楼里跑出来挡在路上,非问她要学生证不可。偏偏林多多出去得匆忙,又没带学生证。林多多说我刚才就是从这门里出去的,门卫说我只负责盯着进去的人。“那你说我怎么办?”林多多问。
“叫你们班辅导员来,”门卫说,“班长也行。”
“我今天还就不想进了,”林多多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有什么了不起?”
林多多一夜未归,让杜鹃颇感意外。她本来觉得自己已经掌握了林多多,没想到她还有更深层的秘密。第二天是星期日,宿舍里其他人陆续拿着改好的成绩单去复印,但杜鹃一点心情也没有。星期天晚上林多多还是没有回来。星期一有政治思想课,林多多也没有出现。老师点名的时候,杜鹃替她答了一声“到”。星期一晚上,看着林多多的空床,杜鹃开始觉得事态严重了。她下定决心,如果星期二中午再没林多多的消息,就一定要向系里汇报了。
星期二上午十点,是选修课“世界文学”。这门课是约定俗成的送学分课。大四了,有些学生平均成绩不高,就选一门不疼不痒的课,只要按时带着耳朵出席,就能混个80来分。通常这门课由那些缺乏色彩,但却善解人意的老好人主讲。今年讲这门课的则是李浩。李浩最近风头很健,出了新书,上了几次电视,加上老婆又给他生了个女儿,简直是春风得意马蹄疾。李浩充满自信地站在讲台上,声音洪亮,中气十足,仿佛世界尽在掌握:
“同学们,我知道在大四的时候开这门课,是很不讨巧的。你们中间有人要考研,有人要出国,你们需要应付托福、GRE,研究生专业课,等等。我相信有人想深入研究世界文学,尤其是英语之外的文学,但是这样的人不会很多。有人说:老师,你就随便讲一讲文学史上的八卦好啦,考试的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样大家都轻松。但是我不想这样做。因为我自信我要教的东西是有营养有价值的。所以,我要比大一还严格地对待每一堂课,每一份作业。今天先把招呼打在这儿,以后不要怪我不客气。”
刚讲到这儿,林多多出现在门口。
李浩一扭头,看见了林多多。偌大个教室,看起来却像是他们两个狭路相逢。李浩略显狼狈,赶紧低头去看点名册。
“这位同学你迟到了,”李浩说,“你叫什么?”
“随便。”林多多冷冷地说,好像是挑衅。
教室里发出了轻微的“嗡嗡”声,李浩显得很尴尬。他不敢看林多多,强作镇定地对着台下一百多人说:“这个班的班长,下课后找我一下。”
坐在最后一排的杜鹃立刻举起手:“没问题。”
林多多放眼一望,看到杜鹃身边还有空座,于是大摇大摆地抬级而上,一直走到最后一排。杜鹃站了起来,让林多多过去。林多多侧身从她面前通过的时候,杜鹃不由自主地尽量后仰,似乎是在躲避林多多。
林多多身上散发出一种浓烈的、奇怪的、并且令人不快的气味。
“你没回宿舍,直接过来的?”林多多坐下后,杜鹃悄声问。
林多多懒洋洋地“嗯”了一声。她身上还穿着大前天不告而别时穿的那身衣服,整个人给人一种肮脏、邋遢的感觉。两手空空,没带任何学习用品。
杜鹃拿出一支笔,又从自己的本上撕下几张纸,递给了林多多:“先听课吧。”
林多多下了课,在食堂胡乱吃了点东西,然后就回了宿舍,躺在自己的床上。每张床上都挂着一顶蚊帐。蚊帐的最初目的是在夏天防蚊子,后来就变成了常年采用的保护隐私的设备。林多多一躺进蚊帐里,立刻就睡着了。她跟罗伯特厮混了两天三夜,累坏了。
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一直睡到日头西斜。整个下午,宿舍里人来人往,一点也没吵到林多多的睡眠。杜鹃本来一直拖着,没有去复印已经改好的成绩单。现在见林多多躺在宿舍里睡觉,心里先无端地踏实下来,于是下午找个时间就去复印了。晚饭后,女生们聚在宿舍里,开始盖章。她们先在假成绩单上盖上系办公室章,然后再把成绩单折叠好,装进信封里,封好,再在封口处盖上签封章和校长签名章。做这些工作完全不需要动脑子,于是大家一边干,一边七嘴八舌地讲笑话。有人提到了林多多,杜鹃“嘘”了一声,向林多多的蚊帐指了指。刚才说话的人这才意识到:原来林多多一直就在宿舍里。
那个轻若游丝的“嘘”却被林多多听到了。她睁眼一看,罗伯特赤身裸体站在她面前,离她只有一尺之遥。“你怎么上这儿来了?快走!”林多多坐了起来,随手抓起一件衣服挡住自己。罗伯特的脸上露出宽容的笑,他抓住衣服的一角,想把它从林多多身上扯下来。两个人开始暗中角力。罗伯特叫了她一声“胥”。林多多恼了:“我不是胥,我是林。”
罗伯特笑容飘渺:“胥——”
他的“胥”始终发得不太好。不管林多多纠正他多少遍,他也学不像。他不能像中国人那样撮起嘴唇,送出一股短短的气。他的嘴唇撮起之后就再也张不开了,那一股气很长很长……
“我是林……”林多多说。[NextPage]
罗伯特伸出一根手指放在自己唇边:“嘘……”
当着宿舍同学的面,林多多感觉自己被一股魔力往下拽,向下沉入无底的深渊……眼瞅着就要丢人现眼了,她的呼机不耐烦地响了起来。
罗伯特不见了。隔着蚊帐,她看到杜鹃正在往信封上盖章。大概第一下没盖清楚,她把章放回到印油盒里使劲蘸了一下,然后双手一齐用力,“嗵”地一声闷响,狠狠地把那枚章敲在信封上。
林多多坐了起来,发现自己身上穿着衣服。还是那身三天没换的衣服,隐隐地散发出一股臭味。她拿出呼机看了一眼。是老万的号码。她掀开蚊帐,在众目睽睽之下理理衣服,梳梳头发,然后一脸寡廉鲜耻地走出了宿舍。
门一关,宿舍里立刻炸了锅一样。人人都觉得林多多太诡异了,虽然谁也说不清到底她到底遇上了什么性质的麻烦。
林多多下了楼。传达室电话前依然排着千年长队。她打算去“夏威夷”给老万打电话,没想到刚一出楼门就迎面看到老万正和一个女生说话。林多多站在不远处等着,等那女生走了,才凑上前去。
“生意不错啊,”林多多说。
老万是个北京土着,四十多岁,虽无正当职业,但很有学习能力。
“还行,”老万笑着说,“把身份证还给我吧。”
林多多把身份证连同呼机一起递给他。
老万只接过了身份证:“呼机你留着吧,客户已经出国了,不要了。”
“我也没用。”
“留着咱俩联系呀。过两天我还有活儿呢,职称考试。”
林多多想了想,把呼机收了起来。
宿舍楼里每天晚上十点统一熄灯。林多多刚一回到宿舍,就到了熄灯时间。同学们都已经躺下了,正在开卧谈会。她们一向都是循规蹈矩的好学生,改成绩单的事儿,就是她们迄今为止犯过的最大的错误。她们为此兴奋不已。
宿舍虽然熄了灯,但盥洗室里还有电。林多多从床底下拿了自己的盥洗用具,悄悄地去了盥洗室。过了半个小时,林多多又悄悄地回来了,轻手轻脚地把东西放好,默默地钻进了自己的蚊帐。大家还在七嘴八舌不得要领地比着吹牛,杜鹃打断她们:“你们少说两句吧,还当这是什么好事呢。”
刘茵茵模仿杜鹃的腔调说:“我再强调一遍:此事上不许传父母,中不许传男友,将来还要加一条:下不许传子女。”
宿舍里立时响起一片笑声。黑暗中一个女孩子说:“为什么不许传子女?我将来可是要对他进行传统教育的。我要告诉他:你老妈多不容易,为了把你生在美国,什么招数都用了。”
另一个女孩子就说:“我看还是别告诉他,别破坏你在他心目中的光辉形象。”
刘茵茵说:“哼!他敢瞧不上我,我把他赶回中国去。”
“够了,”杜鹃说,“闭嘴,睡觉。”
宿舍里安静下来。林多多在黑暗中平静地闻着自己身上散发出的廉价香皂的气味。她感到自己心里有一个巨大的空洞,风正在呼呼地从洞中穿过。还好,她的躯壳又回到了宿舍,包裹在熟悉的蚊帐里。不幸中的万幸。
林多多逐渐恢复了正常作息。只是不怎么跟大家说话。同学们也不爱主动理她,倒也不是有意孤立她,或者嫌弃她,只是一种无形的气场将她与大家隔了开来。下个星期六的午饭时间,杜鹃在食堂里看到林多多一个人孤零零坐在桌边,就主动凑了过去。
“多多,你那张汇款单取了吗?”
“还没。”。
“我替你去取吧。”
“不是必须本人去吗?”
“代领也是可以的。只要拿着本人身份证和代领人身份证。你最好不要自己去,万一那个营业员还记得你这张脸怎么办?”
林多多从书包里拿出汇款单和自己的身份证。这两样东西她一直带在身边,好几次路过邮局都想进去试试运气,但正如杜鹃所说,她害怕营业员仍然记得她那张脸。
杜鹃把东西放进书包里,然后说:“对了,下午男生那边要改成绩单,我想找两个人过去帮忙呢。你去吗?”
“行啊,”林多多既不热情也不反感。
“我记得你自己的也没完全改好,趁着章还在咱们手里,一块儿干完了吧,”杜鹃朝林多多眨了眨眼,“这章还得继续流通呢。”
林多多淡淡地笑了。
杜鹃注意到林多多在咬一块排骨:“你们家现在住的还是木楼吗?”
“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杜鹃得意地笑了。她做了功课,查出林多多是侗族。
“我想寒假叫上几个同学一起去桂林,离你家远吗?”
“倒是不远,”林多多嘴角抽搐了一下,“不过,我不想回家。”
“为什么?”
林多多咀嚼了一阵,然后把骨头吐在桌上:“夏天的时候,我妈病危,本来我应该守在她身边,但有人打了一个电话,我就傻乎乎地回来了。现在我妈死了,家里人都恨我。”
“是那个秃顶的中年男人吗?”林多多下楼还呼机的一幕戏,被全体宿舍同学通过窗口看个正着。老万长得还算高大体面,除非俯视,否则看不到他的微秃。
“你说老万?不是,替考是后来的事。”
“那是谁呢?”
“行了!”林多多板起了脸。“不要以为,你帮我取了钱,我就应该告诉你一切。”
“那也不能白帮忙啊,”杜鹃理直气壮地说,“一瓶酸奶!”
“行。”
“全班女生每人一瓶。”
“行!”
周日晚上,几个女生陪林多多一起去逛商场。离学校最近的商业区就是双榆树。中友、友谊、当代、 双安四大商场分别蹲守在十字路口的四面。女孩子们平时都喜欢逛小市场,在那里,她们可以自由自在地讨价还价。她们很少光顾富丽堂皇的百货商店,除非成群结队,互相壮胆。不过,三个商场逛下来,她们却没有体验到预期的眼花缭乱,只是感觉到了雷同。东西都差不多,还都挺贵。百货商店也不过如此啊。渐渐地,她们的脸上也流露出一种见过世面之后的见怪不怪。
而林多多的眼睛里,却闪烁着坚定、执着的光芒。她要买一条灰色的呢质裙子。她坚信,找遍这些貌似大同小异的柜台,一定能找到一条独特的符合要求的裙子。功夫不负有心人,林多多在第四家商场真地找到了一条浅灰色针织连衣裙,虽然材质、样式不完全理想,但也足够接近,足以让她动心。起初,同学们都反对,说这裙子一看就老气,不像大学生应该穿的。再说,这价格,啧啧啧。林多多难道你发了横财?林多多不理她们,顾自去试衣间把衣服换上了。等她再回到大家面前,女孩子们都不由自主地“哇”了一声,就像当初看到杜鹃隆重掏出那套假章一样惊艳。林多多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付了钱,跟营业员借了剪刀把新衣服上的吊牌剪下来,再把旧衣服装进印有新衣服品牌的漂亮纸袋里,林多多在众人的簇拥下,心满意足地走出了商场。出了商场,杜鹃领头左拐,大家跟在她后面鱼贯进入一家冷饮店。林多多请大家一人喝了一瓶酸奶。
再上“世界文学”课,林多多在打铃前一分钟施施然走了进来。她穿着灰色针织直筒超短裙,脚踩高跟鞋,一副茶色墨镜架在头上,昂首阔步旁若无人地向最后一排走去。她这身打扮让杜鹃心里很不安。晚上逛街是一回事儿,白天上课又是另一回事儿。杜鹃心里的界限还是很清楚的。看到林多多这样打扮,李浩也愣了一下,他瞟了一眼她的背影,然后费力地把目光延伸向虚无,一本正经地讲课。
“这个班的班长,下了课找我一下。”李浩说。
下了课,林多多经过讲台的时候,正在和杜鹃低声说话的李浩叫住了她:“林多多,你等一下。”
同学们都陆续离开了,教室里只剩下了他们三个人。
“什么事?”林多多问。
“我想跟你谈谈论文开题的事,”李浩说,“开学已经一个月了,再不开题就太晚了。”
林多多记起来,上学期选论文导师,她选的是李浩。
“我想换个导师。”林多多说。
“多多,现在换导师已经有点儿晚了。”杜鹃说。
“我不在意,”林多多耸耸肩,“有什么了不起?大不了论文不写了,学位不拿了。”林多多脸上现出懒懒的神秘莫测的笑,一只又高又细的鞋跟轻轻敲着地板,风尘味儿十足。
“上了四年大学不拿学位?将来你会后悔的。”李浩说。
“老师,这就是你能想出的最有力的劝导?”
李浩一时语塞。正在这时,林多多的呼机响了。她炫耀地把呼机从包里拿出来,看了一下:“你瞧,我已经能挣钱了,不需要学位。”
“多多……”杜鹃说。
“你省省吧,”林多多斥道,“咱们谁也不比谁强多少。”
杜鹃脸一红。
“再见。”林多多说,然后扭头出了教室。
杜鹃追了出来:“多多,先别走,听我说完。我知道你瞧不起我,我们都做过错事。”杜鹃拉住林多多的胳膊。林多多想挣开,但是杜鹃似乎是拼了命地要拉住她。林多多只好站住。
“多多,”杜鹃放开林多多,双手叠放在胸前,好像要把心掏出来给林多多看,“无论做多错的事,你心里也要清楚,那也只是手段而已。人不能迷失在自己的错误里。”
林多多把墨镜从头上拉下来,酷酷地遮住了自己的眼睛:“你是说我已经迷失了?那又怎么样?”
“我担心你再也不能回头。”杜鹃说。
林多多转身走了,果然头也不回。
“多多!”杜鹃喊。
林多多轻摆腰枝,强作镇定地走出了教学楼。一上了柏油路,她就如惊弓之鸟一般,撒腿狂奔。
“多多!”杜鹃喊得声嘶力竭。
林多多跑得失魂落魄。
从此林多多养成了飞跑的习惯。无论是去哪儿,她总是显得心急火燎。校园里总是闪动着她迅疾而过的身影,有时是在从教室通往图书馆的大路上,有时是在从系办公室通向宿舍的小路上。很多时候,她都是穿着那条针织紧身超短裙在跑,迎面看到她的人们经常忍不住回头再看她一眼,男生尤其担心她的裙子会突然裂开。跑着跑着,熟悉她的人就不再感到奇怪。不熟悉她的人,第一次看到她穿着超短裙飞跑,就推测她可能是来自日本或者韩国或者新加坡的留学生。外国人总归会有点儿怪。
可是在梦里,她却往往跑得很慢。梦里她是一只橡皮,逆着时光飞跑,擦去已经发生的一切。一切她曾经到过的地方,都被画在一张表面极其粗糙的纸上。校门口的小卖部,系着一溜小红灯笼的“夏威夷”,双榆树路口的四座百货商场……凡她经过的地方,一切痕迹都被擦去,不过她本人也会越来越萎缩,因为她是一只橡皮。她的梦总是做得很累,每更换一个场景都需要一个新的决心。如果她没有被及时惊醒的话,她就会不可避免地经过东三环边上的雅安公寓……在她做过的最长最艰苦的一个梦里,她来到了北京火车站,坐着火车,一路向南,向南,直到进入了一个山明水秀,林木葱郁的仙境。梦里的她告诉自己:这是长卷的尽头,再也不可能打破那个记录了。你肮脏的身体已经缩回成了无限微小的颗粒。再往前,你就什么都不剩了。但是她怎么舍得醒来呢?因为她刚刚看到了一线美好、纯洁和无辜的曙光。
(编辑:李万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