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启疆
三月十九日 巳时 烈日如焚
锋刃敲击骨头,会发出什麽声音?好像有谁说过,子夜橐橐冷冷的梆响。
一刀砍下,皮绽肉开筋脉断。穿刺声、磨擦声、闷哼声、牙齿撞击声,合成奇异共振:四弦一声如裂帛?
不!是庞然地牛在体内翻搅,脏腑错位,心头火山喷烧的毁灭感。
後背挨刀。硬挺挺承接厚重的五虎断门刀。他不担心被劈成两半,竟用肩胛骨夹住刀锋,反手一拳,回敬尊鼻:鲜血飞溅,喀啦爆响,那英挺的鼻丘整个凹陷下去,变成洼地。
黑衣大汉倒地,哇哇大叫。另两名持刀汉子两手下垂,现出不知所措的惊恐。
哀哀世道,戚戚人间。愈是朝不保夕,愈不能不珍惜自己的蝼蚁一生。自称“岭南三虎”的这三人,诗书不成,耕稼无地,只好拦路打劫:千金固然可喜,一分半文碎银,也能换得三杯两盏淡酒;临风听暮,抱罎豪饮,庆幸自己又度过无可如何的一天。
孰料,第一单生意就遇上个扎手货。当这位千疮百孔的年轻人指着後背,发出惊人之语:“要钱?没有!要命?两条!用刀砍这里,手不要抖,不然砍不准。”他们没听懂“两条”的意思,但十八个时辰後,有位塌鼻男逢人就说:“真是倒他娘的邪楣!这是啥年头?干土匪失业,好人也做不成!”
眉不皱,颈不缩,刀子还嵌在身上。年轻人睖着畏怯的对手,冷冷地问:“这把刀砍过几颗脑袋?十个?百个?”
没有摇头,不见点头。骨碌碌的眼珠,瞬间爬满血丝。
“站着让你砍都砍不死,怎麽当强盗?既然你杀不了我……”握柄,喀啦一声,拔出刀身。
“唔……唔……”鼻骨陷入脸颊,断齿卡进咽喉——那汉子只能发出梦呓般的求饶声。
他的同伴如果够义气或有胆量,一人再补上一刀——神木也得倒下。可惜,恶从胆边遁。二话不说,连吃饭家伙都弃置在地,两人转身就跑。
匡当!五虎断门刀和地上朴刀交击的脆响。
随手一甩,好像那把大刀只是块废铁,再用脚尖挑起,踢给对方:“不想死?好!拿着你的破刀,再去杀三个人换你一命。什麽?不愿滥杀无辜?那麽就去干掉该死之人。”停顿半晌,好像忘了下文,随即眼睛一亮:“岭南三虎,怎麽样?”
黑衣汉愣住,彷佛遭到封印的人身雕像,张嘴,瞠眼,一时间忘了呻吟喊痛。
“记清楚我的样子,我叫做‘庄舟’。只给你一天时间,如果拿不下那三人性命,小心……”又愣了愣,脑海忽然浮现八个字:“有头睡觉,没脑醒来。”
三月二十日 戌时 人约黄昏後
活在梦境是什麽感觉?一觉醒来,人事全非,是什麽滋味?眼睁睁看着春景转成雪地的荒凉?
对贾生而言,水里、火里,皆是梦想起航之地:恶虎岗下卧龙栈……
只是,一进门,触目惊心:
青衣老者瘫倒在地,手脚不停抽搐;满头银发的老先生摀着咽喉,口吐白沫。
还有位老婆婆,退缩屋角,反手抱胸,嘴里喃喃念着模糊、破碎的词语。
光天化日、寻常客栈里的中毒事件。谁下的毒?谁会对三位老人家下手?
案发瞬间,三老发出惊天动地的哀号。邻座客人离席避走;店掌柜虽不动声色,镜框後的眼神羼着复杂的意味。店小二蹑步移向通往屋後的布帘……
布帘掀起,寒光闪动,一名鼻骨塌陷的汉子抡刀冲出,劈向老婆婆——未及思索,贾生一脚挑起板凳,再一踹,将木椅踢向刀锋。咔啦爆响,凳子一分为二,而锋刃受阻,势头已尽。只见那汉子双手握柄,刀尖拄地,气喘吁吁瞪着好事的他。
静默。紧绷、僵滞、诡异的对望。塌鼻男混浊眼瞳内,竟有一丝,杀伐中的恐惧,愤怒里的绝望。照理说,应该害怕的人是他(出脚瞬间,他多麽希望自己是传说中飞筷断刃的高手,优雅一掷的恫吓力,绝对强过狼狈一踢。)伤痕累累的也是他,不明就里的更是他——莫名卷进陌生世界的争扰情仇。只是,他的反射动作,像老农桩米、东厂杀人,灵敏而自然。
老婆婆也用一种奇怪眼神睨着他。而他,骑虎难下,眼巴巴望着那把随时可能劈头而来的大刀。
刀未至,只有比刀风更尖锐的咆哮:“为什麽阻止我?你知道她是谁?‘鬼婆婆’!我好不容易下毒撂倒他们,凭武力,十个我也不是他们对手。没想到在紧要关头,竟是——”
竟是後背通前胸,一剑穿心过:沾带鲜血的尖锋像绽放樱瓣的枝桠,灿烂惊艳,再一抖,一收,快剑缩回袖里,而空中溅舞的嫣红回旋坠落,在地面烙下血色念珠。
塌鼻男转身,愕视着同样转身回望的老婆婆。老婆婆满手暗器掉落一地,摀着血口,吐出一口长长的气:“是你!果然是你!”然後颓然倒地。
顺着老婆婆的视线,贾生看见青缎子袷袍,蓝缎面坎肩的掌柜,两手藏在袖内,一脸肃容。
塌鼻男则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袖中剑!是你!属下……”
掌柜笑着打断对方:“小心哪!鬼婆婆并未中毒,她早知道食物有问题,故意示弱引出下手之人。你既已得手,为何要冒险露脸?”
塌鼻男瞥了贾生一眼:“那是因为……唉!算了!除恶务尽,杀不了她,不知会有多少人受害。你又为何救我?”
“救人需理由?杀人才要原因吧!”掌柜捻须沉吟:“有人一心杀人,却一个也杀不了;有人立志救人,竟谁也救不成。我出手,是因为瞧见了太阳下的新鲜事。”
“新鲜事?”贾生扬眉问道。
“改变。时代在变,人心也在变。有人少了鼻子,还敢以一敌三挑战比自己厉害十倍的对手,并撂倒对方,还有什麽不能改变?”
改变。似闻咒语,如聆籁音。贾生背脊一凛,无垠雪原觅见红花的震颤。说不分明。想不清楚。一股飞瀑之力流窜周身……
客栈外传来喧哗声:“皇上怎麽了?是生?是杀?”“李自成攻陷京城,皇上下落不明,凶多吉少……”
你自成?成自你?他不明白发生在他身上的事,这一天,以及之前每一日。但也绝不後悔:为敌负伤,踢凳救人,以及,追一道倩影,赴一个约会。
“如果知道对方是万恶之徒,你还会救‘她’?”话锋一转,掌柜似笑非笑瞅着他,抛了个大哉问。横屍地上的老婆婆也瞠着灰白眼珠,好像在等他的答案。
他没听懂话中玄机,回了个风马牛:“有人说:‘六道轮回’,如六出纷飞,缤纷错落,又凝结一体。貌似无关而彼此交缠。如你、我、他……”对塌鼻男一笑,又指指地上死屍:“还有老婆婆……”
掌柜大笑道:“再加上一个报复你不成的人,以及,你正在等待,带给你甜蜜或不幸的女人……”
暗香浮动。客栈门口出现一双黑瞳:熠熠,脉脉,镶在年轻纤秀的瓜子脸上。一身布衣素裙,像是被晚霞浆洗、罂粟点染,灰里透红。
嫣然一笑。春湖荡漾。奇幻光影在脑海浮沉。不假思索,他举步迎向那女子……[NextPage]
三月十九日 酉时 末日日末
迎面而来的乌星,如漫天飞蝗,教人无从闪避。
不闪,不逃,连眼睛都不闭。庄舟想看清楚:肉身如何变为蜂窝壁。
一道白影卷入,似溪流穿梭,竟将十二支三棱透骨钉收卷一空,再潇洒落地——一根寻常白木筷,布满闪闪黑光,宛如枯木长出毒花。
其它擦身而过的暗器,铮鏦错落,打在窗棂、木桌、门框甚至屋梁上。
猝不及防的攻击,不可思议的变化,震惊四座,连不要命的庄舟都瞠目结舌,半晌,吐不出一口气。
鬼门关前走一回,他在想什麽?庆幸生还?求死不得的怨忿?
回想刚进客店时,看见一男一女在争执。男人一身庄稼汉模样;女人衣裙素朴,眉清目秀。男的疾言厉色、气急败坏;女的楚楚可怜,低头不语。指责,辱骂,愈说愈大声,甚至动拳——一拳命中横挡在前的庄舟胸口,朱红喷溅,身上多处伤口同时渗血。庄舟的表情却像是不痒不痛。庄稼男缩手,眼中恨意更炽,怒道:“你是什麽人?出头鸟?婊子背後的老爷?”
混乱当中,那模样可怜的女子悄悄移向客栈门口,庄稼男回头大叫:“站住!”一个纵身扑向掩面惊呼的女子,却遭到更快更猛的拦腰一击——硬如磊岩的拳头,打在右胁下方第三根肋骨,喀啦一声,被打飞的男人撞上大柱,颓然坠地。“欺负女人的狗东西,该死!”彷佛面对杀父仇人,庄舟箭步上前,准备再——咻咻异响,十数道闪闪乌光射向两个男人,庄舟愕然回眸,瞥见两道翻云覆雨小水袖,发招之人竟是自己舍身维护的弱女子。也好,死在女人手上,比死在自己手里好。他睁大眼……而那一瞬间,瞥见那女子眼眸亦显现迟疑,随即闪身消失。
一根救命筷,改变了什麽?
从暴怒的烈焰救回冷静?在仇恨的深渊遭逢恩情?
失手。扮演正义杀手的庄舟还是杀不掉眼前的“坏人”——那男人伤虽重,但一时间还死不了。
插手。以为终点已至,却莫名出现援手。
木筷上的晶点对他眨眼,天阶夜色、星光闪烁,他看不懂。
一命换一命——他为自己定下的规矩——的愿念犹在。如果可能,该回溯这段日子的遭遇:仓促返家——灭门震撼——一心报仇,但找不到凶手——想要锄奸,却杀不了任何人……
“你……和那女人不是一夥的?”庄稼男挣扎起身,颤声说:“为什麽要对我出手?”
摇头。庄舟想说“路见不平,拔刀……”,但天又在旋,地接着转,他不得不扶着桌面。
“因为他被表相蒙蔽,以为自己在英雄救美。”掌柜的声音,温文略带沙哑:“近年来闽粤一带出现一名女贼,绰号‘满天星’。传说她坑蒙拐骗的功夫,弄得男人眼冒金星;一手暗器绝活,急如暴雨,美似散花。还有一招‘迷蝶香’,用特制花粉迷人心志,勾引浪蝶……”
“就是那贼婆娘!”庄稼男愤愤地说:“她说家破人亡又遭奸人陷害,还说我可能是她的救命恩人。要我变卖家当陪她归隐山林,逃离末日……”
“末日?”庄舟心头一紧,眼前却是形影迷离,驳扭幻变。他低头凝睇衣摆上的文字:此生将尽。
“近年来盛传的预言。”掌柜缓缓说道:“所谓荧惑入斗、七星连珠,兼有黄河水患,长江大旱;日炎夜雪,气候异常。八千女鬼乱政,关外异族蠢蠢欲动……”
“女鬼?是指女贼为祸世间?”庄稼汉怒问。
“‘任用阉人保社稷,八千女鬼乱朝纲。’开国军师刘伯温的谶语,指的是魏忠贤。”镜片後的目光,深沉中透着无奈。“最近又流传一则讔言:下天真女,却非关女祸,你们猜猜有何涵意?”
“女真天下!”脱口而出,又是一阵倾斜翻覆,庄舟不由得蹲下身,仍止不住晕眩。
“正是‘颠倒’乾坤,其义不言而喻。看你模样,想必有番曲折。”掌柜微笑打量庄舟,又问庄稼男:“瞧你身形,应非农家子弟;观你身手,你应是……出自锦衣卫?”
锦衣卫!令人闻风丧胆的特务机构。庄稼男脸色骤变,环左顾右,如临不测。庄舟若有所感,可又想不出原由、道理。临窗的八仙桌,一直在埋首饮食(未因适才动乱而离席)的二老一妪同时停止动作,斜睨庄稼男。
“锦衣卫仇家满天下。人人恨不得剥其皮、啖其肉、饮其血。如今变成过街老鼠,隐姓埋名犹恐不及,所以那女子的‘归隐山林’,才能打动你。”掌柜的表情,竟是一种了解与同情。“其实她称不上国色天香,男人着她的道,只因平凡人的平凡愿望:成一个家,生儿育女;远离乱世,寻找新生。”
庄舟颔首。
庄稼男低声说:“我做过许多不该做之事。有一回奉命追杀一位清官,九族尽灭,只剩一个黄毛丫头。我虽不忍,还是得下手。却意外被人打昏,小女孩自然也被救走。我连那人模样都未看清楚,只记得那一拳……唉!很像你。”苦笑着看庄舟,再瞧掌柜。“掌柜所言极是,我一心求隐,又怕孤独无依;只不过,我在魏忠贤伏诛前,便已逃出京城,浪迹天下,近日才回到故乡。”
“你,为什麽,想离开锦衣卫?”放慢语调,掌柜正色问道。
“十五年前,锦衣卫第一高手‘神龙’突然放弃任务,抗命不回,且在追缉他的同僚身上划下血字:‘不行不义之路,不做不易之人。’那个‘易’字,悲如愚公移山、精卫填海,深深震撼着我。虽未见其人……”
“不过是蚍蜉撼大树,他以为能扭转乾坤?”老婆婆霍然起身,莲步轻挪,腰身款摆,刻意装出少女姿态,声音却粗似破瓮老锣:“‘神龙见首不见尾,翻天覆地袖中剑。’传说他专杀必杀之人,救不能不救之辈。可是啊!在奴家眼中,终究是个沽名钓誉之徒。”顾盼流转间,身形倏移,轻抚庄舟脸颊、庄稼男的肋伤,再翩然落座。
“好快的身手!想不到我这荒山野店,也能目睹高人现踪,小可眼拙,敢问三位大名?”掌柜拱手为礼,视线停留在另两位老者微微隆起的太阳穴——上乘内功的标记。
“俺叫做‘青衫客’,他的绰号‘不倒翁’,至於那老娘们……”答话的是青衣老者。他比比身旁的银发翁,又指着老婆婆说:“她自称‘红粉女’。咱们不是什麽高人,只是结伴游山玩水,闲度晚年。倒是掌柜先生精光内敛,料非平凡之辈;而贵店位处关隘,早是江湖人士眼中藏虎卧龙之地。”
“关隘?”庄舟问道。
“也叫迷津。东出黑海沟,南下神仙池,逃避末日的渡口。”银发翁回答。声调低沉,像老爷爷说故事:“世道不宁。多少人被迫离乡背井?有人从闽越出海,寻访仙岛;也有人就近登上神仙山,向‘有求必应’神仙池许愿……”
“真的很灵!那娘们拐走我的家当後,消失无踪。我心急如焚,只好上山许愿:再见她一面,一面就好;我可以失去一切,只想再看她一眼。没想到一下山,就在客栈里撞见她,接着,就被你老兄的铁拳打得做狗爬。”庄稼汉幽幽说道。
庄舟的脸变成红柿子,低声说:“抱歉!我不知道你们口中的‘末日’,但我自己确是来‘时’无多——能不能见到明天日落都有问题,想报向海深仇……唉!
“瞧你年纪轻轻,不像重症在身。倒是那副找死模样,随时可能被剁成肉泥。你有什麽深仇大恨?”掌柜问道。
“老父惨死,举家被诛。”瞄了瞄衣襟上的“灭门之仇”,庄舟颤声说:“我一路追凶,但不是找错人就是记错名字。我的家族得到一种怪病,父亲说是诅咒,侵魂蚀魄,活生生的梦魇。详细状况我说不清楚,每一代的发病情形也各不相同。父亲曾说:一旦症状袭身……呃……”低头,在腰带找到接续文字:“要死,也要死在自己家里。”
“症状?是指喜欢揍人吗?”庄稼汉问道。
“头晕眼花,天崩地坼;记性愈来愈差,性情愈来愈暴躁。你会觉得,这缤纷世界正快速弃你而去。”
“是吗?回忆就是噩梦,我倒希望远离过去。”庄稼男吐舌:“以前执刀配信,好不神气;现在呢,每晚梦见被人追杀。前阵子在山脚下巧遇昔日同僚,我还记得他红缨锦绣的模样;如今衣不蔽体,认了两名无胆喽罗,躲在林里向落单的行人打劫,还冒充‘岭南三虎’……”
岭南三虎!震慑闽粤的魔头名号。武功高超,出手狠毒。常在东南沿海一带犯案:市井小民、富贾豪门乃至官仓府藏、赈灾金银,皆是下手对象。
庄稼男话语未停,先打了个冷颤。二老一姥笑脸盈盈,但目光闪烁。庄舟却是面无表情,恍如第一次听到三虎名号。
“‘杀人不全屍,剥皮不留骨。’的三个败类?他们行动如电,踪迹难觅。甭说官府抓不到人,连他们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不知道。但我听闻他们各有一代号:生、杀、落,生不如死,杀人如麻,落井下石。”掌柜语露不屑。
生杀落——庄舟听成“僧沙珞”,出现在父亲遗体,随後被他刻在左腕的血字:神仙池僧沙珞。
“哎唷!三虎虽毒,可曾在先生地盘滋事?正所谓‘各门各路,各有财路。’……”老婆婆的嗲腔怪调。
青衣老者亦一抱拳,语带试探:“昔有卧龙岗,今见卧‘龙’栈。大家都是在乱世中求一碗饭,明天、下个时辰,咱们还是不是自己,谁知道?”话声一顿,忽然转向两名年轻人,笑道:“看出来了没?刚才发出救命筷之人,绝非风烛残年的老人家。”
掌柜的神情不变,愠怒中透着凛然:“昔年三虎劫杀贪官污吏,我没意见;到了‘风烛残年’,反倒荼毒苍生。你们自己也说,这里是‘藏虎’之地。虎踪若现……”
“打虎英雄上场?”银发翁嘎声问。
“不!求生无门,杀人者死,倒落尘埃。”
三月二十日 酉时 落日照影
“僧沙珞?很特别的词儿,是树名?代称?和出家人有关?”趺坐冥想,贾生脑海里浮现一幕庄严景象:一线鎏金,照临世道;一袭袈裟,披覆人寰。一种愿念,倏忽流转,千折百回,不绝如缕。
“那是梵语,本意为‘轮回’。”清扬女声从背後传来。“苦海众生,谁不期盼重生?但与其寄托远不可知的来世,不如把握当下。有人说,神仙池畔神仙树,不入六道非三世。来此许愿的人,不过是求一丁点今生希望。”
“许愿?”转头,翩翩倩影映入眼帘:素衣布裙,寻常闺女模样。但身形纤细,笑脸盈盈。碎花图案的襟摆沾染点点朱红。
震颤。揪心。似未谋面却又灵犀互通的异样感,在他无思绪的心湖里激起涟漪……
“你已经徘徊一整天,不知许什麽愿?”那女子挑眉、眨眼:“还是,忘了自己的名字?”
纤纤玉手出云袖,捱近心跳加速的贾生,轻抚贾生包紮妥贴的伤处。一阵晕然,捉着女子的手,又脸红心虚放开,讷讷答道:“我……我叫做贾生。”
“你叫做贾生?”女子笑弯了腰,伸出勾勾食指,轻点贾生胸口:“如果末日就在眼前,你会做什麽?寻欢作乐?带心仪的女人远走他乡?”
“我……”语塞。“末日”是一日之末?对他而言,初日日初,末日或日末,犹是个无从想像的光景。
“我什麽呀我?你连自己要什麽都不知道?”女子踱步到树前,神情肃穆,双手合十,低头一拜:“其实,我不确定神仙传说。千里迢迢来此,临池照影,顶礼膜拜,就有了继续往下走的勇气。至於灵不灵?有人说,那只是有心人向壁虚构,用来安抚或蛊惑人心,谁知道呢?就像你,你知道该往那里去?”
“如果……如果还能再见到你……”喃喃轻语,贾生说出自己也不明白的话:“我会再见到你吗?在什麽地方?”
“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但只有一半。”又是剑指点胸,彷佛就要穿心而过。“另一半,我已经托镖运送,必须等待别人帮我完成。我问你,如果你是镖师,愿意帮人护送‘心意’吗?”
语罢,翩然转身,身形急退,一个燕子三抄水,脚步虽有些踉跄,几个起落间,渐渐淡成一线蒙红背影,而清晰的娇笑破空传来:“问问自己的心吧,记住我的名字,我叫做‘胡蝶’。”
低头,赫见胸前包紮处,留着一行娟秀红字:恶虎岗下卧龙栈,繁星满天初更时。[NextPage]
三月十九日 戌时 满天繁星
远方红点逐渐放大,像家里那出渐行渐近渐惊心的血祸。离开客栈,拔足奔向传说之地,心里却涌现归乡的凄凉。
朱门、红墙、血流遍地——残碎记忆在脑海闪现,想起来了,当他发觉父亲千叮咛万交代的“症状”提前显现,立刻抛下镖头的工作,不顾一切返家。父亲好像说过:“要死,也要死在家里,或自己手上。把这句话记下来,记不住,就写在衣服上。”
只是,家不成家,自己呢?常恨此身非我有,诸相空幻,只剩一念:神仙池僧沙珞,藏着什麽秘密?
铿锵交击,掌风、刀网绵密,三名老者围攻一位红衣女子。“满天星,看俺青衫客的生风掌。”“咱不倒翁的落尘刀。”“嚐嚐鬼婆婆的鬼杀功。”“鬼婆婆?你不是自称‘红粉女’?你们才是黑白通吃的岭南三虎?”“少废话!留下不义之财,饶你一命。”
路旁树林里,窸窣碎响,似有人影闪动。
战况激烈,那女子频频挂彩,渐入险境(原来她本非“红衣”。)庄舟加快脚步,冲进战围,右拳接下鬼爪,後背和前胸硬生生挨了一刀一掌,但左拳连击,打断青衫客的下巴、不倒翁的肋骨和鬼婆婆的手腕。
连声惨叫。红衣女子的目光,却透着奇异的幻彩。这时,咻咻急响,树林中接连射出三道强弩,朝众人而来。庄舟求仁得仁,吸气挺胸——眼前突然一花,那女子横挡身前,拨开一击,踢飞一箭,但右腿仍中招,登时瘫跪在地。
“不是要我杀岭南三虎?搞什麽鬼!”一声咆哮,一具乌漆抹黑的身影弃弩而走。
三名老者也趁乱遁入树林。
“你为什麽要帮我挡箭?”鲜血漫流,庄舟却感到心窝震震,阵阵窝心。
“我用腿伤还你手伤和背伤。”女子不吭不唉拔掉弩箭,取出随身创药、细纱布,替自己和庄舟疗伤。“你救我三次,我还你一次,先前在客栈还差点恩将仇报……”
客栈?老婆婆唤她“满天星”……啊!零碎印象如缤纷落英,无从连缀。“我救过你三次?”
“刚才一次,客栈一次。我知道你们将我当女贼。为了生存,我师承下五门,也的确做过坏事——诱骗想占我便宜的男人。可是……”满天星顿了顿,用一种辨认的眼神盯视庄舟:“客栈的男人欺我在先:诓称他就是我苦寻的救命恩人。其实是躲在神仙池附近,偷听我的心愿。後来……他将我……我发现他身上特有的刺青:锦衣卫的标记,才惊觉自己仇将恩报,虽然杀害我家人的凶手中,不一定有他。喂,你在想什麽?怎不问我还有一次在什麽时候?”
“还有一次?”庄舟愕然抬头,好像被人从深睡中唤醒。
满天星手叉腰,噘着嘴,嗔道:“你喝了孟婆汤?父亲一生清廉,却遭陷害。多年前那场追杀行动,就在我九死一生之际,一位年轻镖师出拳救我。他的铁拳,那种舍身不悔的气势教人难忘;虽然昔日英姿和如今模样大不相同。他说,锦衣卫也是他的仇人:昔年燕王篡位,他的祖先是旧党保皇派,惨遭清算,几乎灭门。屡经逃匿、改姓,长逾百年,仍活在‘有头睡觉,没脑醒来’的阴影中。所以他自小就离家习武,自立自保。但他的父亲告诉他,也许是恐惧过深,可能是成祖皇帝身边的妖僧施法,他的家族,得到一种世代相传的怪病,平日无事,但到某个阶段或受重大刺激,就会发作。你还记得,他对我说的最後一句话?”
“什麽话?”
“唉!你的记性……难怪要在身上留字。嗯,‘庄生晓梦迷蝴蝶’,注定你我有缘。不过我喜欢李商隐写‘贾生’……”满天星伸指,蘸自己的血,写下七个字,又补上一行邀约,压覆他胸口:“你问我的名字,然後说:‘如果还能见到你,你会记得我?我会记得你吗?’”
“你的名字……”
“小女孩说:‘下次见面,我就告诉你。’”眨眼,灿亮如夏夜星辰。
此时,繁星满天——不,是飘坠的冰晶,兜头兜脑洒下,炎炎暮春的一场骤雪。
三月二十日 辰时 雪霁如银
漫山遍野铺染银芒;寂寂天地,恍如冰封。
一夜之间,江山可能易手,命运或许翻变,情仇正要萌芽;而故事,犹待赓续……
争斗仍未休止:庄稼汉模样的男子忍着肋痛挥刀,猛攻不明所以的贾生。搠、砍、劈、挑,边打边骂:“你果真和她有一腿,我亲眼瞧见她为你疗伤。”
闪、避、缩、躲,贾生边退边问:“她?救我一命的人果然是‘她’!她是谁呢?”
“还在装蒜!”庄稼男呕出一口鲜红,刀势忽转,连人带刀的豁命一扑,眼见利刃就要兜头劈下——咻咻急响,一根细枝击中手腕,庄稼男哎呀一声,朴刀落地,想挥拳再攻,又是一道飞影袭来,却见贾生一掌推开庄稼男,用左肩挡住那痛彻心扉的一刺。
眼前之人悻悻然离去,耳後传来温煦的问候:“雪已停,尘埃可曾落定?年轻人,你让我想起十五年前那个教人捉摸不定的人:转眼不认人,却又舍身维护一心致他於死地的对手。不用说,你一定不‘认识’我?”
转身,一名青袷袍蓝坎肩、戴着眼镜的中年人对他微笑。
陌生,却有股莫名的熟悉感。贾生也咧开了嘴,傻里傻气笑着。
“那人自称姓庄。他的家族,是我的组织长期追杀的对象。那回行动,我不小心失手,他却放我一马,理由是‘轮回’……”
“轮回?”咧嘴变成结舌。某道伏流,在他体内渐渐骚醒。
“前世因,今世果;昨日业,今日受。而他提出‘当世轮回’的怪论,引用锦衣卫的恐吓术语:有头睡觉,没脑醒来。意思却迥然不同:一觉醒来,人事全非,甚至不认识自己。”中年人扶了扶眼镜,叹道:“就像我,曾经如何,现在只是个平凡掌柜。佛家‘六道轮回’,天道、人道、阿修罗道、畜生道、地狱道、饿鬼道,生死相绕,轮转不停。如果六道同现呢?他说,随意撷取周遭五人,与自己构成六者网络,彼此交错,互为果因。一个月前,那人来找我,说自己大限将至,唯恐滥杀无辜,必要时会了结自己,还留了封遗书在僧沙珞树洞里……”
“生杀落?”贾生无伦,爱杀人间,瑞雪飘落?不!停止幻美想像,追问关键证据:“遗书?和我有关?”
直到掌柜离去,他仍在回味和自己有关的第一道线索:“放心!你已经看过了。他唯一放不下的,就是随时可能发病的儿子。当年的他,现在的你,长得一模一样。”
直到背後传来那揪心的女声:“那是梵语,本意是‘轮回’……”
三月十九日 亥、子之交 黑夜反白
“吾儿知悉:
读到此信,为父已不在人世,只望杀戮、伤害亦随之终止。
为父一生谨慎低调,“变化”之後,怕是凶狠残毒,不能自己。我族的悲剧:若未生我,谁是我?生我於世,我是谁?父母只能生你一次,另一回,得由你自己创造。为你取名“庄舟”,希望你乘桴浮於海,肚内好撑船。又如庄周梦蝶,在新世界翩然飞舞。
千方引你至此,是因为父许下最後一愿:天地翻新,我儿从此远离噩梦。莫问曾经谁,只想谁曾经。为父曾说:一旦发病,赶紧在衣服或身上留字,记下人、事、物、日月、时辰……
唉!岁月就是刀锋;子夜梆响,声声冷入骨髓……”
漫天纸絮翩飞落雪中。黝暗树洞像兽嘴,也似天眼,吞噬悲伤,映现真相:仇情恨爱自成果因,亦彼此消解。原来,灭门惨案源自发狂的父亲,而又在清醒一瞬时终结自我?
撕碎遗书,远离记忆遗址。转身,背对黑暗人间,深不可测的池面,浮出一张晕糊的容颜……
三月廿日 卯时 晨曦初透
映着天光,七分憔悴、三分迷惘的脸孔渐渐变得清亮。
那人就是我?我又是谁?
衣衫褴褛,全身是伤。但经过细心包紮,且隐隐透出粉香——“我”走过一趟生死关?谁救了我?亲人?至爱?
衣袖上“一命换一命”的红字映入眼帘,我这条命,是用谁的命换来?
“一定是名温柔善良的女子,我能再见她一面?”唇线微扬,对着池中倒影喃喃低诉。
“庄生晓梦迷蝴蝶”,什麽意思?左襟一行娟秀字体吸住目光:贾生才调更无伦。哈!“贾生”是我的名字?
偏头,反看衣摆上敧斜的文字:“尽将生此”,生什麽?不解。还有巳时、酉时……等字样,但忽前忽後,不依序而行,彷佛四时不分、日夜颠倒。
四周尽是绿烟红雾的春景(花荫深处,有道纤细身影,一闪而逝。)可又蒙了层雪粉;而他凋涸似秋残的体腔深处,潮声乍响,翻腾热浪。
乍暖还寒。情浓情薄。这世间的滋味?此处何处?今时何时?管他呢!不知该向谁报恩,那就,随意,不,连续救人抵命吧。
转身,背离百孔千疮,面对崭新世界。山峦原野晶莹闪烁,池畔那株古木的巨干上,刻着三个遒劲大字:僧沙珞。
(编辑:李万欣)